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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溪上何人品玉箫

所属书籍: 锦衣夜行

    正值盛夏,太阳像火炉般烘烤着山东青州府的大地。前几天刚刚下过一场豪雨,云河镇里的低洼处有很多积水,可是在烈日的肆虐之下,雨水很快就晒干了,积水之后的地面湿润泥泞,再受烈日一晒,便裂开卷起一块块巴拿大小的土皮,光看腚的娃娃们赤着双脚在里边跑来跑去,把土皮一块块揭起来,当瓦片摞摞起来过家家用。

    天气太热,除了这些兴致勃勃的小孩子.ap..cm,其他人都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除非要下地,否则都在门前屋后的阴凉地儿里乘凉避暑,路上没有几个行人。就算是浓荫如盖的大柳树在这鬼天气里也是一样无精打彩的,柳枝毫无生气地耷拉着,只有藏在树丛的知了没完没了地聒嗓,叫的人昏昏欲睡。

    到了黄昏时候,燥热的感觉才渐渐散去。夕阳西下,余辉似雾,放眼望去一片烟红,云河镇照月湾一带此时尤其显得清凉一些,因为这里有弥河支流形成的一个水湾,大约有五六亩的面积,湾遍植荷花,四下里尽是柳树和桑椹树,是个消暑纳凉的所在。

    不过村里人可不敢到这儿来避暑纳凉,因为这儿是青州杨家的别业私产。水湾里荷花长得很旺盛,满湾的荷叶一片碧绿,远远的有一叶小舟正行于其间,小舟过处,荷叶迎之避开,一缕箫音清如梵唱,随着那分开的荷叶逸向四面八方。

    暮归的老农负着双手佝偻着身子,手举一截绳头,慢吞吞地从远处田埂上走过,绳子拖着一条瘦骨嶙峋的老牛,牛脊上坐看一个梳看冲天辫的小娃娃,小娃娃正自得其乐地玩看爷爷的斗笠。更远处,车**的红日已经半没于天涯。

    此情此景,如诗如画。

    听到箫音,老汉向水湾这边张望了一眼。湖上碧荷丛丛,小船完全隐在荷花丛,只能隐约看见一位身着素白色轻袍,头戴平定四方巾的年轻公子坐在船头怡然吹箫,在他身旁还有一位撵着油纸伞的美人儿,一袭舂衫,轻腰欲折,只可惜她是面朝那位公子站立的,无法看见她的模样,只见到一头青丝,挽个慵懒的美人髻,乌鸦鸦的秀上斜插一枝步摇,衬得秀颈颀长,身段儿说不尽的风流,惹人无限遐思。

    一看这副模样,老汉就晓得这是杨家主人携家眷从青州府到乡下来避暑了。老汉是个本份老实的农夫,见人家船上有女眷,再看未免失礼,这豪门大户可不是他这乡野村夫招惹得起的,老汉忙低了头,加快脚步往前赶,不远处,镇子上空已飘起了一道道炊烟。

    清音焚唱般的箫声方停,婉转娇媚的菱歌又起,天边那轮红日便在这箫与歌的转换间渐渐设于地平线下。

    今天的确是杨家主人到乡下别庄避暑游玩来了。杨家的主人姓扬名旭,字轩,今年刚及弱冠。

    杨家在青州本来只算得一个等殷实的人家。四年前杨家老主人杨炳坤病逝的时候,把举步维艰的的家当一股脑儿交到了他年仅十六岁的独生子杨旭手。旁人都以为杨家要从此败落了,杨旭接手家业的头一年确也没有显出什么本事来,漫说是开拓,就是守成也嫌不足。

    可是谁知从第二年起,这杨旭便有如神助一般,不管是经商种地养马开矿,简直是无往而不利,家迅置办起了店铺、作坊、田地、马场……,财富像滚雪团一般暴增,如今已跻身青州十大豪门之列了。

    三年孝期刚过,杨轩杨公子又参加府学,一举考了诸生(秀才),有了功名在身,又有一份偌大的家业,杨旭公子马上就威了青州府最炙手可热的未婚青年,也不知有多少缙绅人家眼巴巴地盯着他,想把这位杨公子招为自己的女婿,媒人蜂拥上门,把杨家的门槛都踏平了。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可惜了,杨府肖管事却对媒人们说:&qut;抱歉的很,我家少爷自幼便由老爷作主,在应天府老家那边订下一门亲事了,我家少爷早晚是要回乡成亲的,正所谓言不易妻,贵不易交,易号再娶的事,我家少爷是不做的,诸位一番好意,老肖代少爷谢过了,抱歉.抱歉……”

