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人人心里都是慌,若是歹人趁着大乱把英华扯走,便是找得回来,女孩儿家也要吃许多羞辱。看到那只手扯住英华袖子,八郎和赵恒俱都又惊又怕,二人眼睛都急红了。他两个也来不及说话,同时伸出手,一边一个牢牢扯住英华膀子,八郎手,一拳捣到那只手麻筋上。
那只手才松开,赵恒用力出脚踢开半掩大门,那人被大门拍到墙上,半边脸挨着砖墙擦了够一尺才站定,捂着鲜红脸蛋暴跳。
这人生得好生面熟,不是方才拿着刀子要杀奸臣那位壮士么,怎么一转眼就藏门后拉人?莫非方才事情并非偶然,而是人有背后操纵
赵恒看了一眼那人,以目示意八郎。八郎会意地点头,对着那人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这位壮士好生面善。”
却见李知远按着帽子,飞一般从二门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喊:“英华妹妹莫怪,这位是我远房表兄,一向性子急燥。”又说他表兄:“大表兄,他们又不认得你,你便是停一停,让我来开门又如何?”
看见是李知远唤那人表兄,大家心里俱都有数,方才起哄并非偶然,必是李知远做。赵恒依依不舍地放下英华胳膊。英华揉着方才被扯得生疼胳膊,打量李知远口中大表兄。那人想是脸疼紧,站一边龇牙咧嘴做怪像,怎么看也看不出和陈夫人是亲戚。
一本正经又严厉陈夫人居然有这等孟浪侄儿,再想一想李知远那群表妹们,英华忍不住笑了,她走到表兄面前笑眯眯问:“表兄,你可晓得我是哪个?”
“你是我表弟未过门妻子。”表兄揉着脸,不敢看英华,扭着头只看墙。
“那你做什么扯我衣袖唬我?”英华先是撸袖子想摆一个揍人姿势吓他,因大家都看着她,悻悻地把袖子又扯下来,嗔道:“男女有别,怎么就动上手了?”
王二小姐也晓得男女有别了,真真是长进了。八郎忍着笑点头赞成。英华这是发作给情郎看呢,赵十二幽幽地扭过头。
那位表兄原本是左半边脸擦着墙鲜红一片,被英华两句一说,剩下右半边脸顺带脖子到耳朵根都红得发亮。
李知远猜测英华恼他表兄才会如此,此事实是他表兄冒失先,然英华这个事上纠缠不休,叫母亲晓得必然不喜,倒不如把表兄支开为上。是以他忙咳了一声,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手帕递把表兄,道:“表兄,你擦一擦,先到后头上药去可好,母亲还等你说话呢。”表兄捂着脸先进去,他才引着大家进门,穿中堂经后廊胡梯上楼。
上了楼顺着走廊一直朝前走,转了个弯,头居然是一个小小坝子,几丛芭蕉掩着三间小瓦房,门窗俱是清漆冰纹,极是雅致。进门厅,中间拿竹帘隔了里外,外头只有几只案,几盆兰花都随意地搁窗台上,墙上除去几幅狂草,居然还挂着一柄绿色鲨鱼皮鞘弯刀,也没有旁装饰。想来这里就是李知远住处兼书房了。
一个七□岁小僮待立门边,圆滚滚小脸蛋跟个肉包子似,嵌着两枚晶晶亮黑豆似小眼睛,看着就讨人喜欢。英华天性是活泼,看见活泼就喜欢,不由对那孩子露齿一笑。谁知那孩子就跟个兔子似跳进厅里,眨眼间不晓得从帘子后头搬出几张矮竹凳进来,又跟个兔子似蹦出去了。英华只当自己把人吓着了,愣那里自嘲地苦笑。
李知远忙笑道:“这孩子是青山书僮,叫小团子。因他和青山凑到一处就憨玩,所以暂时叫我管一管。”
英华便把那个表兄忘了,忙道:“我看他赤子天性,极是好玩,莫管严了他。”
英华便是这点好,只要拿个事打岔,她就能把不愉事忘了。李知远忍着笑点头,一本正经道:“一定不管,一定不管。”让大家坐。
过不得一会,小团子笑嘻嘻左手提着一只茶壶,右手抱着一叠竹茶杯进来,一边兴高采烈摆茶杯,一边说:“夫人晓得大少奶奶来了,请大少奶奶到上房说话。”
大少奶奶?这是指谁呢这是,英华不知所措地望着李知远,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李知远想了一会才想明白指是英华,笑着那孩子脑门上弹了一下,笑骂:“还不曾过门呢,喊英华小姐。”
八郎笑好似偷到小鱼坏猫,指着英华道:“英华妹妹,方才受了惊,可有哪里不适?”
