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易之点了下头,随意问道:“过来看张生?”
阿麦怎么敢说是过来看张生,来到大营哪里有未见主帅却先私下来探望旧友的道理,于是毫不思索地回道:“末将在大帐处未见元帅,听人说元帅来了这边,便寻过来了。”
商易之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看不透阿麦那点小心思,听她这样说也不点破,只嘴角挑了挑,一边往外走着,一边随意地问道:“这次来大营又有何事?”
阿麦连忙跟了上去,颇有些难为情地答道:“还是为末将营中新兵装备的事情,先不说盔甲,营里新添的三百多士兵手里连称手的兵器都没有,只能先给他们每人一根木棍拿着用,可末将营里精通棍棒的教官都没有。再说,就算棍法练熟了,怕是上阵杀敌的时候……”
阿麦嘴里小声说着,商易之却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头默默地看着她。阿麦嘴里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到最后尾音也都消失了,只低着头不敢再说下去。
商易之叹了口气,说道:“阿麦,在我这里不用玩这些小心思。”
阿麦心中一惊,连忙说道:“末将不敢!”
商易之笑了笑,转身又往前走去,一边说道:“我只能再给你二百把长刀,盔甲五十具,别的,就是我有,我也不能都给了你第七营。”
听商易之能给这些,阿麦心中已是十分知足,像是生怕商易之反悔似的,赶紧冲他行了个军礼,高声说道:“末将多谢元帅。”
见她如此模样,商易之几乎失笑,缓缓摇了摇头。阿麦只装作不见,忙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老老实实走着。走了一段,阿麦心里正核算怎么赶紧把这些东西都要出来带回营里,忽听商易之轻声问道:“在营里可……辛苦?”
话一出口,商易之已察觉自己语气不当,不等阿麦回答便掩饰般地大步向前走去。阿麦微怔,正考虑要不要回答这句话的时候,抬眼却见张士强拎了两只野兔气喘吁吁地从前面跑了过来,她心中暗暗叫苦,一时也忘了商易之刚才的问话。
张士强也看到了商易之和阿麦并肩而来,也许是和阿麦待久了,言行中受她的影响,下意识地竟想转身就跑。心中刚有此念,又反应过来此举不妥,于是便又继续往这边小跑了两步,来到商易之面前行了个军礼,“小人参见元帅。”
商易之看了看他,又瞥了他手中拎的东西一眼。阿麦生怕张士强太过实在回错了话,不等商易之开口就先说道:“这是来的路上逮的野味,末将就想给元帅送过来尝尝。”
商易之了然地笑了笑,先叫张士强从地上起来,这才对阿麦说道:“我这里不缺这些,还是给张生送过去吧。”
阿麦貌似有些为难,“这——”
商易之故意玩笑道:“心意我领了,拿给张生吧。再说你送我两只兔子,我给你二百把长刀,传了出去人家还以为我这里可以用兔子换兵器,都拎了兔子来我这里换装备怎么办?兔子好逮,可我这儿兵器却没这么多。”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阿麦也不再坚持,反正这兔子原本也是带给张生的,既然商易之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她也就跟着一同装着糊涂便是。
张士强刚刚听到阿麦突然说这兔子要送给商易之,本来心里正矛盾呢,现听商易之这样吩咐,便向他告了个罪,赶紧拎着兔子往张生的营帐跑去。
商易之看着还在张士强手里挣扎的野兔,脑子里突然就想到了以前听说过的营里关于阿麦追兔子跑得比细狗还快的笑谈,一时忍不住突然失笑出声。旁边的阿麦被笑了个糊涂,有些不解地看向商易之。商易之掩饰性地轻咳两声,严肃起来,转移话题说道:“前两日接到朝中旨意,要军中上报有功将领的名单,文书来问你的名字怎么报。”
阿麦一愣,听商易之问道:“阿麦,你真名到底是什么?麦阿麦这个名字,真要是报到了朝中,那可就是一辈子的事情了。”
阿麦抬头,见商易之的脸上丝毫不见刚才的笑意,眼中难掩凌厉之色,似想看到自己内心中去。她低头思虑了片刻,抬头直视着商易之的视线,沉声说道:“不瞒元帅,阿麦只是乳名,末将本名叫麦穗!”
