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小姐愣了一下,小脸微红,把桌上书本拢到怀里,掉头就朝楼上走。不一会楼上就传来椅子撞击地板声音。
席八娘和杜九娘相对微笑,只差击掌相庆。八娘笑眯眯听了好一会,才扬声喊:“清姐姐,你去不去清槐居?你不去,我们先去了。”
“去,为什么不去!”清小姐从二楼下来,扶着扶栏手微微颤抖。阳光从半开窗户中射进来,照亮窗外几树粉白碧桃。时已近夏,桃枝上碧叶纷纷,只留后几片残花,清小姐半边面孔迎着光,惨白如被风吹落花瓣。
席八娘对杜九娘意味深长一笑,两人分左右亲亲热热把清小姐扶中间,后面清小姐小丫头们排成一排,迤逦朝清槐居而行。
清槐居里门口正热闹,院门外停着三四辆车,车上磊着满满吃用杂物。十来个管家来回扛东西。婆子带着小丫头前院洒扫除尘,小海棠带着几个人收放东西。英华负手站前院松树底下,和柳一丁闲话。柳一丁恭恭敬敬问一答十,捎带还要看着管家们搬东西。清小姐这一票娘子军带着香风闯进院门来,吓得柳一丁顿了一顿,才笑着迎上去,道:“清小姐和杜小姐席小姐来了。”
居然还带了帮手来,英华带着笑打量她们三个。清小姐个头高,眉眼间依稀可见外祖父影子。想来方才走急了些儿,小姑娘脸蛋白里透着红,只是嘴巴抿得紧紧,两只眼睛瞪着她,跟鱼缸里小金鱼似,看着怪招人疼爱。
那两位英华拿不准谁姓杜谁姓席,左边一位个子矮,肌肤丰臾白晰,妆容明艳,衣裳俱是崭,折痕依稀可见,想来家境不太好。右边那位却是不低调华丽,银红纱衫儿白纱裙儿本是极素雅妆扮,奈何她上裙下衫都用金线挑绣着梅竹花样,行动间衣裳上绣花太阳光底下闪闪烁烁。
英华打量她们,她们也都打量英华。这位富春来英华小姐个子高挑纤细,眉眼温宛,正是南边常见中等人家小姐模样,她全身只外头一件细白麻布背子,衫裙虽然是银锦,全是前几年旧样子,从头到脚值钱只有耳畔那一对白玉耳坠,怎么看都是穷途末路来投奔乡下亲戚。
所以清小姐瞪英华几眼,觉得自己看中屋子被这种人占去了实是郁闷,就把头一扭,去看阶下那一排盆景。
杜九娘曾到沧州去过,看英华眉眼和柳家人不大像,只说英华和席八娘一样是柳家远亲,笑眯眯问:“柳一丁,这位是谁?”
柳一丁乐呵呵道:“杜小姐,这是富春来王家二小姐。”
英华便对着日光下闪烁所含笑施礼,道:“奴是英华,见过杜家姐姐和席家姐姐。”
这位乡下来王二小姐,客客气气和她两个见礼,却对清小姐视若无物,也算是个识趣了。席八娘觉得英华小姐身份应当和她差不多,添了三分亲热,执着英华手,笑道:“英华姐姐,你才来不熟,想什么好吃,好玩,只管告诉我们,我们带你去寻。”
英华含笑点头,请她两个到厅里坐,笑道:“今儿才到,屋子里乱很,姐姐们到屋里坐坐。”
席八娘牵着英华手,对杜九娘使了个眼色。杜九娘便挽着清小姐胳膊,笑道:“走,咱们瞧瞧英华姐姐屋子去。”
清小姐冷笑不已,顺着杜九娘进屋。这个小厅英华只略微修饰,把黑漆螺钿百草纹屏风换成白地墨荷竹屏风,把供桌上几样青铜器都撤了,摆着一个盛着朱红樱桃浅口冰纹青瓷盘。屋子外头暖风一吹,再加上才撒过水扫过地,小厅里热烘烘,一派过日子热闹劲儿。清小姐自顾自找了个位子坐下,冷哼一声,道:“好好屋子,收拾这样俗气。”
杜九娘和席八娘笑容越发甜美。英华歪着头看看清小姐,笑道:“妹子这样俗人,也只配住这样俗地方。”
仿佛有一个隐形巴掌轻轻抽过了清小姐娇面,杜九娘觉得自己能听见清脆巴掌声,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席八娘低着头偷笑,便是柳一丁,都老大不好意思扭过头朝外头看。捧茶过来红枣笑容满面端着茶盘,几步路都走东摇西晃。唯有英华,笑容里带着得意让大家坐,让大家吃茶。
清小姐被英华挑衅笑容激满面通红,她一向得意惯了人,怎么忍得住?清小姐推开正好挡她身边红枣,恨道:“你们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我要去和五姨说,你们欺负我。”
英华扶住红枣,笑嘻嘻道:“咱们怎么欺负你了?妹子就看见姐姐欺负妹子丫头了。”
“你!”清小姐气跺脚,捂着脸大哭而去。
英华放开红枣,娇怯怯对着席八娘和杜九娘说:“清姐姐怎么就恼了,是妹子说错话了么?”
