刘娥借助桂树,跃下高墙,朝赵元侃所指的高阁奔去。虽时值重阳佳节,楚王府中却十分寂静,毫无宴乐之声,花园中凉风掠过,树影憧憧,景象颇为萧索。刘娥但觉足下的小径也是遍地黄叶堆积,每踩一步便有枯脆的叶脉应声断裂,好在这一点异响会被风声泯去。
行至阁楼近处,刘娥隐身于树影中,见两名提着食盒的侍女从阁中出来,楚王府杨都监自外赶来,一瞥那沉甸甸的食盒,问:“大王又未进食?”
侍女称是,补充道:“大王仍只留下了酒。”
杨都监叹息,挥手让侍女离开。
这位都监此前常随赵元佐去秦王府,刘娥是认得的,知他为人良善,待自己一向也很客气,遂现身,低低地唤了声“杨都监”,行礼之后直言相告,请他容许她前去探望楚王。
杨都监见她大感惊诧,忙让她进至阁楼檐下,得知是襄王引她至此,遂问:“是襄王让你来见我家大王?”
刘娥迟疑,最终摇了摇头。
杨都监此前对她与赵元佐的情愫并非全无感知,此刻叹了叹气,终于同意带她上楼。
赵元佐斜倚隐几,半躺在月明楼榻中,身边案上,尽是挥笔写就的残篇,字体有草、隶、篆、八分、飞白、章草、行书,有些稚嫩如幼童习字,有些洒脱如才子泼墨,内容从《诗》、《书》名句到诗词歌赋皆有,大多是孤零零的一两句。槛内帘半卷,月色如水浸润而入,他一手按案上酒注子,另一手长袖拂地,蹙眉闭目,醉态颓然若玉山倾。
刘娥走到他身边,低身让视线低于他,轻轻唤道:“大王。”
他半睁眼木然看她许久,目中才渐渐燃起一点神采:“是你呀……”
刘娥努力微笑着点点头,扶他坐好,他也并不问她因何到此,似乎全不讶异,也不想知道。刘娥也一时无言,见他周围纸墨凌乱,便开始为他整理。
收好案上几幅字,一幅画卷露了出来:一位美人掬水映月,身旁白杨树下,一枝棠梨花开正妍。寥寥几笔,画得却颇有神韵。刘娥心下一动,忆及往事,酸楚中又有一缕甜意悄然浮升,脸颊一点点热了起来。她侧身掩饰着执画细看,含笑道:“这花好看,开得真热闹。”
“有什么好呢?”他抚额,黯然垂目,“花开盛极,转眼便凋零……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
刘娥一怔,亦不好接话。收好画卷,见夜风凉意浸骨,且时有寒蛩之声传入,遂为他关上窗户,剔亮烛火,再揭开花架上香炉一看,发现香炭早成灰烬,炉身冰凉,香气消散殆尽,不禁叹息:“大王独处,宜自珍重,勿久处寒凉之地。”
“我习惯了……”赵元佐低喟,将目光掷往窗棂月光映照处,神思似乎也透窗而出,融入了摇曳的树影中,“我早已习惯了在这华丽的囚牢里,看长云流逝,远山沉寂,璇渊枯涸,荼蘼香尽,习惯了深深浅浅灰色的树影把日光揉碎……”他转顾刘娥,勉强牵出一抹苦涩笑意,“习惯了春天和你,都一去不归。”
刘娥屈身跪于他榻前,仰面直视他双眸,轻柔却坚定地说:“不就是个牢么?我陪你坐。”
他摆首:“不只是牢,更是血雨腥风的修罗场。这江山锦绣之下,原本就血流成河,我的血脉,迟早也会融入其中。”
他独斟了一杯酒,将要饮下,刘娥双手抓住了他的袖角。奇书楼
“江山锦绣如何,血流成河又如何。”刘娥低语,“只要许我陪着你,就算前面是阿鼻地狱,我也不怕。所以,可否让我,陪着你?”
