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华本是个活泼,又有个活泼哥哥肯陪着她满京城到处耍。上把酒吟诗,见过;英俊勇武少年将军纵马过闹市,见过;便是摇着鎏金大折扇横行瓦子调戏小娘子花花大少,也见过。可是没有哪一个笑容有对面李公子好看,那么明亮,那么温和,只是那样风淡云轻微微一笑,好像春风吹过江南岸,刹那间鸟语花香,**融融。
这样好看一个人,曾经盯牢自己看了好几个时辰,现又对着自己笑,英华心里又有些得意,又有些害羞,还有些怕是自己自做多情,少女心思这一瞬千变万化。英华低头缩回车内,顺手就把门帘拉下来了,又飞地把帘子拉起一道缝,从缝里偷看他们。
芳歌半跪车上,面朝李公子说话。李公子歪着半边身子不住点头微笑。
“可恶。”英华便觉得他是看穿了自己小心思,抚着发烫脸靠车板壁上不敢再看,呼吸急促,只觉得心跳厉害。
王小姐怎么突然把帘子拉下来了?莫不是因为自己来了她不高兴?李公子有点不自信摸了摸鼻尖,问妹子:“你没有和她讲我会陪你们?”
“没有。”芳歌笑道:“哥哥,笑,别拉长个脸。咱们两家才回富春,出去逛逛自然是要人陪。”
“你不曾和人家说,我怕她会不自,”李伯远一边微笑,一边道:“不然后面远远跟着你们罢。”
“不行。”芳歌狠狠瞪哥哥:“你妹子我生得这般美貌,若是无人陪伴,被恶少调戏了怎么办?我去她车上说话,你不许离我们十步之外。”
李知远高高兴兴答应,芳歌便扶着哥哥膀子跳下车,走到王家马车边,笑道:“英华姐姐,咱们坐一辆车,也好说说话儿。”
英华帘子后面按着心口,轻声道:“妹子请上车。”
芳歌上车,看英华面颊微红,只当她是热,便把窗帘儿拉开,笑道:“姐姐可是气闷,帘子拉开要好些。”
梨蕊一直神游,听得芳歌讲话,再看自家小姐果然脸上发红,连忙把门帘甩到车顶上去。这一回,四下里通风敞亮,躲是躲不过去了。早晨凉风吹过来,李公子黑马已是带着鞍上人跑远了,英华深深吸了几口气,便觉得脸上不那么烧了。
马车镇口拐了个弯,走上了通向县城官道。富春多山,官道都是沿着河修。一路上浓荫蔽日,古木葱茏,流水淙淙,景致极好。
芳歌性子极活泼,见了什么都好奇,拉着英华指东说西,吱吱喳喳一刻都不停。便是这几日不肯言语梨蕊,也叫她带活泼了,指着涧下碧清流水道:“真想这里钓半日鱼。”
二哥爱静时候,常常带梨蕊出去钓鱼,却不肯带英华同去,说是英华太闹。英华听见这话,便看着梨蕊笑。梨蕊涨红了脸,道:“二小姐,不许笑。”
“等二哥回来了,叫他天天带你来钓鱼。”英华笑道:“我不会缠着二哥一起去。真。”
梨蕊啐了一口,娇羞背过脸。芳歌实是好奇,便附着英华耳边问:“梨蕊不是你侍婢?”
“她是我二哥使女。”英华微笑道:“二哥不能跟我们一起回家,所以她暂时跟着我。”
“你生真好看。”芳歌再看一眼梨蕊,叹息道:“我要是有这么白就好了。”便问梨蕊擦是什么粉。梨蕊便和她买是哪家粉,来家又要再添些什么香料药料,平常要怎么抹。说完了粉又说胭脂与眉笔,却是越说越投机。
英华却是不大爱这些,芳歌和梨蕊说热闹,她听无聊,便挪到车前看景儿。
李知远偶尔回头,见英华坐车边,两只脚晃来晃去,不禁失笑:再文静小姐也有淘气时候。因是山路多转弯,怕她掉下去,又因她晃有趣,却是不忍喊她坐好,便夹着马,慢慢挪到马车边,笑道:“富春风景,真好。”
“嗯。”英华心里又羞又喜,脸上强做镇静,微笑着说:“我们从京里一路南下,论清幽富春第一。”
英华和李知远都搜肠刮肚想寻些话来讲,俱是一样心肝儿发颤,不敢轻举妄动,又觉得不说话好,前面牵着马缓行车夫,身后小声谈笑芳歌梨蕊,都好像被贴了隐身符,整个富春山道上,只得他们两个。一路清风做伴,一群指甲大白蝴蝶追逐着绕到树林子里去了,鸟儿头顶树梢上跳跃鸣叫,样样都是那么鲜有趣。
英华因静默久了,偷眼看李公子,孰料李公子也偷眼看她。两个俱是面上一红。英华待想退回车厢,到底舍不得。李公子看见英华害羞还不肯走,心里却是又惊又喜,咳了几声,道:“转过这个弯离县城就不远了,我去前头看看看,找个歇脚地方。”
auzw.com 英华嗯了一声,李知远纵马几十步又掉头回来,冲英华深深一笑,才打马远去。英华靠车门上,回想早晨李公子倚着马车冲她笑,脸上就不知不觉露出微笑来。
太阳已经升到林梢,风从山林里吹过来,依旧清凉。英华倚着车门出神,纱裙儿被风吹得飘浮不定。李知远行至一里外回头,见到便是这么一副景致,风景美,车美,人美,浑似一副工笔美人行乐图。英华低低答应那一声“嗯”犹耳边,甜如蜜糖,李知远微笑着扬鞭,拿定主意回家要把这副山间行乐图画出来。
富春本来富庶,又因着有迁都曲江府传闻,近几个月不少商人来探路,铺子一家接着一家开,显得比平常府城热闹。李知远寻到县里大酒订了一个阁儿,又出城接着马车,吩咐妹子:“把帘子拉起来罢。”
芳歌还不曾答应,英华已是把门帘拉下来,一抬手又把窗帘也拉了下来。梨蕊便将帷帽递给英华。因芳歌是空着手过来,便将自己帽子递给芳歌,笑道:“李小姐暂时用我罢。”
芳歌笑着推回去,道:“有你,我戴不戴这个帽子都一样。”
梨蕊涨红了脸还要推让,李知远已是使马鞭敲了敲车门,塞了一顶缠着黑纱帷帽进来。芳歌扮了个鬼脸问英华,“英华姐姐,你京城逛,也要戴这个?”
