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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所属书籍: 长风渡

    杨辉很快就冷静下来, 他扫了一眼旁边的管家, 随后揽着哭得梨花带雨的西凤道:“你先进来, 慢慢说。”

    西凤跟着杨辉进了屋, 他将所有人拦在门外,关上大门,只留下西凤同他在屋,随后急切道:“你说陛下想杀我?”

    西凤哭着点头, 杨辉皱起眉头:“他为何要杀我?”

    “我……我也不明白。”西凤摇摇头道, “我今日午时给陛下去送汤,听见陛下在砸东西, 说什么……他们也同张钰叶青一样找死, 然后他吩咐人在今夜宫宴上准备了毒酒,说你们是听不懂话的奴才……还说什么, 要嫁祸顾思!”

    西凤说着,皱起眉头道:“顾大人这样的风流人物我倒是听过的, 可是他不早就逃到幽州去了吗?陛下的意思我实在不明白,可我知道, ”西凤有些急切抬手抓住了杨辉的袖子,焦急道,“如今宫已经到处是兵马,你去不得啊!”

    “既然到处是兵马, ”杨辉警惕道, “你又是如何出来的?”

    西凤听得这话, 她愣了愣, 片刻后,她颤抖着站起来,不可置信道:“你怀疑我?”

    “不……我……”

    话没说完,西凤抓着旁边杯子就往他身上砸了过去,然后捡什么东西就往他身上砸,一面砸一面哭道:“你怀疑我!你竟然怀疑我!我为你连贵妃都不当,拿了所有钱财伪装成宫女出来,你竟然还怀疑我!”

    “西凤!”

    杨辉一把抓住西凤的手,急切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说的事太过重大,我得好好想想!”

    “不要进宫而已!”

    西凤哭着道:“我就想让你活着而已,有这么难吗?!”

    这话让杨辉微微一愣,西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似是力竭,慢慢滑了下去,杨辉愣愣看着她滑落在地上,低低啜泣,他脑海里一时闪过许多。

    西凤的话,西凤不明便,他却是明白的。

    和张钰叶青一样找死……

    嫁祸顾思……

    无非就是,皇帝对他们起了杀心。

    一开始司马南韦达诚收了顾思的胭脂,而后来皇帝为了敲打他收了西凤,以范玉之多疑,做完之后,怕是又开始怕他们有反心。如今周高朗入东都在即,顾思又出现在东都和他们三个人密探,范玉怕是决定破釜沉舟,将他们杀了之后嫁祸给顾思,然后让他们属下因仇恨与周高朗拼个你死我活保住东都。

    杨辉在西凤的哭声里久久不言,他感觉自己似乎是被逼到了绝路上,如今,无论他反与不反,范玉心,他和韦达诚、司马南也都已经成为了一个逆贼,哪怕今夜不杀他,或许也只是因为用得着他们。

    张钰和叶青的死敲打着他们,而顾思那一番话,更是说在了他们心坎上。

    他们是为了报效范轩保住范玉,可若是范轩已经留下了废帝的遗诏,是不是说明,在范轩心,大夏比他的血脉更重要?

    而一个愿意卖国以求内稳的帝王,又怎么会是范轩心要的继承人?

    最重要的是,豫州是他们三个人的根基,范玉将豫州让给刘行知,让的,就是他们三位将军的根基,哪怕今日他们扛过了周高朗,抵御了刘行知,未来,他们只剩下残兵老将,范玉的心性,又真的会饶过如今诸多猜忌的他们吗?

    杨辉慢慢闭上眼睛,许久后,他叹了口气道:“你莫哭了,我会想办法。”

    “你不入宫?”

    “入。”

    “那你……”

    “我不会死。”

    杨辉摇摇头,他将西凤扶起来,替她擦拭了眼泪:“你跑出来了,便跑出来了,我现下让人送你入城,若有以后,我再让人来接你。”

    西凤呆呆看着杨辉,杨辉笑了笑,他抱了抱她,随后道:“你还年轻,别死心眼儿,走吧。”

    说着,他便领着西凤走出了屋子,西凤似乎还什么都没反应过来,等他将她送到马车上时,她才猛地反应过来,她抓住了杨辉,颇有些紧张道:“会打仗吗?”

    “会吧。”

    杨辉笑着瞧着她,随后又道:“你别怕,我是将军,征战是常事。”

    “那么,”西凤少有慎重看着他,“你会保护百姓,还是天子?”

    杨辉没想到西凤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他在诧异片刻后,却是笑了:“你希望我保护谁呢?”

    西凤抿了抿唇,好久后,她才道:“我是百姓,我的父母、亲人、朋友,都是百姓。”

    杨辉看出西凤眼里那一份祈求,他心微微一荡,不由得抬起手来,覆在她面颊上,温柔道:“那我就为了你,拔这一次剑。”

    “以前我都护着天子,这一次,我守百姓。”

    西凤静静看着杨辉。

    其实杨辉生得不错,他一生浪荡,三十多岁,还看去带着几分二十多岁翩翩公子的风头,她惯来觉得这个人轻浮,却在如今发现,再轻浮的人,带上百姓二字,也会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厚重。

    她没同他调笑,她垂下眼,转过身去,低哑道:“珍重。”

    “走吧。”

    杨辉轻叹。

    西凤进了马车,放下了帘子,杨辉站在满口,看着马车哒哒而去,管家走到他边上来,小声道:“韦大人和司马大人都在半路被拦回来了,如今快到了,方大人也已经候在了大堂,等着您过去。”

    杨辉点点头。

    这位方大人就是之前顾思派来宴请他们的官员,名为方琴,如今他们要找顾思,就得从这位方琴下手。

    杨辉回了大堂,见方琴正在喝茶,方琴站起身来,朝着杨辉行了个礼,杨辉直接道:“顾思在哪里,我要见他。”

    “大人是想好了?”

    方琴笑眯眯开口,杨辉果断道:“想好了。”

    “那另外两位大人呢?”

    “我会说服他们。”

    “那么,”方琴笑道,“敢问大人若要拿下宫城,需要多长时间?”

    听到这话,杨辉睁大眼:“他是要我们直接反?!”

    “难道,”方琴有些疑惑道,“杨大人还打算入宫送死吗?”

    杨辉沉默了,许久后,他才道:“我等共有近二十万兵马囤于东都,其城内约有一万,宫禁军五千,今夜攻城,若所有兵马入东都,至多两个时辰。”

    方琴点了点头,片刻后,他恭敬道:“那烦请杨大人先用调用兵马围住宫城,并抓捕所有从宫逃脱的人,尤其是洛子商的人。同时控制住城墙打开东都城门,组织百姓出城。顾大人会入内宫说服陛下,若能不起战火,最好不要起。若到卯时他未出宫,杨大人可直接攻下宫城。”

    “为何要组织百姓出城?”