并不曾说错话,只是抽好响亮耳光。杜九娘和席八娘对视,都笑极畅。席八娘亲热挽着英华胳膊,道:“哎呀,你不晓得呀。清姐姐极是想住清槐居呀,一直不好意思问五姨讨,如今这里你住着,她——是恼了。”
清小姐哪里是不好意思讨清槐堂,明明是讨过了五姨不曾给。英华自然故意呆了一呆,为难道:“五姨叫妹子花园里头随便挑一个地方住,妹子随手就挑了这里,实是不晓得她喜欢……可是,人家箱笼都搬了来,再嚷搬家,五姨会恼我多事呢。”
杜九娘极是赞同点头,端着茶碗慢慢吃茶。席八娘笑道:“可不是,咱们寄居还要挑挑捡捡,可不是招人烦。”
咦,这两位不是清小姐同伴么?怎么清小姐气跑了她两个反留下说话,还一副看清小姐笑话样子?英华耐着性子和她两个话家常,过不得小半个时辰,就把席八小姐和杜小姐底细都摸清楚。
原来席八娘父兄是头一拨投到杭州来柳家远亲。她父亲和哥哥席五郎都杭州柳家商行做管事,因为席五郎极能干,甚得柳五姨青目,所以八娘颇得优待,柳五姨面前也能说得上几句话。
杜九娘是柳六姨夫家一个侄女,家事也算得富有。她父亲杜二老爷代表杜家到京城置宅,此事不是一年半年能办妥,所以二老爷连妻女都带来了。杜二老爷前些日子已经带着子侄去了富春,只留妻女暂住柳家大宅。杜九娘正经是柳家客人。
英华心里计较:杜九娘是正经姻亲,待她要客气有礼,席八娘虽然也是外姓亲戚,她父兄实打实是替五姨做事,待她便要当是自己人了,倒不妨亲热些。唯有这个清小姐,想住清槐居心思连外人都晓得了,五姨却偏不与她,可见待她不过是面子情儿了。偏她又这般娇横,那自己待她不妨说话客气着些,但是该占一寸都不让她,想来大面上过得去,五姨那里就可以交待得过了。
英华言谈之间,待杜九娘越发客气,待席八娘加倍亲热,八娘和九娘都有所感觉,觉得英华虽然穷了些,可是为人知趣,说话和气。何况英华一来就把清小姐气得泣走,她们三个有共同对头,越发相处愉。
眼看着时近黄昏,英华便留她两个便饭。杜九娘使了自己小丫头回去说一声。那个小丫头去了一会,飞奔回来,道:“前头闹好热闹,清小姐投水了,贤少爷嚷着要回沧州去寻柳老爷做主呢。”
这个消息太惊人了,三位小姐俱都愣住。英华先回过神,忙问:“人救上来没有?”
杜九娘按着胸口想了半天,估计是想起来什么,失声笑道:“她可真会闹。”因英华怔怔看着她,笑道:“听说,有一回不晓得令舅母说了她一句什么,她当场就要投水。令舅母脾气上来了,嫌她池边太磨蹭,径直她丢入池,闹得她们兄妹沧州存身不住,才到杭州来。”
王二少和杨八郎小时候调皮,不只被舅母丢过水池子,还被舅母捆起来吊着打过几鞭子。看娇滴滴清小姐不顺眼一把提起来丢水池子事,舅母确实干得出来。英华这么一想,不由也笑了,笑了几声觉得不妥,收了笑容还问:“救起来没有?”
