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都喜讯是四月底传来。官家四月十五诏告天下,将曲池府清凉山一带划为京城。
此信一出,朝野震动。迁都事举国皆知,都猜是迁都曲池府城,便是八贤王也跟风曲池府城外买了几个庄园,谁都没有料居然是离着曲池府城一百多里之外清凉山。
清凉山富春县治下,草木葱茏清泉处处,原是曲池府有名避暑佳地,山上溪水合成一道道清澈溪流,山脚下平原汇成清溪河,蜿蜒六十里过富春县城,再四十里和曲江汇合。
随着一队一队紫衣虞候背着文具盒,带着长绳长杆富春县里来回乱蹿,富春县里半信半疑百姓缓过神来了,欢喜者有之,恐慌者有之。欢喜,多是家无几亩田读书人家,天子脚下呐,录取人数多呐,赶考不用来回大半年呐。恐慌,多是地主,慌什么,大家都懂。
是以紧跟虞候们后面来几大富商以高出市价半成价格收购清凉山一带田地,富春县就乱了。耀祖带着黄氏并几个孩子回黄家省亲,一住五六日都不回家。人都晓得王翰林才从京里回来,举城士绅不是今日携子来讨教学问,就是明日带着文章指翰林大人指点。
王翰林因为分家事闹得心里不活,晚上睡不好,白日里还要迎来送往,第三日就病倒了。似这般,远亲近戚又借着探病由头一日来望好几趟。柳氏不胜其烦,闭门谢客,和李家商量,第五进开了一个小门,家里买办都从那个门由李家后门出入,这才得几日清静。
李知府和王翰林多年好友,又紧邻,开得这个小门出入方便,他每常过来走走,寻王翰林讲讲话儿,有时候带儿子,有时候就是芳歌或小青阳一同过来。英华得便也去芳歌那边走走。
这一日午睡起来,梨蕊树荫底下秀花,绣一针叹一口气,又托着腮看院门。英华叫梨蕊闹也甚是想念哥哥,便寻思去寻芳歌说话解闷。梨蕊不肯去,偏常跟着出门小海棠又病了,英华思量横竖两家是走熟了,便独自一人过来。
两家之间这道小门因两边主人常来往,白日里都是敞开,只得一个老婆子坐门边做针线,拦着不叫陌生人进来罢了。那婆子见是小姐,自然不拦。英华信步走到丝瓜架,就见李知远大步过来。英华想到上回李知远面前失态,人家还没有到面前,她就先脸红了,忙忙让到一边,面朝墙壁。
李知远乍一见英华,却是喜欢,又见英华是一个人,越发欢喜了。他大步经过英华身边,丢一下句:“等我,就回来。”便将长衫下摆扯起,大步跑远了。
李知远声音并不大,却沉着有力,不容拒绝。英华捂着脸吸气良久,待想走,又不忍走,待想留,又害羞。待想躲,又无处躲。五月骄阳底下,蝉鸣处处,半尺长小丝瓜微风中轻轻摇晃。英华觉得自己心也跟着丝瓜摇来晃去。
李知远原是送棋谱到前头书房去,他怕英华等久了,到书房便尿遁了。候他满头是汗跑回丝瓜架。英华那个小人儿文文静静站瓜架下,仰着脖儿正看瓜呢。李知远未言先笑,抿着嘴用走到英华身边唱诺,道:“可是来寻我大妹说话?”
“嗯。”英华回礼毕,一阵风吹过,李知远微带汗味体味袭来,英华怔了一下,把方才想好要说话全忘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身上味道比二哥身上好闻。
李知远咳了一声,道:“你怎么一个人都不带,我陪你走几步罢。”
“哦。”英华顺从跟李知远身边,低眉顺眼,跟个小白兔似。
李知远看看她现这个样子,再想想那天她蹦进来英姿,思量许久,仍然不敢问她:“你是活泼,还是安静?”
芳歌院里静悄悄,廊下架子上添了一只白毛鹦哥,看见人来了,扑扇着翅膀,架子荡来荡去。沈姐自东厢出来,看见自家大少爷和王家二小姐并肩站院子里,忙笑道:“大小姐陪着夫人佛堂念经呢。我陪王小姐坐会,知远你去把芳歌喊来?”
“不要不要啦。”英华忙道:“念经是正事,莫喊她。我也没有什么事,就是得闲过来走走。”
“既然这般,愚兄陪妹子出门逛逛罢。”李知远微笑道:“沈姐,你把芳歌帷帽取来,我陪王小姐出门走走,可使得?”
