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贤还愣愣,萧明已是站起来,笑道:“路上不好走呢,贤弟留下与舅母说说话,愚兄去把清儿接来。”
杨氏含笑点头,笑容慈祥,命近侍把萧明送出大门,又吩咐萧贤,“舅母去写信,贤儿你暂去小书房坐坐。”叫人引着他去东厢书房,她自回内宅写信。过了半日一个留着一抹翘胡子,腰佩长刀强壮管家背着一个大包袱到书房,自怀里掏出一封封极牢固信把萧贤看,道:“淮阳县主嘱小人送贤公子去富春清凉山,此信甚是要紧,暂由小人保管。还请贤公子移步船上。”
杨氏确实有个淮阳县主封号,不过她和丈夫感情极好,和婆家大姑子小姑子们也都说得来,所以极少婆家人面前把县主拿出来充场面。
此时威武雄壮管家满口官腔又态度恭敬,萧贤只说杨氏舅母再是个县主,也要看他外祖父面上好好待他,得意洋洋点点头,威严说:“前面带路。”
杨氏替他安排船也是艘大船,舱室极是宽敞,铺陈极华丽,一应动用之用,极侈奢。服侍虽然没有女子,门口站一排七八个全是十四五机灵少年,萧贤但是咳一声儿,就晓得少爷他是渴了还是闷了,不是捧茶上来,就能奉上几本闲书。萧贤到了此处,得意溢于言表,不必细说。
少时萧明小船泊上码头,那胡子管家就带着几个人恭恭敬敬把萧明少爷并他带来十几个随从箱笼接上船,另有马车把萧清并几个婢女接进柳家大宅。
英华这边办交接忙紧,到天黑钱帐两清杨氏人都走了,她得空坐下来吃两口茶,小海棠忙把萧清又进了柳家大宅事说了。小丫头对清小姐回来甚是不伏气,扮鬼脸道:“舅太太要是晓得她做下那些事,必要把她赶出去。”
英华小海棠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啐道:“急什么,慢慢看,舅母这是要收拾她呢。就只她一个人搬回来了?贤表兄呢?”
“舅太太写了信,让她家将把贤少爷和亲戚少爷送清凉山去了。”小海棠翘起嘴,甚是替主人烦恼:“贤少爷本事除了吵架就是胡闹,去清凉山不是给舅老爷帮倒忙吗?舅太太该像五姨那样,把他两拘杭州才是。”
“连你都看出来了,萧家少爷能是傻,他就不晓得五姨是拘着他们?”红枣抱着才收下来衣裳路过,笑道:“奴婢猜五姨是故意拖着等舅太太来收拾他们。”
英华笑,道:“红枣大赞。”
因此时屋里全是英华亲近使女,并无外人,小海棠便道:“婢子实是想不明白,明明萧家少爷和小姐那样坏法,五姨是嫡亲姨母不收拾他们,反要等舅太太来动手。舅太太是做儿媳妇,不是要看老太爷份上,当萧家少爷是客那样待他们吗?求小姐解说,省得婢子外人面前说错话。”
英华笑一笑,道:“红枣爹娘咱们家做事,她家亲戚都柳家做事呢,好些事她都清楚。小海棠,你若有看不明白地方,多问问红枣。柳家亲戚们数以百计,哪年没有一两个萧家表兄这样亲戚冒出来,都是舅母出手收拾。这一次萧家想借萧家表兄插手清凉山,舅母先下手把他收了,要省大家多少事!便是那位再嫁姨母也没话说。”
因中饭大家是一起吃,晚饭柳五姨便懒动,独自枫影堂吃药膳。晚饭杨氏带着英华和树娘、清儿吃。树娘沧州时和清儿也相处过几日,她两一个早死了娘,一个爹死娘改嫁,起初同病相怜走还算近,然两人性子都娇纵,要好不得几日便恼了。树娘嫌清儿没脑子,清儿烦树娘假清高,两个人沧州就不大讲话。到了杭州饭桌上,大家说几句场面话,树娘动了几筷子就静坐,杨氏便叫她回芷兰居歇息,又吩咐人去她院里给厨子传说,晚上务必要备好夜宵。
清小姐头一个怕英华表妹对她挥拳头,第二个怕杨氏舅母把她甩池子里去,饭桌上极老实。如今舅母虽是大着肚子不方便动手,当不得英华表妹侧呢,她是识时务,只默默吃饭,一言不发。
树娘初来,不晓得为何清儿今日才搬到柳家大宅来,然清儿年纪也不小了,跟着舅母想是和她理由一样,为着寻个好丈夫才来。比她小四五岁英华表妹都订亲了,她寻寻觅觅还没有合心意良人,心里如何不急?