    杨辉皱起眉头,方琴继续道:“我们这边的消息,周高朗已经拿下了望东关,若周高朗不休息连夜赶军,至多明日清晨便会到达东都。明日清晨,顾大人会先和周高朗谈判,尽量让周大人放弃攻打东都,和平入城。若顾大人做不到,届时无论三位将军是打算和周大人开战,还是与周大人联盟,都至少留东都百姓一命。”

    杨辉沉默着,方琴抬眼看向杨辉:“杨大人,你们选择保东都,还是保豫州,顾大人都不阻拦。可是您至少要给百姓一条生路。”

    “我明白了。”

    杨辉深吸一口气:“顾大人如此胸襟,杨某佩服,等司马将军和韦将军来后,我会同他们说明。”

    方琴听得这话,朝着杨辉行礼道:“如此,方某替东都百姓,谢过三位将军。”

    两人说着话,外面传来了司马南和韦达诚走进门来的消息,两人急急进了屋,韦达诚进门便朝着杨辉道:“你说宫里有埋伏,此事可是真的?”

    “**不离十。”

    杨辉点头道:“你可派人入宫一探。”

    “不必了。”司马南开口,另外两人看向司马南,司马南神色平静,“我今日想了一日,顾思说得没错,我们效忠先帝,可先帝心,大夏江山比他的血脉重要。范玉割让豫州,不配为君王。”

    “况且,”司马南扫了一眼另外来两人,“他就算今日不杀我们,来日我们失了豫州,又少了兵马,等他不需要我们的时候呢?”

    他能杀了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张钰,对将他视入侄子的周高朗仇恨至此,他们这些人,又算什么?

    三人沉默片刻,杨辉终于道:“我已同顾思联系过了。”

    说着,杨辉将顾思的意思重复了一遍,司马南斟酌片刻后,点头道:“就这样。今夜将百姓送出去,明日,顾思拦得住周高朗就拦,拦不住周高朗,我们便与周高朗合作,东都……”

    司马南抿了抿唇,终于道:“终究是大夏重要。”

    旁边方琴静静听着他们商议,却是提醒了一句:“但是布防还是必要的,”说着,他笑了笑,“顾大人说了,以防不测。”

    司马南想了想,应声道:“可。”

    几人商量好后,便开始出去办这些事。

    报信使者从杨府出发,打马过街,去了不同的地方。

    先是到了城驻兵的地方,侍卫拿出令牌,高声道:“三位将军有令,即刻调兵于宫门前,不得违令!”

    随后另一批人也差不多时间到了城郊,侍卫立于马上,举起令牌,扬声道:“三位将军有令,今夜东都有变,众将士随令入东都,以供差遣!”

    兵马迅速开始结集,而宫城之,范玉正兴致勃勃指挥着人布置着宫宴。

    他今夜打算好好同司马南、韦达诚、杨辉三个人说一说,为了彰显心意,他特意亲自安排了今晚整个酒宴的布局。

    宫人来来往往忙碌着,范玉一面指挥着刘善让人将花调整着位置,一面道:“贵妃呢?怎么不见她?”

    “娘娘正在来的路上。”

    刘善笑着,恭敬道:“说今夜宫宴,她要好好打扮。”

    “对对对,”范玉高兴道,“今夜要郑重些,让她不慌,好好打扮着。”

    范玉在忙着宫宴,洛子商带着人慢慢往大殿踱步过去,他一面走,一面询问鸣一道:“你说杨辉那三个人反了?”

    “是。”

    鸣一恭敬开口:“已经在调兵围困宫城了,大人,您看如今……”

    洛子商没说话,他闭上眼睛,片刻后,他平静道:“大殿的火/药放好了?”

    “放好了。”

    鸣一立刻道:“按您的意思,用引线连好了。”

    洛子商低笑了一声,鸣一有些不明白:“您笑什么?”

    “我没想到顾思竟然真的能策反那三个人,”洛子商慢慢睁开眼睛,“他大约也没想到,我的火/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用在黄河。”

    说着,洛子商转过身去,平静道:“走吧。”

    “大人……”

    鸣一低声开口,洛子商侧眼看他:“嗯?”

    “要不,”鸣一抿了抿唇,“我们走吧。”

    洛子商不言,他静静注视着鸣一,鸣一捏紧剑,抬头看着洛子商道:“如今三位将军已经反了,刘行知的大军还在豫州,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在东都待下去了!”

    “你以为,”洛子商平静道,“我们如今又能走吗?”

    说着,他转过身,有些无奈道:“又能去哪里呢?”

    刘行知若是没有拿下大夏,哪里又有他们的容身之所?

    扬州已经没了,刘行知进攻若是失败,必定那他们出这口恶气,而东都……今夜之后,也没了他们落脚之处。

    他除了往前走,除了赢,他已经没有路可以走了。若如今走了,这一生,他都只能被人追杀流窜,再无他日。

    他的话让鸣一待在原地,鸣一想要反驳,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洛子商见他久久没有出声,他顿住脚步,回过头去,站在门口的鸣一似是有些茫然,看着鸣一的模样,洛子商不知道怎么,骤然想到了萧鸣。

    萧鸣,问一,他身边的人,已经一个个远去了。

    他静静注视着鸣一,好久后,他突然道:“你带着兄弟们走吧。”

    “大人?”

    “我逃不了了,”他平静道,“但你们可以的。你们走吧,去府里拿点钱,赶紧出城,从此隐姓埋名。若黄河如期决堤,你就拿着我的信物带着兄弟去投靠刘行知。若黄河没有决堤,你拿着钱,至此不要再入大夏土地,和兄弟们散了吧。”

    “不行,”鸣一皱起眉头,“我若走了,谁护卫大人?”

    “你若不走,”洛子商静静看着他,“是想看我死在你面前,还是想我看着你死?”

    洛子商说完这话,双手拢在袖间,转过身去,平静道:“走吧,我终究是你主子,你不能如此欺我。”

    这话说得重了,鸣一呆呆看着洛子商远走,洛子商走得很平稳,很快,没有回头。

    隐入长廊的时候,洛子商突然发现,他终究是孤单单一个人。

    他低笑起来,然后一路步入殿,走到门口,扬声道:“陛下!”

    所有人同时看过来,刘善眼闪过一丝冷光,洛子商恭敬行礼,笑着扬声:“陛下万岁万万岁!”

    “洛大人来了。”范玉神色冷淡,“先入座吧,等着三位将军来了再开席。”

    洛子商笑了笑,也不觉得怠慢,应声入席。

    范玉坐在高坐上,自己给自己斟酒,有些无奈看向刘善道:“三位大人为何还不来?”

    “或许是路上被堵着了,”刘善解释道,“东都夜市繁华,三位大人的马车或许被堵在半路,奴才让人去催催。”

    “不,”范玉抬手止住刘善的话道,“不用,慢慢等吧,若是将三位大人催烦了,便不好了。”

    刘善笑着应了声,洛子商听到这刘善和范玉的对话,笑着低下头,也不出声。刘善看了洛子商一眼,心颇为不安。

    范玉百无聊赖敲打着桌面,又等了一会儿,不满道:“三位将军来迟也就罢了,贵妃呢?她也堵路上了?”