那个小丫头还不曾说话,席八娘抢着道:“哎哟,哪里会有事。英华姐姐是不晓得,咱们外头西湖倒是深很,只有前院戏台前有个荷花池,水深还没有这个丫头胸口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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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九娘这个小丫头才留头,她胸口还没有桌子高呢。这么浅池子,投水也就是闹一场罢了,真想寻短见,出门不远就是几十里方圆西湖,铁了心要举身赴清池,一百年都找不到她活人。
这位清小姐还真是……会闹。英华摇摇头,苦笑道:“她这么闹,是想让大家晓得,她是被我气么,这是存心要坏我名声呢。”
席八娘微微一笑,道:“英华姐姐莫往心里去。她为人,大家心里都有数。”
杜九娘也道:“处久了,谁是什么样人谁不清楚?英华姐姐休计较一时得失。”
“话虽如此,妹子心里到底过意不去,想去瞧瞧她。”英华用期待眼神看着她两。席八娘也干脆,直接站起来,笑道:“也是,前头闹成那样,咱们后头吃饭也不香。”
杜九娘会意,也道:“英华姐姐初来,咱们就陪她到前头走一走。”
她两个便一左一右把英华夹中间,三个并排朝外头走。小海棠甚是机灵,不等红枣去喊就跟了出来,也学着主人亲热样儿,挽着九娘带来那个小丫头,落小姐们后头几步。
她们顺着夹道先到前院,离着戏台还有好远就看到那个荷花池,果然是浅浅一池清水,池边还有一片湿答答黑糊糊脚印,再问守戏台老仆,说人都往第七进去了。八娘又引着英华从侧门进去走另一条夹道。走了几步,杜九娘指着第五进笑道:“八娘住第九进第二个院子里,妹子就住这里。”
从外头看,第三进第四进屋子都极高大华丽,侧门俱都上了锁。自第五进开始,每进侧门边都站着一个守门婆子,看见她们三个过来,一路喊八娘九娘声不绝。九娘矜持,只点点头。八娘一边答应,一边与英华说:这是某妈妈,只管某处侧门出入。英华也点头致意,喊一声某妈妈。
这些妈妈们既然是安排守门,多少都有些眼色,看到英华身后不远跟着柳一丁呢,都猜这是柳家娇客。走到第七进侧门边,那个守门妈妈就极有眼色凑上来问好引路。
这个第七进侧门进去,是一个小小青砖夹道,夹道两侧各有两个院门。此时只有靠里头一个院门大开,门口站着一排管家和几个仆妇,柳五姨大丫头福寿站门边,一脸怒气,板着脸正骂人呢。看到英华,福寿忙收了怒容,笑着迎上来,道:“这事儿闹,让小小姐受惊了。”
小小姐是哪位?席八娘和杜九娘都纳闷呢,英华苦笑着问:“清姐姐她还好吧?”
“没事儿,就是呛了几口凉水。”福寿摇摇头,也皱眉,“贤少爷脾气不好,若是说了什么不好听话,小小姐别往心里去。”
动不动就嚷着要大人做主贤少爷,英华心里就是个废柴。柳家家教,孩子们外头吃了亏不晓得找回来,回家先吃一顿板子,若是自己找不回来寻人帮忙,还要加一顿板子。动不动就嚷着要大人做主,得多丢外祖父脸,难怪他们兄妹沧州住不下去。英华笑一笑,也不接话,就把手搭福寿伸过胳膊上进院门。
福寿年纪也只有十五六,是柳五姨管事大丫头。柳家家风,管事大丫头,若是出息了,外派做女管事是肯定。所以柳家管事老爷少爷们也不会真把福寿当丫头看待。福寿这几个丫头待亲戚里头小姐们差不多也是个平辈礼节。这样恭恭敬敬自降身份服侍一个远房亲戚,是从来没有过事。席八娘惊讶睁圆眼睛,停下了脚步。
杜九娘毕竟是到沧州柳家去过,看福寿这个态度,跟沧州柳家老宅管事们对待柳家孙少爷们似,也是心惊。柳老爷只有一个儿子,还有三四个孙子,却是没有孙女儿。便是有,柳家大少爷今年也才三十岁不到,养不出英华这么个十六七大女儿。难道,英华是柳三娘那个母老虎女儿?柳三娘亲族中威名赫赫,尤胜五娘,完败柳家诸娘。便是她小婶婶柳六娘,杜家也是个说一不二主儿,杜家下人背地里都说她是母夜丫。这个母夜丫说起柳三娘来,还是一副三姐了不起,谁都不敢惹模样呢。柳三娘那么厉害,她女儿也不会弱到哪里去。方才她们可是故意唆使清小姐去闹事,完了还人家那里挑拨……杜九娘想到此,就吓得退后一步。
