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
李叱这是第几次站在城墙上俯瞰城景,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站在这样的高度俯瞰下去,似乎有一些地位和权利象征的感觉。
可实际上,李叱站在这里俯瞰下去,并没有什么骄傲和得意,唯一有的是惶恐。
这种惶恐,李叱不会展现在任何人面前,哪怕是在高希宁面前也不会。
这种惶恐是独属于帝王的惶恐,是一种害怕自己对于未来有所辜负的惶恐。
这大宁如果不能越来越好,那么中原的天下,也不过是把楚国从立国到灭亡这个过程再走一遍而已。
站在城墙上的李叱看着下边的万家安乐,心中的那种决绝就会越来越重。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把所有的隐患都消除,但只要他这个开国皇帝做的多些,再多些,那么将来他的子孙后代,未来大宁的历代皇帝,肩膀上扛着的压力就会轻一些。
所以有些让人感觉起来的凶狠,只能是他自己来办。
李叱又是那么那么在乎自己兄弟的一个人,所以他这必须要有的凶狠,就需要一个更为特殊的途径,想一个更为特殊的办法。
自古以来,开国的功臣们都会面临一些问题,或是被自身环境地位的改变而影响,也会因为其他人的言行而被影响。
这个世界上的善念,往往会有深思熟虑,最不济也要又些许犹豫,可这个世上恶意,总是在瞬间就能冒出来,不假思索。
比如一位开国的功臣,自己已满足如今所得,可是有些人就会变着法的怂恿他。
一个小功臣因为得不到他欲望之中的东西,就会在大功臣耳边不断地吹风。
去说一些你得到的远远比不上你付出的这样的话,怂恿比他们地位高的人去反去闹。
这个世上,也从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怂恿你做出头鸟的时候是心怀善念。
好在李叱身边的兄弟们没有这样的人,然而李叱要面对的可不仅仅是他这些兄弟。
他要保护这些兄弟,不成为后世之人嘴里说的那些自古以来就一定不会有好结局的人。
所以这凶狠,就要有起因,有过程,有结果。
站在这城墙上看着长安城,李叱心里的那种居然就会越发坚定起来。
就在思考这些的时候,余九龄从后边过来,人没到笑声就先到了。
“陛下,又有什么好事找臣来做?”
余九龄凑到跟前,笑呵呵的说道:“臣就知道,陛下一旦找臣办事,必然是好事。”
李叱笑道:“可这次给你的,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余九龄道:“反正陛下又不会害臣,给臣的不管是好办的差事还是难办的差事,臣都会办好,而且,大概能找臣办的事,一定是只能由臣来办。”
李叱笑道:“那,若朕让你办的事,会让你被人骂呢?”
余九龄道:“骂就骂去呗,陛下知道的,臣不在乎臣在乎之外的人,爱说什么说什么,爱骂什么骂什么。”
李叱抬起手在余九龄的肩膀上拍了拍:“那这个差事朕真的就交给你了。”
余九龄:“陛下只管吩咐就是。”
李叱道:“拍朕的马屁。”
余九龄楞了一下,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因为这种事……找他不就对了吗。
他看了看李叱的脸色,确定李叱不是说错了,说的就是关于拍马屁的事。
于是余九龄笑道:“陛下是觉得,臣以前的马屁拍的不够漂亮吗?”
李叱笑道:“给你换个拍马屁的方式。”
余九龄道:“不管是什么方式,臣都觉得,这个拍马屁的差事如果陛下没有交给臣
,那就是陛下用人不对。”
他又凑近了些:“到底是什么事?”
李叱笑了笑后说道:“过几年,朕可能会做一些有血腥味的事,但朕是开国皇帝,所以又不能名声太坏。”
他看向余九龄道:“所以史官的事,朕交给你了。”
余九龄一下子就明白了,压低声音说道:“以后留给后世之人看的文字,臣来盯着怎么写?”
李叱给了余九龄一个你猜对了的眼神。
余九龄笑道:“那真的不是什么难事,陛下交给臣是找对了人。”
李叱沉默片刻说道:“若过几年,朕杀的人有些多呢?”