    “奴才让人去催催。”

    说着,刘善赶紧下去,让人去催西凤。

    而这时候,西凤专属的贵妃马车正慢慢往前挪动,顾思身着暗红色外衫,内着纯色白衣,发丝用布带束了一半在脑后,挺直了腰背坐在马车上,他双膝上平平放着一把剑,纯黑色金边剑鞘,形式古朴庄雅,剑下压着一本册子,册子上没写书名,看上去极为厚实。

    江河和望莱各自坐在一边,江河金袍玉冠,摇着扇子道:“你让我伪造那个册子,到底是要做什么?”

    “我想试一试。”

    “试一试?”

    江河有些不理解,顾思低下头,拂过手上的册子,慢慢道:“舅舅,其实如果没有遇到玉茹,没有发生这一切,我或许也会一直是个纨绔子弟。”

    “我不知道人言会伤人,我不知道我无意一个玩笑会毁掉一个人一辈子,我会用大半辈子,费尽心机和我父亲斗争,想要向他证明自己。”

    江河静静听着,没有言语,顾思抬起头来,看着前方晃动的车帘,接着道:“我听刘善说,陛下在先帝临死时,最后问先帝的一句,是天下与他,谁更重要。你们或许不明白这句话,可我却是懂得的,我想陛下,内心之,其实非常在意先帝。”

    “儿子都会很在意父亲吗?”

    江河垂着眼眸,张合着手的小扇,顾思摇摇头:“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在意自己的父亲,可是许多人,会在意自己的人生。”

    江河抬眼看向顾思,顾思看着江河,声音颇有深意:“父母是一个人的起点。”

    江河没说话,许久后,他骤然笑开:“你说得不错。”

    “一件事执着太久,就会成为执念,”顾思见江河似是明白,收回眼神,慢慢道,“所谓执念,都需要一个结束。”

    江河应了一声,转过头去,看着车帘外忽隐忽现的宫墙:“你说得没错,”他低喃,“所有的事,都需要一个结束。”

    两人说着,马车到了大殿门口,他们走下马车,周边有人露出了诧异的目光。

    可没有人敢问话,因为顾思、江河、望莱三人都没有丝毫畏惧,站得坦坦荡荡。

    他们一路往大殿之行去,宫人们认出他们来,都是惊疑交加,而殿舞姬广袖翻飞,范玉坐在高座上,震惊看着门口出现的人。

    顾思提着剑,身后跟着江河望莱,跨入大殿之,他们从舞姬一路穿行而过,而后停在大殿央,三人单膝跪下,朗声开口:“臣顾思、江河、望莱,见过陛下!”

    如今已是戊时,宫城之外,士兵开始聚集在一起,围在宫城之外,守城士兵紧闭宫门,急声道:“快,传信给陛下,三位将军谋反,已将宫城围住了!”

    东都城楼,顾思的人领着杨辉的士兵冲上城楼,斩断了绳子,朝着城外已经赶来的士兵大声道:“入城!三军奉令入城,胆敢阻拦者,格杀勿论!”

    黄河大堤,所有人有条不紊动工,人越来越多,周边各地的村民都已经赶了过来,帮忙运送沙袋的,帮忙投石填土的,甚至于堵在决堤口的……

    雨细细下着,一个口子裂开,许多人便站上前去,手拉着手扛在水流面前,而后面的人则就开始堆沙袋,填石头。

    不断重复,不断往前。

    柳玉茹在他们后面,跟着其他人一起,往前艰难搬运着沙袋,傅宝元看着她的模样,苦笑道:“你要不走吧?”

    柳玉茹抬眼看他,傅宝元同她一起抬着沙袋,小声道:“锦儿才一岁,万一思出了事,家里还得靠你。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说着,他低着头道:“雨越来越大了。”

    越来越大,而现在决堤的口子也越来越多,等真正的大浪从上游过来,决堤是迟早的事情。

    柳玉茹明白他的意思,她摇摇头:“我让大家留下,我怎么能走?”

    说着,他们将沙袋放在固定的位置,又折回去搬沙袋,这时候,有人惊呼起来。

    “大浪!”

    “大浪来了!”

    柳玉茹回过头去,便看见上游河水仿佛猛兽一般汹涌而来,雨滴也随之变得凶恶起来,她大喝出声:“拉好!所有人拉好!”

    黄河河水湍急而来,守南关上,疾风猎猎。

    远处战马声隆隆响起,随着军鼓作响,嘶喊声冲天而起,沈明立在城头,头盔顶上红缨在风飘舞,他眺望着驾雨而来的大军,旁边叶韵冷静道:“所有药材、担架都准备好,火油也准备好了,你放心。”

    叶韵抬眼,看着远处军队,平静开口:“你受伤,我救你。你死了,我收尸。若他们攻破守南关,我一颗粮食,都不会剩给他们。”

    沈明转头看她一眼,忍不住笑起来:“你还是这么果断。”

    叶韵正想回嘴,就看沈明骤然往前一步,大喝出声:“放箭!”

    那一瞬间,千万火箭照亮夜空,朝着军队奔射而去。

    大夏近乎是最艰难的一场守城战,至此拉开序幕。

    战场之上声鼓喧天,东都宫城大殿,却是安静如死。

    范玉愣愣看着顾思,好久后,他才站起来,颤抖着声道:“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来人!”他环顾左右,大声道,“来人,拿下这个逆贼!”

    话刚说完,外面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一个侍卫冲进来道,“陛下,不……不好了,士兵把宫城围了!”

    “你说什么?”

    范玉震惊出声:“谁把宫城围了?!”

    侍卫跪在地上,喘息着道:“韦达诚、司马南、杨辉的军队,他们如今陈兵在宫外,把整个宫城都围住了。”

    听到这话,范玉整个人都懵了,他下意识看向了洛子商,洛子商站起身来,他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平静看着顾思道:“顾思,有什么话都可以谈,你不妨请三位将军入宫一叙。”

    “我很诧异你还在这里。”顾思看着洛子商,他静静审视着他,“你应当已经跑了。”

    “你在外面布下天罗地网,”洛子商笑起来,“我若出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你估得倒是不错。”

    “不比顾大人。”

    说完之后,两人静静看着对方,一言不发,范玉紧张看着他们,大声冲着侍卫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他们抓起来!抓起来啊!”

    “陛下,”洛子商从高台上走下来,提醒范玉道,“他们此刻陈兵在外,我们只要动手,他们便会攻城了。”

    说着,洛子商走到顾思面前,他们两人身形相仿,连眉目都有几分相似,洛子商看着顾思,低笑了一声:“同你认识这么久,似乎也未曾对弈过一次。”

    “的确。”

    “手谈一局?”

