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炎热,客院里几棵桃树上蝉鸣不歇。艳阳高照,热浪一波一波袭来。这一声英华,恰似青翠芭蕉林中吹过来凉风,唤英华通身舒泰,遍体清凉,脸上笑意满得都要溢出来了。
英华今日开会要见人,妆点隆重,额间点着一点翠莹莹小小梅花钿,髻上除去一根长珠串梅枝银簪,还多一枚指顶大鸦青石押发,一柄小小花梳,梳上一排九朵白茉莉花儿,小人儿穿着银纱衫月白裙,看上去既活泼又素净。
李知远打量英华,虽然眉眼依旧,较富春时多了三分英气,行动洒脱自,气度从容,笑容格外动人。这样英华是他从不曾见过,比着见惯了那个娇憨少女动人,让他迷恋,他安安静静看着英华微笑。
英华看李知远比上回见面时瘦了好多,帽子上还沾着些灰尘,显见一路上辛苦,因问:“你怎么来了?施药事结束了?”
李知远满意叹一口气,道:“结束了,我是送帐来与五姨瞧。另外还余下好些成药,大家都说送与济慈局好。我晓得五姨必是肯,然到底是五姨东西,要先说一声才好行事。”
英华笑道:“五姨正开会,一时半会怕是不得空见你。施药帐不走公中,迟看早看都是一样。我瞧你衣裳上还沾着尘土,不如先去梳洗歇息,傍晚再见五姨好不好?”
李知远一路颠簸实是累着了,英华说话意思他也明白,一来现五姨不得空,二来英华是心疼他,有心叫他歇一歇,他也不矫情,点头道:“好,我去暂歇。既然是私帐,就烦你转交五姨,你使个人随我去取帐。”
英华忙道:“柳一丁去,拿到帐送到福寿那里去。”说着停了一停,笑道:“才过饭时不久,也不晓得你路上吃怎么样,我去厨房走走,给你弄几样吃去。”
李知远路上确实没有吃好,点点头朝外走,柳一丁看他两个初见时情意绵绵对看,说不得三五句话,一个扭头朝外走,一个掉头朝里走,两个人都是一样干脆利落,这副公事公办架势,一点儿都不像未婚夫妻,他原是想了一篇话肚子里,打算相劝依依不舍小两口,此时人家还不曾听劝就各自走开,倒把他晾一边,他就愣住了。
李知远走出院门发现柳大管家还不动,只得停脚等他。小海棠忙咳了一声,喊:“一丁大叔,我们姑爷等你呢。”
英华回头看见柳一丁点头哈腰陪着李知远出去,笑一笑回家。她自有小厨房,给未婚夫准备点心也就不消劳动前头大厨房,叫厨娘去煮一锅绿豆粥,现成羊肉小馒头和玉髓饼捡了半盒,咸鸭蛋捡了十个,坛子里各样泡菜挑了一大盘,还有桃杏诸样鲜果子捡了一盒,叫红枣等粥好送到客院去与李知远点心,她自回去柳五姨身边旁听开会。
柳五姨只说英华见了李知远必定有话要说,谁知去了一会就回转,外甥女为人干脆,不似那等见了男人就不顾正事蠢货,五姨甚是喜欢,对着英华赞许点头。
英华凑到柳五姨耳边轻声道:“施药帐叫柳一丁送到福寿那里去了。他说还有剩下不少成药,想讨五姨主意,送到济慈局去。”
这个外甥女婿办事实妥当,柳五姨满意极了,微笑点头道:“使得。”
英华看五姨表情,对李知远行事是满意,她心中一甜,微微一笑就掉过头去,专心听管事们说话。五姨本来还想打趣英华几句,看英华一本正经模样,倒不好说她了,也含笑听管事们说话。