“啊,有……奴家觉得胸闷紧,方才实是吓到了。”英华轻轻按着胸口,装做娇弱模样。
方才实是慢了一步,让大表兄抢先开门才闹出这么一个大误会,不过……英华这也装太明显了吧,便是不敢见母亲,也要装像一点么,李知远按住纠结心,替未来娘子撑场面,笑道:“小团子,你去和母亲讲,我们现说事儿,说完了我就陪英华妹妹去给母亲请安。”
小团子点点头,撒开腿跑了。
李知远咳了一声,一本正经道:“英华妹妹既然不适,先到里间歇歇,我们外头说说闲话。”
英华顺从站起来走了几步,微笑回头道:“我今日来原是问你来讨药,家里病人都等着呢,这个原是我正事,先说与你听。”
便是陈夫人娘家,这几日也使人来李家讨过几次药。英华那边人比起陈家只多不少,拖到今日才来讨药,可见英华实是没得法子了,亏她忍到现才说。李知远点点头,温和说:“使得,一会我就安排人,把常用药给老师送两车过去。”
他们说什么闲话英华心里也有数,嫣然一笑,掀帘子进了里间,脚步儿却不曾停,径直打后门出去了。李知远这屋后门通着一个小院,里头有三五株芭蕉,还养了一对小仙鹤,英华便倚一块半人高假山石上逗仙鹤玩。
李知远听见后头玩闹动静不小,晓得英华不会听见屋里声音,才道:“若是不出意外,潘菘兄妹已是我们人手里了。潘菘还罢了,那位潘小姐,实是死不得,所以要问你们讨个主意,如何处置她?”
“潘菘既死,潘晓霜焉能独活?”八郎收起笑容,捏着拳头桌上轻轻一敲,“一并弄死省事。”
赵恒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才道:“知远兄,潘晓霜不死,走了消息怎么处?”
“曲池府和潘菘有仇人家千千万,和潘晓霜有仇只得英华一个。她若也死了,必然要查到先生家。”李知远意味深长看了一眼赵恒,叹一口气,小声道:“她死了,便真不是咱们做,以潘家人做事性格,会放过我先生吗?”
“也罢,就放过她罢。”赵恒也叹气,道:“送到金陵关几日,让她自家逃出去,就与咱们无碍了。我人不可靠,都不能用。此事知远兄安排罢。”
李知远点头,道:“我省得。若是顺利,我明日必去探望先生病。若是我三日都不过去,就照咱们先说好,赵恒装病,问刘大人讨些儿兵丁,护我王李两家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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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恒点头,站起来冲李知远做揖,谢他道:“知远兄,咱们自己人不说谢字,你万事小心。”
李知远还礼道:“是你事,也是我事,何来谢字。你们且这里小坐一会,我和英华先去仓库挑两车药。”说罢从书架子上搬了几册闲书搁桌上,拱拱手便到后院来。
英华逗鸟儿正得趣,见李知远不过说几句话功夫就出来了,诧异道:“不是要说闲话么,怎么就出来了?”
