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豫州的路上,归元术不像来的时候那样轻松,哪怕来的时候甚至带着赴死之心,回去的时候已可算功德圆满。
他不是讨厌云小昭,而是觉得很荒谬。
只有那些说书人的故事里才会存在一见钟情,男女双方在看到对方的第一眼,就确定这是对的人。
如果是那样的话,倒也还好。
可她们不是一见钟情。
出城走了一天多的时间后,他们已经远离了大兴城,每个人都放松下来,连老孙脸上的笑意也变得越来越多。
对他来说去豫州当然是好事,因为他心爱的姑娘去了豫州。
再往前走大概二三十里就是路上的歇脚处,那个地方叫做雷鸣驿。
先有驿站而后有人聚集成镇,规模逐渐大了起来。
这里的特殊之处在于,许多在大兴城里不能明面上交易的东西,这里大部分都有。
比如战马。
或许有人会觉得,战马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贩卖。
若是你到雷鸣驿里走一走就会看到,甚至有人连身上大楚府兵的军服都懒得换了,就那么明目张胆的贩卖马匹。
他们胆子大起来,其实也只是这几年的事。
朝廷越来越穷,连军饷都不能保证按月发放,他们一开始便抱着铤而走险的决心,从军营里偷盗出来一些东西卖,小心翼翼的,唯恐被人发现。
然而没过多久,这就成了风气,越来越多的可以带出来东西的府兵跑到这里来。
互相见了面也会装作没见到,心照不宣。
关系好的,可能卖了东西后还会在这的小酒馆里一起喝两杯。
如今大兴城暗道中那些制式兵器是哪儿来的?
以前,当然是暗道势力背后的人给的,现在连规模不大的暗道势力都能配备横刀甚至是连弩,都是从雷鸣驿买来的。
“到了前边要小心些。”
云小昭看向沉思中的归元术:“你们来的时候经过雷鸣驿了吗?”
归元术当然知道雷鸣驿的特殊,来的时候他们绕开了,没有进去。
他摇头道:“没有,咱们回去的时候也不要进去了,绕开走吧。”
因为咱们两个字,云小昭似乎一下子就开心了不少,虽然她也明白,归元术只是顺口说出来的。
云小昭说:“可是咱们一定要去一趟。”
归元术问:“为什么?”
云小昭道:“我经营的生意就在雷鸣驿,这个生意不是山河印的,不是我姑姑的,甚至不是曹家的,只是我自己的。”
归元术懂了,她要去雷鸣驿带走她这些年经营的所得。
其实现在归元术也有些理解这个女孩了,她只是不想靠别人,什么都不想靠别人。
她有那样显赫的出身,却甘愿在云酥楼里藏身,只是她觉得,一切生而就有的东西,都不是她自己的,都可能随时失去。
雷鸣驿里最大的当铺就是她的,只是她很少会亲自去,都是这次跟她一起离开大兴城的那两个侍女去联络。
这两个侍女比她稍稍大一些,一个叫听云,一个叫听雨。
在雷鸣驿里的那家当铺,就叫做云雨当铺。
因为云雨当铺的资金充沛,信誉又好,而且保密,所以很多人都愿意把非正常手段搞来的东西送去云雨当铺里折现。
当铺收东西价格必然高不了,好在都是现银结算,绝不拖欠。
云雨当铺再把收来的东西,高价卖给暗道势力,或是商人,生意做的风生水起。
“到了豫州,一切都要重新开始,我手里得有银子才行。”
她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归元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哥就在豫州,你
家也在豫州,曹家的产业虽然不如以前,可依然大的没边,你回去之后你哥还能亏待你?”
云小昭有些骄傲的说道:“我哥当然不会亏待我,如果我愿意要的话,他所有的都可以给我,但我不要。”
她抬起头看向归元术,忽然问了一个让归元术无法回答的问题。
“你说,这个世上的一切,对女人公平吗?”
因为这个问题,归元术感觉自己被带进了一个有些沉重的事实真相中。
也许未来对于女人会变得公平起来,但是在大楚这样的时代,女人确实更难。
“你觉得我是在利用你。”
云小昭低声说道:“毕竟我也确实是这样想的,但我会为我做过的每一个选择负责,我会忠于我的选择。”
归元术不知道如何评价,如何回应,所以干脆还是选择了默不作声。
他忽然想着,也许云小昭和武王妃太像了。
之所以那么相似,或许是因为同样的家境下,有同样的所学之后,人就会变得相似起来。
武王妃嫁给武亲王后,她的身份变了,她不再是曹家的大小姐,她所有的考虑,都要在武王妃这个身份上进行。
而云小昭和武王妃又有些不一样,因为她没有她的武亲王。
想到这,归元术语气有些低沉的说了一句:“我不是武亲王那样的人,也许永远也成不了那样的人。”
云小昭道:“你为何要成为别人?”
