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怨不得常修安恼怒,江北军打扫过的地方竟然如同蝗虫过境一般,这搁谁身上能不急?别说是他,就连江北军如今的统帅阿麦,见到李少朝指挥着人搬运的东西,眼里都不禁有些冒火。待有两个士兵抬着口露底的破锅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阿麦实在忍不住了,伸手拦下了那两个士兵,指着那东西问李少朝:“这是什么?”
“锅啊。”李少朝笑眯眯地答道。
阿麦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说道:“我知道这是锅,我是问你,你叫人抬这么口破锅回来做什么?”
听闻阿麦如此问,李少朝的眯缝眼顿时瞪得老大,用手指将破锅弹得当当作响,很是夸张地叫道:“大人,这可是铁啊!熔了打些什么不好!”
阿麦被他噎得无话,只得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让人把铁锅抬走。破锅刚抬了过去,后面又有个士兵抱了老大一卷子北漠旗子过来。阿麦不过扫了一眼,李少朝立即扯着那旗子叫道:“大人,您摸摸这质地,还有这手感,就是不能捎回家给婆娘做兜兜,给大伙做……”
“打住!”阿麦实在没法想象自己把北漠旗子穿在身上的模样,只得连忙说道,“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李少朝狡诈地笑了笑,转回身去接着招呼士兵清点战利品。阿麦再无看下去的兴趣,干脆回身去寻青州的守将薛武。此人原本是商易之手下的一员心腹偏将,盛元二年商易之自青州出援救泰兴时命他留守青州,这一守就是两年有余,最后没等来商易之却迎来了江北军麦穗。
因提前得了商易之的指令,阿麦刚一入青州,薛武就将青州城的军务全盘交与了阿麦。基于安全的考虑阿麦接管了青州城防,不过对薛武却是极为信任依仗,城防上用的将领也多是从青州而出的旧人。如此一来,防务交接事宜进行得很是顺利,不过一两天工夫,青州城墙各处的守军俱都换成了江北军。
阿麦正与薛武商议将两军建制都打散了再重新合并成一军,暂领江北军斥候军统领一职的王七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说道:“常钰青退兵了。”
阿麦与薛武俱是抬头看向王七,王七脸上还残留着一丝兴奋,对阿麦说道:“正如大人所料,常钰青两万骑兵并常修安手中剩下的那几千残兵,已拔营向西北的武安城而去。”
武安城,距青州城不过一百八十余里,是青州出西北的必经之地。
薛武转头看向阿麦,眼神中更又多了几分钦佩,出声问道:“常钰青果真是要打算长待下去了?”
阿麦答道:“常钰青此人悍勇却不莽撞,手中兵马不足自然不会强攻青州。何况陈起先要平定雍、豫诸地,又要送小皇帝回京,一时也无兵可分给他。他也怕咱们出城偷袭,自然要先找个稳当点的地方驻扎下来再说!”
薛武问道:“那我们要如何对待?”
阿麦抿唇笑了笑,说道:“既然他不攻城,那我们就先不理会他,转回身来把城里搞好再说。”阿麦转头看向王七,又吩咐道,“明天召集军中队正以上军官开个大会,严明军纪军法,凡有胆敢惊扰百姓的,不论官职不论资历,只一个字‘斩’!”
王七点了点头,“明白!”
阿麦又向薛武道:“青州既已被朝中割给了鞑子,还请薛将军暗中分派些人手将这事都宣扬出去,就说朝中奸臣为保自己富贵,已是教唆皇帝将青州弃了出去。然后再做些鞑子残暴的宣传,将城中民心聚得更齐一些。”
薛武尚未应诺,王七突然插言道:“鞑子本就残暴,哪里还用得着宣扬!”
阿麦笑问道:“你为何说鞑子残暴?陈起在豫州可是秋毫不犯,在其他被占之地也都是说要将北漠人与南夏人一同看待的。”
王七冷哼一声,骂道:“狗屁的秋毫不犯!秋毫不犯汉堡城怎么就成了荒城?还一视同仁?三十年前侵占咱们的时候怎么没一视同仁!”
