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歌姬佯装敬酒又向唐绍义身上依偎过来,唬得唐绍义急忙向一旁闪避,竟然一下子撞倒在阿麦身上。阿麦手中执酒正侧耳倾听商易之与卫兴谈话,被唐绍义这一撞险些打翻了酒杯,不禁转头颇为诧异地看了唐绍义一眼。唐绍义却会错了阿麦的意,只当阿麦是瞧他不起,顿时觉得羞愧无比,恼怒之下竟然将那歌姬一把推开,猛地从席上站起身来。
众人见唐绍义推倒歌姬猛然起身皆是一怔,齐齐地看向他。万良扫一眼趴伏在席上的歌姬,不动声色地问道:“唐将军可是有什么不满意之处?”
唐绍义脸上涨得通红,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旁边阿麦伸手将唐绍义拉坐在席上,对万良笑道:“万大人不知道,唐将军的脸虽黑,皮却最薄,平日里被大姑娘多瞅上两眼都臊得不敢抬脸的人,今儿竟有美人要往他怀里坐,他一时如何消受得了?估摸着本是要去搂美人的,结果一激动成推的了,急得一下子从席上蹿起来了。”
阿麦说得诙谐,再配上唐绍义那一张大红脸,众人一愣,齐声大笑起来。
唐绍义还浑身不自在着,身旁那歌姬已老老实实地在一旁奉酒,不再敢有丝毫挑逗,可唐绍义脑中却总是不受控制地回味着刚才撞到阿麦身上的那一幕,越想越觉得脸上发烫,一张黑脸竟是越来越红。
商易之将唐绍义的窘态看入眼中,轻轻地笑了笑,转头和万良低声说了句什么,万良稍一愣怔,很是惊讶地看了唐绍义两眼。
阿麦知商易之和万良说的话定然是和唐绍义有关,不由得多看了商易之两眼,一次和商易之的视线碰了个正着,阿麦迎着商易之的目光坦然地笑了笑。商易之却是微怔了下,然后不露痕迹地移开了视线。
待到晚宴结束,万良与卫兴两人亲送商易之回去,其余诸将自回城守府。阿麦上马之后,和唐绍义、林敏慎并辔而行。唐绍义还不敢与阿麦讲话,只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一旁的林敏慎看他一直沉默,不禁探过头去细看了两眼,忽地笑道:“唐将军,你脸怎么还这样红?”
此言一出,引得同行的众人望向唐绍义,唐绍义见阿麦也看向自己,心中更有些慌乱,忙解释道:“酒喝得多了些,有些上头。”
唐绍义虽然官职比众人高些,可向来待人宽厚,再加上军中汉子本就比别人直爽,所以大伙对他也不怎么忌口,听他如此解释便有人出声调笑道:“怕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吧!”
众人闻言不禁想起唐绍义在席上的窘态来,又是一阵哄笑。唐绍义小心地瞥向阿麦,见她也跟着众人乐呵呵地笑着,心中非但不恼反而觉得有丝甜蜜,竟也跟着嘿嘿傻笑起来。林敏慎见状,挑了挑唇角,凑近唐绍义低声笑道:“唐兄,你不会还未享过美人恩吧?小弟带你去开开荤,如何?”
唐绍义听了一愣,随即冷下脸来说道:“林参军,请自重!”
林敏慎听了倒不恼,只状若随意地扫了阿麦一眼,轻轻一哂,转头自去和旁边的人说话。
众人又行得一阵,路过城中另一家繁华酒楼门前,恰逢几个北漠侍卫打扮的人从里面出来,阿麦看了几眼,低声说道:“我好好一个泰兴城,竟任由鞑子来去如入无人之境,当真可恨!”她身旁一个偏将本就看鞑子不过,闻言更是火起,忍不住扭头冲着酒楼门口啐了一口,高声骂道,“真他娘的晦气,走路都遇到野鬼!”
此言一出,那几个北漠侍卫愤然回身怒视阿麦等人,手握弯刀就要亮刃,阿麦这边诸将也不示弱,纷纷拔剑相对。正剑拔弩张间,酒楼内又走出个穿北漠服装的青年公子来,见此情形温声问道:“怎么了?”