    “可。”

    顾思应了声,随后看向刘善,将手册子递过去,平静道:“呈交陛下。”

    刘善恭敬走到顾思面前来,拿过了手册子,捧着册子,交给了范玉。范玉紧张又惶恐,不敢触碰这册子。

    旁边宫人端来了棋桌,开始摆放棋盘,顾思请洛子商入座,同时低声同范玉道:“这是我在幽州时,从先帝故居找到的东西。我想陛下应当想要,便带了过来。”

    听到是范轩的东西,范玉愣了愣,他定定看着手册,他摇了摇头,似是想拒绝,顾思捻起棋来,平静道:“陛下还是看看吧,或许陛下一直想要的答案,便有了呢?”

    范玉听得这话,他看着那册子许久,他终于伸出手去,拿过册子,打开了册子里的话。

    册子是范轩的日志,写的似是很多年前。

    “今日吾儿临世,抱之,啼哭不止,怕是不得其法,需专门请教抱孩之术。”

    “为吾儿取名,思虑已有数月,再不得名,怕将以‘娃娃’称之,只得抽签为定,得名为‘玉’,天定为玉,我儿必为如玉君子。”

    ……

    一句一句,从他出生开始,范玉呆呆看着这从未见过的日志,一时竟是看痴了。

    而顾思见范玉开始看看这册子,便转过身,抬手,对着洛子商做了个请的姿势。

    洛子商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落下第一颗棋。

    “我本以为我会赢。”棋子落下,他随之开口,“当年我就怂恿刘行知打大夏,但刘行知不敢,我只能答应他成为内应,来到大夏。我一早便知道未来大夏会强盛,但大夏内部根基太弱,这便是我的机会。我本想,等我控制范玉,然后给刘行知进攻机会,等你们鹬蚌相争,我再渔翁得利。”

    洛子商棋风凌厉,他一面说,一面极快落棋,步步紧逼。而顾思不紧不慢,他的白子被动接招,勉强抵御着洛子商的进攻,声音平淡道,“可便就是你这一等,便给大夏等来了机会。我和玉茹在幽州鼓励耕种,发展商贸,黄河通航之后,大夏内部商贸发达,永州、幽州都在玉茹组织下,产粮大增。而黄河通航,不仅使大夏快速从原来的内乱恢复元气,还解决了幽州到永州段粮草运输的问题。这使得你们攻打大夏,难度倍增。”

    “可我也在黄河上动了手脚,”洛子商继续道,“黄河决堤,你豫州前线便会全歼,你的兵便没了。”

    说着,洛子商困住顾思的棋子,他提了一个子,顾思在远处角落落上一字。

    “我又范玉名义将前线全部调离,屯兵于东都,再设计杀秦婉之,使得周高朗激愤之下攻入东都,大夏两只精锐决战于此,最终所留,不过一队残兵。”

    洛子商再落一子,又提了顾思一片棋子。顾思面色不动,再在远处下了一颗棋子。

    “而大夏军队以杀伐练军,哪怕剩下一只残军,也能和刘行知打上一打。刘行知行军战线太长,从益州到东都,又与东都军队交战,我便在他军力疲惫之时,趁虚而入,打着光复大夏的名号,一统江山。”

    说着,洛子商将棋子放在在边角,一颗一颗提起顾思右下角一片棋。

    “你本该死在这个时候。”洛子商看着顾思,似是颇为遗憾。顾思漫不经心落下棋子,温和道:“可惜,我没有。”

    “洛子商,其实你会输,一早就注定了。”

    顾思轻描淡写落下一颗棋,洛子商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先帝不知道你的打算,是为了讨好扬州让你当太傅,但殊不知,先帝是在争取时间。你与刘行知,身为一国之君,不思如何强盛国力,却只钻营于人心权术,而先帝其实知道你们的打算,所以他也知道,如果当时拒绝让你入东都,你便会回到扬州,再寻其他办法,又或者因为感受到大夏的威胁,说服刘行知,一起进攻大夏,然而以大夏当时的实力,根本无法抵御你们一起进攻。所以先帝答应你入东都,不是给你机会,而是为了大夏,争取时间。”

    听到这话,洛子商骤然睁大了眼睛。

    顾思棋子落下,开始提子。两人交错落棋,而洛子商这时候开始注意到,顾思的白棋早已在无意之间连成一片,顾思依旧从容,继续道:“你以为炸黄河消灭了豫州兵力,是为刘行知开道,却不知周高朗就等着你们这么做。”

    “为何?”洛子商握着棋的手心出了汗,顾思平静道,“因为一旦黄河受灾,数百万百姓受灾,而这件事始作俑者是你和刘行知的消息一旦传出去,这天下百姓,民心向谁?”

    “民心?”洛子商听到这话,嘲讽出声,“民心算的上什么?”

    “若平日,自然算不了什么,”顾思接着道,“你说你们炸了黄河,周高朗取下东都,劫掠了东都所有财富,然后用东都的钱开始征募流民作为士兵,替永州百姓修建黄河,永州是周大人的,还是刘行知的?”

    洛子商听得这话,面色冷了下去,顾思落下棋子,再一次提子:“黄河决堤,固然歼灭了豫州主力,可是也为了你们培养出无数的仇人,只要能养活他们,他们就会成为周大人最有利的军队,而永州,自然会不战而称臣。拿到了永州,刘行知再想攻打扬州,得有多难?”

    顾思不断落子,步步紧逼,洛子商艰难防御,额头上开始有汗落下来,顾思接着道:“你以为将三位将军放在东都,让周高朗与他们在东都决战,然后周高朗就死守东都和刘行知再战?不,周高朗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打算,他不要东都,他只要东都的钱,然后用东都的钱拿下永州,接着重新整兵再战。而那时候,刘行知将会面临上百万的敌人,所以如今你还觉得,黄河决堤,是一条妙计吗?”

    洛子商不再说话,片刻后,他继续道:“若扬州不落你手,周高朗难道不怕我与刘行知一起攻打永州吗?”

    “所以,你以为先帝为什么让你入东都这么久?”

    顾思平静道:“你在扬州犯下滔天罪行,扬州百姓都记着,只是一直在等待,而萧鸣不过一个十岁少年,他很难彻底控制住一个早就暗潮流涌的扬州,就算没有玉茹,也会有下一个人,你失去扬州,是迟早的事。”

    “每一条路,都会有所回报。洛子商,你以为你聪明绝顶,但其实这世上比你聪明的人太多了,你以为他们为什么不走你这条路?”

    说着,顾思抬眼看他:“因为每一条罪行累累的路,都是绝路。所谓天下,便是江山、百姓。你想要天下,你眼里就得装着天下。只落眼于如何玩弄权术人心,你又怎么能看到,一盘棋局,全局是怎番模样?”

