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安阳城这边的战局就变得格外诡异起来。
表面上看起来逃走的宁军,每天都来安阳城外挑衅。
一点也没有他们的兵力还不足楚军十分之一的觉悟,也就是没有身为弱者的觉悟。
楚军不是高呼多谢宁军的表演吗,宁军就真的每天都来表演。
但是从出动的兵力上来看,倒是显得有几分敷衍了。
第一天是罗境带着六千纳兰轻骑来的,在城外表演了严整的骑兵队列。
第二天是罗境带着一千骑兵来的,兵力直接缩水到了六分之一,表演了坐地闲聊。
第三天是罗境带着三四百人来的,这次没表演骑兵队列,没表演闲聊,表演了城外马球。
第四天罗境带着几十个人来的,表演了在敌军城外摔跤。
第五天罗境带着三个人来的,在城外表演了打麻将。
第六天罗境带着两个人来的,在城外表演了睡觉。
两个亲兵,一个给他擎伞遮住阳光,一个给他摇扇。
他带了个躺椅,在城墙上数千楚军的注视下,足足睡了一个下午。
安阳城内依然按兵不动,一点都没有理会罗境的意思。
可是罗境却丝毫也没有觉悟,就好像每天到这是上工一样,必须报到。
到了第七天,罗境又带着几个亲兵来了,这次还来了一辆马车,拉来了一个大木桶和几桶水。
罗境表演了一个众目睽睽之下泡澡。
他这种态度,对于城墙上的楚军来说,确实是一种很难忍受的羞辱。
到了第八天,更过分了。
罗境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一个戏班子,在城外唱起了戏,戏词还被他改了,有一段三猿献宝,被他改成了三臣献头。
唱的是忠心耿耿宇文家,宇文尚云的祖父,他父亲,他大伯三个人。
为了大楚千秋万载,主动向新皇献出人头的胡编乱造的故事。
这一下,宇文尚云就算是脾气再好耐性再好,也终究是忍不住了。
下令开城门击杀罗境,这边城门一开,罗境他们上马就走,一点儿都不来犹豫的。
那些唱戏的人,像是早就被训练过了,上马的速度比起罗境手下的骑兵都不慢。
宇文尚云气的肝儿都疼,想着总这样也不是办法,唐匹敌让那罗境每天都来,这何尝不是在打击楚军士气?
已经连续八天,这样下去,楚军人人都会多少觉得他们的大将军有些窝囊。
于是到了第九天,宇文尚云提前派人在城北埋伏,准备等罗境来的时候伏击。
奇怪的就是,罗境不来了。
等了足足一天,不见人影。
就好像宁军在城中留了一双眼睛似的,楚军的一举一动他们都看的清清楚楚。
其实这哪里是看到的,是唐匹敌推测而出。
根据一个人的反应,性格,习惯,来推测一个人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用长眉道人的话来说,这是江湖术。
可不管是江湖术还是战术,有用就是好东西。
第九天的下午,宇文尚云派去东边搜寻澹台压境所率宁军的队伍回来了。
看得出来,宇文英雄风尘仆仆,一脸的急切。
见了宇文尚云,这个奔波了十来天却一无所获的将军,就恨不得把宁军所有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一遍。
“大将军,根本就没有宁军踪迹,我带斥候轻装而行,速度远比大军行进要快得多。”
“只五天走了五百多里,按理说理应有宁军的动向才对,他们就算走七八百里而回,也应该回了。”
“结果询问沿途村庄,确实知道宁军往东走的事,但不知道宁军回来。”
宇文英雄说到这,看到旁边有水,过去端起来咕嘟咕嘟的就灌了一气。
“不该啊……”
宇文尚云仔细思考了一下。
他假装落水离开宁军的时候,是澹台压境向东开进的第四天。
以宇文英雄的速度,远超步兵为主的宁军,所以早就过了他假装落水的地方。
“对了。”
宇文英雄喝完了水说道:“倒是确实打听到,那个叫澹台压境的人,因为大将军落水而停留了两三日,一直派人在那边搜寻,还派了不少人渡江到对岸搜寻。”
“嗯?”
宇文尚云脸色明显变了变,因为这不对劲。
如果李叱和唐匹敌早就知道他是楚军的人,那澹台压境怎么可能会那么在乎?
大军开进,停留两三天,消耗多大的粮草物资,又耽误了多少机会。
澹台压境根本就没有理由,因为一个落水的敌人奸细而停留两三日。
“不对劲……”
宇文尚云走到窗口,双手扶着窗子,眉头紧锁。
“渡江,寻我?”
宇文尚云自言自语了几个字,忽然间眼睛就睁大了!
“来人!”
宇文尚云大声喊了一句。
门外的亲兵连忙跑进来,俯身问道:“大将军,请吩咐。”
宇文尚云道:“去把宇文典找来。”
亲兵又连忙跑了出去。
不多时,宇文典急匆匆赶来。
“你带一支队伍,现在就渡江南下,回去看看,在南平江以南有没有宁军踪迹!”
说这句话的时候,宇文尚云的脸色都有些微微发白,嗓音带着几分沙哑。
明显他已经有些慌了,只是在强迫着自己不要表现出来。
“大将军,出了什么事?”
