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爷不家?”柳氏皱眉。
“方才不曾见,想是不家。”那媳妇子回:“这事真真荒唐。”
一个婆子站一边,听得这话冷笑一声。柳氏瞪她,她忙陪笑道:“夫人,富春老话‘嫁人不嫁李家郎’,说其实就是隔壁李大人本家。李大人本家富春是出了名混帐,什么荒唐事是做不出来呢?”
“哦?”柳氏好笑道:“这又有个什么缘故儿,你且说来听听。”便廊上美人靠上坐下听故事。
原来李家这几十年财星高照,一口气出了七八位知府、知县、通判、府经历,这几位李大人都是极会做人家能人,将那任所天都增高了三尺还嫌不足,任满回乡之后还想让富春天也高几尺。然富春百姓见识短,生怕天高了会塌,就恶李家如臭虫一般。李臭虫流芳乡里,正经人家谁肯和臭虫结亲?所以才有嫁人不嫁李家郎一说。
柳氏一边听婆子讲故事,一边满意看着女儿。英华两只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然紧紧抿着嘴儿,这般好奇居然忍住了不插嘴,学她姐姐瑶华样子到五六分,倒也有个大姑娘样子了。
“李大人回家,装箱子船就有三只,想必族里眼红人不少。”老婆子笑道:“今儿让妇人们来闹是小打小敲,明儿还不定有什么花样呢。”
“英华,你怎么看?”柳氏看女儿忍辛苦,故意问她。
英华连忙笑道,“李大人做了二三十年官,带回家财货也不少。依女儿看来,李大人英明紧,必有应对之策。”
“家家都有难念经哪。”柳氏叹息道:“富春风俗聚族而居。咱们不肯回枫叶村是有缘故。李大人和咱们做邻居,自然也是有缘故。若不是有个缘故,李氏族人也不敢这样上门来闹。”柳氏思索了一会,道:“李夫人被人欺负,咱们不能袖手。娘借着还钗过去瞧瞧能不能帮得上忙。英华,你是未出阁小姐,不能带你去,你家罢。”
英华嘴上答应响亮,扭来扭去牵着柳氏衣袖却不肯放。
柳氏啐了女儿一口,笑骂:“你要看热闹,不会偷偷趴墙头看!”便点了十来个力气大媳妇子婆子,摆出京城翰林夫人派头来,浩浩荡荡经大门还钗子去了。
英华得了母亲准许,忙忙叫人去取梯子。她自家沿着两家中间院墙走了半圈,看准一棵大樟树枝繁叶茂,可以一览众山小又能遮挡身体,便站树下思量:是等梯子搬来还是先爬上去?有梯子便能站高看远,然若是父亲突然回来,梯子便是证据……
“王家姐姐,看这里。”李小姐芳歌从墙那头伸出一张笑脸来,“奴前几日和姐姐隔船见过礼,姐姐可记得?”
琢磨着爬墙看热闹却教人家捉住了,英华只觉一片火热从颊边烧将起来,热腾腾直冲头顶,实尴尬紧,半日答不出话来。
英华半日无语,芳歌只当王小姐天性羞怯,被自己吓到了,扭头对李知远抱怨:“哥哥,你出什么主意,吓到王家姐姐了。”
李知远咳了一声,爬上墙头冲英华做揖,朗声道:“王小姐有礼,家有恶亲上门滋事,妹弱弟小,望王小姐念紧邻之谊收留。”李知远讲话时,就有两个头一左一右探出来,都对着英华微笑。三张脸俱是一模一样,长圆脸,两朵深深酒涡,笑起来眼睛眯成两只弯弯月亮。不过,李小姐要秀气些,李公子要英气些,李家小公子天真些。
看李公子和他妹子讲话情形,是不晓得她打算爬到墙头看热闹了。英华缓过神来,微微点头。
李知远便自那边送过一架梯子来,先将妹子扶了过来。青阳便似个活猴,一眨眼便爬过墙头,溜下梯子,笑嘻嘻冲英华唱了个肥诺,道:“麻烦英华姐姐了。”
英华实不曾想李家小公子活泼至此,待和人家玩笑着回礼,到底初识面薄不好意思,只有抿着嘴儿微笑万福。
