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未央宫。
李叱坐在书房里,先是感受了一下这屋子里的气息,然后就闭上眼睛深深的呼吸了几次。
这是一间很大的书房,但这书房的意义不在于大,而在于可以在书房前边加上一个字。
御。
这书房的装饰是按照李叱的喜好布置,不算奢华,也没有什么看起来价值连城的珍宝。
他只喜欢简简单单,只喜欢朴素,如果这里搞的金碧辉煌琳琅满目,那他会很烦躁。
蜀州后边是一个巨大的书架,大到拜访在最上边的书,需要蹬着梯子才能取下来。
他太喜欢这里了,因为这里有重重的书卷气味。
曾经啊,他那么喜欢读书的一个人,却没有办法去读很多书。
师父带着他讨生活的时候,若是偶然能得一本书的话,他可以翻来覆去的看许多遍。
他又是那么爱书的一个人,好不容易能进书院,他读书的时候都不准自己的手上有一点脏污。
他还是那么贪财的一个人,他贪财的名声在外,连天下百姓都知道这个。
按理说,他这样贪财的人,应该最喜欢的气味就是钱的气味,可他不喜欢,他喜欢的是新书的气味,那油墨香。
他太喜欢这个味道了,一本新书捧在手里,他可以嗅上好一会儿。
这间书房里的桌子也不是什么名贵的木材打造,而是石桌。
可能,自从有历史记载以来,他是第一个在书房里用石桌的皇帝。
因为他觉得名贵木材打造的桌子,一是谈不上喜欢,二是不实用,三是有那个钱不如办点实事。
当初连夕雾给他写信,请示他宫里所需的家具桌椅等物,需用什么品种的木材。
李叱的回答是,能用石头的地方就用石头,石头也无需用名贵的,扛用就可以。
他还让连夕雾算一算,这一笔可以节省下来多少银子,然后把这笔银子用于冀州西北地区的官学。
冀州西北一带也算苦寒,平常百姓家的孩子想要读书,几无可能。
如果宫里随随便便节省下来一笔银子就能用于三年五年,甚至可能是十年的乡学县学教育所需,那才是让李叱身心愉悦的事,而不是看着一套名贵的家具。
李叱说过,如果用这笔节省下来的银子,教育出来几百个甚至几千个孩子,将来这些孩子之中就可能出现大才。
而这样的大才,又能成为将来宁国的柱石,如果说一件家具可以传几代人的话,那么一个大才可让大宁多兴盛几代人。
“陛下。”
门外有人轻轻叫了一声。
李叱看了一眼,见是余九龄在门外站着,他笑了笑说道:“还没大典呢。”
余九龄刚要说话,李叱笑着说道:“不过你就先叫着也行,听着还挺舒服的呢。”
余九龄也笑起来。
他进门后说道:“陛下,徐绩到了。”
李叱问:“人在哪儿呢?”
余九龄道:“人在宫外等着,陛下要是见他的话,我让人请他进来。”
李叱道:“让他进来吧。”
余九龄俯身:“臣告退。”
李叱点了点头,余九龄转身往外走,李叱又把他叫住,余九龄回身看向李叱,问李叱还有什么事。
李叱道:“再叫一声听听。”
余九龄笑着俯身:“陛下。”
李叱:“确实挺好受。”
不多时,余九龄带着徐绩到了门外,从宫外到这里,徐绩一路过来连步伐都显得那么小心翼翼。
见到余九龄之后,更是陪着笑脸说话,虽然按照品级来说,他的官职可比余九龄高多了。
节度使这般封疆大吏在楚国初年,被定为二
品大院,而到了楚国末年已经提升为一品高位。
余九龄现在还是李叱的亲兵将军,按照军职来说是正三品,比徐绩低了不少呢。
但是徐绩怎么敢在余九龄面前摆架子,他恨不得管余九龄叫哥哥。
“陛下等着你呢,进去吧。”
余九龄笑了笑,徐绩连忙致谢,刚要迈步,余九龄笑呵呵的说道:“徐大人有好事要临头了,我先提前恭喜你。”
因为这句话,徐绩的心里猛的紧了一下,不是吓着了,而是突然就紧张起来,这紧张之中还有几分难以控制的兴奋,以至于一瞬间他的手都在不由自主的颤了颤。
“余将军说笑了。”
徐绩刚要客气几句,余九龄笑道:“我和你客气什么,咱们又不需要见外,说你有好事就是有好事,快进去吧。”
徐绩按捺着心中莫名的激动,迈步进了御书房的门,因为过于紧张和兴奋,那脚还在门槛儿上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听到声音,李叱问了一句:“怎么了?”
徐绩连忙回答说没什么,只是被绊了一下,然后快步进屋,人还没完全进来呢,已经往前跪了下去。
“臣徐绩,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几声叫的,李叱嘴角都微微上扬起来。
李叱道:“起来吧,哪有那么多规矩,刚才是怎么了?什么地方绊了你一下?”
徐绩连忙俯身道:“陛下,是臣不小心,走路的急了没有看到门槛儿,所以绊……”
他话还没有说完,李叱已经朝着门外喊了一声:“叶小千进来。”
已经升职为大内侍卫统领的叶小千连忙进门,俯身问道:“陛下,什么事吩咐臣?”
