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重阳,皇室成员以及内阁几位大学士、在京的几位国公近臣,一同伴驾赶到孝陵祭祖。
徐皇后近来频发头疾,依照朱棣的意思,就不让皇后来了,可徐皇后岂肯在这件事上遭人诟病,还是坚持赶了来。一下车驾,步行上山的时候,朱棣担心皇后身体,就亲自搀扶着她,夫妻二人一同沿神道往上走。
排在他们后边的,自然就是太子夫fù,太子朱高炽身体肥胖,叫他一阶阶的这么往上走,还真是够辛苦,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淌,这时也只好咬牙忍着。两个力大的太监一左一右扶着他,走起路来还是很吃力。
前边神道石阶上,有一块条石想是因为地下变动的缘故,不再那般平整,微微拱起了一些,朱棣忙扶紧了皇后,轻声嘱咐道:“皇后,慢着些。”徐后向丈夫温柔地一笑,脚下抬高了些。
可朱高炽因为有人扶着,没太注意脚下,脚照常抬起,却在阶上绊了一下,一个踉跄便向前栽去,他那体重……,亏得两个太监全力拉住,才没跟阶石来个亲密接wěn。
朱棣在前边听到动静,扭头看见儿子笨拙的样子,不禁皱了皱眉,微微有些厌恶。他一身武功,到现在依旧雄风不减,可这个长子……,他知道不是儿子暴饮暴食,却也不会怪他,但是看到这种情形,本能地还是有些厌恶。
二皇子朱高煦见状,幸灾乐祸地讪笑道:“前人蹉跌,后人知警也!”说着悠然抬tuǐ,迈上了石阶。他说的声音不大,不想大人没有听到,却被一个小人儿给听见了。皇孙朱瞻基正跟在后面,将这句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朱瞻基今年八岁了,皇太子的嫡长子,将来注定了要做皇帝的人,从小受的就是帝王心术的教育,远比同龄儿童成熟懂事,而且二皇叔跟父亲明争暗斗的事儿,虽然家里不大让他知道,却也听到些风声,对二皇叔自然就有了成见。
这时听见二皇叔讥笑父亲,朱瞻基很生气,一张小脸涨得通红,马上跟了一句:“更有后人知警!”
朱高煦吃了一惊,扭头一看是朱瞻基,瞧小家伙对自己颇有敌意的目光,朱高煦暗道:“这小子……年纪虽小,倒不是个善茬儿!”
夏浔冷眼旁观,亦将这场交锋看在眼里。
众人上山,随朱棣祭扫先帝陵墓,之后因皇后有些疲倦,朱棣便搀她到一旁歇下。九九重阳,天高气爽,既然来了,正好让皇后放松一下。
小皇孙朱瞻基倒底年纪小,这种仪式无聊的很,皇帝一说休息一下,就自去林中散心了,因为平时难得到这山林中,见得这般野趣,就是见那溪水中有针尖儿似的小鱼游来游去,他也能津津有味地看个半晌。
忽然,朱高煦自林外走过,身边跟着陈瑛等几个大臣,朱高煦一脸不屑,哼道:“蠢笨如猪,出来一次就丢人一回,何必如此不知自爱呢,连本王都跟着他脸面无光。”
旁边一个官儿谄笑道:“脸丢得越光,对殿下您不是越好?呵呵,殿下只当看戏就是,何必往心里去呢。”
朱高煦听了放肆地大笑起来。
朱瞻基一听就气往上冲,虽然这些人并没有指名道姓,他如何还不知道这就是在说自己的父亲,朱瞻基小脸蛋气的通红,双手握着小拳头就要冲出去,肩上却突然多了一只大手,稳稳地按住了他。
朱瞻基霍然回头,一看正是夏浔,夏浔对他轻轻摇了摇头,直等着树林外边那几个人说说笑笑地走过去了,夏浔才放开手,朱瞻基气愤愤地道:“国公不该拦我!事孰为大,事亲为大,父亲受人侮辱,为人子者岂能坐而视之?汉王是我父亲的兄弟,也是我父亲的臣子,为弟不恭,为臣不义,难道不该斥责他么?”