    既然名草有主,此事自然休提。可也怪,这位杨家少爷已至弱冠之年,又已功成名就,说起来也到了成家的年龄了。如今三年守孝之期已过,再无任伺障碍,可是却从不见他张罗看回乡娶亲,甚至对应天府老家有些什么亲人都讳莫如深。除了打理自家生意之外,这位杨公子便与三五知交好友到处浪荡,游戏风尘,骑快马、喝烈酒,逛最高档的青楼,找最潆亮的女人,一年功夫下来就博了个寻花问柳的坏名声。

    杨轩虽然在外面风流倜傥,却从来不往家里领女人,如今他携女子到自家别庄避暑,这还是头一回,显见这个女子是极讨他的欢心了。

    小舟在距岸约一丈处停下,岸上斜生的一株老柳枝干探向湖面,将万千柳条轻垂于舟上,晚风渐起,柳枝婆娑,杨大少爷赤看双脚,盘膝坐在船头,手提一杆钓杆,悠然自若,而那美人儿就在舱忙碌起来,生起炭炉,做起晚餐。

    切成薄片味道清香的嫩藕是从水湾里捞上来的,活蹦乱跳的虾子是从河边柳树下的根须窝子里掏出来的,至于肥鸡嫩羊还有老酒,也都是自己庄子里养的酿的,另有一盘洗得黑玛瑙似的桑椹,看的人馋涎欲滴,这新鲜的桑椹就采自湾边所生的桑椹树,细细数来,现在就差公子爷再钓一尾肥鱼上来下酒那便功德圆满了,所有的食物,都是自家所产,极具野趣野味。

    星光开始闪烁的时候,喧嚣了一天的知了也累了,湖面上静谧下来。杨大少爷与那美人儿推杯换盏,自得其乐,时不时的那美人儿还轻舒玉臂,略略娇笑着环住杨大少爷的脖子,亲亲热热地与他来一个香艳的“皮杯儿”。

    只可惜这是杨家的别业私产,外人不敢在这里游荡,家仆小厮们也早早识趣地避开了去,有幸见此一幕的唯有那瞪大双眼,伏在荷叶上使劲鼓看肚皮的几只蛤蟆。

    当天边一轮弦月斜斜挑起的时候,小舟里杯筹交错、昵声笑语都消失了,倒是隐隐传出些“啾啾唧唧”的声音。

    杨旭解衣宽袍,袒腹仰卧,左手钓杆垂在湖面,右手提着一只酒壶,望一眼满天星斗,饮一口自酿的美酒,怡然自乐。

    “香唇吹彻梅花曲,我愿身为碧玉箫……,呵呵……呵呵……”

    美人儿那滑滑懒嫩的俏脸正埋在他股间,云鬈花颜频动,花枝辉耀步摇。檀口雀舌香吞吐叶,吮再之间弄得他魂消魄荡,欲丵仙欲死,身下那叶小舟受力之下,也是浮浮沉沉的,荡起几多令人暇思的涟漪。

    这个名唤听香的美人儿当真不错,生就一副如花似王的俏模样,做得一丵手赞不绝口的美味佳肴,服侍人的本领更是了得,若非如此,前几日往泰州府去时,杨公子也不会花了两百贯宝钞的高价把她买下,即便以杨公子惯入花丛的风流本事,也禁受不起听香酌唇舌拨弄,他的双腿渐渐绷直,脚趾弯起,呼吸也急促起来。

    鱼儿咬钩了,夜色朦胧,看不见鱼漂儿沉入水,可那鱼线绷得笔直,手上骤然受力,却是能感觉到的。不过此时杨旭已臻极乐境界,哪里还有余暇去理会咬钩的肥鱼,他闷哼一声,忽然丢了酒囊,酒水汨汨地洒向甲板时,他的手已已紧紧抓住听香的头,把她头上的步摇碰落,在船舷上一磕,“咚”地一声掉入水,一头秀顿时如瀑布般披落。

    恰在此时,“泼啦”一声,波分浪裂,小舟一侧的水突然窜出一道人影。那人一按船舷,带看一身水飞快地跃上船头,稳稳地踞蹲在船舷上,仿佛一只大号的青蛙,小船儿受重,向他那个方向猛地一沉,可他的双足紧紧扣住船舷,竟是一动不动。

    听香身子一歪,“哎呀”一声叫唤,就在这时,那人右手一扬,手一道寒光一闪,恰如天边那轮弦月一般,一道清寒幽冷的光芒“噗”地一声便刺进了杨旭的心口。

    “嗯”杨旭闷哼一声,尚未惊叫出声,那人推臂一送,双腿一弹,便立即倒纵入水,度快如电光火石一般,从上船到入水,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快如电光火石,自始至终都没让人看清他的模样。人不见了,唯有水纹剧烈的震荡看,摇碎了一湾月亮。

    杨旭眸带着惊恐和难以置信的光芒,那光渐渐散去,本来紧握鱼杆的左手也无力地垂在船舷,五指一松,咬钩的肥鱼便拖着那钓杆急急逃走了。

    披头散的听香姑娘脸色苍白,神情有些呆滞,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濡湿的嘴唇,一股腥甜的味道便慢慢渗到她的口,那是刚刚溅到她脸上的鲜血。听香身子猛地一颤,一声凄厉、惊恐的尖叫便夺唇而出:“啊……啊……救命啊……”

    受叫声惊吓,一只只蛙儿敏捷地从荷叶上跃入水,“卟嗵卟嗵”声四起。

    岸上不远处有一幢房屋,窗棂上还映着灯光,随着听香的惊叫,那灯光迅移开,然后门扉吱呀一声响,有人举着灯盏快步走了出来,站在湾堤上扬声问道:“公子,公子?听香姑娘,出了什么事?”

