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府。
这座在豫州城有着独特地位的大园子,曾经是百姓们心目中的绝对禁地。
梅园曾经接待的都是达官贵人,甚至包括大楚的皇帝陛下,这就让梅园显得高不可攀。
而现在的梅园不一样,梅园接待的都是阶下囚。
此时在廷尉府的一间刑房中,曲南怀被绑在木架上,双眼有些无神。
倒不是被打了,也不是被逼问,只是已经一天一夜没有人理会他,水米未进,自然会没有什么精神。
曲南怀想着,这大概就是所有这种衙门的通用手段,无非是先饿上一阵子,目的只是为了打压犯人的意志。
所以曲南怀认为这是很低级的手段,只有那些意志力不坚定的人才会因为饿了几顿饭就丢掉了尊严。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穿廷尉军千办锦衣的年轻人迈步进来。
在看到这个千办的那一瞬间,曲南怀好像看到了自己,因为这个男人的脸色也很白,那种阴森森的白。
他看着他,他看着他,有一种在照镜子的错觉,但是啊,两个人的衣服不一样。
进来的人当然是张汤。
张汤在曲南怀对面坐下来,翘起腿,整理了一下衣服。
曲南怀觉得此人是在故作姿态,显示出自己高高在上可以决定犯人生死的那种姿态。
张汤看着曲南怀,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
“你很不服气?”
张汤问。
曲南怀冷笑起来:“你们在城外用至少一千二百人的骑兵队伍拦截,不跟我的人交手,靠的是弓箭取胜,所以我为何要服气?”
张汤道:“你觉得以少胜多是不体面?”
曲南怀道:“既然这是江湖事,动用军队,岂不是显得有些玩不起。”
张汤看着他说道:“在松鹤楼里,你利用圣刀门的门主抓住曹猎等人,威胁我宁王大军不能进场,那时候你应该很得意才对。”
曲南怀道:“我用最合理的方式来办事,不对吗?”
张汤道:“宁王用最合理的方式办事,不对吗?”
曲南怀怔了怔。
张汤道:“我是廷尉军的千办,我可以调用一千二百黑骑,如果一个泼皮无赖要和我单挑,我就满足他,那我为何要做廷尉军千办?”
曲南怀:“你为何要和我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故作姿态的吓唬我就能让我招供?”
张汤反问:“你以为我是来审问你的?”
曲南怀又是怔住了一下。
难道不是来审问的?如果不需要审问的话,又何必把他生擒活捉呢?直接在城外让黑骑队伍杀了他不简单吗?
张汤道:“我只是来看看你,大楚的最后一批宦官是什么样子。”
这句话把曲南怀彻底激怒。
张汤道:“我刚才在外边看着你的时候,发现你脸色有几分不屑,我猜你大概是想着,一天一夜没有人理会你,没有让你喝水吃饭,只是一种问讯的手段,所以你不屑,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这不是问讯的手段,是因为没必要,你是必须要死的人,何必给你浪费粮食,城外还有很多灾民,把粮食给灾民吃,他们拉的屎给你吃都是糟蹋了,不如去种庄稼用。”
曲南怀的脸上的怒意,如同要炸开一样。
可张汤却并不会因为让一个犯人如此恼怒而得意,他这样的人,若是因此而得意,岂不是显得他低级了些。
“我来是宣告你的罪行和下场。”
张汤语气依然平淡的说道:“这是廷尉军的规矩,对该死的人,也要告知他什么时候死,为什么死。”
曲南怀怒视着张汤,一句话都不说。
张汤道:“你刚才说,以多胜少是不体面,我忽然好奇起来,你既然是楚皇帝派来的人,也应该见识过楚朝廷衙门是如何刑讯问供的,打犯人的时候,是一个人打吗?”
曲南怀眼睛死死的盯着张汤,如果他现在可以扑过去的话,就一口咬断张汤的咽喉。
张汤起身:“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对大兴城里的衙门是什么情况也不是很好奇,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们这里,一般都不是一个人打一个犯人,是一群人打一个犯人。”
说完之后张汤就转身离开了这间刑房,他出去,进来了七八个大汉。
在这一刻,曲南怀的眼睛里不再是只有怒意了,还有惧意。
另外一间刑房。
张汤推门而入,屋子里的人和曲南怀一样被绑在那,只是绑着这个人的不是绳索,也不是绑在木架上,这个人的肩膀被锁链穿透,绑在一根很大的石头柱子上。
“隔壁的人在骂你?”