李叱往外指了指说道:“进大殿的门槛儿砍了吧,不要留着了,刚才绊了徐绩一下,险些摔了我的重臣……说不得以后还会绊着谁,就不留了。”
徐绩心里巨大的震动啊,像是排山倒海一样袭来。
他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扑通一声就扑倒在地,哪里是跪下啊,那分明就是趴下了一样。
“陛下,不能如此啊陛下,臣虽然被绊了一下,可那是臣的不小心,陛下请收回成命……”
李叱起身,走到徐绩身前伸手把徐绩扶起来。
“一个门槛儿而已,怎么能和你相比?”
李叱道:“你在冀州,冀州百姓太平安乐日渐富裕,你在越州,越州百姓重获生机万事更新,你这样的人,如果真的是因为门槛儿绊着了而摔坏了身子,不是小事,是天下百姓的大事。”
徐绩已经紧张的说不出话来,他隐隐约约的觉得,余将军刚才说的那好事临头,真的要临头了。
而且这好事,可能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件事,一想到这些,徐绩激动到好像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扩张。
片刻后徐绩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能失态,千万不能失态。
“臣……”
他刚一开口,李叱又先说话了。
李叱道:“冀州那边现在的情况,和越州那边现在的情况,都足以证明一件事,那就是你有大才,你有治世的大才。”
李叱回到书桌那边坐下来,示意徐绩坐下来说话。
徐绩是小心翼翼又紧张兮兮的欠着屁股坐下来,心里已经慌的有些受不了了。
李叱缓缓说道:“大典之事等得,可天下民生之事等不得,如今这天下百废待兴,越是有才能的人,就越是要多出几分力。”
李叱看向徐绩说道:“我才到长安,已经有不少人在我面前提过你。”
听到这句话,徐绩的紧张更重了,因为这句话可以是好话,也可以不是什么好话。
但李叱的下一句话,就让徐绩刚刚悬起来的心又放了下去。
李叱道:“你有宰相之才,这本不需要他们来告诉我,难道他们能比我还要了解你?”
李叱起身,在书房里一边踱步一边说道:“所以我想着,大典之后,你就要把宰相的职责肩负起来,这样……天下是什么样子,你需要多看看,我给你两年时间,你每年抽出来一些时间到各地去走走看看,两年内,你把你所见所闻以及你想到的治世之法,要详细的写出来拿给我看。”
徐绩扑通一声又跪在地上了,一个劲儿的磕头谢恩。
“臣必不负陛下重望,臣万死不辞……”
李叱笑着说道:“起来吧,跟我出去走走,我带你看看这长安城……”
徐绩连忙起身:“臣遵旨。”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御书房,又一遍闲聊着一边走出了未央宫。
走在这长安城的大街上,李叱一边走一边给徐绩介绍,看起来有些兴奋。
走了一会儿后,李叱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脚步一停。
他看向徐绩问道:“你是从南边回来的,我听闻,江南诸地,多有时间大户,乡绅学子,希望还是定都在大兴城,甚至有人说,若是把都城定在北方,他们就不答应,可有这事?”
徐绩正因为宰相这事兴奋着,每一个毛孔都兴奋着,突然听到李叱说起这些,像是一盆水浇在了他头上似的。
只片刻,徐绩俯身道:“陛下,没有的事。”
他弯着腰在那,语气格外严肃认真的说道:“臣从江南来,所以臣最明白江南百姓的心意,百姓们对定都长安一事没有任何看法,有些看法的,也只是些许还心存幻想的世家大户。”
他直起身子看了李叱一眼,又迅速把头低下去:“臣可以代表江南绝大部分百姓说一句,是绝对支持陛下定都长安的。”
李叱笑了笑后问道:“那你呢,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徐绩连忙道:“臣万分支持陛下定都长安,这世上,再无一个地方可以能与长安相比了,那些人鼠目寸光看不到未来,陛下却高瞻远瞩一眼万年。”
“陛下,这些事都是小事,臣愿意为陛下分忧,臣可以保证,反对定都长安的人极少,只需稍稍敲打,便不会再有人乱说话。”
李叱笑着点头:“你已是我选定的宰相,这些事当然交给你来处理,定都长安的原因我已经说过许多次了,也不想再多解释,毕竟现在还不理解我的,应该都是装作想不通。”
徐绩立刻接话道:“他们假装想不通,臣会让他们再好好想一想,务必好好想一想。”
李叱哈哈大笑:“说的没错,想不通就多想想,这事你酌情去办吧。”
徐绩马上俯身道:“陛下放心,臣会把事情办的妥妥当当。”
他当然可以办的妥妥当当,因为这事和他有着莫大的关系。
李叱一边走一边说道:“那些人不愿意来,也可能是因为他们还没有见过长安是什么样子,你可以请他们来看看。”
徐绩道:“臣遵旨。”
李叱缓缓吐出一口气后说道:“只是辛苦了你。”
徐绩受宠若惊,心里开心的要飞起来一样,此时不表忠心等待何时?
“陛下,臣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会为陛下分忧,也会陛下出力,臣的命是陛下的!”
李叱抬起手在徐绩的肩膀上拍了拍:“我一直觉得你行,在我心中你也确实是宰相最合适的人选,只要你能明白是非,多多自省,不自误,不自轻,将来或许真的会成为一代名相……这些话,你切记切记。”
此时的徐绩激动到几乎压不住内心的澎湃了,只能是跪倒下来,深深的重重的叩首来谢恩。
这个时候的谢恩,是发自肺腑的,真心的谢恩。
李叱看着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人,心里轻轻的说了一句……
但愿你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