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的子女,在大场面上还是很讲规矩的,不该说话的时候绝不说话。但凡有出声的,必是有极要紧的提议,因此全家十几双眼睛,齐齐看向了清圆。
老太太心里有算计,自打离开横塘那日起,就对清圆格外看重,听她这时候插话,立时明白过来,破解困局的希望就在前头不远了。
“你要说什么,祖母跟前不必讳言。”老太太温声道,示意她到身边来,连瞧她的目光都和煦了不少。
清圆走过去,蹲了个福道:“父亲和祖母商议正事的时候,原不该我插嘴的,可我瞧着父亲和祖母一筹莫展,我心里也很着急。我在路上听哥哥们说,沈家是抄过家的,指挥使兄弟都不好攀交情,加之父亲这段时候总吃闭门羹……我这里有个法子,不知道能不能解父亲的困局。”
谢纾一听,顿时坐直了身子,“究竟是什么法子,你只管说吧。”
清圆看了眼扈夫人,又看了眼清如,捏着手绢怯怯道:“那日咱们动身,丹阳侯公子来为我送行,临走的时候,给了我一个名单,让我遇事可以找上头的人疏通。”说罢将那个名单递到了谢纾手上,“女儿见识浅薄,不知哪位大人能解父亲燃眉之急,女儿思量,这位殿前司都使是否能替父亲传个话,或是私下安排安排,让父亲见沈指挥使一面。”
谢纾看着这名单,死灰般的眼神陡然大亮,哎呀一声道:“果真是雪中送炭了!母亲,这都使沈澈是沈润一母同胞,咱们千辛万苦找的那些人,都不及这一个来得有用啊!”
谢老太太忙接过泥金笺看,这时早忘了追究清圆和李从心的纠葛,一副谢天谢地的模样,合掌道:“祖宗保佑,果真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我今儿一整天提心吊胆,赔着笑脸和人攀谈,人家只管敷衍你。这会子可好,越性儿找了指挥使的亲兄弟,这桩事就板上钉钉跑不脱了。”言罢拉过清圆坐下,搂在怀里说,“好孩子,亏你有心,这条路实可解了你父亲的危难。早前我就说了,一家子团聚才得兴盛,如今看来四丫头果真是旺咱们谢家的。唉,小侯爷也难得,这么实心地为你周全。只是名册虽有了,要攀上只怕难……小侯爷可交代你,拿什么说头去结交人家?”
清圆想了想道:“只说报他的名号,他们就明白了。”
老太太慢慢点头,心里却明镜似的,这事儿不是任谁打着李从心的名号去,人家都会让面子的。这位小侯爷往年在幽州厮混,朋友遍布幽州,人家得料准了姑娘和他有交情,才会愿意伸一把援手。
再看看清圆,不论以后她能不能进丹阳侯家,先仗着丹阳侯公子的排头行事要紧。便道:“既这么,挑个日子上沈府,拜会这位都使一遭。”
清圆有些迟疑,复又看看扈夫人,小心翼翼道:“我是闺阁里的女孩儿,抛头露面实在不成体统。”
扈夫人暗暗咬牙,知道这丫头是有心拿话堵她。以前靳春晴那样软的性子,任人揉圆搓扁,连个屁都不敢放,如今生出来的女儿竟是个三头六臂的厉害角色,倒填补了她娘的亏空。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她们之间自有许多旧账要算,只是现在时机不对,扈夫人隐忍再三,勉强笑了笑道:“事有轻重缓急,眼下火烧眉毛了,你能替家里办事,谁敢说你半个不好,我也不依。横竖还有老太太呢,你跟着老太太去,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清圆抿唇一笑,低头道:“倘或能想个旁的法子,不叫我出面就好了。这么贸然地去,实在有损颜面得很。”
这也是实话,她和李从心暂且什么关系也牵扯不上,借着人家的名儿四处活动,难免要叫人误会。
但同样的局势,在不同的人眼里,便有不同的说法。
清如因听说李从心和清圆有这样的暗中授受,心里十分不痛快,在背后大骂清圆,“得了便宜还卖乖,拿了个名册,真当自己是大功臣了。且不说她这回能不能讨着便宜,就算能,也不过风光一时,过了这个坎儿,谁拿她当回事!”