他身前一名侍卫忙转回身恭敬地答道:“公子,这些南人在找碴。”
那青年公子闻言抬头向马上看过来,视线落到阿麦身上时明显僵滞了一下,片刻后才又继续向下看去。可就只这稍稍一停,阿麦身旁的唐绍义与林敏慎已有察觉,均也跟着不由自主地看了眼阿麦,只见她面色平静地坐于马上,并无异色。再回头看那青年公子,他也已收回视线。
青年公子微垂目光,淡淡对那北漠侍卫道:“走吧。”
听他如此说,那几个北漠侍卫虽面有不甘,却也都极听话地收起刀来。有侍卫已替那青年公子牵过马来,青年公子转身上马,带着几名侍卫与阿麦等人错身而过。众人见他们就这样走了,一时都有些愣怔,更是有名江北军将领奇道:“哎?鞑子今儿这是怎么了?还想着和他们再打一架呢,他们竟然了!”
其余几人也跟着笑骂起来,唐绍义却训道:“莫要再生事了,回去少不得又要挨大将军训斥!”
众人知卫兴一直严令禁止军中诸人与鞑子打架斗殴,几次欲杀人立威,还是多亏了阿麦才保得那几人性命,现听唐绍义如此说便都收敛不少,可偏有那莽汉叫嚷道:“训斥就训斥,大不了再挨他几十军棍!卫大将军是从盛都来的,怎知咱们江北军与鞑子的血海深仇,他能去和鞑子称兄道弟,咱可不能!”
林敏慎突然笑道:“你这老莫,整日里惹是生非,你若再闯祸,还得麦将军去给你擦屁股,小心麦将军恼你!”
老莫听了摸着脑袋嘿嘿干笑两声,不好意思地看向阿麦。
阿麦一直沉默,听了这话也只微微笑了笑,并未答言。
众人回到城守府已是夜半时分,有兵士上来牵了马自去照料,众人也各自散去歇息。阿麦辞了唐绍义等人,独自向自己住所走去,直待走到无人处才突然用手扶住了墙壁,身体更是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陈起,陈起,想不到他竟会出现在这里!阿麦连着深吸几口气,才将情绪平静下来,一时顾不上许多,只快步向自己的住处走去。张士强依旧在给她守门,见她面色苍白不禁有些奇怪,问道:“大人,出什么事了?”
阿麦摇摇头,在椅子上坐下,静默了好半天才抬头问张士强道:“可是都查清了?”
张士强点头,将准备好的东西一起拿给阿麦,有些迟疑地问道:“大人,这样行吗?不如白天再去。”
阿麦翻看着张士强给她准备好的衣服鞋帽,说道:“白天人多眼杂,我若去了必定会让卫兴知道。”
张士强仍是有些犹豫,“可若是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阿麦想了想,答道:“先顾不上那么多了,随机应变吧。”
见阿麦坚持,张士强也是无奈,只得将城守府内的各条路线及侍卫巡逻的路线及规律都一一讲了,生怕阿麦记不清楚,忍不住又要重复一遍。阿麦却是笑了,说道:“你只要没记错,我便记错不了,不用再说了。”
张士强不好意思地笑笑,起身带上门出去,在门外等了片刻。阿麦换了一身灰衣小帽的仆人衣装出来,边往外走边对他低声交代道:“你先回屋去睡下,有人敲门也不要开,只说我睡死了,有事明天再说。”
张士强点头,直待阿麦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之中,这才轻轻地关上了院门。
城守府守卫虽严,可阿麦在这府中已住了有些时日,知道侍卫巡逻的路线规律,一路上有惊无险,很顺当地爬出了城守府的院墙。
一出城守府,阿麦的速度便又快了许多,不多时便已来到商易之的住所之外。
商易之这次是以议和使的身份来泰兴的,本该住在万良的城守府,只是人家长公主在泰兴自有府邸,再加上卫兴等江北军诸将都住在城守府内,商易之为了避嫌,便住到了自家的宅子上。
阿麦琢磨了一下,还是放弃了再次爬墙的想法,老老实实地在后门外求见贵顺。大半夜的,在人家后门求见远在盛都的大管家,这个事情怎么看都有些怪异,可偏生那门人却丝毫不觉惊讶,连问都不问一句,垂首将阿麦引进后门,然后直接将阿麦领到了商易之面前。
商易之已是换下了蟒袍,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绸衫,有些懒散地倚在罗汉床上看着书。
阿麦郑重地行下军礼去,恭声叫道:“元帅。”
商易之放下手中的书卷抬头,停了片刻这才轻声道:“起来坐吧。”
他虽说起来坐吧,不过阿麦哪里敢坐,只起身老实地在一边站了。
不等商易之开口,阿麦便将这一年来江北军中的各项军务都细细地汇报起来。阿麦这里汇报尚未做完,商易之突然问道:“阿麦,你找我就是要说这些事情?”
