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来的房子是土墙青瓦房,共有二层,在县城中心位置,正兴街的一条巷子里,紧紧地挨着公共厕所,本来打算租一套三的,五花肉临时改变了主意,租了紧邻公厕的一间偏房,每月三十,五花肉就是图租金便宜,这是武正金帮忙寻到的房子。
朱自强坐在“新家”里,转入秋后的天气不算太冷,可这间屋子地基明显比公厕矮,泥巴地很潮湿,刚刚蒙上的一层塑料布沾满了细水珠儿,前边没有窗户,为了不让来往公厕的人看到屋里的样子,只开一道低矮的木门,后边倒是有个小窗户,可是很不巧,后面开了家旅馆,而旅馆的厕所又是紧靠这幢屋子。
这样,朱自强的新家就被两个厕所掐住,采光也很差,大白天都要开灯。门口是上二楼的石梯,二楼住了三家人,一家苗族夫妇带个可爱的女儿,另一家有三个孩子,那男人留着长长的胡须,嘴巴是乌色的,五十岁左右,每次经过朱自强家门口都要偏着头看看,本来就有点歪的脖子就像得了偏头痛。第三家就是住他们楼上,长了个红酒槽鼻子的老头儿。
这三家都是电影公司的职工,对于新搬来的住户,显出了明显的敌意,朱自强从他们眼中看出了不屑和鄙视。
五花肉把铁皮炉子放在门外的石梯上,歪脖子男人的脚步就像猫一样,走过正在炒菜的五花肉身前,明显顿了一下,五花肉侧着身子,脸上透出谦逊的笑容,歪脖子语气冷冷地说:“生火做饭不要占了别人的道。”说完偏着头,悠然地上楼了。五花肉继续保持着笑脸:“哎哎,占不到的。”她可不敢跟人家翻脸,这里自来水管接到二楼,吃水必须到二楼去接。
屋里的灯昏黄,墙壁反黑,显得无比阴暗,朱自强一直在发呆,他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在狗街的老家虽然比这儿高档不了多少,但起码有家的感觉,狗街的人也很热心,没人会用白眼来招待生人。
接过五花肉递来的菜,朱自强观察了一下,除了石梯确实没有什么地方适合生火做饭,搬到屋里肯定不行,空气本就不通,再加炉火,弄不好就要出人命了,但是这种地方住得久了不生病才怪,朱自强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妈,要不,我们换个地方住?”
五花肉顿了一下,笑嘻嘻地说:“这里挺不错啊,没事的,你去读书了,妈一个人也够住了。”
朱自强道:“不是说租一套三的房子吗?之前我还约了小雷来同住。”
五花肉继续笑道:“你叫小雷来干嘛?到时你去市里上学了……”
“我不去市一中读!”朱自强打断了母亲的话,眼神无比坚定地看着五花肉。
五花肉笑笑,扯过从狗街带下来的一张小饭桌,麻利地摆好饭菜:“先吃饭吧,吃完了,妈有话跟你说。”
朱自强迟疑了一下,不明白母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闷着头,飞快地扒了三碗饭,现在他正是发育期,饭量奇大,五花肉煮的一锅饭被他三碗就整掉了一大半。
五花肉看着狼吞虎咽的儿子,这个让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柱:“三儿…妈知道你的心思,你爸死前说的话,还记得吗?”
朱自强点点头,心里一阵阵地刺痛,五花肉叹息道:“你爸说卖血都要供你上大学,就是指望你有出息,将来出人头地,替老朱家挣脸。你放心,学费生活费妈有办法,我已经想好了,这里临街,明天我就在外边搭个棚子,我做米粑粑卖,供你上学不成问题了。”
朱自强看着母亲,心里很激动,说话的声音都打着颤:“妈……我不会去市一中读书的,我也想好了,无论如何我都要陪着你!”
五花肉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双目怒视着朱自强:“小杂种……你要气死老娘是吗?你这个不孝子……”
五花肉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手掌举了起来又放下,朱自强低着头道:“妈,是头牛牵到北京还是头牛,市一中的教学环境确实很好,可县一中也不差,我觉得关键是自己,如果不想读书的,你再送到哪儿也不可能读出来,你相信我!我保证考上大学!”
五花肉很果断地回绝了朱自强:“不行!你考了全县第一名就是要去市一中读,老娘要让别人看看,我供得起你!”朱自强知道这个“别人”其实就是猪脑壳。
朱自强站起来,强行压着内心里汹涌澎湃的情绪,直直面对坐着的五花肉,双膝一弯,“咚”地一声跪在五花肉的面前,不顾五花肉惊惶失措的样子,带着哭腔道:“妈,你好狠心!你供我上学倒是成全了你的一番大义!可是你想过我没有?如果我去了,我能安心吗?就算我考上了大学,那我这一辈子都要背上沉重的事母不孝的枷锁啊,我能忍心看你一个人苦累吗?我能眼睁睁看着你住在这样的地方遭人白眼、备受欺侮?你让我这做儿子的将来如何面对世人?妈…孩儿求你,就让我在县一中上学吧,如果我考不上大学,我自己把自己剁了喂狗!”