朱瞻基和夏浔很亲,一则,他知道夏浔是站在父亲一边的,自己的父亲能被立为太子,辅国公出了大力;二则,他从小就和姨奶奶茗儿很亲近,所以跟夏浔也就更加亲近,在他面前不大顾忌,再加上毕竟是小孩儿心性,故此直言不讳。
夏浔笑笑,指指脚下小溪中一只蛤蟆,对朱瞻基道:“如果你问一只雄癞蛤蟆,美是什么?它认为美就是它的雌癞蛤蟆。你还想费力气和它争论一番吗?”
朱瞻基想了想,忍不住笑出声来。
夏浔道:“臣不是阻止殿下尽孝道,而是在太子面前,殿下不仅仅是儿子,同样也是臣子。为人子者,当尽孝道,为人臣者,当尽忠义,那么你就要选择,如何更好地尽到自己的本份。毫无意义的争执,不会对太子带来任何好处,有时候暂时的忍让,放纵对方的猖狂,才是促使其灭亡的手段。”
朱瞻基郁闷地道:“国公说的道理,瞻基不是不明白,可是有时候,真的是忍无可忍。父亲一直就在忍,我现在还要忍,任由他的羞辱……”
朱瞻基闷闷不乐半晌,才道:“国公,瞻基是皇孙,锦衣玉食,荣光无限,可是……我很羡慕那些差不多大的普通孩子,我觉得我远不及他们快乐!”
夏浔叹了口气道:“殿下羡慕他们,是因为殿下只看到了他们轻松快乐的时候;他们羡慕殿下,是因为他们只看到了殿下风光无限的时候。生而为人,各有各的苦恼,没有一个人可以解脱所有苦恼,除非……”
他深邃的目光渐渐移向高高的皇陵,悠悠地道:“除非,是已经逝去的人!”
朱瞻基似乎听明白了,他默默地站在那儿,脸上的不平之色渐渐地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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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浔参与祭陵,很快就作为他重新获得皇帝重视和信任的一个政治讯号,在官场上流传开来。紧接着,辅国公长子受到皇帝额外恩遇,加封为正五品武德将军的消息也随之传开,更加印证了前一传闻。
然后,就有风声说皇帝有意任命辅国公为征夷大将军,接替成国公朱能的职位。
原因?很简单,现在的代理大将军是英国公张玉之子张辅,年纪轻,以前没怎么带过兵打过仗,皇上不放心。想想李景隆吧,李景隆他老子还是大明的战神呢,父亲有能耐,可不代表儿子有能耐。
孤军远征安南,这个重任,皇帝不放心交到他手上,需要一个能押阵的人,可是代理大将军张辅是现任的英国公,论地位只有王爷才比他高了,不派一位王爷去,那就得派一个地位相当,资历比他老的人。
这样的人,整个朝堂上,现如今除了淇国公丘福、辅国公杨旭,再也没有第三个人了,所以派杨旭远征安南的传言在各种传言中是最叫人信服的一个,在朝野间广泛流传开来。
其实官场上的传言很少空xué来风,不是知情人透露,就是怀有某种目的人故意造势。夏浔的传言也是如此,有关他重获皇上欢心,儿子受到隆重恩遇的消息,其实就是太子派的人故意宣扬出去的。
太子虽然名位已定,可历史上立了太子又废太子的实不少见,朱高炽自己也清楚,父亲确实是从心底里不喜欢他,哪怕是权衡了一番利弊得失,立了他为太子,对他照样没有好感,所以他的危机感始终存在。夏浔做为太子的坚定支持者,再加上他在朝中的地位,他得宠亦或失宠,对朱高炽的影响太大了,因此一看机会来了,马上就为夏浔造势。
可是让夏浔挂帅出兵的消息,并不是太子派的人散播出去的流言,散播这一消息的,居然是二皇子一派,居然是出自陈瑛的手笔。
陈瑛前几天落了埋怨,成国公朱能病故的消息一传回来,陈瑛就落了埋怨。朱高煦觉得,自己当初选择不去云南是个错误,如果他真做了云南王,在朱能病故的情况下,很可能就会要他节制两广及云南兵马,统帅这场征讨安南的战争。
对于打仗,一向骁勇粗精通兵法的朱高煦是很自信的,这一场大胜仗打下来,他不但可以在军中拥有更多的武将支持,培植更多的亲信,也未必就不能动摇父皇的意志,再次打起改立他为太子的主意。
子承父业么,与那个身体痴肥、满口仁义道德,喜欢跟文人墨客打交道的皇兄比起来,他有着太多太多的优势。
陈瑛真是有苦说不出,这种变化谁会想到?再者说,离开京城,固然有好处,但是坏处同样明显,远离中枢,成为云南王,即便立下再大的功劳,就能弥补远离京师所产生的影响么?