余九龄一下子就愣住了,脸色也有了变化。
在这一瞬间,李叱看到了余九龄眼睛里的恐惧和担忧。
“不会是你想的那样,朕身边的兄弟,亲人,朕不会伤害任何一个,而且朕要杀一些人,也是为了保护他们。”
余九龄长出一口气,然后拍了拍胸脯后说道:“陛下放心,史书上留下的文字,如果有一个字对陛下不好,那臣就自己了断了自己。”
李叱摇头道:“你要乱发誓。”
余九龄嗯了一声:“臣明白。”
李叱转身,再次看向城墙外边。
“朕有心让大宁成为中原有史以来最强的帝国,有心让中原百姓成为天下最为自傲的百姓。”
李叱缓缓吐出一口气:“朕当然也要让朕自己,成为以后大宁历代皇帝心中完美的太祖皇帝。”
说到这的时候,大内侍卫统领叶小千过来,手里拿着一份奏折。
“陛下,这是从蜀州加急送来的奏折,蜀州廷尉府分衙那边……”
话没说完,李叱已经伸手把奏折从叶小千手里拿过来。
看过之后,李叱点了点头:“预料之中。”
他顺手把奏折递给了余九龄,这可是奏折,余九龄连忙后退一步,俯身道:“臣不能看。”
李叱道:“让你办的事与这有关,看吧。”
余九龄这才把奏折双手接过来看,看了一会儿后,脸色也变得越来越凝重。
“徐绩在蜀州杀的人,已经超过了之前他在各地所杀之人的总和。”
余九龄看向李叱:“陛下,这会不会太重了些。”
李叱摇头:“不重,这也是为什么朕选了徐绩去,地方上杀的人多了些,这些人背后的将军们脸上自然不好看,可是朕让徐绩杀这些人,并非是给他们看的。”
余九龄懂。
他俯身回答:“是给百姓们看的。”
李叱道:“是啊……是要给百姓们看的,朕得让天下百姓看到,大宁和楚不一样,大宁和以前的任何一个时期都不一样。”
刚才余九龄其实并没有猜到什么,尤其是李叱说将来可能会杀一些人的时候,他没猜到会是徐绩。
可此时看着奏折,余九龄再猜不到的话,那他就是真的愚蠢了。
此时此刻,余九龄心中已经了然。
陛下就是用徐绩来肃正法纪,而徐绩也要利用这个机会派排除异己,打压武将。
陛下需要这个过程,大宁需要这个过程,未来需要这个过程。
余九龄也很清楚,有些功劳的人到了地方上为官之后,变成了他们之前反对的人,杀死了恶魔的勇士,正在逐渐变成恶魔。
如果这些人不动的话,听之任之,那么百姓们就会对大宁失望。
陛下要的不是一代而终的大宁,陛下要的千秋万世的大宁。
李叱看向余九龄问道:“现在懂了?”
余九龄回答:“懂了。”
他确实懂了,徐绩需要这个过程来确定他的地位,他不怕和武将起冲突,因为他要想维持住自己的地位,必须得天下民心支持,必须得文官支持。
他在天下这样走一圈,这个宰相的声望将会到达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甚至会超过以往历朝历代的任何一位权臣。
余九龄想到了李叱之前就说过的话,大宁不需要一位权倾天下的宰相。
现在陛下在培养一个权倾天下的宰相……
余九龄缓缓吐出一口气,俯身说道:“臣现在真的明白陛下的心意了。”
李叱再次拍了拍余九龄的肩膀:“朕得和你们一起看到更远的地方,看到更好的地方。”
与此同时,长安城,程无节府中。
程无节看着手下那些将军们一张张义愤填膺的脸,他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一大早,他军中不少将军们就来找他,说起徐绩在各地乱杀人的事。
从他们来到现在,程无节的耳朵里已经灌满了抱怨和愤怒。
一个将军站起来说道:“大将军,这个徐绩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天下难道是他徐绩打下来的,他那么放肆,想对谁动手就动手,打狗还要看主人……”
啪!
程无节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眼睛已经瞪了起来。
“够了!”
程无节扫视了这群将军们一眼,眼睛眯起来的时候,已经有了杀气。
“天下不是徐绩打下来的,是你们打下来的?在外吹牛皮的时候说几句,陛下的江山是我们打下来的,我之前没拦着你们吹,已经算是仁慈了。”
“现在你们居然放肆到了这个地步,认为没有你们陛下便没有这江山?”
程无节脸色已经寒到了一定地步。
“时至今日,我一直都在惶恐,我所得的地位是我不该得的,我都做了些什么,怎能配得上陛下给我的殊荣?”
“我尚且如此惶恐,你们却觉得陛下给你们的不够?觉得你们是功臣就该肆无忌惮有恃无恐?”
“我今日把这话放在这,若谁在我面前还提到这些话,我先一刀一个剁了你们,然后再自我了断,让家人拎着我的脑袋去陛下面前谢罪!”
他看向手下人说道:“徐绩杀了多少人我比你们清楚,比你们知道的早,为何我不似你们这样坐不住?”
“因为我知道死的都该死,若徐绩滥杀无辜,哪怕只杀了一个不该死的人,我早已在陛下面前说了,你们之中任何一个,若没有做错事而被徐绩找理由杀了,我拼了这命不要,也去手刃了徐绩给你们报仇,再请陛下制裁我……”
他抬起手指向众人:“你们现在拍着良心告诉我,你们到现在为止,功成名就之后,有几个没拿过一点不干净的钱,有哪个没做过一件不干净的事?”
许多人都低下头来,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程无节重重的吐出一口气:“我只警告你们一句话……别仗着自己有功劳就想去倒逼国法,你们的功劳是什么?你们的功劳是和陛下一起打破了你们恨的旧朝,现在你们怨恨的是什么?是在怨恨陛下阻止你们变成那些被你们推翻杀掉的旧朝之臣吗?”
程无节一摆手:“滚!”
这群人互相看了看,然后都低着头走了。
程无节看着他们走了,也痛骂了一顿,可他知道自己心里一点都没能痛快下来。
沉思片刻后程无节起身吩咐道:“去准备车马,我要去求见大将军。”
他已是大将军,可在他心中,大宁只有一位大将军。
他觉得这事不好,非常不好,必须去和大将军商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