阿麦脸色黯淡下来,默然一刻继续说道:“汉堡距青州太远,三十年前也离今天太久,难免会有些人看不到,记不起了,只妄想着能在异族的铁蹄之下过上安稳日子。”
一番话说得屋中三人俱有些沉默,阿麦最先回过神来,又交代了王七几件军中事务,王七领命而去,屋中又只剩下了阿麦与薛武两人。阿麦略一思量,又与薛武说道:“我军虽是为抗击鞑子,可朝中未必肯这样想,过不几天可能还会宣布咱们为国之叛军,到时候咱们怕是要成了中间的婆婆——两头受夹!前面的路是被常钰青他们封死了,身后的飞龙陉可不能再被自己人给堵上了。”
薛武因想到了这点,早在江北军来之前已是做了安排,听闻阿麦提到此处,精神随之一振,说道:“属下也想到了此处,飞龙陉中的几个关口都已是加派了不少人手。而且……”薛武脸上露出少许的得意之色,说道,“前些日子属下在东边的几个郡县征收粮草的时候,连带着也征了不少壮丁回来,全都是可以直接充入军中的。”
阿麦听了赞道:“薛将军果然有将帅之才,不愧商帅多次称赞。”
“大人谬赞,实不敢当!”薛武连忙说道。商易之离青州时他还只是一名守城偏将,这两年虽暂领守将之职,也不过刚升到了副将而已,现被阿麦夸他有将帅之才一时不觉有些羞赧,脸上也是忍不住地泛红,可眼中却是闪出激动之色来。
阿麦瞧得明白,便又说道:“江北军久与鞑子苦战,军中编制已多有不全,如今既与薛将军手下的青州军合为一军,也该把这些都补全了的好。”
薛武不是傻人,只一听阿麦这个开头便明白过来,便应道:“理应如此,只有职责明确了,大伙才能各司其职,我军也能快速强大起来。”
阿麦问道:“不知薛将军可有什么好的人手举荐?”
薛武知道阿麦如此问便是要自己举荐些亲信心腹了,一时不觉有些心动,可略一思量后却是说道:“城中将领均是商帅走前所用,都是些本分实干的,全听大人安排。”
阿麦淡淡地笑了笑,说道:“既然如此,就先将各自官职都升一级,然后按各人所长编入江北军吧。”
薛武颇有点不敢相信地看向阿麦,听她又接着说道:“薛将军,你我以前虽是同在商帅手下谋事,却无机缘共事,脾气秉性难免不知。不过,以后既然要长久打交道了,不用说,慢慢地也就会知道了。”
阿麦脸上笑意融融,既暖且诚,丝毫不减半点惺惺之态,薛武一时看得有些怔住了。
直到晚间回到自己府中,薛武眼前仍不时地闪过阿麦那温和的笑容,心中更是摸不准阿麦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妻子汪氏迎上前来将正在帮他卸甲的丫鬟打发了出去,自己接过手来,一边替他解着护臂一边小声问道:“今儿情况如何?那麦将军可是给你定了官职?”
薛武略点了点头。
汪氏忙低声问道:“是什么?”
薛武答道:“江北军左副将军。”
汪氏听了大失所望,忍不住嘟囔道:“还是个副将,本以为这次能升上一升呢!”
薛武不禁眉头紧皱,喝道:“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青州城的副将岂能和江北军的左副将军相比!”
汪氏却不怕丈夫这横眉瞪眼的凶模样,轻轻撇了撇嘴,“什么江北军不江北军,照我说还不如做个青州城的副将来得实惠些,咱们是本乡本土的青州人,这里山高皇帝远,主将又不在城中,还不是你说了算!突然大开城门迎来了个什么江北军,里面有些人还是从你手下出去的,现如今一转身倒是比你官职还高了,反倒把你架空了起来,让人瞧着就来气!”
薛武默然不语,江北军原就是青豫两军合并而成,里面有不少从青州军出去的老人儿,两年征战回来官职自然比他这个留守青州的升得快。
汪氏瞥了一眼丈夫脸上的神色,又接着说道:“咱们可是顶着叛国的罪名将这江北军迎进城的,早知如此还不如听从朝廷的安排撤出青州,将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割给鞑子。冀州可比这青州强了不止百倍,再说肖老将军是你的亲姨夫,还能亏待了你?就算仍是做个副将……”
话未说完,薛武突然一把将汪氏搡倒在了地上。汪氏一时被摔傻了,愣愣地看着丈夫,问道:“你!这……是干吗?”
薛武脸上冷若寒冰,咬牙骂道:“你这婆娘再管不住你那碎嘴,我早晚要宰了你!”
汪氏和薛武自幼青梅竹马,从少年夫妻一路过来的,何曾受过丈夫这样的狠话,一时间又羞又恼,转身伏在地上就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骂道:“你在外面受了闲气不敢做声,回来却拿老婆撒气,算什么汉子!”
薛武更是气得脸色铁青,瞅了眼房门,又弯下腰来压低声音对着汪氏狠声说道:“你若是想早日做寡妇,你就放开了声哭骂,赶明儿满青州城都要嚷着我薛武要向鞑子投诚了!”