    “如果你能像先帝一般,当初你就不会入东都,你就会在扬州好好赎罪,想着如何让扬州百姓过上好日子,甚至于你不会以那样的方式,成为扬州之主。又或者你如周高朗一般,即为君又为臣,那你也至少在先帝修国库、平旧党、修黄河、查永州案、减轻税负、发展农耕商贸、乃至提前科举等事时就意识到,先帝于这一场天下之战的布局。你以为周高朗放弃东都就是输了?你自己看看,大夏最大的两个粮仓在哪里,幽州和永州,大夏主要通航在哪里,幽州至永州,只要周高朗守着这两块地方,卷土重来,是迟早的事。”

    顾思说着,将最后一颗棋“啪嗒”落在棋盘上,抬眼看着洛子商,颇有些惋惜道:“所以,从一开始,你就输了。”

    洛子商没说话,他看着落败的棋局,好久后,他忍不住低笑起来。

    “我输了……”

    他笑着,抬手捂住脸:“我输了……你又赢了吗?!”

    “你要一个明君,要一个清平盛世!周高朗这样一个拿一城百姓性命换取皇位、视人命如草芥的人,与我又有什么区别?!”

    说着,洛子商扶着自己站起身来,他形似癫狂,怒道:“他们不过出身比我好,起点比我高,你以为,他们又高尚到哪里去?!”

    “便就是你——”

    洛子商指着他,眼带了怒意:“你以为,你又比我善良多少吗?你不过是踩在别人身上,所以才不沾染泥尘,你又有什么资格评说我?!”

    “我没有评说你。”

    顾思站起身来,淡道:“我不过是给你一个明白死而已。”

    “明白死?”

    洛子商似是觉得好笑:“你给我一个明白死?”

    “你可以选择自尽,这样体面一些。”

    顾思抬眼看他:“你不选择,也无妨,我可以亲自送你上路。”

    “顾思,”洛子商身侧的烛火染红了他的侧脸,他突然笑起来,“你是不是觉得你赢定了?”

    顾思见得他这个笑,便直觉不好,他朝前猛地扑过去,洛子商却是一把抓下了蜡烛,大喝了一声:“你停下!”

    “我在这宫放好了火/药。”洛子商抓着蜡烛,退后了一步,听到这话,刘善脸色大变,宫所有人开始迅速往外跑去,刘善慌忙去扶范玉,着急道:“陛下,快走,快走啊!”

    范玉握着册子,被刘善拖着往外跑。

    顾思不敢动,他知道洛子商的目标是自己,一旦自己动了,洛子商会立刻点燃引线,他为所有人争取着时间,下意识捏紧了拳头。

    “柳玉茹一直说我不是好人,”洛子商慢慢出声,“但其实,我能不杀人,也不会随便杀人的。”

    “你本该是个好人。”顾思开口。洛子商低笑了一声:“或许吧,可我如今是个坏人并没错。有句话我一直没说,可如今我得说——”

    洛子商抬眼,看着顾思:“你顾家,该给我、给我娘,说声对不起。”

    “既然不能娶洛依水,为什么要招惹她?既然招惹了她,为什么不娶她?既然生了我,为什么不好好养育我,教导我?为什么你锦衣玉食,我却要见尽世间诸多恶,受过世间诸般苦?”

    “我是错,”洛子商盯着顾思,“我对不起天下人,可你顾家,欠我一声对不起。”

    这话让顾思愣了愣,他下意识看向江河,江河看着洛子商,他平静开口:“若顾家给你这个道歉,你能放下手蜡烛吗?”

    洛子商听到这话,似是觉得好笑极了,他大笑出声来:“我放不放下蜡烛,和顾家该给我道歉有关系吗?区区一声对不起,就想让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不觉得是在做梦吗?!”

    “我确实输了,可是顾思、江河,”他看着他们,笑出泪来,“你们也没有赢。”

    “我们谁都没有赢。”洛子商低声开口,抬手便朝着身侧烛台上的引线点去,然而也就是那一瞬间,洛子商突然听到江河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声:“对不起。”

    洛子商手微微一颤,然而也就是这一瞬间,江河的剑猛地贯穿了洛子商的身体,同时一把压向了烛火,而洛子商反应也是极快,在江河扑过来的瞬间,便抽出了袖刀,捅入了江河的身体。同时将烛火换了一个角度,送到了引线边上。

    洛子商刚点引线时,顾思便朝着大殿外狂奔了出去,江河这一阻拦,恰恰给他争取了片刻时间,顾思刚冲到大门前,便听身后一声巨响,随后一股热浪袭来,将他往前方一送,逼得他扑到在地。

    他感觉肺腑都被震得疼起来,而后就听身后噼里啪啦的坍塌声,他撑着自己往前冲出去,等回头的时候,便看见大殿已经彻底燃了起来,烧成了一片火海。

    而大殿之,被火舌围绕的两个人,他们的刀都捅在对方身体里,鲜血从他们口流出来。

    “你说得没错。”

    江河艰难出声:“招惹了她,没娶她,是我的错。”

    洛子商听到这话,慢慢睁大了眼,江河喘息着,接着道:“生下你,没好好教导你,也是我的错。”

    “而今,我亲手了解你。我这条命,也赠给你。”

    “可是,你得知道一件事,”江河抬起手,覆在他面容上,“你母亲很爱你。”

    洛子商静静注视着他,江河眼前开始发黑:“而我,很爱你母亲。”

    “如果,如果她父亲没有杀我哥,”江河似是没有了力气,声音越发微弱,“我会娶她,会……会知道你出生……会……”

    话没说完,房梁终于支撑不住,在烈火灼烧下轰然坍塌,江河将洛子商往前一推,房梁砸在江河身上,江河倒在洛子商身上,艰难说完了最后一句:“好好……陪你……长大……”

    这一句说完,江河再没了声音。

    洛子商躺在地上,他感觉鲜血流淌出来,周边都是火,那些火蛇吞噬了他的衣袖,攥紧他的皮肤,他愣愣看着屋檐,一瞬之间,他感觉自己仿佛是回到年少的时候。

    他蹲在私塾门口,听着里面的学生在摇头晃脑的读书,柳家马车从他面前缓缓驶过,小姑娘挑起马车车帘,好奇看着他。

    那时候,天很蓝,云很白,扬州风光正好,他也是大好少年。

    疼痛和灼热将他吞噬,他慢慢闭上眼睛。

    生平第一次,也算完成了最后的遗憾。

    “爹。”

    这曾经是他对所有美好的向往。

    他曾经无数次想,如果顾朗华肯在他少年时将他接回顾家,他或许也会和顾思一样。

    可直到今日,他却才知道,不是顾朗华。

    他的父亲,便就是十二岁那年,亲手将他送上白骨路的那个人。

    洛家满门是他血路的开始,可是饶是如此,在他告诉他,如果有如果,他会好好陪他长大的时候,他依旧决定,叫他一声,爹。

    顾思从大殿里冲出来,倒在地上之后,一直守在外面的望莱赶紧冲上来,扶起顾思道:“大公子你没事吧?”