李知远已是轻轻一脚把兄弟踢开,笑骂:“皮猴。”青阳扁了扁嘴待反驳,已是被芳歌揪住了衣袖拉到一边。李知远郑重对着英华又做了一个揖,道:“麻烦王小姐了。”也不等英华说话,便把长衫下摆拉起来,蹭蹭蹭几步爬上墙头,带着梯子消失了。
这人还真是洒脱,说来就翻墙来,说走就爬墙走。英华对着那堵墙愣了愣神,笑着转回身来对芳歌姐弟二人行礼,道:“请姐姐到妹子屋里坐一会罢。”
翰林清贵却没有多少油水;王翰林又要资助兄长,自家过甚是俭朴。英华房里书倒有几架,床帐俱是半不旧,只一张极大极阔书桌摆明屋窗下,左边高高花架上供着一盆兰花,翠叶披离间二三朵嫩绿花苞初绽,屋子里一股子兰花清香。书桌上除去一笔架一笔洗一镇纸一铜砚,只有厚厚一叠纸并薄薄一本字贴,并无花瓶饰玩。
青阳认为这位王小姐屋子比大哥屋子还有书房气,无趣很。他对着满屋子书吐了吐舌头,溜到院子里拾落花玩去了。
英华便喊人把桌椅搬到院中树下,笑道:“今儿有点热呢,院子里头有风,请姐姐外头坐会罢。”
芳歌本待把弟弟喊进来,英华请她外头坐,便显得弟弟不那么失礼了,她忙笑着答应了,道:“姐姐屋子里书真多。”
英华笑道:“因前头书房还不曾收拾好,这几架书也是暂时搁妹子屋里。其实妹子也没有正经上过几日学,俱是家父闲时教着玩儿认得几个字罢了。姐姐读到哪里了?”
auzw.com “胡乱念了几本《论语》,日后少不得常来向姐姐请教。”芳歌指着蹲地下玩青阳笑道:“不过和他做个伴儿罢了。”
富春书香极盛,不论小户大宅,生了儿子俱都要他读书识字,然女孩儿上学极少,似英华几位堂姐便都不曾上过学,不过父兄闲时教她们认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罢了。是以英华京城是正经女塾念了六年书,她要体贴富春风俗,便不肯说自己上过学。李小姐只说是陪弟弟念书,她两个俱是聪慧女孩儿,相对一笑,便不再提读书事情。
其实英华极是好奇李家现是个什么情形,然人家不说,她也不能问,便耐着性子和芳歌闲话,说些女孩儿们喜欢女红吃食。
芳歌情知自家姐弟翻墙过来极是冒失,然亲戚们上门吵闹并不是体面事体,王小姐不问她乐得不提。李知府南边做了十来二十年官,家里很有几个不错厨子,芳歌提起南边吃食如数家珍。英华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道:“那个肉燕听着真有趣呢,府上现厨子会做吗?”
芳歌含笑点头,道:“会,明日叫他做些送与姐姐尝尝,若是姐姐觉得好吃,叫个厨子去我家学便是了。”
“我家厨子只有几样面食拿得出手。家里若要请客,都是请厨娘操办。”英华微笑着说,“省心倒是省心了,想一两样精致些吃食,都是外头买,要自家做却是不能,以后要经常叼扰府上厨子呢。”
京官儿进项不多,花钱地方却不少。所以京城三百六十行里,但有一种厨娘,自备厨具并金银细磁诸样器皿,带着一群帮工上门承办各种宴席。主人家花上二三十两银子,便可体面请一二日客。王翰林俸禄要送一大半与兄长,自家日子不免紧巴,宴请都是请这种厨娘,家里厨子只会家常饭食。因是紧邻,将来两家来往免不得要互送些吃食。英华怕自家吃食粗糙,让李家误会是有心怠慢,便借着机会说与芳歌听。
芳歌年纪到底还小,心里记挂着家里。英华与她讲话,她只随口答应,捏着衣角桌下搓来揉去。便是那小青阳也不停朝东边张望。可惜英华小院子西南角上,极是安静所,风吹花落树叶儿沙沙响,想听李家动静却是不能。英华见她姐弟两个如此,心里便活动了,想了一想笑道:“我们后边看家楼居然有五层楼高,倒是少见,不如妹子引姐姐去走走?”