商易之定定地看了阿麦片刻,见她视线毫不躲闪,终于说道:“那好,就报这个名字了。”
阿麦点头,又听商易之淡淡说道:“你可还有别的事情?如若没有就不用跟着我了,刚才张生还谈起你,你去看看他吧。”
“那兵器和盔甲——”
商易之微微笑了笑,“过两日我让人给你送去。”
阿麦连忙说道:“不用,不用,我还有一伙子新兵等在营外呢,一会儿我们自己捎回去就行。”
见她如此急切,商易之有些哭笑不得,只得说道:“那好,你先去看张生吧,一会儿来大帐取了我的手书,去军需官那里要了便是。”说完不等阿麦回应,他便径直向前走去。
阿麦等商易之走了,这才转回身去了张生的营帐,张士强还在里面和他说着话。张生见阿麦过来,笑道:“我没什么事了,你不用总来看我,再说你现在已是偏将,怎可总来探望我?”
“张大哥又说见外的话。”阿麦说道,上前欲查看张生的伤腿,张生连忙避让开,“没大碍了,军医说再有些日子就能走了。”
阿麦沉默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会不会留下……”
张生笑着截住了她的话,玩笑道:“没事,顶多是跛一点,站着的时候都看不出来,刚才元帅还教给我呢,说以后去相亲的时候骑在马上别下来就行,任是谁家姑娘都看不出来。”
阿麦强自笑了笑,心里明白要是腿跛了,别说是商易之的侍卫官,怕是想要在军营里再待下去都难。现如今见他笑得这样轻松,阿麦心中更觉难受,只说了几句便找了个借口从张生那里出来了。
阿麦本想去商易之大帐那里要调拨军备的手书,谁知还没走到帐前就迎面碰到了刚才跟在商易之身边的那个侍卫,竟然是送手书给她,并传话说元帅有交代,说是让麦将军领了东西直接回营即可,不必再去大帐辞行了。阿麦虽不明白自己怎么又招了商易之不待见,只觉这样省事反而更称她的心意,便冲着那侍卫表达了对元帅的感激之情,顺便又赞了那侍卫几句好话,然后直接让张二蛋出大营去叫人,领着人奔了军需处而去。
军需官对阿麦三番五次地过来要东西已经见怪不怪,验过了商易之的手书,利落地点出了二百把长刀和五十具铁质盔甲交给阿麦。
事情都办妥了的时候,日头都还没过头顶。张士强偷偷地捅了捅阿麦,示意这都到晌午了,饭食怎么办?阿麦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日头,又扫了眼军需官,见人家也没有要留自己吃饭的打算,也不好厚着脸皮在这里耗着,干脆就吩咐大伙直接把东西扛上肩,列了队往营外走。
出了大营,阿麦重新安排了一下,体格壮的背盔甲,体格弱的扛长刀,她自己也背了套盔甲在身上,然后招呼二百来号人集合。这伙人天不亮的时候就被她拉出来跑了几十里的山路,直到现在都还没吃上饭,肚子里早就饿得咕咕叫了,阿麦听了也有些哭笑不得。想了想,干脆站在了队伍面前,紧了紧背上的盔甲,大声问道:“大伙饿不饿?”
这话一问出去众人都愣了一下,然后便齐声喊不饿。阿麦却笑了,笑道:“瞎话!肚子都叫得比鼓响了,还说不饿?饿又怎么了?不丢人,本将我也饿了!肚子叫得不比你们声音小。”
众人哄笑,阿麦又喊道:“不过,饿也没事,咱们有法子,大家看我的!”