    “舅舅……”顾思喘息着,想要回身往里面冲,慌忙道,“舅舅……”

    “大人还在里面。”

    望莱一把抓住顾思,冷静开口,但他握着顾思的手却已经开始颤抖,他似是在极力克制自己,低哑着声音道:“大公子,还有许多事等着我们做。”

    顾思没说话,他半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望莱眼眶泛红,却还是道:“大人早已料到今日,他说了,他欠洛子商、欠洛家一条命,早晚要还他。”

    顾思没有出声,他接着望莱的力站了起来,低哑着声道:“先组织人救火,还有许多事等着我们。”

    他一面说一面往外走,背后烈火熊熊,顾思用了所有力气让自己理智一点,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还是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

    他从内院走到外院,走了许久,等走到范玉面前时,他似乎已经冷静下来,恭敬道:“陛下。”

    范玉对他的话不闻不问,愣愣看着冲天而起的大火,神色还有些茫然。

    顾思咽下胸口翻涌的鲜血,沙哑道:“下令吧。”

    范玉转过头,有些茫然看着顾思:“下什么令?”

    “传位于周大人。”

    顾思果断开口:“只有这样,您才有一条生路。”

    “生路?”

    范玉嘲讽笑开:“周高朗哪里会给朕生路?”

    “陛下,”顾思低下头,认真道,“就算不为您自己,您也为百姓想想。”

    “蝼蚁之命,”范玉冷着脸,“干朕何事?”

    “陛下,”顾思叹息出声,“臣曾听闻先帝说过,陛下一直是他的骄傲。”

    范玉不说话,捏着拳头,梗着脖子,顾思低着头,接着道:“如今先帝已经去了。”

    这话让范玉有些恍惚,顾思叹了口气:“陛下,哪怕天下人都不认同您,可先帝依旧把这个江山交给了您,您至少要证明他对一次。”

    “将江山交给周高朗,救东都百姓一次。”

    范玉久久没有说话,他似乎是有些茫然,他手里还拿着顾思给他的册子,顾思就在一旁等着他。许久之后,范玉转过头来,看着顾思,终于道:“西凤呢?”

    “还活着。”

    “朕若让了位置,周高朗会放过朕吗?”

    “会。”

    “刘善呢?”

    “能。”

    “西凤也能吗?”

    “能。”

    “好。”范玉转过头去,他垂下眼眸,似是有些疲惫,“拿纸笔来吧。”

    听到这话,刘善立刻让人去拿了圣旨,范玉写下来圣旨内容,而后又给盖上玉玺。

    顾思核对了圣旨内容后,舒了口气,同刘善道:“先领着陛下去休息吧。”

    刘善躬身应下,扶着范玉回了寝宫。

    范玉一直拿着那本册子,神色似是疲倦。

    “刘善,”他恍惚出声,“时至今日,我才终于觉得,我爹死了。”

    刘善没说话,范玉慢慢道:“我原本以为我是恨他的。”

    “可如今我才觉着,西凤说得对啊。”

    “我其实也只是……放不下罢了。”

    刘善听着他念叨,送着他回了宫。等回到寝殿,刘善侍奉着他洗漱,而后给他送上一杯温茶,温和道:“陛下,您也累了,好好休息吧。”

    “刘善,”范玉睁着眼睛,也不知是恐惧还是茫然,“我能活下来吧?”

    “顾大人答应了您,”刘善恭敬道,“周大人会放过您的。”

    “好……”

    范玉听到这话,终于放心了,他缓缓闭上眼睛:“刘善,朕对你这么好,你不要辜负朕。”

    “陛下,”刘善突然开口,“您记得刘行吗?”

    “这是谁?”

    范玉有些茫然,刘善笑了笑:“奴才的哥哥,以前侍奉过您,是不长眼的奴才,您大约也忘了。”

    “这样啊……”

    范玉觉得有些困了,他低声道:“等事了了,让他到朕面前当值吧。”

    刘善没有说话,范玉闭着眼睛,过了一会儿,刘善便站起身,走了出去。

    顾思拿到圣旨,立刻接管了内宫禁军,随后让人开了宫门,将司马南、韦达诚、杨辉都请了进来。

    三人进宫后,大殿的火也扑得差不多,太监从火堆里抬出了两具尸体,顾思站在尸体边上,其实他也辨认不出谁是谁了,许久后,他才道:“先装棺安置吧。”

    安排好了江河和洛子商的尸体,顾思才回过身来,朝着司马南、韦达诚、杨辉行了个礼。

    他受了伤,面上看上去还有些发白,杨辉不由得道:“顾大人要不要先找御医看看?”

    “看过了。”

    顾思笑了笑:“诸位大人不必担心,还是先谈明日之事吧。百姓可都疏散出去了?”

    “怕是要到明日。”

    杨辉皱眉道:“人太多了。”

    顾思点点头,只道:“尽量吧。先通知朝大臣,照旧来早朝吧。三位将军,”顾思似是疲惫,“明日我会先去劝说周高朗,尽量和平入城,若是劝说不得,顾某也管不了接下来的事了。三位大人接下来如何,还望慎重考虑。”

    三个人应了一声,没有再说。

    不多时,便到了早朝时间,顾思让人去请范玉,太监过去了,不一会儿,刘善便跟着太监回来。

    “陛下呢?”

    顾思有些诧异,刘善神色平静道:“被宫人殴死了。”

    听到这话,顾思睁大了眼:“你说什么?!”

    “陛下往日在宫过于残暴,”刘善神色没有半点怜悯,“宫所恨者众多,昨夜我带陛下回寝宫后,诸多太监侍女听了消息,趁我不在,偷偷将陛下殴死了。”

    顾思没说话,其实不用刘善说明,他便已经知道了发生了什么。

    刘善的哥哥刘行是范玉最初的侍从,死于范玉虐打之下,那时候范玉刚刚成为太子,刘善顶上了刘行的位置。

    顾思最初是给刘善送金银,后来才相交。

    刘善抬眼看着顾思,提醒道:“大人说了周大人会放过陛下,可是陛下欠的,又岂止是周大人?”

    “我明白。”

    顾思点点头:“好好收敛,听周大人安排吧。”

    范玉没了,但早朝还是要开的,所有朝臣都接到照旧上朝的消息,但也接到了兵变的消息,所有人都参不透发生了什么,只能是假作什么都不知道,忐忑上朝。

    这其有几位异常镇定,例如刑部尚书李玉昌,亦或是御史台秦楠。他们站在人群,对于朝局变化似乎没有任何感知。

    此时天还没亮,所有朝臣按顺序站在大殿之外,有一个臣子忐忑拉了拉李玉昌的衣袖,小声道:“李大人,您看上去一点都不怕啊?”

    “有何可怕?”

    “昨晚兵变了。”那人接着道,“万一换了一个陛下……”

    “那又如何呢?”