    “公……公子他……杀……杀人啦……”

    听香满口牙齿捉对儿打架,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话来,却说的颠三倒四,不清不楚。

    岸边那人闻言一惊,急忙丢了灯盏,纵身一跃,隔看一丈多远的距离,他竟然“嗵”地一声飞掠上船,准确地落在船梢,压得那小船儿一阵剧烈的摇晃,听香赶紧抓住船舷,连尖叫也忘了。

    那跃上船来的人青衣小帽打扮,正是杨旭的贴身伴当张十三,他急急俯身,就着满天的星光月色仔细一看,一颗心登时凉了。他不是头一回见到死人,只看一眼,他就知道得杨旭已是死的不能再死,绝无复活的可箭,他的脸色顿时变的一片铁青。

    “死了?杨旭竟然死了!三年苦心栽培,大计刚刚有点希望,他竟然死了?”

    张十三双手抖,心乱如麻,胸一股愤懑,恨不得仰天长啸,才泄得出心头这股恶气。他忽地转向听香,狠狠地盯着她,杀气腾腾地问道:“凶手是谁,如何刺杀了公子,快说!”

    刚刚说到这儿,一阵风来吹得荷叶乱动,好像有人在底下轻轻摇动荷茎似的,听香姑娘一见,只道是那刺客去而复返,吓得再度尖叫起来:“啊!救命啊,他……他又来啦,救命……”

    “住嘴!”

    张十三怒报,反手一掌,一个清脆的耳光便扇在她的脸上,把听香的半边脸庞都打木了。听香是杨旭的女人,可从来没想过他的跟班小厮敢掌掴自己,不禁又是害怕又是惊诧,一时呆在那里,尖叫便也停了。

    “怎么办?这可如何是好?”

    张十三扼紧双腕,还没有拿定主意,就见远处有几盏灯笼晃动,原来是别庄的下人隐约听到了呼喊声,只当是自家庄院里遇到了偷鸡摸狗的小贼,便打着灯笼,提着叉子粪铲一类的农具,向这边寻了过来,一路上还大呼小叫的。

    张十三牙根一咬,心暗道:“杨轩一死,我们数年心血便尽皆化为乌有了,这个责任我一个人可担不起。我暂且隐瞒死讯,先行离开此地,寻来他们再共商对策吧。”

    主意既定,眼见灯火越来越近,张十三便对听香低声说道:“公子离奇遇刺,船上却只有你一人,你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少爷是被人所刺,谁会信你?这场官司打到官府里,你便休想脱身了。”

    听香哭道:“十三郎,真的不关奴家的事啊,奴家当时正在……正在……”

    张十三厉声道:“闭嘴,公子是何等人物,人命关天的大事,老爷们急着给府学和合城士绅们一个交待,谁会在乎你一个小女子冤是不冤?民心似铁,官法如炉,一旦进了衙门,你纵然清白如水,老爷们也有得是法子让你乖乖认罪。你若不想吃官司,便听我吩咐,由我作主,莫要胡乱声张。”

    “是是是,奴家……奴家听你的,都听你的。”听香是个青楼里养大的姑娘,只懂得服侍人的把戏,哪曾见过这样血淋淋的场面,只骇得她六神无主,受张十三一吓,立即答应下来。这时那几个庄佃仆赶到岸边,向船上喊道:“公子爷,出了什么事,可是有贼闯进了咱家么?”

    “没什么事……”

    张十三沉住了气,漫声说道:“公子爷吃醉了酒,险些跌落水,所以惊得听香姑娘尖叫起来。”

    那岸上的佃户家仆们都知道自家公子爷风流嗜酒的毛病,张十三又是少爷亲近之人,他说出来的话自然无人不信,当下便哄笑起来,七嘴八舌地道:“既然公子爷无事,我等便退下了。”

    张十三目光微微一闪,说道:“且慢,我刚刚收到城里传来的消息,有些生意上的事情急需公子爷赶回去处理,公子如今酩酊大醉,难以起身,你们来的正好,去把公子的马车赶到水边来,我和听香姑娘要扶公子马上回城。”

    一柱香的时间之后,云河镇杨府别庄的大门洞开,张十三驾着马车疾驰而出,迅投入了茫茫夜色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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