到了傍晚,五姨得空,请李知远书房说话。李知远为人干脆,言辞便利,做事又妥当,五姨见了面越发喜欢。她老人家也是年青过,外甥女和外甥女婿这样招人喜欢,她也凑趣,笑道:“英华也闷了个把月了。明日是二郎神生日,城里想必极热闹,出去走走,看出杂剧,散散闷多好。知远也累了个把月,又跑了远路,歇几天再回富春去。”
五姨虽没明说,可是当着李知远面,给英华放假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饶是英华大方,脸上也透了些红,李知远皮厚,也有些儿害臊。
这两个小人虽是带着羞意,但是面上落落大方,看神情是欢喜。青春年少又两情相悦未婚夫妻,原就当多相处。五姨微笑注视他两个,慈祥说:“去吧,去高高兴兴玩两天吧。”
英华自到杭州之后,还真没有正经出过门闲逛。何况有李知远陪伴,又离着富春好几百里远行事无忌,正好相伴去看一看湖光山色。英华只是想一想,便心花怒放,高高兴兴看了李知远一眼,羞答答道:“好,五姨想要什么鲜头花,明日英华去庙会给您买。”
五姨笑道:“有大红带几朵回来,你明日出门多带几个人,叫他们把做那辆大车套上。”
柳五姨做大车是特地为暑天出行准备,比平常马车为阔大,车底有夹层可以贮冰,车身四面板壁都缕空雕花,蒙着几层青纱,即使是贴着车身也看不清车里,从车里看车外却清楚很,也不妨碍车外人和坐车人说话。这辆车给英华和李知远这样想亲近又必需拉开距离情侣出行是合适不过了。
第二天一早英华带着红枣和小海棠坐车从二门出来,李知远骑着他黑马车畔随行,一路和英华说些闲话。英华看见路边摊上有什么鲜有趣玩意便叫李知远去买来,看李知远出汗了还叫小海棠捧茶出来,两个人隔着几重纱说说笑笑,无比惬意。李知远已是拿定主意,回家也要造这么一辆看似低调实则闷骚好车。
杨柳依依,粉蝶儿绕墙过溪,湖边波光粼粼,凉意袭人。湖光山色之中,一骑一车相伴同行,后面还跟着十来个高大强壮管家,一看就是富家子弟出游。少年公子白衣黑马,风度翩翩引人注目。再加上他时不时凑近马车低语,眼角唇边流露出温柔体贴,猜也猜得到车里坐是佳人了。这么一行人经过水华门,聚城门外茶棚里几个闲汉看见,俱都喝采,道:“这是谁家公子携美出行!”
一个提篮卖果子孩子甚有眼色,顶着一篮雪梨跑过去,喊:“公子,买几个梨吧。又大又甜云州雪梨,买几个尝尝吧。”
李知远心里本来活,就篮里取了两枚梨,问:“多少钱?”
那孩子嘿嘿笑道:“一陌钱一个。”
这个价钱真心坑爹,可是再坑爹也挡不住公子爷开心啊,李知远也不理论,叫他小厮与那孩子两陌钱,他自握着那两个梨送到车帘边。
英华掀开车帘,伸出纤纤素手,接过两枚梨。过了一会,车帘掀开一角,玉手又托出一只小小玉碗,碗里一枚削过皮雪梨。李知远乐呵呵接过梨,纵马慢车,一边啃梨子一边看街景。才啃得几口,就见一个青年公子摇着扇子从树荫下走出来,笑道:“慎之兄,一别经年,还记得愚兄否”
李知远看见那人,愣了一下,抛开残梨下马,和那人相对作揖,笑道:“萧世兄,你怎么这里?”
“送族弟来杭州寻亲。”萧公子瞟了一眼那辆马车,笑道:“我还说此间事了去富春找你呢。没想到你这里活。车里是……”
“是小弟未婚妻。”李知远笑道:“奉长辈之命,带她出门转转。萧世兄寓何处?小弟回头过去拜访。”
“寓前头不远栖霞院。”萧公子笑道:“相请不如偶遇,不如就到我寓处小酌一杯?”