    李玉昌眼神转过去,看着天上乌云,平静道:“换了个陛下,我也是百姓的尚书。”

    东都的天慢慢亮起来,永州黄河段,却是大雨倾盆,黄河水流最终还是冲垮了堤坝,但柳玉茹在后方垒起来的沙袋,再一次堵住了黄河水的去路。他们所有人手拉着手走上前去,站在汹涌的水里,给后方人时间加紧抢修。

    柳玉茹已经没了力气,她和印红、傅宝元、李先生一起手挽着手,站在洪水,任凭洪水拍打着身躯。

    她面色发白,整个人都在颤抖,全然是用着毅力在拉着别人,以至于不被冲开。

    \”李……李先生!\”

    印红颤抖着声开口:\”还有多久?\”

    \”等雨停……\”

    李先生也有些撑不住了,可他仍旧扯着嗓子,大喊出声:\”等太阳升起来,雨就停了!\”

    而太阳尚未升起,东都大殿,便传来了太监嘹亮的唱和声,而后大殿门开,官员鱼贯而入,等他们进入大殿之后,便看见顾思站在高处,他一手捧着圣旨,一手拿着天子剑。

    顾思在高台上宣读了范玉的圣旨,宣读完毕后,他终于道:“请诸位与我一同去城门迎接陛下吧。”

    朝臣面面相觑,顾思继续道:“陛下路上已经下令,攻下东都后将劫掠东都三日,我等前去迎接,意在安抚陛下,和平入城,以防动乱。”

    众人依旧不说话,李玉昌冷声开口:“如今不去,是打算等着日后被清算吗?”

    听得这句提醒,所有人终于反应过来,秦楠接着道:“东都为难在际,诸位身为官员而不救,这东都还有谁救?”

    周遭不言,秦楠踏出一步,对顾思道:“顾大人先行。”

    顾思从高台上走下来,李玉昌和秦楠随后跟上,列在他身后第一排。而后顾思的门生也跟了上去,随着人数越来越多,原本动摇着的人咬了咬牙,最后都跟着顾思一起出了宫门,去城外迎接周高朗。

    他们出城时,百姓也在出城,周高朗来的西门已经被锁了,百姓只能从其他三个门疏散出去。

    这上百官员浩浩荡荡走在路上,百姓无不侧目,察觉百姓的目光,这些官员不由自主挺直了腰背,跟在顾思的身后。

    等到了城门口,这时太阳也在远处探了半个头,而后所有人远远见到“周”字旗帜飘扬在空,远远看见大军往东都奔袭而来。

    周高朗来得比顾思预料还要早,可见他当真没有休息,星夜兼程。

    顾思让所有人停在城下,自己一个人往军队走出。

    晨光下,黄沙漫漫,泛着金色的光芒,顾思一把剑,一身红衣,便朝着千万军马而去。

    没有停顿,没有犹豫,虽千万人,他亦往矣。

    而后他停在城池百丈开外,周高朗驾马在前,叶世安和周烨驾马并列在后,他们远远看见了顾思,见风翻飞起他的衣袖发带,在一片黄沙之显得格外惹眼。

    他们没有减下速度,而顾思一动不动,直到最后,周高朗临近他时,顾思突然扬声,单膝跪下,大喊了一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到这一句话,周高朗骤然勒紧了缰绳,堪堪停在顾思面前。

    随着周高朗的停下,整个军队也急急停了下来,顾思跪在周高朗面前,神色平静从容。

    “顾思,”周高朗皱起眉头,“你又要做什么?”

    “陛下,”顾思双手呈上圣旨,恭敬道,“昨夜少帝已经下旨,禅位于陛下,故而臣领武百官,特来东都城门前,迎陛下入城!”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是一惊,周高朗在短暂错愕后,他静静看着顾思:“我若入东都,司马将军、韦将军、杨将军将如何说?”

    “那敢问陛下是如何入东都?”

    顾思抬眼看向周高朗,周高朗挑眉:“我如何入东都,又干他们何事?”

    “若陛下此刻下马,卸甲松剑,那东都上下,无论军民朝臣,都以圣君之礼迎陛下入城。”

    “若我不呢?”

    “若陛下不,”顾思抬手将剑插在身侧黄沙之,平静道,“高祖曾赐臣天子剑,上打昏君、下斩奸臣,高祖赐字成珏,望臣君子如玉,为国之重器,守百姓四方。今顾思立于东都城前,若陛下不卸甲,还请从微臣尸体上踏过。”

    周高朗不说话,他抬头看了一眼,东都城楼之上,士兵都陈列好了武器,早已是做好防备的样子。

    而城楼门下,朝臣手持笏板,静静看着他们对峙。

    周高朗沉默了很久,终于道:“思,我没想到你做到这样的程度。可我许诺过将士……”

    “陛下许诺将士,是想犒赏三军,”顾思立刻道,“我顾家愿散尽家财,以偿将士。”

    听到这话,众人都愣了,顾思眼一片清明,他看着周高朗,继续道:“陛下,我知道您的担忧,您担忧军心不稳,如今少帝已经禅位,您乃名正言顺大夏之主,算不得谋逆。”

    这一条,便将周高朗最忧虑的军心给解决了。来日入城,就算那些将士发现他们被骗,可周高朗也没有谋逆,他们始终是无罪。周高朗的皇位,来得坦坦荡荡。他们也没有了周高朗的把柄和反叛的理由。周高朗若是再不放心他们,未来也可逐渐卸权。

    “而城内,三位将军也已经同微臣达成协议,迎陛下为天下之主,陛下与三位将军联手对抗刘行知,国库尽为陛下所用,陛下不必担心军饷。”

    按着周高朗原来的计划,他与韦达诚等人一战之后,根本没有护住东都的力量,不如就劫掠东都以作军饷,而后撤出东都,通过拉长战线拖死刘行知。而如今韦达诚不同他打,他也成为名正言顺的皇帝,自然再不用通过劫掠争军饷。那劫掠东都,除了给他一个极坏的名声,什么都得不到。

    “最后,陛下许诺的犒赏,也由我顾家全额所出。我夫人柳氏为举国皆知富商,如今我顾家愿散尽家财,以补将士。只求诸位将士今日,卸甲入东都!”

    周高朗没说话,静默着看着顾思,顾思迎着他的目光,终于道:“陛下,您担忧的,我已经帮您解决了。”

    “而此刻,黄河边上,我夫人正在修黄河。我听说今日大雨,我猜想应当是洪水滔天。”

    顾思说着,脑海浮现出柳玉茹的模样。

    而黄河段,柳玉茹和所有人拉在一起,早已失去了知觉,她只是不断在心里低喃着顾思的名字。

    那是她的信仰,也是她的坚持。

    “豫州边境,我兄弟沈明正带着叶韵于城楼之上,以八万军队,对抗三十万大军。”

    豫州边境,人密密麻麻顺着登云梯爬上来,所有人身上都是血,军鼓震天,喊杀冲云,沈明一枪挑开一个士兵,大喝出声:“不要放他们攀上来!杀!”