“既是闲话,当然只得三两句。”李知远把衣袖撸起来,露出两只晒发黑结实胳膊,把两只仙鹤撵走,笑道:“咱们先去仓库挑药去,我只说你前日就要来了,怎么拖到今日?”
“你既然晓得我要来,为什么不先预备好送去?”英华伸出穿着浅绿色底绣鹦哥绣花鞋小脚,轻轻李知远脚上踩了一下,嗔道:“还有,你们背着人想干什么坏事,还不许我知道!”
“我送药过去,先生书房里坐坐就出来了,哪能似现这般,自由自和你讲几句闲话。”李知远笑嘻嘻地扯一扯英华衣袖,拉着她从假山后头绕过去,推开一扇角门,指着二三十级石阶道:“昨晚上下了点雨,小心滑。”
英华不理他,蹦蹦跳跳下来,回头看时,李知远才慢悠悠石阶中间呢,不由笑道:“这个所甚是清雅,又有趣紧。”
“要紧是清静。”李知远笑道:“前头这个夹道头角门进去,一边通我母亲后院,一边就是沈姐住处。你进来时也看到了,我这个院子前门直通后门,要出门也方便紧。”
英华站夹道中间顿足,啐道:“你这个人,真是。我不问你,你便不说么。你那位表兄,今日算是出了风头了,日后潘菘要寻他麻烦!”
“无妨,我这位表兄父母皆亡,又无妻子,外游学也有十来年了,本地无人认得他。便是查到我家来,也有是话搪塞他。”李知远牵住英华小手,轻声道:“莫要担心,有我呢。我必不教潘菘兄妹再欺负人。”
“潘家如今势大,便是不服气,也只有先忍着。”英华目光温柔似水,“他们行事如此,想扳倒潘家不是一个两个,为何潘家一直不倒,缘故儿也不需我明说,对不对?”
今日身边无人,他两个又手拉着手,靠极近,气氛原就暖昧,英华这般温柔,李知远便有些把持不住了,待亲热些吧,又怕英华妹子恼,若是松手先,先就不舍,何况他心里痒好似有一百条松毛虫打滚,正需一味名唤英华草药口服,真真进退两难。
李知远僵那里微微喘息,英华虽然不大懂得他为何这样,心猜到是两个人靠太近了。女孩儿家原是要庄重,何况还是李家,她依依不舍地退后一步,笑道:“我也不跟你去挑药了,横竖要哪些药你心里有数,我先去给你母亲请安。”就要甩脱李知远手。
李知远却是不肯松手,牢牢捉着英华手,直到推开角门,才松了手,笑道:“别怕,咱们先去寻大妹,有大妹,母亲必要给你面子。”
陈夫人后院却是不大,靠院墙种着几株桃树,此时桃花初谢,满枝嫩绿,枝头还挂着几个红红绿绿花幡,因是淋过了雨,花幡都褪了颜色,发白飘带树间飘拂。偶尔还有几声鸟叫,极是清幽。
英华进了后院,深深吸了一口气,笑道:“还是你们家清静,我们那不是孩子哭就是狗叫,就没有安静时候。”
李知远道:“府上原该府城买个小房,亲戚们虽该照应,住一处烦恼就多。”
“可不是!”英华想到那些亲戚,就觉得牙根痒痒,不过不能和李知远说什么,气鼓鼓地阶下磨牙。
李知远便静静站一边,估量英华小牙磨够锋利了,才道:“这个时候,母亲一定前厅看帐,咱们从这里绕到芳歌妹妹住东院去。”
正说话间,一个才留头丫头从屋里探头,看见李知远,忙唤:“大少爷来了。”
英华想到方才被人唤大少奶奶,瞬间脸涨通红,立刻站得笔直,连脚步儿都换成了小碎步,端端正正走道儿,目不斜视。任谁头一回看见英华,都会觉得英华实是端庄贤淑榜样。
虽然不是头一回见识英华变身绝技,李知远心里还是不停赞叹:“装真像。”