清容在一旁煽风点火,“不是我说,这位丹阳侯公子,也是个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那回二姐姐和他在大佛寺处了半日,一切不都好好的么,怎么到临了名册给了清圆,叫她去做人?可见那位公子是个惯会弄情的行家,一头钓着姐姐,一头又勾着妹妹。才和二姐姐相会完了,转头回家求娶四丫头。别不是看四丫头不好得手百抓挠心,有心先降服了四丫头,再委屈二姐姐做小……”
她还没说完,招清如狠狠呸了一声,“瘸了舌头的,你才做小呢!”
清容讪讪不说话了,那头小丫头子送团扇来,跑得气喘吁吁,到了跟前双手奉上,说:“二姑娘落下了……”
清如一把夺过来,一阵风似的旋回自己院子去了。
谢老太太那厢得了这个好门路,就开始着手打听沈澈的行踪。沈澈是都使,同在殿前司任职,官阶比他哥哥低了几等,公务当然也没有他哥哥那么繁忙。且沈澈已经娶妻,回幽州的时候也比沈润多,要会他,远比会沈润容易。
今日是初五,正逢沈澈休沐的日子,老太太命清圆预备了,叫人套上车,往指挥使府上去。
清圆的意思是索性找了沈澈的夫人,再由她引荐最稳妥,可老太太并不这么想,“女人的心思只有芝麻那么大,你一个大姑娘,指名道姓要找她丈夫,只怕那位小沈夫人心存猜忌,反倒坏了咱们的事。横竖先去了再说,也不知这刻人究竟在不在府里,动静闹得太大了,满幽州都知道咱们正私下活动,传出来于老爷的声望不利。”
既然如此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马车笃笃,往指挥使府所在的坊院出发。幽州地方大得很,两府相距颇有一段距离,大约走了半个时辰光景,听外头赶车的说“到了”,马车在指挥使府对面的巷子里停了下来。
清圆打起窗上帘子看,果真是朝中炙手可热的高官人家,那阀阅和门前戟架,便是不在其下站着,也能给人心理上带来重压。
老太太每行一步都审慎得很,她并不即刻登门上户送拜帖求见,只打发小厮过去,给阿斯门上的门房塞了些银子,打听都使在不在家。也许是她们来的路上,沈澈又出去了,小厮回来禀报,说都使暂且出门,什么时候回来尚不知道。
老太太沉吟了半晌,“只要不是往幽州去了,早晚都得回来。咱们既然来了,就不能白跑这一趟——等!”
这一等,等到将近日落时分,才见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几名效用从长街上过来。
落日余晖遍洒,给院墙和高门都镶了一圈金边。因距离太远,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只觉身形挺拔,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朗朗的风度。老太太说:“必是都使无疑了。”
原本要下车的,不知老太太为什么临时又犹豫起来,清圆重又坐了回去,“祖母,怎么了?”
老太太沉默了下,抬眼看向她,替她抿了抿头,又整整她髻上的发簪,“我思量再三,你独自去,说与丹阳侯公子有私交,话还好圆回来。要是我亲自出面,人家问起两家关系,怎么答复才好?”
清圆虽不说,心里凉了半截,她深知道老太太的算盘,谢家一心要攀上沈家,若是沈澈是仁人君子,看在李从心的面子上自会帮忙,谢纾便有救了;若沈澈品行不端,饶进一个无足轻重的庶女,于谢家没有实质性的损害,还可以此作为要挟,远比低三下四多方求告强得多。
托生在这样的人家,真是任你通天彻地的本事,也没有办法了。清圆惨然发笑,“祖母,如果今天同你一起来的是二姐姐,你还会这么做么?”