席八娘看杜九娘这般模样,她两个是真心要好,忙扶着她,小声问:“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杜九娘摇摇头,歪一下头看见英华使女小海棠和她小丫头并肩站几步之外。她小丫头傻傻站那里,似块木头。人家使女虽然大不了两岁,站姿甚好,面带微笑,正打量院门外那一排人呢,一看就是个精明。杜九娘越看越觉得英华是柳三娘女儿,深懂自己行事冒失了,说话添了几分小心,笑道:“怕是走急了点,有些儿头晕。”
“那……你回去歇歇,我进去陪英华姐姐。”席八娘就招手喊九娘小丫头来。杜九娘此时哪里敢走,忙笑道:“没事没事,缓过来了。我们进去陪,英华姐姐初来,莫让她被清姐姐吓到了。”
英华一进院门,实是被廊上阶下东一堆一西堆砸碎杯子碟子茶壶花瓶吓到了。院子里伺候人想来方才都站外头挨骂,院子里静悄悄,只有柳五娘几个心腹站阶下,看见英华进来,都面露苦笑。福寿悄悄摆手,不叫他们过来请安问好,引着英华到东边三间小楼门口,轻轻咳了一声,扬声道:“五小姐,小小姐来看清小姐来了。”
本来悄无声息里间陡然响起嘤嘤哭声,如泣如诉,哀婉动人。英华借着哭声指引进了里间。里间也是个稀烂模样,桌歪椅翻,墙上挂着绣屏都被划了个大口子。一个生得极俊少年公子闷闷站窗边,双目通红,看到英华进来,瞪了一眼,冷冷哼了一声转过去看窗外。柳五姨坐床边一张雕花圈椅上,满面疲倦。清小姐呢,披着湿答答头发,歪凌乱薄被里,俏生生小脸上还带着一条红痕,看到英华进来,哭越发有力了。
“五姨,可喊郎中来了?”英华关切问,停了停又道:“天气虽然暖好,热身子骤然受了凉,容易伤风。”
“谁要你假惺惺!”清小姐扬手砸出一个枕头。
英华,伸手捞住砸了回去,正好砸到清小姐肚子上。清小姐又嘤嘤哭起来,泣道:“五姨,她欺负我,她当你面欺负我。”
“你要是觉得她欺负了你,你找回去呀!”柳五姨冷冷说:“去跳个淹不死人荷花池子就能出气了?”
“清姐姐,当着五姨面儿,你说说,我怎么欺负你了?”英华也不笑,瞟了一眼站窗边当柱子贤少爷,平静说:“我今日才到杭州来,还清槐居理我屋子,你来我当你是客请你屋里坐,你又是说我把好屋子收拾俗气了,又推我丫头,还说我欺负你。我不过问你一句谁欺负谁,你就哭着跑了。难道我收拾清槐居,就是欺负你么。”
“你怎么没有欺负我妹子,我妹子明明想住清槐居,你占了她东西。”贤少爷握着双拳,愤怒瞪着英华。
柳五姨露出冷笑,看看贤少爷,又看看抽泣清小姐。
“清姐姐杭州也住了几个月吧,清槐居空着几个月,她想住为什么不搬过去,为什么非要等我搬过去了才闹?”英华微微一笑,“我要是看中有人住院子,非要一哭二闹嚷着要人家搬了让我,我才叫欺负人。我挑个空屋子住,也叫欺负人?”
“嘤嘤。”清小姐哭声又大起来了,“五姨,人家是真心喜欢清槐居,人家要搬到那里住嘛。”
柳五姨站起来,冷笑道:“你们来时让你们挑住处没有?既然挑定了就没有换。”
贤少爷拦住柳五姨,道:“五姨,你答应过外祖父要好好照应我们,不过是间空屋子,为何不肯与我妹妹?”
“昨天是空屋子。今日妹子住进去,我不想搬,谁也不能让我搬。”英华挑衅看了一眼贤少爷,“外祖父又不是你们两个,你别想拿外祖父压人。你要是不服气,回沧州找外祖父替你做主去。”
英华这个小鬼,坏太可爱。柳五姨老脸差点没绷住,借着抬手让福寿扶机会,瞪了英华一眼,佯怒道:“叫你一激,他两个真要去沧州怎么办?”
“去就去呗。”英华扶住柳五姨另一边胳膊,满不乎说:“柳氏家规第三条:有事不能自理,要长辈做主者,责二十板。他们两个晓得错了,要万水千山回沧州挨板子,外祖父一定很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