李知远脸上笑极是亲热,就连坐车里英华都觉得他必是要答应了,谁知李知远只道:“家母脾气萧世兄也是知道,若是家母晓得小弟带着她到道观玩耍……”他笑嘻嘻看着萧公子,道:“萧世兄不会是故意想看小弟挨板子吧。”说着拱拱手,道:“待小弟把她送回家,就去寻萧世兄吃酒。”
萧公子笑也亲热极了,使扇子指着李知远,笑眯眯道:“愚兄等你,不许骗人哟。”
auzw.com 李知远回身上马,冲萧公子拱手,笑道:“一定会来,等我哦。”
认得李知远也有一年多了,他几时这般油嘴滑舌过?看着就跟家里惯坏了二货花花公子似。英华抖一抖袖子,鸡皮疙瘩就落了一地,实是想问他为何这样。英华一路忍了又忍,到神保观前下车,还是没忍住,问李知远:“你方才笑那样假,可是有缘故?”
“那厮和我是同窗,打小就喜欢和我过不去。”李知远哼了一声,道:“小时候他惹事总害我挨板子。”
李知远从来老成,居然也有这样孩子气模样,英华恨不能伸指他额上轻轻弹一下,笑道:“那你方才说要去他下处,真去假去?”
“不去。他晓得我有未婚妻,必定要捉弄我一回,说不定就要喊十个八个名妓等着灌醉我,我要去了,明日风流多情李公子名声就要传遍杭州城。”李知远伸出胳膊替英华开道,笑道:“回头使人送点什么吃过去,随便扯个什么理由说我不能去就是了。”
“风流多情李公子?”英华隔着帷帽轻纱,把李公子从头瞄到脚,再从脚扫回头,也瞄不出个风流多情模样来,因道:“没看出来啊。李公子泉州是不是就有这么个风流名声儿?”
英华本来是开玩笑,却见李知远耳朵日光底下涮一下由白变成红里透亮。咦!还真有!英华想一想李知远方才话,想必李公子从前就上过人家当,所以这一回才学乖了,不由哈哈大笑。
李知远本来是怕英华恼,正寻思如何解释,看她笑那样张狂,想必她是知道自己上过当了,甚是难为情,蔫头蔫脑低下头,道:“别笑了,人家看着咱们呢。”
英华一边笑一边他胳膊上轻轻捣一拳,啐道:“就许你上当,不许我笑话你么?”
“许。”李知远停了一停,压低声音道:“反正我不会再上那厮当了。”
英华看李知远模样,显然从前没少吃人家亏,因道:“来而不往非君子呀,咱们也捉弄他一回?”
英华上一回调皮,赵恒马被强征,京城里两派吵好不活,还弄了个刘大人来压制潘菘,影响何其深远。萧大少调皮跟他家小英华调皮比,杀伤力好比小水滴和龙卷风有没有!李知远看英华眼睛重重白纱遮掩下犹闪闪发光,甚怕这一回调皮闹大了不好收场,毕竟杭州不是他主场啊,只能笑道:“哪里还能等到今日,早还过席了。不过偶遇,咱们逛咱们去。”
英华怏怏,小声音嘀咕:“要是二哥就好了。”
李知远听见,心里甚痒,忍不住问:“要是二哥,怎么办?”
英华眉开眼笑,摘掉帷帽附到李知远耳边小声说了几句,道:“虽然二哥不,还是做得,知远哥哥,你依不依?”
英华妹妹,你真是太调皮了。李知远想一想就心花怒放,不由自主就把头点一点,英华笑嘻嘻道:“走,咱们捡个能看热闹阁儿坐一会。就叫人去雇画舫,雇人。”
英华此行带来几个管家都是打小就跟她出门,向来指东打西指挥如意,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柳家管家么,英华小小姐不只柳五姨偏疼她啊,柳家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惯她啊。小小姐要捉弄个把人算什么。他们寻了个坐处坐下,英华分派人手,柳家管家认人多,地头熟,主动就领了差使去雇画舫,雇人,找四库六局租借衣裳饰品,去相熟清吟班找小唱。
李知远看英华兴兴头头指挥人手准备恶作剧,那打拦话哪里说得出来。一则他心里也想还席一次狠,二则英华这个戏耍法甚妙,甚妙啊。李知远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纠结,媳妇儿还没进门呢,就这样调皮,将来成了亲怎么办,将来生了孩子,带着一群小英华还是这般皮,怎么办?
