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愣了一会,笑道:“三进是你女儿住,四进你儿子要住,府上管家使女都住第五进,安排我两个侄儿住哪里?”
王翰林皱眉想了一会,英华已经不小了,男女七岁不同席,侄儿自然是不能安排第三进住。第五进住着仆婢,不能让侄儿受委屈,算来算去只第四进合适,便道:“就第四进罢,先安排耀宗那里。就是耀宗回家,也当和兄长们好好亲近亲近。”
柳氏连忙答应,一叠声喊人去收拾。英华情知梨蕊早就把二哥地方收拾好了,母亲这般说话不过是父亲面前卖好儿罢了,忍不住笑了一声,捏着毛笔洒下一点黑汁桌上。
柳氏瞪女儿一看,嗔道:“擦掉,算完了没有?”
“算好了。”英华就将帐本挪到母亲面前,又道:“女儿去大哥屋里瞧瞧收拾怎么样。”便笑着跑开了。
“这个丫头,疯魔了。”柳氏抱着胳膊对女儿背影摇头,说虽是抱怨话,其实带着浓浓欢喜。
王翰林将手搭妻子肩上,笑道:“女儿到底像你。”
英华跑到院门口止步,早有跟她一个小丫头追上来。英华就边走边问:“你梨蕊姐姐可还后面?”
那小丫头小声道:“梨蕊姐姐后面看人收拾厢房。”
英华就叫这个小丫头去老田妈那里要几把锁送到梨蕊那里去,她独自一个先到大哥院子门口,一个婆子拦住了道:“请了好几个裱糊匠糊板壁,二小姐待收拾好了再来瞧?”
“二哥那边有裱糊匠吗?”英华边问边朝西边走。
那婆子笑眯眯答:“大少爷这边明日都不晓得能不能收拾好,二少爷那边要等后日了。”
东院人来人往热闹紧,西院就显得冷落许多了。英华推开院门,就见梨蕊站正房廊下发呆,眼圈儿红红,像是才哭过。英华便咳了一声,笑道:“天就要黑了,你一个人这里做什么呢?”
“没什么。”梨蕊笑道:“方才风吹砂子迷了眼,二小姐一个人过来?”
“我让海棠去老田妈那里要锁去了。大伯家两位堂兄要我家暂住,爹爹说让他们住二哥这里。”英华指着正房道:“二哥不喜欢人家动他东西,正房可不能给别人住。收拾好了先锁起来罢。”
“夫人安排两位堂少爷住东厢还是西厢?”梨蕊推开门看了正房一眼,又回头问:“大少爷和堂少爷几时来?”
“还有几日,东厢还是西厢随便安排啦。”英华看着一群倦鸟落到院子里桂树上,轻轻吐了一口气:“我真想二哥早一天回家。”
“天黑了,我陪二小姐回去罢。”梨蕊依依不舍扭头看了上房两眼,扶着英华出院门。东院里已经点上灯了,灯火通明,笑语喧哗,英华和梨蕊各有各心思,都视而不见。
过了两日,东西院俱都收拾妥当,柳氏便请王翰林去看过,就使了个管家去枫叶村通知耀祖搬家。王翰林晓得夫人办事极妥当,他家无事,带着一个苍头,骑了头小毛驴去县城访旧友去了。
柳氏估摸着耀祖差不多要到时候,使了管家到镇外迎接,她自上房摊开一堆帐本算帐,就连英华,都禁了她小院里,与她布置了六百大字功课。
耀祖对于搬到梅里镇和父亲同住,其实心里还是期待。一来枫叶村人多房少,他一家住着几间房确实很挤。二来他对于当初被父亲打发回老家事一直耿耿于怀,前几日父亲自至枫叶村喊他搬过来一起住,他觉得多少挽回了面子。待他踏进第三进东院,是满意。
东院里屋舍俱全,院子里有假山花木点缀,不论是耳房还是正房,俱都用上好白纸糊得雪亮,院门口还立着两个婆子两个丫头,看见大少爷齐齐行礼。耀祖便是想抱怨也无从抱怨起,便和妻子黄氏一起看家人搬箱笼。他手里掌管着亡母遗产,箱笼不少。
英华院里一个小丫头路过,看着一长串箱子流水样抬到第三进东院去,回来就阶下和同伴讲:“大少爷箱笼极多呐,搬了有一柱香功夫,都不曾搬完。”
英华写大字写极烦燥,听得帘外闲话,便把笔搁笔架上,道:“娘意思不过是让我不要出这个院门罢了,我到上看看大哥搬家,是无妨。”便拉梨蕊一起上看热闹。
梨蕊不肯动,自顾自绣帕子,笑道:“我不去。教夫人知道,必是要拿我做伐子打板子。”
其实柳氏待梨蕊极好,从来不曾弹过她一指甲,倒是英华,因为淘气没少挨过母亲板子。梨蕊这一样说,英华气闷,趴桌上道:“是是,要有小姐样子。可是看看又没什么。”
梨蕊笑道:“不过是些箱笼铺盖,还能看出一朵花儿来?小姐,六百个大字呢,你写了多少了?”
