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客栈不大,门窗又封着,气味流通不畅,所以火锅的味道就显得浓了些。
蜀州人爱吃的辣锅,开锅的时候,红汤翻滚,看着有一种火中取食的错觉和快意。
虞红衣是蜀州人,不管他对于蜀州的记忆也只剩下了红汤火锅。
或许更应该说,那是对父母的记忆。
他的父亲是蜀州阳竹人,大楚科举的一甲探花,之后就一直留在都城,等待礼部的分派。
可因为没有钱送到吏部通融,便也就一直都是候补官员。
一甲殿试的探花,按照正常来说,放到地方上最不济应是一县之主。
可是吏部这边就一直说没有实缺,让他等候消息。
人有大才,却郁郁不得志,不过他在都城的这段时间,倒是名气更大了些。
在都城等了三年,也没有等来吏部的任命,于是无奈悲愤之下,只好返回蜀州老家。
娶妻生子又十年,日子过的清苦,想要谋生赚钱,还不能被人知道。
身上有功名,不能做生意,甚至连务农都不行。
虽然从没有做过官,但是若被眼红嫉妒的人发现他经商或是务农,举报上去,官府要办他倒是快的很。
有钱打点就没事,没钱就等着朝廷的批复吧。
这十年,一家三口日子过的确实艰难,若非妻子娘家时时接济,怕是连糊口都不能。
回蜀州十年后,忽然间时运就转了。
羽亲王杨迹形被封地冀州,临行之前,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来虞红衣的父亲。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羽亲王到冀州需要大量的人才,于是派人往蜀州请他出山。
羽亲王在都城再不成事,再不被他父亲待见,可那也是亲王。
一句话,吏部立刻就做出安排,将虞红衣调入冀州为官。
一家人开心的不得了,因为只要上任便是同知,从五品,算是冀州府治的副手。
这算是飞黄腾达,人生际遇一朝更改。
然而他父亲不会做官,确切的说,是不会做一个贪赃枉法同流合污的官。
所以到了冀州之后,被排挤的几乎没有容身之处。
再到后来,虞红衣十六岁的时候,冀州府出了大事,府治连功名和节度使曾凌的矛盾爆发。
虞红衣的父亲在这件大案中受到牵连,在府衙中触怒了连功名,被连功名下令活活打死。
母亲带着虞红衣到羽亲王府求助,羽亲王府连门都没开。
虞红衣便决定自己报仇,可就在这时候,连功名事败被杀。
此时此刻,坐在杜颜的面前,看着那翻滚的红汤,虞红衣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到了以往的那么多事。
一幕一幕,在他脑海里不停的闪现。
也许是因为他的父亲遭受过很多不公平,而他……也一样。
杜颜说:“我确实是真的很讨厌你的名字,就像是讨厌你爱吃的这红汤。”
虞红衣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抬头看向杜颜,很认真的问道:“我从来都不讨厌你爱吃的铜锅麻酱,你为什么讨厌我爱吃的红汤油碟?”
杜颜道:“为什么你还不明白,我从始至终讨厌的都不是你爱吃什么,而是你呢。”
虞红衣道:“我明白,但是不愿意承认,因为我始终觉得,宁王殿下手下的人,和过去那些我熟悉的做官的人,不一样。”
杜颜道:“那你可真幼稚,幼稚的人日子过的不好,应该自责,而不是埋怨别人。”
杜颜往后靠了靠:“你不觉得自己是个可怜人?”
他靠在那,像是并不担心什么。
看着虞红衣的一眼,眼神中都是高高在上,而他语气中充满了令人厌恶的同情。
“你真的是个可怜人,不管你自己觉得还是不觉得。”
他忽然改了语气,很平和,也很真诚,但是字字如刀的说道:“你在我手下做事,以你的能力,当然大有可为,可因为我讨厌你,所以处处压着你,不给你报功,不给你安排,甚至作为一个百办,我连手下人都没有给你分配。”
虞红衣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杜颜继续说道:“可即便如此,你因为是我的手下,所以还是因为我而受到牵连。”
“为什么是你独自一人来这里拦着我?而你还不得不来?只是因为那位漂亮的都廷尉大人不信任你啊……”
“这几年来,我没有给你分配一个人,她呢?她不相信你,所以让你来拦截我以证明你的清白,却也一个人都没有分配给你……”
杜颜笑道:“此时就是没有酒,如果有的话,我都想敬你一杯了。”
虞红衣回答:“不用,谢谢。”
杜颜听到谢谢两个字,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真的是个怪胎啊……居然还说谢谢我。”
他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虞红衣,你还不明白吗?高希宁不信任你,让你来截杀我,只是希望我们两败俱伤……不,应该是两败俱死。”
他看着虞红衣的眼睛说道:“我杜颜死了,和我有关的人都死了,她才安心……所以你为什么不考虑一下,你其实还不如真的跟我走了。”
他调整了一下语气,说话的时候变得更为真诚起来。
话术这种东西,也是长眉道长教导他们的。
在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直指人心,然后在什么时候改变语气和用词来换取信任。
这些,杜颜学的都很好,当初学的时候他无比认真,因为他觉得这些真的是实用的东西。
作为一个当初被分派潜入进燕山营的人,后来一步一步做到了廷尉军的千办,还不是因为他足够好学,不停的让自己进步。
见虞红衣不说话,杜颜继续说道:“虽然我以前不喜欢你,但只要你答应了跟我一起走,以后我们便是生死兄弟。”
“虽然没有了廷尉军的百办官服,可你一样锦衣玉食,甚至,日子要比在廷尉军中过的逍遥舒服,十倍,百倍,千倍……”
他的手指在桌子上再次敲了一下。
这也是长眉道人教的,在某些特定的时候用手指敲击,是在提醒对面的人,接下来的话是重点,你要记一下。
“无穷无尽的财富,翻云覆雨的手段,难道这些,不比你留在廷尉军中更好?”