她看着归元术的眼睛,很认真很认真的说道:“我不想让自己变成别人,也不会为难我的男人变成别人,当一个女人对丈夫说,你比另一个女人的丈夫差远了的时候,她就已经输了,输的很彻底。”
归元术眼神一亮。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云小昭这样的女孩能有这样的想法。
云小昭道:“我不希望,自己的男人努力去学着另一个男人的样子,那样,我会觉得自己很无耻,因为这足以证明我喜欢的,是我的男人模仿的那个男人。”
归元术沉默了许久,点头:“如果可能的话,我也不会让我将来的女人去模仿谁。”
云小昭笑起来。
虽然归元术话里的那个女人,指的未必是她。
大概在中午之后,队伍到了雷鸣驿,云小昭为了安全起见打算让归元术留在外边等着,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归元术决定和她一起去。
在他说出咱们一起去这句话的时候,云小昭的眼睛里明显有了亮晶晶的东西。
云雨当铺就在雷鸣驿最繁华的地方,几年来,这里的人没有谁知道云雨当铺的东家是谁,但都知道云雨当铺惹不起。
有一次,一个府兵校尉可能是觉得自己有些分量,来云雨当铺典当东西的时候,因为当铺开出的价格偏低,态度也不是那么谦卑,他恼火之下,下令他带来的几十名府兵把当铺砸了。
当时云雨当铺的人只是很识相的退后,站在旁边,像是旁观者一样看着当铺被砸的乱七八糟,没有人阻止,甚至没有人说话。
那个校尉砸了当铺之后扬长而去,临走之前还说,若听闻当铺还敢再开门,他就再来砸。
当时雷鸣驿的人大概还想着,原来云雨当铺只是装模作样,其实并没有什么靠山。
结果第二天一早,人们就看到云雨当铺的门口跪着几十个人,正是昨天打砸了当铺的那些府兵,其中自然也包括那校尉。
这些人身上伤痕累累,全都光着膀子,后背上都是被鞭子抽打出来的痕迹,每个人的后背都一样的血肉模糊。
不久之后,一名将军从云雨当铺里出来,用最严肃却让人觉得无比荒诞的语气说道:“这些人违背了府兵军律,所以要严格惩处。”
谁会相信他们被处置是违背了军律?
将军说,要按照大楚军律把偷盗军需的人全部处死,反而是云雨当铺的人出面求情
,这几十人才被放了。
自此之后,云雨当铺在雷鸣驿的地位,不可撼动。
云小昭的马车在云雨当铺后边停下来,她带上了有纱帘的帽子,和听云听雨连个侍女下车。
当铺的人认识听云听雨,连忙躬身把人请了进去。
云小昭的意思是,带上当铺里所有的现银立刻就走,可是进了门之后她就明白,自己还是太幼稚了。
当铺中,武王妃坐在那喝茶,四周都是身穿大红色锦衣的护卫。
云小昭立刻就回头,然后她看到一群同样身穿红色云锦衣服的人用连弩指着归元术。
这些穿红色云锦衣服的人叫做缚神卫,是武王为了保护他妻子,精心挑选出来的军中高手。
“为什么要不辞而别?”
武王妃放下茶杯后,抬头看向云小昭问了一句。
云小昭笑起来:“姑姑不是答应了吗,我是担心他们会有什么意外,所以才急着走的。”
武王妃问:“你担心的意外是我吗?”
云小昭张了张嘴,却没能接上话。
武王妃有些伤感的说道:“曹家曾经有过一个女人,为了自己看中的男人,连家族都不顾了,现在又多了一个,为什么曹家的女人,都是这样的人?”
她说的是她自己。
云小昭深吸一口气,然后郑重的回答:“姑姑,这是我的选择啊,正如姑姑当年的选择一样。”
武王妃:“可你还小,你不知道自己做的选择到底对不对,即便是对的,你又怎么能不辞而别?”
云小昭跪下来:“昭儿知错了。”
武王妃道:“当年我可以不顾家族,是因为王爷待我好,视我如命,女人遇到这样的男人,不顾一切又算什么?”
她抬起手指了指归元术:“他是吗?”
云小昭道:“昭儿对自己有自信,他现在可能不是,但以后会是的。”
武王妃道:“昨日我还劝过你,到了豫州之后,你完全可以选一个更优秀的男人,宁王帐下的大将,以你的姿色和你的心性,选中了的人,都会比这个人强。”
她稍稍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说道:“你做不出来的事,我可以替你做,在雷鸣驿杀了他们所有人,你独自去投靠你哥哥,他自然也会帮你,你再选一个将来有可能成为开国公的人嫁了,比他不好?”
云小昭道:“姑姑知道的,只要是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选择,我都不会更改。”
武王妃:“若我现在就要杀了他呢?”
云小昭:“那我就记恨姑姑,到了宁王那边后,我会尽我所能的让武亲王战败。”
武王妃脸色一变,眼神立刻就寒冷起来:“你在说什么?你有这个资格?”
云小昭摇头:“我没有,可我会去做。”
武王妃脸色变幻不停,良久之后,她指了指桌子上,那里有两杯酒。
“我不能不替你着想,最起码要试试他的胆量,这两杯酒,其中一杯有毒,你们两个一人一杯……本来我只是想让他自己选一杯喝了,但你刚才说你会记恨我,所以我改了主意,你们俩都要喝。”
她话还没有说完,云小昭已经站起来,大步过去,左右手分别握住一个酒杯。
“我自己选的男人,再不好,再比不过你的男人,也是我自己选的,不是别人安排给我的,姑姑,我说过的,深思熟虑之后我做的选择,不会改。”
她举起酒杯,两杯酒同时往嘴里倒。
谁能知道,她抵抗的,是命运。
啪的一声,归元术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归元术道:“酒有毒,我不会替你喝,我也不想你替我喝,但是我想试试……”
他一只手拉了云小昭的手,另外一只手把腰畔的刀抽出来:“能不能带你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