芳歌还罢了,青阳听得这话,没口子喊“要去要去。”英华此举极是体贴她姐弟两个,芳歌心里感激很,忙含笑拉着英华手道:“就随姐姐去走走呀。”
英华便前面引路,道:“姐姐这边请。”
青阳听她二人姐姐来姐姐去好不耐烦,插嘴便说:“你们两个到底谁是姐姐?这样客气做甚,大家紧邻不比旁人,也当序一序年齿。”他本是个活泼孩子,突然讲话这样老气横秋,说得英华和芳歌一起笑了。
英华便先道:“妹子今年十五,是五月初五生。不晓得姐姐贵庚呢。”
芳歌呀了一声,笑道:“可是巧了,妹子是五月初六,正好比姐姐小一天,英华姐姐当定了姐姐呢。”
英华推辞不过,便改口喊芳歌妹子,两个重见礼。
大户人家院落重重,守卫多有不便,常后进建一幢看家楼,底下当仓库、存放粮食,顶楼安排人手守夜。平常人家看家楼多是三层楼,似王家后院高五层看家楼确少见。英华三人登上五楼抚栏远眺,李王两宅眼底。
王宅静悄悄,只有风吹树叶摇。李家乱糟糟,鸡飞狗跳好不热闹,男妇三五成群各院流串。小青阳看了一会,突然怒道:“哎呀,那群坏人闯到姐姐院子里去啦。他们欺负沈姐。”
芳歌脸色发白,咬着嘴唇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李氏族人恁般乱来,居然闯到小姐闺房去,英华也吃惊,扶着芳歌肩安慰道:“莫怕,莫怕,他们不敢过来。”
“我要回家!”青阳眼睛瞪得溜圆,握紧了拳头道:“不能叫人欺负我沈姐!”
芳歌哭着拉住弟弟胳膊,道:“别去。哥哥家呢,你别去。莫叫人把你打坏了。”
“我不,沈姐叫人打了呀。”青阳用力挣扎,却挣不脱姐姐束缚,他放声大哭,芳歌抱着兄弟也是泪落如雨。
看上去沈姐对芳歌姐弟很重要。但方才李公子是特地把她们送到王家来避祸,李家现这样混乱,一个少女和一个孩子又能帮得上什么忙?英华不晓得怎么劝她们才好,只得一边使帕子替她们擦眼泪,一边道:“莫急,令兄一定有法子,你们莫急。”
说话间,李家大门口已是来了几个红帽子衙役,一边敲锣一边喊“肃静”。英华情知是有人报了官,忙推芳歌:“看,官府来人了!”
待到芳歌和小青阳擦干眼泪来看,富春县里来捕已经堵住李家前后门,李公子引着一队捕四处捉人了。英华见得如此,便拉着她下楼,道:“想来府上无事了,妹子到我屋里稍坐一会,洗个脸罢。”
芳歌两个眼睛早哭肿了,红好像两个桃子一般。方才担心家里不觉,此时便觉得没脸见人,拿袖子挡着脸,跟着英华到她小院子里,洗了脸重梳妆。青阳还小,抽抽噎噎哭很是伤心,英华便挽起袖子亲自替他洗脸,一边柔声哄他:“令兄一定不会让你沈姐白受欺负。你莫把眼睛哭肿了,叫人看见笑话你。”
青阳恨恨答应一声,坐到角落里不肯讲话。梨蕊看见自家小姐笑无奈,忙转回屋,翻了半日翻出一把精致小弓,悄悄儿走到自家小姐面身边递与英华,又对着青阳呶嘴。
这把小弓原是英华小时候玩具,是柳家舅舅与外甥女礼物,极是精致,连把手上都镶着一只雄鹰玉雕。英华上了女学之后正经学骑射却用不得这样玩具了,也没有想到居然还留着,她忙将这把小弓送到青阳面前,笑道:“这个与你顽。下回再有人欺负你家人,就用力射他一箭,好不好?”
“好!”青阳将弓抢到手里,用力握紧,恨恨说:“那些欺负沈姐人,我都要射他们一箭。”
英华鼓掌赞道:“有志气,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青阳你要努力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