清儿论长相比她还略好一二分,论年纪还比她略小二三岁,这分明是故意到她碗里抢食呢。
管家月琴今日和英华办交接呢,又晓得主母是要收拾清小姐,存心要杀一杀清小姐娇气,主母没有特别吩咐,她便当家里没来这个客人。杨氏和清儿见面也没说几句话,就把她丢下自去补眠,清儿箱笼还堆外头院子里。树娘来时都瞧见了,情知舅母素来不喜欢她,故意晾着她,便微微一笑,道:“清妹妹今日才搬来,可挑好住处了?”
清小姐微微摇头,鼻翅微动,目含水光,然舅母上,表妹侧,她到底把那幅楚楚可怜模样和着饭粒咽下去了,只道:“舅母这里忙紧,住处事不急。”
树娘想说她才来就有几处住处可供挑选,清妹妹若是不介意,可以那几处挑一个,然她说话之前瞟了一眼英华,英华笑眯眯正看着她,树娘便把想说话吞下去了,笑道:“今日也晚了,不如清妹妹就到姐姐那里暂歇几晚?”她只说英华中饭时曾说要让半边住处与她,此时她都先说同住了,英华岂能落她后头,必也要卖个好邀清儿同住。清儿与她不睦,必是要和英华住一块。明儿晓得英华那里是她挑剩下,清儿那个喜欢吃独食,必气要死。
可惜树娘不晓得之前清小姐为了清槐堂和英华交手大败,此时英华自是不是会开口说话。
清小姐寻思:英华表妹原是要远着她,傍着舅母住是自己找不痛,看舅母对她爱理不理样子,主动给她安排住处是不可能了。难得树娘表姐待她这样好,邀她同住,忙点头笑道:“妹子和姐姐久别重逢,也有许多话要说,就厚着脸皮和姐姐挤几日。”
“好,我先回去给你收拾屋子。”树娘咬着牙,从牙缝里冒出气都是冷,她是要面子人,不肯当人面失态,提着裙儿大步走了。
杨氏冲边上伺候人挥挥手,早有人出去搬清儿箱笼到芷兰居去。吃过饭,杨氏就使人把清儿送到芷兰居去,留下英华吃茶,又有月琴因帐上有数事不明,过来询问。好杨氏有孕容易疲倦,没过小半个时辰就打呵欠犯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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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华辞了出来到枫影堂,五姨也已经歪榻上了,树娘坐榻边一把小椅上陪着五姨说话儿呢,看见英华,笑问:“舅母睡下了?”
英华点点头,也笑问她:“五姨药吃过了?”
树娘也笑着点点头,又站起来让座,道:“我也坐久了,该回去了,我那几个人想也把屋子收拾好了。”
英华便笑道:“妹子送送姐妹,明日得空去寻姐姐说话。”树娘便拉着她手,把她推到小椅上,笑道:“你忙了一天岂有不累,坐下歇歇罢,咱们自家人,休要讲虚礼。”又面对五姨说:“五姨,你老人家说是不是?”
柳五姨含笑点头称是,命双福取个灯笼送树娘回去。双福忙答应着把胳膊架上,树娘便把手搭到双福胳膊上,冲英华点点头,微笑着出去了。
树娘一走,英华便把端庄淑女模样收起来,猴到五姨身上,笑道:“树娘表姐亲事可有眉目了?”
五姨叹气,道:“她祖母提那几条你舅母和你说过了没有?长又俊又不差钱还要读书读得好,二十多还不曾结亲人,心都大很,八成都是想冲过殿试尚帝姬,便是摸不着帝姬边,京城多少做官人家等着榜下捉婿呢。和你树娘姐姐家世相当,早年有几家去提亲都被老太太拒绝了,如今还有哪个敢去碰钉子。听讲她家比她小几个都相看好了人家,因为这个大还不曾许人家,她继母怕人家说她不贤良,不好先给小们定下来,家急待跳楼,想来老人家也是着急了,郑重托你舅母,想杨家那边亲戚里替她寻个好儿郎。然树娘瞧不上还罢了,居然还当场给你舅母没脸……看你舅母样子,怕是也不会再提她亲事了。”
“咱们江南读书人很多,想寻几个又俊又肯上进读书也没有那么难,少年穷未必将来穷……”英华替五姨揉额头,慢慢劝说:“说不定树娘姐姐看中了谁,就不计较人家穷了呢。”
“若是人好,便是穷些也无妨。你树娘姐姐嫁妆也足够她用了。”柳五姨被英华劝心稍宽,轻声道:“且慢慢相看罢,便是人家样样都好,入得了树娘眼,也要人家看得上树娘才好做亲。”说着轻轻拍拍英华,笑道:“咱们家女孩儿都似英华,就是大人们福气啦。你既然把管家琐事交出去了,明日就到五姨内书房去,把咱们和京城来往书信理一理,有看不明白问福寿。”
“好。”英华轻声答应,看柳五姨已是眯起眼睛待入眠,手下却不曾停,到底等五姨睡着了才停手,轻手轻脚下榻,冲侍立一边一个小丫头挥手,两个人搭手熄香,移冰盆,英华又到外间看纱窗可关好,觉得诸事妥当才走。
福寿并几个大丫头公事才毕,都前院阶上看月纳凉,看到英华出来,俱都站起来,问得五姨已睡下了,福寿便笑道:“咱们才说呢,今年这样忙,端午节不曾过,乞巧节和中元节也不曾正经过,正好这几日要闲下来,姐妹们商量明日跟五娘子讨一日假去灵隐寺烧香。小小姐可得闲同去?”