杜颜道:“你就算拦住了我,你觉得高希宁会信任你吗?将来还是会找机会除掉你,留在廷尉军,你毫无前途可言,甚至毫无生机可言。”
虞红衣重重的吐出一口气。
杜颜知道,虞红衣应该是被自己说动了。
对付一个身世可怜的人,没有什么是比认可他和同情他更有用的手段。
“我以前对你不好,其实是因为妒忌你,我觉得你处处比我强,我怕你盖过了我的风头。”
杜颜道:“我向你道歉,从此以后,我与你生死相托,绝不辜负。”
虞红衣再次重重的叹了口气。
杜颜仔细看着虞红衣的反应,他想从虞红衣的眼神里得到更好的判断。
虞红衣拿起桌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手,然后从腰上摘下来一块铁牌放在桌子上。
看到他这个动作,杜颜的眼神一亮。
虞红衣摘下了象征着廷尉军百办身份的铁牌,这个动作,就说明虞红衣真的已经动摇,并且马上就要做出决定。
下一息,虞红衣把铁牌往前推了推,推倒了杜颜面前。
杜颜在心里松了口气,总算是成了。
他下意识的看向那块铁牌,然后眼睛就骤然睁大,心跳似乎都停了一下。
那铁牌上的刻字是……千办。
虞红衣很认真的说道:“我没有穿千办锦衣来,是因为我觉得千办的衣服好丑。”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衣领:“百办的纹理图案,都是银线织造,很漂亮,而千办的衣服纹理图案都是金线,金色的显得有些俗气,不……不是有些,是很俗气。”
他看向那块千办铁牌,有些遗憾也有些不开心的说道:“以后每天都要穿那么丑的衣服,我有些难以接受,不过……千办的铁牌,确实比百办的好看一些。”
他伸出手,学着杜颜的动作在桌子上敲了敲。
他说:“这是重点,你记一下。”
杜颜猛的起身。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客栈外边有些嘈杂的声音。
杜颜立刻后撤了一步,手握住了刀柄戒备。
客栈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千办方洗刀手里抓着一个人的头发迈步进来。
这个被抓住的人,正是杜颜手下一个百办,实力不俗。
此时却已经气若游丝,被抓着头发拖进来。
方洗刀进门后没有看向杜颜,而是看向虞红衣,他微笑着说道:“刚做千办就被我抓住把柄,我看你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
虞红衣叹气道:“是我话多了吗?”
叹气的时候还在微笑。
方洗刀笑道:“回去之后我就要给你告状,告诉都廷尉大人,你说千办的衣服好丑。”
虞红衣道:“确实好丑……”
他回头看向方洗刀:“而且告状的话,方千办似乎也要排排队了。”
他说完后看向屋顶。
屋顶房梁上,千办尚青竹坐在那,晃着两条腿笑着说道:“虞红衣说的没错,我已经拿小本本都记下来了。”
虞红衣笑道:“拿小本本记下来,这就过分了。”
尚青竹瞪了他一眼:“过分?你在这吃火锅,我在上边闻味儿……你跟我说是我过分?”
虞红衣道:“一顿火锅,能把小本本的事解决吗?”
尚青竹道:“一顿火锅你就想把这事平了?想的太美了些……最起码两顿。”
他从房梁上跳下来,飘落在了杜颜侧后方。
可他也没有看向杜颜,而是很认真的对于虞红衣说道:“好在我这个人,在所有功课中,闭息最优秀……再说火锅的事,必须是红汤火锅,在上边闻着味道,很上头啊……”
虞红衣笑起来,笑的格外格外的释然和欢畅,虽然笑的并不是很大声。
可是从来都没有这没释然通透的笑过。
三位千办,正好是品字形把杜颜围在正中。
杜颜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片刻后,他把长刀抽出来,也笑了笑:“我现在突然也很想试试那红汤好吃不好吃。”
虞红衣摇头,起身,将背后绑着的横刀抽出来:“你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