“不要。”英华声音低似蚊子哼哼。
沈姐为难看着儿子微笑,她看出了儿子对王小姐好感,也觉得王小姐对儿子有好感,可是她身份不能让她有什么表示。
李知远笑道:“那好,我们走。沈姐你去忙罢,回来我给你带核桃酥,可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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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姐点点头,进东厢去了。英华沉默着,是和他一起去逛呢,还是和他一起去逛呢?
李知远走几步,看英华还落后头,拉她衣袖,小声道:“走罢。”
“哦。”英华偷眼看李知远,李知远已是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前头带路。
英华上一回出门还是去富春县城,梅里镇还真没有逛过,乍一出门,看什么都鲜,一群鸭子从桥下游过,她都要站岸边看半日。李知远因她天真,好笑道:“京城里鸭子都是不会游水?”
英华笑道:“京城里怕水脏,你前手把鸭子放河里,后脚巡街就把鸭子都捉起来,还要罚你钱。今儿看这些鸭子自由自嬉水,我就觉得,还是乡下好。”
“等京城建好,咱们就天子脚下了。”李知远声音里带着向往,“我没去过京城,不晓得京城是什么样子。原来还想好好念书将来好去京城考进士……”
“京城南北市都有好几个大瓦子,极是热闹,还有樊,听讲连他们自己伙计都不晓得樊有多少个阁儿。”英华笑道:“我想,等京城建好,会比老京城还要热闹。我们家从前住京里,连根草都是贵,吃水都是买来。哪像咱们富春,样样都便宜紧。”
李知远微笑着守英华身边,听她像小鸟一样说京城吃零,说京城杂耍,说京城过节时热闹。
出了宅门,天是高而蓝,风是带着各种鲜气味。这样下午,巷子里没有什么行人,镇口那条街两溜铺子虽是开着门,不只没有客人,还没有老板和伙计,除掉一只大黄狗懒洋洋卧街心,便只有英华和李知远两个闲人。
英华察觉到自己一直说,很不好意思,见四下里无人,便问:“人都到哪里去了?”
李知远笑道:“想是哪里瞧热闹罢。要不然,咱们寻个人问问,也去瞧瞧?”
“若是有热闹可瞧,必定是那边。”英华指向码头那边。
这一路走过来,穿过了大半个镇子,都不见人,自然热闹是镇外不远码头处。李知远赞同点头,和英华并肩儿朝码头那边走。果然还不曾走近,就听见人声鼎沸。李知远探头见那边人挨着人,便拉着英华反其道行之,爬上左手边小土坡。
下边方才还是吵,就这么一会功夫,已是动上手了。富春百姓数百人手执棍棒,棒槌,还有拿板凳搓衣板,将一伙人围当中。英华看到几根红漆面黑腿长板凳,想到上回李公子使板凳力克那两个无赖,抿着嘴儿只是笑。
他们两个站远,听不清码头边嚷什么,李知远因群情激愤,便对英华说:“我下去看看,仿佛是咱们有人被欺负了。”
他滑下去几步,拉着个人打听几句,脸涨通红爬上来,道:“他们马镇口踢伤了一个孩子,大家去拦,连拦人都打伤了几个。这等欺负人!”
英华一听也恼了,立刻将袖子挽起来,道:“好胆,这等滥人必要好好揍他一顿。”她声音不小,底下许多人都听见。仰头一望,上面山头一个嫩得掐出水来闺女正满山头找棍子。就有几个好事哄然答应:“揍他!揍他!”
须臾“揍他”之声越来越响,梅里百姓一步一步朝前挪。那边人慌了神,退至水边,浑似下饺子似,一个个扑通扑通掉下去。有会划水,河里做狗刨式,多是不会水,喊着救命,水里扑腾。站岸上百姓就使手里家伙挨着水面一顿乱拍。英华好容易寻到根小指粗细竹棍,试了试弹性尚好,正待下山。猛一回头看见李知远盯着她发愣,下巴都要掉了。英华忙将那根细竹棍反手藏到身后,涨红了脸道:“我只是说说……”
她只是说说……她真只是说说?李知远纠结要死,英华妹子,你那天小擒拿手使那样利索,方才一副打惯了架架势,真只是说说?那日船上盯着你看了一个多时辰,你一直是那么温柔安静……李知远腹内翻江倒海,面上依然笑很平静,“确实该打。我都恨不是上去挥两拳。”
“啊,这个给你。我再去……”英华立刻双手把小竹棍奉上,李知远脸瞬间黑了,英华见风使舵,笑道:“我边上看着。”
这棍子,接,还是不接?李知远犹豫着。
“表妹,”张文才捂着帽子,手足并用爬上来,“打他手脏,表哥替你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