问题是所有这些事情只是评估、猜测,没有真的去做之前,谁能保证事实就一定会按照自己的设想发展?再者说,作为门下,他也没办法跟朱高煦据理力争。
当夏浔重新受到皇帝宠信的消息传开后,二皇子派更是大为沮丧。前段时间太子派内讧,很是让他们看了场笑话。结果这场官司打到最后,却招惹了纪纲那条疯狗,以前就有仇,现在的仇结得更深了,陈瑛发现锦衣卫竟然暗暗盯起了他的梢。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太子派的中坚力量杨旭好象坐了冷板登,朱高煦趁着这个机会正大肆收买人心,夏浔复出的消息不啻给他当头一棒。而且朱高煦在军中的亲信告诉他,皇帝对张辅独自负责安南战事有些不放心,似乎有意再派一员大将,得到这个消息他就更紧张了。
数遍整个大明,有资格坐到张辅上头的还有几个人?除了丘福唯有杨旭而已,杨旭与此时复出,莫非就是要派杨旭征讨安南的先兆?浙东,辽东,都叫杨旭经略过了,现如今唯有西边和南边,杨旭还没有插过手,再让他去南边打几年仗,又培养出一批太子系的官员出来,那还要不要别人活了?所以,如果皇上有意再派大将,必须得把这个机会抢过来。
陈瑛的法子就是:主动制造流言!如果皇上确实有这个意思,我先行叫破。如果皇上没有这个意思,也让他因此不再产生这个想法。这不是性格的叛逆问题,而是一个皇帝的权威绝对不容质疑和动摇的问题。
陈瑛的揣摩很准,对帝王心术的揣摩也确实准确,这个谣言也顺利地通过锦衣卫秘密报告到了皇帝的案前,但是朱棣也确实没人可用了。帅弱而将强,必定军心不一,如果那样,还不如让张辅放开了打,根本别派人去。
可要派个能镇得住英国公的人,满朝上下除了淇国公和辅国公真的是没有别人了。朱棣心意未定,外面已经传得有鼻子有眼,确实令他非常不快,他最初的打算,的确是想派杨旭去,只因听到这个传言,便改了主意,想派淇国公丘福坐镇安南。
可他反复思量,又想起了丘福在浙东剿倭失利的事来,丘福跟着他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对丘福的统兵能力他还是相信的,但是经由浙东剿倭的失败,他认定了丘福擅长的只是北地作战,连江南水乡这种地形下的仗,丘福都打不好,安南那边的地形比江南更加复杂,他能适应得了么?
反观杨旭,江南、辽东,每到一处,无论政治、经济、军事,各个方面的表现都可圈可点,而打安南是军事与政治同步进行的一种特殊战斗,他在安南图谋甚大,不容有失,杨旭就成了他心目中的最佳人选。
因此反复思量之下,朱棣还是决定,派杨旭去安南。
朱棣沉思着,最终拿定了主意,抬头看了一眼,问shì候在一旁的郑和:“大报恩寺的主殿已经建好了?”
郑和也是大报恩的主持监建官员之一,虽然他不常去,工程进度他是知道的,连忙答应一声,朱棣便道:“你和杨旭准备一下,朕明日去大报恩寺正殿,祭奠皇考!”
郑和听了暗暗诧异,心道:“皇上刚刚去孝陵祭过了先帝和马娘娘的合葬陵墓,怎么又要去大报恩寺再作祭奠?”
可这话他当然不能说出来的,连忙答应一声,匆匆赶去安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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