英华愁眉苦脸拿起笔,想了想把椅子踢开,写了几笔,又道:“手酸。”将笔搁下,提着裙子跑到上,从窗缝里看外头。果然大哥和一个妇人并肩站东院当中,指挥着管家们搬箱子。院子四角堆着四堆箱笼等物,看上去大哥身家丰厚很。倒是隔壁二哥院子里几个人颇有趣。一个戴绿色折上巾胡子院子当中对着几个管家指手画脚,一个妇人拉着他衣袖不让他讲话。剩下来三个年轻人手里都举着本书坐廊下摇头晃脑念。一堆箱子铺盖堆院子当中都无人管。
父亲明明说是有两位堂兄来,怎么有三个人?英华觉得不大对劲,立刻提起裙子下,吩咐:“梨蕊,你看看二哥院子里情形,我先到娘那里去。”
“三个人?”柳氏皱眉。她为了避免大儿子第一天搬回来就和他发生冲突,一直到现都没有露面,连英华都禁了足,却没有想到还是出了纰漏。一个两个是住,三个五个也是住,又何必计较两个变三个。柳氏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他们不告而来,那我也没有殷勤款待理。他们带了几个人来?”
英华摇头,道:“我看二哥院里都是咱们家人,。”
柳氏便叫人把梨蕊喊来,问她二少爷人可搬过去了。梨蕊回答还不曾,柳氏便道:“等耀祖回家你们再搬罢,那边院里与他们一个洒扫看门婆子就够了。”又吩咐老田妈:“过去瞧瞧,看看我们家大少爷和我那两个侄儿少什么。”
老田妈去了一会,回来禀报:“大少爷那边无话,少夫人说要安置箱笼,一时不得空,待收拾好了屋子就来与夫人请安。二少爷那边是姑老爷两口子送两位堂少爷来,姑老爷问小妇人讨上房钥匙,说他要住,又说人不够使,让夫人拨几个人过去。”
“这都是什么亲戚!”柳氏怒道:“使人去县里把老爷请回来,他亲戚他打发了,我不管这些乱七八糟闲事。”
不请自来,占了人家房子住,还问人家要人服侍,而且这人还是自己姑父。英华愣了好一会,才道:“真是我姑父?上回父亲不是央人帮姑父寻了梁王府长史差事么。”
auzw.com 柳氏压抑不住怒火,没好气道:“他给你爹爹写信说要学陶渊明,不肯为五斗米折腰。你爹爹气要死,说再不肯替富春第一才子走门路了。”
英华忙替母亲捏肩,笑道:“娘别生气,姑父送堂兄来咱们家,就是他不说,咱们也要留他住一二日。老田妈,你就说我二哥不日即归,他不喜人动他东西,所以夫人将他屋子锁了。”
老田妈口里答应着,眼睛却看着柳氏,看柳氏微微点头,方去了。柳氏冷静下来,道:“我只当不枫叶村住可以省掉许多麻烦,看来还是想错了呢。若是个亲戚都似你姑父,还不如枫叶村大家挤着亲香。你回去写你大字儿,写不完六百个不许吃饭。”
柳氏使人马加鞭到县里寻到翰林老爷,也不敢把夫人原话当着人面说给老爷听,只说:“大少爷和堂少爷都到了,姑老爷陪着来,夫人请老爷回家。”
王翰林深知这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妹夫来了准没好事,只得和朋友告个罪回家。好县城离梅里镇并不算远,骑上驴走,半个时辰也就到家。一进门他便直奔前堂。
前堂静悄悄,竹帘初卷,阶下满是落花,后门洞开,凉风穿堂而过,后院里只有一个婆浇花。难道夫人把妹夫请到上房了?虽然说至亲内眷不避嫌,乡下地方也不甚讲究,然夫人是不会犯这种错误。王翰林喊住那婆子,问她:“姑老爷哪里?”
那婆子指指后边,道:“二少爷院里骂人呐。”
王翰林大感头疼,自夹道先进了梧桐院,问柳氏:“他来干什么?”
“不知。”柳氏指着一桌子摊开帐本道:“我这里忙丢不开手,又怕你儿子多心我去数他箱笼,所以我也不曾使人到后面看。是英华听见吵闹声过来和我说,我才使老田妈去瞧瞧。一见是令妹夫,我就使人喊你回来了。”
柳氏一问三不知,王翰林只得重到前堂坐下,使人请姑老爷过来。过得一会,姑老爷和姑太太一齐来了。柳氏使人传话只提到姑老爷,并不曾提到姑太太也来了。王翰林看自家妹子身后,除去两个侄儿,还有妹妹宝贝儿子,后面再没有别人,他心里松了一口气,堆出笑脸道:“伯远几时来?”