且说那位萧公子回到寓处,因李知远一向说话算话,既然说来,必是会来。他有心好好招待有未婚妻老朋友,还真招了七八个粉头,又订了一桌精致酒菜,就叫族弟做陪,只等李知远入瓮。
过了一个多时辰,李知远带着六七个管家寻来,一进他们租那个院子便摇头道:“此处太过安静,不好,不好。萧世兄,咱们湖上吃酒去。小弟已经雇好画舫,萧世兄与我同去游湖。”又挥手叫管家散钞把那几个唱,叫她们走人。
李知远今日出行,那副翩翩公子派头实是让人印像深刻,到画舫吃酒正是富家公子做派。萧公子略一犹豫,那几个唱得了李公子钱钞都行礼散去了,他也只得答应,为防有诈,还把族弟带上了。
三个出来,李知远指着不远处码头道:“小弟画舫就那里。”
画舫上倚着雕花栏杆几个美貌小唱看见,俱都挥手示意,娇声招唤:“李公子,奴家这里。”
还有指着萧公子族弟娇笑,“那位公子呆呆,好生有趣。”就有人推她:“他哪里呆了?”
这几个货色未语先娇笑,容貌生是娇美,比着方才栖霞院里那几个值钱多了。李知远家教一向严格,没想到现未婚妻眼皮底下都敢这样玩乐,萧公子顿时对李知远夸目相看,拍着他肩道:“慎之,你行啊。”
李知远合拢扇子他手上轻轻一敲,把他手打开,笑道:“有乐为什么不乐。你不来我自己上去了。”
萧公子呵呵一笑,抢先踏上跳板,才走到半截就有四五只红绿粉翠衣袖过来扶他。李知远又让萧公子族弟先行。落后他自家上了画舫,几个管家跳上船,就叫开船,这船偏不向湖中间去,只沿着湖堤缓行。船上细吹细打乐声,伴着小唱们娇笑声,还有风里隐隐散开香气,湖边行人眼里,画舫主人真是说不出风流逍遥活。
西湖边闲人多,想找几个富家公子骗几个钱闲汉多,早有一群想要结交金主闲汉沿着湖岸追随,一心要等那画舫停下,好上去献果子献吃食。有一群游湖富贵闲人有想要看看是哪家二货这等奢侈张扬,也都远远跟着。
那画舫万人注目中驶到湖边一所宅院门外码头边居然停下,小唱们都穿着披风使团扇挡着脸下船进去了。过不得一会,又挡着脸上船去了。
一个闲话看不见粉头们长相,急了,恼道:“这群表子,哪一个下面那张脸不是见多识广,偏要拿扇子遮上面那张脸,*贱*人就是矫情。”
少时画舫上管家和乐师都下了船,画舫撑到湖中,那撑船船家也跳下船,附着竹篙游回岸边。有认得那船家闲汉忙凑上去问:“这是闹哪样?”
那船家笑眼睛都眯成一道缝,人再三问,他才道:“这些公子哥儿,花样恁多。我是老实人,不好意思看呀。”
一听说有花样,群情振奋,立刻就有七八只手扯住船家,非要他说。还有七八个人外圈挥拳头,喊:“有花样不说与我们知道,你不想西湖混了?”
船家挣扎不得出,双手捂脸,许久才道:“哎玛,羞死人啦,真心不好意思讲啊。”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一下错别字。后台好像出问题了。我涮了好多次都不成。也许这次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