“不戴。”英华小声道:“我跟我二哥出去玩,都穿男装。跟亲戚家姐妹们出门,她们都不戴,我也不戴。”
“富春到底是乡下地方,比不得京城人多,谁也不认得小姐,便是抛头露面,也不怕有人老爷面前讲闲话。”梨蕊替英华系上带子,把帽子上黑纱拉下来,又笑对手忙脚乱芳歌道:“李小姐,奴替你系罢。”
芳歌便点点头,让梨蕊与她系带子。她自把黑纱拉下来,和英华对看嬉笑。梨蕊小心戴好帽子,三个手牵着手下车打量四周,却是一个车马店门口。四周人来人往,似他们这般女眷戴帷帽出来逛,听讲话口音都是外地人。李知远安排好了人手看马车,便道:“走罢,绸缎铺子脂粉头花铺子都另一条街上,莫叫这里气味熏着了。”
李知远前头带路,一路上又是要拦着疯跑孩子,又要叫妹子们小心马车,忙得恨不能再长出几双手来。看着李公子忙碌背影,梨蕊便想到自家二少带着她上街,从来都是一个人走前头,让她和英华手拉着手慢走,她便觉得这位李公子和自家二少爷比,婆婆妈妈有些过了。
芳歌却是疑惑,哥哥几时变得这般体贴了?
唯有英华,被人鞍前马后这样服侍,心里美得好像才偷到鱼小花猫。
李王家两回到富春不过一个月,李公子县城算得生面孔,带着几个姑娘逛,甚是引人注目,便有几个浪荡子弟远远近近跟着后面。
芳歌但说得某物尚好,李大公子便摸出钱钞来买下。英华因富春东西样样都比京城便宜,料子质地花样也差不哪里去,但有看中,或是梨蕊多摸一两遍物件儿,也都买下
。是以逛到一个大首饰铺里,跟小姐们后面家人手里都提着几只大包袱,便是梨蕊,也提着一小篮瓶瓶罐罐。
首饰铺子门槛儿高,等闲无人来逛。大门进去便是一架铁画屏风,里头空荡荡只有几个店伙。芳歌因里头无人,便把帷帽儿摘下来,笑道:“实气闷,我也松口气。”
早有眼尖伙计奉着空托盘过来接帽子。英华也嫌气闷就把帽子摘下。店堂里多了两位娇滴滴少女,伙计们已是屏住了呼吸,不敢大声讲话。
芳歌浑然不觉,对着英华说:“我要买几顶冠子,你呢?”
“我出京时,大相国寺后廊上买了好几顶,”英华抿着嘴儿笑道:“我倒想买几枝南边式样钗子,只要式样还使得,银木头都使得。”
掌柜早将一排盒子排桌上,与芳歌看冠子。又有店伙捧出一只大匣与英华看木钗。梨蕊便将手里提着小篮交到站门边管家手里。她只门边一晃,便教蹲对面茶馆里几个浪荡子看见了,便有两个胆大跟上贴屏风缝里偷看。这一看可不得见,那两个戴帷帽女子解下帽子,活脱脱是两个嫩得掐得出水来美人儿,一个个子高些,端庄俏丽兼有之,低着头专心挑钗子。一个个子矮些,圆润明艳,歪着头和掌柜说话,娇憨可人。
说起来曲江还有个踏月行歌风俗。小户人家青年男女到了年纪,不消得媒人行走,三元佳节出来望月,若是彼此相中了,便寻个僻静地方对坐闲话,唱几支山歌叫人晓得他两个有意,便有好事人撞过去,女回家便备嫁妆,男自去备聘礼。如今虽然中等以上人家不大肯放女儿出来踏月,然风俗尚,若是哪家小姐跑去出和人家唱山歌叫人撞见了,也只有随俗嫁女。
曲池府一年总有个把穷小子踏月娶得了美娇娘。是以几个浪荡子弟见着了美貌少女,都心里动了唱山歌心思,便有个大胆,看中了芳歌宜室宜家,走过来冲芳歌做揖,嬉皮笑脸问:“小姐,中元可有约?”
李知远板着脸拦住那人,道:“我妹子又不认得你,走开些。”他这里才拦住一个搭讪他妹子,那边又冒出来个问英华:“中元富春江上赛龙舟极是好顽,小姐可出来耍?”
李知远脸都黑成锅底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捏着拳头喝道:“你又不认得她,说这些乱七八糟话做甚?”
那人被李知远吓着了,抱着头蹿到街心,一头撞族兄怀里,被他族兄一把扯住喝道:“谁欺负我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