汪氏虽泼辣些,却不是愚昧无知的乡野村妇,一听丈夫此话,她心中顿时也是一惊,立刻便止了哭声。抬头看向丈夫,见薛武仍是满脸怒色,丝毫没有要扶自己的意思,干脆自己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
薛武松了口气,也不理会汪氏,转过身去脱去身上的铠甲。汪氏从薛武身后凑过来将系铠甲的皮带子一一解开,替他把铠甲脱了下来,低声软语地说:“四郎别气了,刚才是妾身错了。”
汪氏就有这个好处,既能硬起来又能软下去。几句好话一说,薛武也不好再和她冷脸置气,只是说道:“你个妇道人家见识浅薄!青州若失,冀州还能有好?再说我既要抗击鞑子光复河山,图的便不是那富贵安逸!”
汪氏却是扑哧一声笑了,说道:“是,是,薛四郎是忠肝义胆为国为民的大英雄,妾身头发长见识短的,您还和我置什么气?”
这话说得薛武也不好意思起来,转回身上下看了看汪氏,柔声问道:“刚才也是一时气急了,可摔疼了?”
汪氏这时倒是觉得委屈起来,眼圈也红了,却没有哭,只是说道:“四郎还管我摔得疼不疼呢,脾气一上来就不管不顾的,恨不得拿剑砍人。”
薛武低声抚慰汪氏几句,低声说道:“你是不知,朝中割地议和也是无奈之举,青州是冀鲁门户之地,实是不能割给鞑子的。但是鞑子逼得紧又无法,只得明面上给了鞑子,暗中却纵容江北军占据青州和鞑子对抗。否则,以青州之地薄民贫,只要冀州从后断了粮草供应就会不战而破。江北军已经反出泰兴一个多月了,为何不见冀州有半点动静呢?我前些日子去东边郡县征收粮草壮丁,姨夫都装做没看到呢。”
汪氏迟疑片刻,问道:“这么说,皇帝也不是真糊涂了?”
薛武冷冷笑了一笑,说道:“能当上皇帝的人,还能真糊涂到哪儿去了?只是眼下顾不过来罢了。而且江北军扛的是抗击鞑子的大旗,麦将军至今也是称将军,并不肯自立为元帅,也是不愿落下个谋反的名声。”
汪氏想不透这些,晃了晃脑袋也没能明白多点,只是听说阿麦不过也只是个将军,心里顿时平衡了不少,于是便说道:“四郎快别和妾身说官场的这些圈圈绕绕了,妾身听得头都大了。”
薛武已换上了便衣,转身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笑道:“你只记住,就算咱们听话地把青州城交了出去,去了冀州就算有姨夫关照,也未必能得了好。”
汪氏笑了笑,又上前来替丈夫轻轻地揉捏着肩膀,笑问道:“四郎既然都看得这样通透,那干吗还拉着个脸回来?”
薛武想了想,低声说道:“这新来的麦将军竟问我可有亲信之人要安排,我怕麦将军是故意诈我,也不敢多说,没想到麦将军却将青州守军的官职都提升了一级,按才能安排职位了。这人……实让人摸不透心思。”
汪氏却笑道:“四郎忠心侍主,诚心干事,揣摩那将军的心思做什么?麦将军心机再深沉还能深得过商帅去了?四郎还不是得了商帅的信任重用!要我说啊,你也别琢磨这些了,想不透干脆也不想,麦将军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好了!日子久了,麦将军自然就会明白四郎的为人!”
汪氏一番话说得薛武心中豁然开朗,一把扯过汪氏搂入怀中,赞道:“正是这个道理,还是你看得明白!”
汪氏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眼珠一转,把嘴凑到薛武耳边低声问道:“听闻这麦将军比商帅长得还要俊俏,可是真事?”
薛武眼前又晃过阿麦脸上那温暖和煦的笑容来,不禁点了点头。汪氏的声音里就透露出些许兴奋来,说道:“可是还没有妻室?不如把咱家的素兰说给了麦将军!”
“呀!”薛武吓得一惊,伸手把汪氏从大腿上推开,训道,“你少要胡乱牵线!”
汪氏不满地撇了撇嘴,说道:“素兰可是你亲妹子,又不是我的,我这才是费力不讨好呢!再说了……”汪氏仍有些不死心,又劝说道,“前两年商帅在的时候素兰还小,这会儿刚及笄了,年龄正好,小模样长得又好,配那个年少俊俏的麦将军岂不是正好?”
薛武被妻子说得心动,想了想,还是说道:“你先别着急牵扯,万一不成可是丢大脸的事情,这事先容我暗中探听个口风再说。”
汪氏知丈夫说得有理,点了点头,笑道:“妾身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