陈夫人面对端庄贤淑准儿媳,也说不出什么不好听话来,听闻英华是来讨药,便叫儿子亲去仓库捡,她自和英华说些闲话。
李知远一转身就直奔妹子东院,喊芳歌去救命,眼看着芳歌进去他才放心去捡药。
且不提英华陈夫人这边如坐针毡,只说潘菘兄妹,虽有几个亲兵力护持,也挡不住怒火冲天百姓拳头。乱中不晓得哪里伸出来十几把刀,围住潘菘一通乱砍砍杀了,潘菘虽个武将,到底还是纨裤,一双拳头敌不得十几把钢刀,不过盏茶功夫就被戳得稀烂,连首及都被割了去。百姓们虽是愤怒,也不过存着法不责众心思,闹一闹不怕,看见潘菘被杀了,俱都害怕,也就渐渐散去。
潘晓霜因是个女孩儿,有怀着邪心人想趁乱去剥她衣裳鞋袜,也被几个持刀人挡住了,喝道:“杀了奸臣也罢了,何必侮辱女孩儿,叫天下志士都看轻我们富春人?”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方保得潘晓霜周全。哥哥和护卫死死,伤伤,她一个人缩街角,哆哆嗦嗦把头上钗,耳畔珠都摘下撒了出去教人哄抢。只说把头发打乱遮住了脸,便无人认得她了,正好逃走。谁知她才逃进一条小巷,便被几个蒙面汉子拦住,那几个人也不吭声,使抹布塞嘴,用绳捆手足,取麻袋装人,大家各司其职,分工明确。不过几个呼吸功夫,潘晓霜就变成了一只只会蠕动麻袋,被一个老实巴焦脚夫扛着,正大光明穿过狂欢街道,直奔码头去了。
虽然曲池府知府汪大人甚有胆色,一出事就开衙点衙役打算弹压。然衙役比不得汪大人是外人无牵挂,大家都临时有事,不是老婆就要生了不得空,就是要解手不小心掉到毛坑里。
汪大人点了半个时辰卯,除去十来个精壮心腹,也只得三五十个老弱病残。汪大人带着这几十人,也只能封锁街道,关了城门,使人给富春刘大人送信。候刘大人点了兵马来救,遍搜曲池府,只寻得两个受了重伤护生,半截戳得稀烂潘将军,并两枚潘晓霜发簪。汪大人唬得魂不附体,刘大人也无法,事情起因已经查明,原是潘晓霜和王翰林女孩儿过不去,嚷着要把人即时处死,激起了民愤。
潘菘兄妹已死了一个,便是晋王党牺牲王翰林,潘家也不会息事宁人,必要借这个机会打击晋王。若是护不住王翰林,晋王还做什么皇太弟?刘大人嗟叹半日,便决定先把王翰林摘出来,一边装模作样追查杀害潘菘凶手,一边借着接手机会正大光明查潘菘亏空。
人都说江南人糯弱,谁曾想富春人这般有血性,居然敢把一向横行潘国舅杀了。消息传到京城,众皆哗然。官家朝会上大怒,百官禁若寒蝉,大家都不停偷偷瞧晋王。晋王镇定自若,一言不发。冷场了许久,魏王德昭捧出两本帐,道:“前些日子曾有人送儿臣两本帐,儿臣见那些帐目数额大狠了,只当假帐,也不曾当真。这几日听讲富春亏空甚大,再看这两本帐倒看不出真假了,还是请父皇瞧一瞧罢。”便把那两本帐献上。
自家儿子扯后腿,官家不能再向晋王施压,把帐本大略看过几眼,便晓得这帐不会是假了。潘家这般烂泥扶不上墙,恼得官家摔了帐本,径直退朝。
晋王面不改色地把帐本拾起来,交到大理寺卿胡大人手里,道:“查,潘菘枉死,咱们总要替他还一个清白。”
作者有话要说:卡太久了,抹汗,改了无数次了,我决定这章先到这里,后面我再改改,改合适了再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