这些兵大多都是新入伍的,听她这样说都觉奇怪,心道难不成将军还会仙术,能让大伙肚子不饿了?大伙都眼瞅着阿麦,只见她双手持了腰带,一边解开一边说道:“先把腰带都解开,然后——抓住了——使劲!”她说着,双手用力把腰带往紧处一勒,“喏,勒紧点就觉不出饿来了。”
众人先是一愣,然后齐声大笑,就连一边的张士强都憋红了脸,使劲地瞪着眼,绷着嘴角,才没笑出声来。唯独阿麦一脸严肃,脸上不带丝毫笑意。众人渐渐察觉,笑声也渐渐缓了下来。
“好笑吗?”阿麦平静地问道。
众人不敢出声,听阿麦又缓缓说道:“这不是笑话,你们落了几顿饭?算上今天晌午的不过两顿,这就饿得走不动了?可我第七营的将士从西泽山引北漠大军入乌兰山的时候,曾经几天都吃不上一顿饭,饿不饿?开头还觉得饿,后面连饿都不觉得了,怎么办?除了勒紧自己的裤腰带没别的法子!”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到后面几乎喊了起来。队伍里一片寂静,人们脸上的笑容都没了,换上了肃穆之色。张士强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眼里竟然蕴起了水汽。
阿麦顿了顿,然后把身体绷得更直,高声叫道:“全体都有!把腰带都给我勒紧!还饿不饿?”
“不饿!”众人齐声喊道,声音震天。
阿麦点了点头,“咱们耽误了晌午饭,不能把晚饭也落下了,全体都有,给我跑步回营!”
山路本就崎岖,众人身上又负了重物,行走起来更加不便,说是要跑步回营,可哪里跑得起来!
俗话说得好:“远道无轻重。”那一套铁甲背在身上,开始时不觉得如何沉重,越往后走越觉得发沉。阿麦耐力虽有,脚力更是比一般的男子都出色,可论到体力上去,再怎么说也是个女儿身,和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相比就差得多了。山路只走了一半多,她的体力已渐渐不支,脸色由红转白,牙关也不由自主地紧扣了起来。
张士强一直跟在阿麦身后,见她步伐渐渐滞重,就察觉出她已感到吃力。和阿麦相处这些时日以来,他已深知阿麦的脾气,知道要是直接劝她停下休息或是减轻她的负重,她必定不肯同意,于是便故意落下几步,来到后面的带队队正身旁,给他使了个眼色,又看了前面的阿麦一眼。那队正也是个机灵人,见此已明白了张士强的意思,忙往前赶了几步跑到阿麦身边,喘着粗气说道:“大人,兄弟们都有些累了,怕是得歇一会儿。”
阿麦闻言,回头扫了一眼队伍,停了下来点了点头。队正大喜,忙命令队伍停下来原地休息。此令一下,众人便都把身上的负重解下来就地休息,还有不少人连负重也懒得解,干脆就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阿麦已是累得说不出话来,强撑着样子往远处走了走,找了一高处背着人群坐下,这才塌下腰来大口地喘起气来,可没等气喘匀就听到身后传来声响,忙又暗自直了直脊背这才转头望去,却见是张士强跟在后面爬了上来。阿麦不由得松了口气,冲着张士强伸出手去拉他上来,然后又拍了拍身旁的地面,示意他坐下来。
张士强咧着嘴憨厚地笑了笑,在阿麦身旁坐下,见阿麦复又低下头去并不理会自己,便也不多嘴,只从身上的背囊里摸了个杂面馍出来,悄无声息地递了过去。
阿麦微怔,她和所有的士兵一样,也是接连两顿饭都没吃,肚子里早已空荡荡的了,现如今看到这圆生生的杂面馍,脑中还来不及反应,嘴里却已是自然而然地分泌起唾液来。
张士强见阿麦半晌没有反应,还道是她要责怪自己私藏干粮,面上便有些讷讷的,伸在半空中的手不自然地动了下,略带尴尬地解释说:“不是多拿的,是……昨天晚上俺省下来的,所以,所以不算私藏,大人,你——”
阿麦笑了,伸手从他手中接过杂面馍,掰成两半递回半个去给张士强,又把自己手里的半个咬了一口,这才低声笑道:“就是私藏也没事。”她回头看了一眼,见并无人跟来,便又嘿嘿笑道,“做人嘛,不要那么死板,该活络时就活络点。”
张士强被阿麦夸得有点脸红,咬着杂面馍也跟着嘿嘿傻笑。阿麦几口吃完,又仔细地把落在衣襟上的碎屑都一一捡起吃了,这才随口问张士强:“我怎么发现你总是能剩下干粮?营里每人的定额也没那么多啊。”
张士强的面色有片刻的黯淡,沉默了下才低声回答道:“小的时候家里闹过饥荒,饿死了不少人,就记住了俺娘说的话,有吃的时候能省就省下点,省得下一顿挨饿,就算吃不饱也比饿死了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