阿麦一僵,她找他还真不是要说这些事情,而且这些事情怕是不用她说商易之也早就知晓。只是,在说大事之前总得先说点小事铺垫一下才好。
阿麦正不知如何回答,商易之却轻轻笑了笑,夸奖她道:“你做得很好。”
阿麦是真不习惯商易之这样和颜悦色地和自己说话,这样风流潇洒的小侯爷哪里比得上乌兰山中的那位冷面元帅看着顺眼。
阿麦想了一想,干脆抬头直视商易之,问道:“朝中真要和鞑子议和?”
商易之默默看了阿麦片刻,渐渐敛了脸上的笑容,点头道:“不错。”
“那怎么行!”阿麦却是有些急了,说道,“现在议和,我们以前所做的岂不都成了笑话?即便要议和,也得等我们将鞑子打出靖阳关才能议啊!”
商易之却很平静,待阿麦说完,才淡淡说道:“朝中情形想必你也听说了,实在无力两线作战,唯有以议和拖住鞑子,以求喘息之机。”
阿麦急道:“鞑子又不傻,怎么会不知道!元帅!您不是……”“我早已不是江北军元帅!”商易之忽地冷声打断阿麦的话,说道,“我现在是南夏议和使、永昌侯商易之。”
阿麦一时有些愣怔,呆呆看了商易之半晌,才缓缓地收回了视线垂下头去,轻声问道:“江北军会如何?”
“南撤过江,调往云西平叛。”商易之答道。
阿麦猛然抬头,眼中全是震惊,“难道真要将整个江北划给鞑子?”
商易之自嘲地笑了笑,说道:“不然鞑子占据各方优势怎会同意议和?不是这样,又怎会让我来做这个议和使?落个千古骂名的事情自然要找个外姓人来做。”
从此之后,人们记住的再不是那个北击鞑子的江北军元帅商易之,而是签订了丧权辱国之约的卖国贼商易之。用千古骂名来换齐景的放心,用半壁江山来搏他的一次反击……从此之后,盛都再无人忌他疑他了!
阿麦仍惊愕地看着商易之,商易之转过脸避开阿麦的视线,片刻后再回过头来时,眼神已平静如昔。阿麦无话,商易之却笑了,只说道:“阿麦,你还有许多事情不懂。”
阿麦正欲继续装傻,商易之又说道:“若要与人交心,须得将己心先全盘托出。你如此行事,怎能换来别人之心?”
阿麦迟疑片刻,终于双膝跪倒向商易之俯下身去,沉声道:“阿麦愿领江北军留驻江北,替元帅打下这半壁江山!”
商易之久久没有回音,阿麦额头也冒出汗来,正等得心焦间,便听商易之缓缓问道:“谁?”
阿麦断然道:“麦穗愿领江北军留驻江北,替元帅打下这半壁江山!”
商易之步步紧逼,“麦穗是谁?元帅又是谁?”
阿麦牙关咬得已近僵硬,这才缓缓松开,将声调放缓答道:“靖国公韩怀成之女麦穗,愿领江北军留驻江北,替我主上商易之打下这半壁江山!”
话音消失在空气之中,随之而来的依旧是压迫人心的寂静。阿麦跪在地上,安静地等待着商易之的回复。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商易之轻声说道:“阿麦,你抬头。”
阿麦依言抬头,默默看向商易之。
商易之的目光在阿麦脸上巡视良久,终于落到了阿麦眼上。
“我叫齐涣。”商易之突然道。
阿麦不禁愕然。
商易之盯着阿麦的眼睛,字字清晰地说道:“武帝太子齐显之子,齐涣。”
这句话震得阿麦脑中有一瞬的空白,只愣愣地看着商易之。
商易之嘴角轻轻扬起三分笑意,缓缓说道:“阿麦,你且记住,我既能成你,便也能败你。”
商易之语调轻柔,却听得阿麦周身泛出丝丝寒意来,阿麦心中一凛,重又垂下头去,小心说道:“阿麦记住了。”
从商府后门出来,阿麦在小巷中独自站了许久才轻轻地吐出一口长气来。夜空之中月朗星稀,月光将她的影子打在墙上,在墙角处折了个角。阿麦自嘲地笑笑,弯腰轻轻地拍打膝盖上的尘土,拍了半天不见灰尘扬起,阿麦却仍执拗地拍着,直到膝盖已被自己拍得发麻,渐渐取代了青石砖上的寒意,这才停下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