宇文典和宇文英雄同时问了一句,他们俩都看了出来,大将军不对劲。
“先不要问,速去。”
宇文尚云道:“若一旦在江南岸发现宁军踪迹,要立刻回来报我。”
“是!”
宇文典应了一声,转身跑了出去。
“英雄,你跟我去粮仓。”
宇文尚云喊了一声,大步而出。
到了院子里上马,宇文尚云带着亲兵急匆匆的赶到了安阳城的粮仓重地。
这地方有他亲自分派的队伍把守,戒备森严。
见到大将军来了,当值的士兵纷纷俯身行礼。
“快把粮仓打开。”
宇文尚云急切的喊了一声。
粮仓大门还没有完全开,宇文尚云就冲了进去。
这粮仓中的屯粮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巨大的粮囤,下边有插板,把插板拔开粮食就从里边流出来。
一种是粮窖,在阴凉的地窖中,存放着成袋成袋的粮食。
“打开插板!”
宇文尚云喊了一声,嗓音有些微微发抖。
这是最外边的一排粮囤,士兵们挨个打开,从里边流出来的确实是粮食。
没放多一会儿,这第一排粮囤就全都放空了,他们已经用了十来天,都是从这第一排中放粮。
“再放第二排!”
宇文尚云吩咐了一声。
很快士兵们将第二排粮囤打开放粮,流出来的也是粮食。
宇文尚云刚刚松了口气,可是这口气还没有吐出来,他的眼睛就骤然睁大。
没流多一会儿,从里边流出来的就变成了沙土,石子……
“唐匹敌……他是算计好了,粮囤中的粮食,只够我大军用十天的,快去看看粮窖!”
众人也都跟着慌了,跑到粮窖中看,最上面的一层麻袋确实是粮食,下边的麻袋里也一样都是土石。
所有的粮草,都被唐匹敌掉包了。
“他……他在给澹台压境分粮的时候!”
宇文尚云猛的反应了够来。
借助澹台压境分兵需要领取粮食物资的机会,掉包带走了几乎所有粮草。
而当时澹台压境故意说起来分兵的事,还一脸笑意,说宇文尚云劝不动唐匹敌。
宇文尚云觉得自己若是不去劝说,就显得很虚假,所以还特意去见了唐匹敌。
他在唐匹敌府中几乎一整天,至天黑放回,根本就没有去看澹台压境领取的粮食物资。
就算他去看了,他也一定不会猜到这些真相。
这些事还没有过去多久呢,一幕一幕,在宇文尚云的脑海中飞速的闪过。
他的脸色难看到了极致,心跳开始加速,人生第一次,有了无边的恐惧。
唐匹敌算到了他的一切反应。
知道他会装作关心宁军,跑去劝说唐匹敌,所以安排换走了粮食。
宇文尚云的手都开始发抖,转身的时候,两条腿里好像也灌进去不少沙子似的,无比沉重。
他木然的抬起头往地窖外边看了看,不理会手下人喊他,他步伐机械的往外走。
一边走,嘴里一边嘀嘀咕咕的说着:“宁军不要在江南岸,宁军千万不要在江南岸,千万不要……”
“大将军!”
就在这时候,远处有人喊了一声,把宇文尚云吓了一跳。
他分派出去的宇文典急匆匆的跑回来,一边跑一边喊:“刚过江没多远就看到了宁军旗帜!”
嗡的一声。
宇文尚云的脑子里好像有一大片乌云猛的飞了过去,脑海里一黑,带的眼睛都跟着黑了一下。
紧接着脑子里就好像有一阵阵闷雷响起,就在耳朵旁边,震的他耳朵里都是回音,也震的他头痛欲裂。
“啊!”
宇文尚云忽然仰天喊了一声,然后喷出来一大口血。
他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重重的摔在地上,四周的楚军将领和亲兵全都惊呼一声,纷纷过来扶他。
半个时辰后,宇文尚云才醒过来,脸色白的好像纸一样。
“宇文典……宇文典呢?!”
宇文尚云猛的坐起来喊了一声。
宇文典连忙道:“我就在这,大将军你怎么样?”
“宇文典,你可看的清楚了?江南岸确实有宁军旗帜?”
“回大将军,确实是有,就在江南岸的林子里,我带着人才一过江没走多远就看到了。”
“可看得出来有多少兵力?”
“看不出,都在林子里呢,好像正要向江岸开拔,所以旗帜飘了出来,我担心被宁军发现,立刻带人回来了。”
听到这几句话,宇文尚云心里最后的一丝侥幸也破灭了。
“他不是……他不是……他不是啊!”
宇文尚云连喊了三声他不是,又喷出来一口血。
众将吓坏了,一个个脸色也一样惨白如纸。
医官连忙过来救治,好一会儿后宇文尚云憋住的那口气才缓过来。
“他不是要引我去攻打冀州,他不是看穿了我要伏击澹台压境……他就是故意让我占了安阳,要困死我们。”
宇文尚云扭头看向北方,那是房子的后墙,又能看到什么。
可他却仿佛看到了李叱就站在那,一脸微笑的看着他。
“第一,我不信你。”
“第二,我不信长孙家。”
“第三,我要用你。”
一想到这三句话,宇文尚云眼前就又黑了一下,第三次吐血,好大一口血。
……
……
【微星共从号:作者知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