五花肉呜呜地哭泣着,一手捂脸,一手拉着朱自强的衣襟:“你起来……妈的乖儿,你起来……妈答……应你!”等朱自强站起来,五花肉越发失声大哭起来:“都怪妈没本事……”
朱自强再也控制不住,泪水狂泄而出,抱着母亲的头,母子俩哭成一团。就这样哭一会儿,又说会儿话,母子俩开始商量接下来的生活,交了半年房租,现在还剩下一百多,还要买锅买蒸笼买米买木缸买炭。离朱自强开学也不到半个月了,到时候学费、书杂费也要好几十块呢。
收拾好碗筷,朱自强跟着母亲开始采购做米粑所需的家什材料,一直忙到晚上,东西全部搬了回来,五花肉在屋子靠窗的地方拉起一块布帘,用砖头木板给朱自强搭了一张床,然后开始泡米,关了灯后一宵无话。
次日,大清早起来朱自强就跑到学校,寻了个安静的地方开始看书,这些书都是王香堂帮他收集的,可是一早上过去,朱自强怎么也静不心来看,这个假期发生的事太突然,也太让人难以面对了。特别是猪脑壳的无情,朱自强第一次对人性善恶产生了质疑。虎毒不食子,可是猪脑壳的所作所为让人齿冷,让人寒心呐。还有就是那些舅舅,一个个装作不知道自己的姐妹搬家似的,武正金给五花肉找了房子再没有碰面,其他的人更不用说了。
想起父亲猪大肠经常念叨的一句话:“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街市无人问。”世态炎凉啊,在狗街的时候,家里虽然不算富有,可是还能餐餐见肉,吃穿不愁,特别猪肝回去这两年,收入一下子就增了不少,朱自强脑海里想起过年时五花肉得意的样子。可是现在……
中午吃过饭后,五花肉用两只水桶挑着泡好的米去打米浆,朱自强抢过母亲肩上的担头,满以为挑担子没什么难的,可是扁担一上肩,压得朱自强嘶嘶抽气,两只手急忙抓着桶绳,可两只水桶好像故意跟他过不去似的,一前一后,一高一低不停地晃,每晃一下肩头就像被人抽了一棍。五花肉看得既是心疼又是好笑:“腰挺直了!你别让,才开始挑的时候都会痛,很快就没事了!还是让我来吧。”
朱自强摇摇头,这点罪还受得了,跟刚学蹲马步的时候比起来,这算是小意思啦,五花肉点点头,让朱自强跟着。
刚走到大街上,朱自强就闹了个大红脸,他现在也算是个大小伙了,人也长得英俊,这么挑着水桶走街穿巷,抛头露面还是头一回,要是碰到旧时同学,这脸往哪搁啊?想到这儿,朱自强低着头,闷声不吭地跟在五花肉身后,只觉得肩膀开始火辣辣地痛。
五花肉走在前边冷冷地说:“把头抬起来!不偷不抢,靠劳动吃饭怕什么?”
朱自强心头一震,看着母亲瘦小的身影觉得有些高大了,当下直起腰来,放快脚步。
一直走了差不多一公里,在城效找到了一家小钢磨加工厂,经过一夜泡涨的米,打成了雪白的米浆,再次挑着回家。把米浆倒进木缸里,盖上进入发酵程序。
第二天早上四点钟,五花肉就悄悄地起床了,朱自强也跟着翻身起床。
“三儿杂不多睡会儿?”
经过一晚上,肩头开始疼痛,朱自强没说话,开始帮母亲生火、烧水、上蒸笼,在五花肉的指挥下,朱自强越来越熟练,之前他在家从来没有干过家务活。
五花肉笑道:“老妈教你做猪油糖泡粑,可香呐!”朱自强一边扇火,随口问道:“妈,你怎么不去找外公外婆?”
五花肉道:“你小姨小舅还在上高中,还有你七舅也在当兵,去找有什么用,你老妈有手有脚,只要饿不死就行了。再说就现在这付模样,去了让他们心烦。”
待第一笼出来,朱自强看着加了红糖,细细嫩嫩、冒着米香味儿的米粑时,高兴得手舞足蹈:“好香好香,吓,看起来就好吃呢!”
五花肉一把拍开朱自强的手:“还没开张呢,不许动手,等开了张再吃。”
“为什么?”
“没什么,就是规矩!做生意人的规矩。”
朱自强只好吞着口水把米粑抬出去,五花肉笑道:“你在外边卖吧,第二笼熟了我叫你。”
早上六点,朱自强把家里的饭桌抬出来,弄根凳子坐着,摆上台秤、塑料袋,米粑被五花肉用线切成几大块,朱自强始终没忍住,悄悄地抠了一块放在嘴里,嗯,又香又甜!怎么早没发现老妈有这手绝技呢?
坐了差不多半小时,这会儿起床的太少,从摊前过了几个,都只是瞅瞅,连问都没人问,朱自强很有信心,这么好吃的东西,肯定有人买!
又过了半个小时,第二笼都快冷了,还是没人过问,五花肉在巷子里叫道:“三儿,你要呦喝啊,喊起来!学我这样:又香又甜的猪油糖泡粑哎……”
朱自强答应了一声,先试着在嘴里练习了几次,瞅瞅没什么人,眼睛一闭,放开喉咙就开始吼:“又香又甜的猪油糖泡粑哎,新鲜热腾刚出笼!”吼了第一遍,感觉就好起来了,接二连三的呦喝开来,直到有个中年妇年,看样子刚刚晨练完,好奇地走到摊前:“你这是米粑粑?怎么卖的?”
朱自强急忙回答:“八毛一斤。你先尝尝!”说完,无比热情地开始动手,那女的瞅了一下巷里边的蒸笼:“你这不卫生吧?”边说边指指巷里的公厕。
朱自强一下就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那女的,不知道要怎么说,那女的看着朱自强道:“唉,发什么呆呢?整点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