英华自问她要去逛,想几时去就能去,然福寿她们好容易讨一日假,自由自耍多好,若是她同去,管事丫头们和她讲规矩好还是不讲规矩好?便笑着摇头道:“我今日盘帐甚累,正想家安安静静歇几天。不过我屋里红枣林禽她们几个自到杭州来都不曾出过门,我厚着脸皮替她们问一声儿,可能同去耍?”
“小小姐去了,红枣她们必是同去。”福寿笑道:“人多才热闹。小小姐和咱们同去吧,听讲灵隐寺姻缘签是灵验。”
福寿原是诚心请,再三劝说,英华也是诚心待她们,怕她们玩不痛,再三不肯。恰好双福回来,看她两个来来去去说话,便劝福寿道:“你也是乐大发了,就想着明日耍活。小小姐和咱们说得来,一同出门耍原也无妨,然园子里住着三位孙小姐呢,树娘小姐不爱出门,又爱闹个小性儿。她不去,只小小姐去?”
福寿今日一日都理图册,还真没留心树娘也来了。听得双福这样说,吐舌道:“原来树娘小姐也来了,原是奴思虑不周,小小姐就当方才奴放了十七八个屁。”
英华笑嘻嘻呸了一声,道:“我回去问问有几个人想出去逛,明早叫红枣把人数报与你。既然要出去耍,你们也早点歇下才是。”
福寿仰头望月,乌云初散,明月略有缺口,清辉遍洒,乌云中一块天空如同青色琉璃。福寿不由看呆了,许久都没有答话。英华因她看出神,也抬头去看天空,这一轮明月甚像去年那一轮月亮。去年看月亮一起挨打那个人,今年已是她未婚夫婿,说不定明年就能站一处并肩看月。英华也看出神,唇绽微笑不自知。
这一轮明月,由满变缺,不只照亮了西子湖畔深深庭院,也照亮了清凉山下某一处砖窑。
且说载着贤少爷和明少爷大船慢悠悠行至清凉山下,那管家请少爷们船上歇息,自去投信,少时牵了两匹马来,请少爷们上马。贤少爷只说去见舅舅,活活上马,明少爷也说柳家舅舅比柳五姨好说话,忙忙上马。那管家候他两个上了马,才道:“小人禀报两位少爷知道,清凉山是封了山,皇城严禁闲人出没,管家们就不必跟随了,横竖小人随身服侍。”
一路上这个胡子管家服侍极是殷勤,贤少爷自是信他,看堂兄略有些犹豫,还道:“哥哥,走些,莫让我舅舅等。”
明少爷想一想也是,清凉山若是什么人都出入,他何必跑去杭州日日吃闭门羹汤?也就由着一个紫衣虞候过来替他牵马。兄弟两个被胡子管家引着,绕过了金明池,趟过了太液池,曲曲折折顺着一条宽阔山道进了一个戒备森严大营。管家又请他们两个下了马,把马交由虞候牵去拴了,带着他两个进了一个营帐,请少爷们暂候。
这个营帐也不甚大,地毡上一个矮几,几上茶壶茶碗有。贤少爷请兄长坐上头,才伸手去翻茶碗,就见外头涌进来十来个如狼似虎军汉,唬得他手中茶碗跌到地毡上转圈圈。
那十来个军汉分做两拨服伺他两个,按手脚捂嘴,顺手就把少爷们绸衫儿除了,荷包儿摘了,三下五除二剥个精光,才笑嘻嘻把他两个丢到角落里。
方才那个胡子管家满面堆笑进来,丢把他两人一人一身粗麻衣裳,道:“换上,砖窑搬砖去。县主吩咐了,偷懒就叫俺剁你们脚指头,脚指头剁光了就剁手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