绑在柱子上的人问张汤。
张汤坐下来,点了点头:“在骂。”
柱子上的人嗯了一声,觉得有些开心,虽然伤口很疼以至于不敢有任何动作,可他还是有些开心。
张汤这样的人被骂了,他心里就很舒服。
因为他身上的锁链就是张汤让人穿进去的,张汤还说,到杀他的时候会把锁链抽出来,以后还要给别人用的。
这个抽字,想想就让人觉得很疼。
“闻训候。”
张汤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当初大太监刘崇信凌驾于王公大臣之上,被尊为五千岁,他手下有七个人被称为千岁,你是其中之一。”
柱子上的人,就是雁北城。
张汤继续说道:“那时候刘崇信给你们几个人的权力之大,连皇族的人都怕你们怕到了骨子里,你们之所以被叫做闻训候,是因为你们可以风闻办案,不需证据就可对人处以死刑甚至抄家灭门。”
雁北城点了点头:“那个时候确实很风光。”
他大概已经知道自己必死无疑,而他这样的人,比起曲南怀来说要有气度的多,毕竟他早就不是个小太监了,他是个老的。
四方闻训候再加上秉笔司礼和掌印三个大太监,便是刘崇信手下的七太保。
雁北城道:“松鹤楼里,是我自己愿意投降的,如果廷尉军大气一些,就不该对我用刑。”
张汤抬起手指了指雁北城身上的锁链:“你管这个叫用刑?”
他问张汤:“你为刘崇信做事的时候,这种程度,你认为是用刑吗?”
雁北城没有回答,不好回答。
他们这些人掌权的时候,对别人用刑那才是真的无所不用其极,多少人被活活折磨死,而他们却以此为乐。
良久之后,雁北城道:“如果是我们那会儿,你现在应该已经被切成几千块,而我正在用你的尸块钓鱼。”
张汤嗯了一声:“谢谢。”
雁北城一怔,然后眼睛就眯了起来:“谢谢?”
张汤道:“我不喜欢钓鱼,那是很浪费时间的一件事,但我还是要谢谢你的提议,我会把你切成几千块喂鱼。”
雁北城道:“你真的不该用这样的态度对我,如果对我好一些,我已抱定必死之心,说不定临死之前还会施舍给你一些消息,让你去抓更多人。”
“唔……”
张汤又说了一句:“谢谢。”
雁北城皱眉:“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张汤道:“我会让你的同党来切你,如果我告诉他们你是打算这样出卖他们的话,他们应该会很乐意动手切。”
雁北城沉默了许久之后,忽然笑了:“我这样的人会不得好死,你这样的人以后也会不得好死。”
张汤点头:“你说的可能对,你们死了之后一定会下地狱,我死之后也一定会下地狱,可你我不同的是……我在人间是鬼吏我在地狱依然是鬼吏,在人间你们落入我手会生不如死,在地狱你们也会在我手里。”
雁北城再次沉默下来。
张汤只是看着他,安安静静的坐在那,似乎也不急着离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雁北城问:“所以即便我招供的话,我最好的下场就是死的时候能留一个全尸?”
张汤看着他认真的说道:“全不了。”
雁北城脸色变了变。
张汤道:“你是个太监,是个阉人,难道你想留全尸我还要去给你做一根假的安上?”
雁北城的眼睛也开始冒火,就像是刚才另一间刑房里曲南怀眼睛里的怒火一样。
张汤道:“你一定下令把许多人活剐过,所以你应该也不会很陌生这个过程。”
雁北城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用一种很坚定的语气说道:“如果老子告诉你这些事,老子还就想要一根假的!”
张汤点头:“成交。”
雁北在:“嗯?????”
张汤起身,走到雁北城面前问:“你想要木头的还是铁的?任你选,就算你想要一根金的都行。”
雁北城再次沉默了许久,然后长叹一声道:“你这样的人,确实就不该有好下场。”
张汤耸了耸肩膀:“你就那么盼着死了之后和我还在同一个地方?”
他转身往外走:“我一会儿让录口供的人进来,你现在可以仔细想想,别一会儿说的时候有什么疏漏。”
雁北城:“我祝你以后死无全尸。”
张汤回头看向他:“我应该比你全,我不需要假的。”
半个时辰之后,雁北城交代了差不多所有他知道的事,除非是他确实已经忘了的。
而他这样的人,忘记一些什么很正常,毕竟他曾经身份地位那么高。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年轻的廷尉,看起来模样很清秀,他有一双干干净净的手,手指修长,很好看。
他的字也很好看,工工整整规规矩矩,每一个字都写的很标准,每一行字都写的很平直。
张汤走到那年轻的廷尉身前,伸手把录好的口供拿过来,然后在那双原本拿着供词的漂亮的手里,放了一根绳子。
张汤在年轻廷尉的肩膀上拍了拍:“杀父之仇这种事,是永远也过不去的坎儿,这种仇还是亲手报的好,但我答应了他留个全尸。”
说完后迈步离开。
就在张汤说完这句话之后,雁北城忽然就明白了,却意外的发现自己倒也不是很害怕,他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张汤,你他妈的果然是个魔鬼。”
年轻的廷尉站起来,那双干净漂亮的手在微微发抖,可是眼神却很坚定。
他走向雁北城。
雁北城缓缓吐出一口气后说道:“你叫金展意是吧,这身漂亮锦衣上的红云绣图,是用你父亲的血染红的,你可不要忘了。”
年轻男人走到雁北城身后,用绳子勒住了雁北城的脖子后,一字一句的说道:“你说这图案是我父亲的血染红的,是想让我记恨廷尉军,记恨宁王?谢谢你提醒,所以我会让这红云绣图干干净净,才不是对我父之血的亵渎。”
绳子骤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