姑老爷板着脸道:“早来了,大哥贵人事忙,都不肯见我们。”
王氏为难道:“大哥一早就出去了,又不晓得你来。”
姑老爷横了妻子一眼,道:“这里没有你说话地方,你去后头收拾屋子去!”
王氏不由退了两步,眼圈儿已是红了。
王翰林见不得妹子受气,冷笑道:“这里是王家,不是我王某人妹子说话地方,轮不到旁人说话。来人,送客!”
“你富贵了,就瞧不起我们。我们走!”姑老爷扭头就走。王氏拉住丈夫,看向哥哥,为难道:“二哥……”
“你还没有富贵,就瞧不起我妹子,好走不送!”王翰林把妹妹拉到一边,指着大门道:“我妹子和我外甥我要留下住几日,你走罢。”
两个侄儿并外甥都低头看脚背看脚背,抬头看藻井看藻井,并无一人敢吱声。便是姑太太,看二哥样子是动了真怒,也不敢再开口。姑老爷怒气冲冲走到大门处也无人上来留他,只得慢慢走出去了。
王翰林将侄儿和外甥打发回去收拾行李,将妹子请到梧桐院里正房坐下,方问她:“伯远陪着孩子们过来也罢了,你怎么也跟着他胡闹?”
“张家建祠堂,伯远为了凑份子钱把房子典掉了……没有地方住,大哥接我们回去住。”姑太太羞愧难当,脸涨得通红,“他和大嫂吵架,我们大哥那里住不下去了。”姑太太结结巴巴道:“二哥,你借几间屋与我们住,我会劝他不要和二哥吵架。”
“这个张伯远,死要面子活受罪!”王翰林怒道:“他受罪是自找,还连累你们跟着他受罪。我不管他,你们先我这里住下,衣裳器皿少什么和你嫂子说。”王翰林扭头看柳氏。柳氏微笑着冲姑太太点点头,便道:“姑太太这里暂坐,我去后面瞧瞧还少什么,若是家里没有,就叫人现买去。”
姑太太犹道不少什么,柳氏已经大步出门,顺着台阶边石板绕到角门,径直进了女儿院子。英华房里无人,只有上传来嬉笑声。柳氏绕到屏风后蹬胡梯中间,喝道:“都给我下来!”
英华捂着嘴儿,笑花枝儿一般乱颤,一阵风似跑下来,几个小丫头子都忍着笑下来,喊了声太太,各自散去。后才是梨蕊,虽然板着脸,但嘴角都抽抽。
“娘,堂哥们院子里就把铺盖打开了,他们分不清谁铺盖归谁,还院子里大眼瞪小眼,真好笑。”英华摇着母亲胳膊,娇憨说:“笑一笑嘛,笑一笑嘛。”
“为娘笑不出来。”柳氏拍开英华胳膊,道:“你姑父一家都来了,听你姑母说她们连房子都典了,要我们家长住。”
英华对姑父张伯远脾气略有所闻。当年祖父主持富春书院,认为张伯远有宰相之才,便把小女儿许给他。谁知书院里学生接二连三考取功名,只有他累第不中,是以这位才子老来性子越发狂狷。
英华想了一想,安慰母亲道:“大哥比他还要别扭,还不是要和他相处一辈子。娘,姑母家就是再难,也不能我们家住一辈子,你就别往心里去啦。”
“就数你嘴甜。”柳氏听得女儿宽慰,果然是这么回事。大儿子别扭到了极点,再多个别扭亲戚也不过是那样,因道:“便是养他们家一辈子,也不过一日多几碗米罢,我也不是那等小气人。只是咱们才回老家,今日是侄子来借住几月,明日是妹夫来借住几年,不晓得再过几日,还有什么亲戚来投奔,想想就觉得怄。就不该由着你爹买大宅子。若是买个三进小宅,哪有这么多事。”
“和大哥挤一个院里,我要和他吵架。”英华扮了个鬼脸,从梨蕊手里接过茶碗送到母亲面前,笑道:“堂哥们还院子里发愣,要不要派两个人过去帮忙?”
柳氏想了一会,道:“方才下,你看你大哥院里箱笼可曾收拾好?”
“不曾。”梨蕊一边代答:“院子里还堆着三四十只箱子。”
柳氏沉吟了一会,道:“我去后头看厨子安排饭食,英华,你带几个人去你二哥院里帮帮忙,让老田妈陪你去,梨蕊留下看家。”
英华连忙答应,随喊了几个婆子和几个小丫头,由老田妈带路,到第四进西院,甫一进门,便笑道:“三位哥哥好,妹子来帮忙来了。”
“英华妹妹。”年纪大耀文曾到京里探望过叔父,认得英华,笑道:“我是你三哥,这是你五哥,那是你表哥文才。”
“三哥,五哥,文才表哥。”英华笑盈盈万福,“哥哥们请歇一会,这些事情让我们来。”
旁人还罢了,张文才第一眼看见婷婷玉立英华,便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