赵元佐凝视刘娥,见她清亮的目中渐渐泛起一层泪光,见她身子因为他暂不可知的答案而微微发颤,他心里筑起的高墙开始有一丝裂痕在悄然蔓延。
她螓首蛾眉,清眸明净,泪痕划过的脸依然明媚生动,半启的樱唇含着对未来的万千憧憬,一切都美好得像初遇她时那微雨燕飞的春天。他朝她微微倾身,他的手缓缓地向她腰间伸出,只要一着力,便可把她拉至自己怀中。
她一刻不舍地凝视他,他知道她在等待,然而他的手停在离她三寸处,迟迟未揽上去。
就在这风声稍歇的间隙,他听到楼下隐约传来的人声,似有什么人在交谈着上楼。
赵元佐决然收回手,朝刘娥淡淡苦笑:“不行的,你是个好姑娘,任何时候都能活得朝气蓬勃。沉沦是我的宿命,而你注定不会甘于沉沦。”
这个答案没有使她退却,她凝眸追问:“那么冯姑娘呢?你为何愿意接纳她随你沉沦?”
他沉默须臾,然后道:“她和我,是一样的人。”
“一样的人……”刘娥品味着这几个字,循着与他相左的思路,作出了自己的猜测,“你是说,她身份高贵,与你相等?”
赵元佐没让心底的那丝错愕形之于色,忽然觉得她这样理解也很好,索性坐直,保持着温和的微笑和居高临下的姿态,承认:“是的,盛世通婚取士,焉能不问门阀。她是个合适的人。”
刘娥咬唇,让唇齿间的锐痛压过心里的痛,尽量让语调如常:“若出身寒微,男子便不能立于庙堂之上,而我,连陪伴你的资格也没有?”
赵元佐如旧温雅的浅笑无懈可击:“是的。”
刘娥徐徐站起,两滴泪珠随之坠落,她迅速倔强地抹去。
“忘了我,”赵元佐轻声道,“就像忘记‘掬水月在手’的诗一样,这并非难事。”
刘娥点着头退至门边,幽然一笑:“再见了,元佐,你是一首我不曾读完又终将忘却的诗。”
她转身欲走,却闻门外步履声近,纷繁迭沓,似有三四人。其中一人是杨都监,正扬声对他人道:“二大王、王都知,我家大王今夜醉酒,恐怕此刻不宜见客,怠慢二位。容我先行禀报,请大王稍整仪容,再接待二位。”
赵元僖的声音响起:“我奉父皇之名前来探望大哥,兄弟相见,何须客套,正好与大哥把酒言欢。”
王继恩亦随即对杨都监道:“官家未召楚王入宫参加宴集,是怕大王觉得累,有碍将养,然而时刻记挂着大王,特命我等带酒肴来请大王同品,并非宣诏,大王亦不必多礼。”
刘娥听出王继恩的声音,想起涪陵县公宅往事,不禁变色。而赵元佐听到赵元僖行近,亦面色一沉,立即抓起榻边一件自己的斗篷,朝刘娥抛去。
刘娥接住斗篷,霎时会意,披在身上,拉风帽蔽住面容,在门外之人推开门的那一瞬朝外冲去。
门外撞见的第一人是赵元僖。刘娥低首从他身边奔出,沿着楼梯朝下跑,转侧间风帽滑落,赵元僖但觉一道熟悉的侧影一闪而过,心里一激灵,大喝一声:“站住!”下意识地转身去追。
王继恩与杨都监见状亦暂未进阁中,而是朝楼下追了几步,然后引首探看楼下情形。
赵元佐晃悠悠地起身,走过去关上门。然后提起酒注子,挥臂将酒液尽数倾倒在阁中书画纸张上,再拾起那幅美人掬水弄月的画卷,在蜡烛上点燃,手一松,画卷飘落在其余洒有酒液的书画上,一丛丛烈焰像伏地而起的舞姬,在他迷离醉眼中妖娆地扭动着,而他巍巍然立于中间,在这金红焰火的映照下露出了苍白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