    “我舅舅江河,昨夜也在宫,与洛子商同归于尽。”

    顾思言语带了几许颤声。

    “先帝的坚持,我们坚持了。年少的承诺,我们也做到了。陛下也曾是大夏好儿郎,还望陛下,”顾思叩首下去,哽咽道,“不负我等一身热血,初心不忘。”

    周高朗依旧不出声,他似是斟酌。周烨捏紧了缰绳,看着跪在地上的顾思,他骤然想起当年扬州,他与顾思对饮之时,许下的豪情壮志。

    他又想起柳玉茹的骂声——你以为婉之姐姐喜欢你什么?

    他看着顾思,紧绷了肌肉。

    而叶世安注视着顾思。

    漫长的行军路,他与周烨都一样,时间让他们平静下来,仇恨带给他们的冲击缓缓消退,他看着跪伏在地的顾思,脑子里却都是年少学堂,扬州夏日蝉鸣之声。

    顾思守住了他的坚持,而他叶世安呢?

    叶世安仰头看向东都——不求为名臣,总不能为乱贼啊。

    远处城楼下,李玉昌远远看着他们,他见顾思跪在地上久久不起,猝不及防的,就在众人瞩目下走上前去,他来到顾思身前,沉默着弯腰扶起顾思。

    顾思抬眼看向李玉昌,李玉昌替他拍了黄沙,又扶着顾思坐下,随后一掀衣衫,坐在了黄沙之上,朗声道:“今日陛下若不卸甲,烦请从我等身上踏入东都。”

    李玉昌说罢,秦楠也从城门走了出去,一掀衣衫,坐在了李玉昌旁边。

    而后一个又一个官员从城门内走出来,坐在了他们后面。

    百丈距离,便被这上百官员,一一填满。

    他们都是臣,却仿佛无所畏惧一般,以血肉之躯,挡在了东都城门前。

    周高朗知道,一旦他真的带兵践踏过这些人,至此之后,他将再难得到读书人的支持。

    而城百姓,也会因为这些人的血激起愤怒,他们只要入城,那就是一场恶战。

    其实顾思说得没错,所有的路顾思已经帮他扫平了,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可这话不能由他说,一旦由他说,就是出尔反尔,会寒了跟着他的人的心。

    周高朗思索不言,这是一个太过重大的决定,他要慎重。

    在这一片静默得只听风声的环境下,周烨静静注视着他们,看向远方。

    他看着那高耸的城墙,看着晨光落在城墙之上,看着顾思身侧天子剑剑穗飘摇,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闻到风里的黄沙,仿佛又回到秦婉之死去那天。

    她说,好好活着。

    她也曾说,我愿郎君,一世如少年。

    周烨慢慢睁开眼睛,而后他翻身下马,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下,坐到了顾思身边去。

    紧接着,叶世安也翻身下马,坐到了顾思身边去。

    “烨儿……”

    周高朗颇为震惊,周烨平静开口:“父亲,百姓是无辜的。仇已经报了,恨也该过了,我们也不是走投无路了,如果还要继续下去,与范玉,与洛子商,又有何异?”

    “我明白您的顾虑,可今日若是攻打东都,那就是你死我亡两败俱伤,若是能和平入城,赏银每人五两,由国库支出。”

    “周军应当是仁义之军,您也该为圣明之主。我身为您的儿子,今日若不能劝阻您,便该为此赎罪,今日您若一定要入东都,请从儿子身上踏过去。”

    听到这话,周高朗抿了抿唇,他看向叶世安,失笑道:“你也一样?”

    “一样。”

    叶世安平静开口。

    “世安误入歧途,幸得好友点醒。我等读书立世,原为造福于百姓。我等憎恶洛子商范玉之流,是因他们为一己私欲致天下大乱。陛下,迷途知返,亦是赎罪。”

    周高朗不说话了,好久后,人群传来了士兵的声音。

    “算啦,陛下,”身后有人大声道,“钱不要啦,五两也很不错了,我还想留条命去养我老娘。”

    一人开了口,许多声音便在后面响了起来。

    周高朗静静听着,他抬眼,一眼扫过去,顾思领着朝臣盘腿坐在地上,一路直抵东都城门之下。

    经过几轮变更,如今朝廷已是许多年轻面貌,他们在晨光似如神像,流光溢彩,他们的面貌一一落在周高朗眼,周高朗静静坐在马上,许久后,他抬起手,将铁盔取了下来。

    “大军驻扎城郊,卸甲入城!”周高朗大声开口,“入城士兵,不得流窜,不得扰民,违者斩立决。十日后,全军每人分发五两军饷,以作奖赏!”

    他大喊出声后,周边骤然出来百姓的欢呼声。顾思扬起笑容,看着远处升起的朝阳。

    而此时此刻,黄河边上,早已不成鬼样子。

    大雨过后,随着云破日出,水流终于小了下来。

    人们开始有序的填补堤坝,而柳玉茹在听到李先生一声:“终于好了。”之后,再也撑不住,直直就倒了下去。

    她倒下去的时候,看见阳光落在树上落下的水珠之上,露出斑斓的光来。

    结束了,她想,一切,都结束了。

    *** ***

    康平元年八月三十一日,周高朗入东都。

    他进入东都进入得很平静,不费一兵一卒,便入了宫城。

    如预期的大战并没有发生,除了一座被火烧尽的大殿之外,东都之内,近乎无损。

    周高朗入宫之后,周烨便去安排剩下的事务,周高朗留下顾思,两人一坐一站,许久之后,周高朗终于道:“你想要的君主,不该是我这样的。”

    顾思没说话,周高朗接着道:“为什么还要帮我?”

    “陛下,”顾思低着头,平静道,“玉茹当年嫁给我的时候,想嫁的人,也不是我这样的。”

    说着,他抬眼看向周高朗:“可她改变了我。”

    “她让我明白,我不能总选择逃避。我不能总指望着,这世上天生有一个明君,他能在任何时候都做出正确的判断,人毕竟是人。而我作为臣子,我若不满于这个国家,我当改变他;我若不满于这个君王,我亦当改变他。就像陛下本会成为一个暴君,可如今不也卸甲入城了吗?”

    “如果你是这样想,”周高朗笑起来,“你可以不选我。”

    “总有些路是死路。”

    顾思答得恭敬,周高朗不说话,许久后,他叹息道:“其实我知道,你不是因为你说的选择我,这固然是愿意,但实际上,你真正选择的,是烨儿。”

    听到这话,顾思神色不动。

    他丝毫不意外周高朗知道他的心思,无论是江河、范轩、还是周高朗,他们这些早已是权术顶尖的人,怎么又会猜不透他的想法?

    然而顾思也无所畏惧,他平静道:“我辅佐的,终究是周家。”

    “其实你说得没错,”周高朗慢慢道,“我并不适合做一个君王,我只适合做一把刀。君主可以不够聪明,也可以不够果断,但有一点,”周高朗抬眼看着顾思,“他不能不够仁义。”

    “我其实从来也没想当皇帝,”周高朗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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