谢老太太怔了怔,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她。是啊,如果今天跟来的是清如,她确实不会这么做,谢家只有清如一个嫡女,嫡女势必要抬头挺胸,嫁得显赫,这不单是为清如,更是为了整个谢家的脸面。
清圆呢,说完这番话,当然也不指望能听得老太太一句宽解。事到临头没有退路,转身便往指挥使府去了。
沈家多年前遭过难,这门头是后来重新建造的,看上去高而冷,有种生人勿进的味道。像所有武将的府邸一样,朝中专门拨有军士护卫府门,沈家如今掌殿前司,所用麾下全是诸班直中调遣的,锦衣金甲,压刀而立,那架势,简直如同年画上的哼哈二将。
许是因为家业曾经凋敝,族人蒙难后死伤惨重,沈澈即便成婚,也并未自立门户,仍旧与其兄住在同个屋檐下。清圆在台阶前顿住脚,定了定神,将名刺递给抱弦,让她上前呈交。带班的押队过了目,扬声问:“不知节使小姐登门,有何贵干?”
清圆道:“烦请效用通禀,节度使府谢清圆,求见沈都使。”
要说一个年轻有身份的姑娘,这个时间带着个丫头跑到男人府上求见,实在是件匪夷所思的事。如果她来历不明,还可以胡乱轰走,但这位是剑南道节度使家的小姐,生得又是这样好看的相貌,那些粗糙的汉子们就开始浮想联翩,说不定这是都使在外面欠下的风流帐,人家这回找上门来讨要说法了。
两个班直对视一眼,眼神隐晦,心照不宣,向下道:“都使还未回来,姑娘请改日再来。”
可刚才她是亲眼见沈澈进门的,或者这是门上拒客最常用的托词吧。清圆笑了笑,“我今日一定要见都使一面,还请效用通融,为我传达。”
既然漂亮的姑娘心性坚定,说明着实有要紧事啊。那些武将们对男人对老弱还能炸起嗓门来呼喝,对年轻貌美的小姐却不能那么粗鄙,于是漾着那颗酥软的心说罢,“姑娘稍待片刻,某进去为姑娘通禀。”
清圆颔首,阔大的门廊下,纤细的身形站得笔直,自有一副一往无前的气度。
不多时那押队便折回来了,出门比了比手,请她进去。只是随行的抱弦被拦住了,“姑娘可有名刺?”
抱弦一个丫头,哪里来的名刺,只得忡忡望向清圆。清圆无奈,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再没有中途退却的道理,便吩咐她在外等着。其他话也不便多说,轻压了压她的手示意她放心,自己提裙,随引路的侍女迈进了门槛。
又长又直的木制游廊不知通往哪里,只看见游廊两旁栽着石榴与芭蕉。走上一段,对面的屋子忽地断了牵连,以一处院墙相接。夕阳从那矮矮的墙顶上照过来,一瞬人像跌进了蜜色的罐子里,清圆扭过头看,不由感慨落日的最后一刻,竟也有那样辉煌的力量。
指挥使府上的丫头是很谦和有礼的,呵了呵腰道:“请姑娘随我来。”
清圆复敛神跟她往前去,再行一程应当就是指挥使府会客的地方了,巨大的花厅,错落悬挂着竹篾的帘子,一眼望去很有横塘建筑的风貌。
“请姑娘少待。”侍女行了个礼,轻轻后退,退到帘外去了。
清圆一个人站在阔大的厅堂里,这里的一桌一椅,一砖一柱都甚有巧思,很难想象这是武将的府邸。只是一直被人晾着,那种滋味并不好受,她看不到更漏,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见夕阳慢慢沉下去,半边被院墙遮挡住了。这屋子里巨大的静谧像凝固的琥珀,让她感到窒息,也伸展不开手脚,若再不走动起来,简直怀疑自己就此要被吞没了。
脚下挪了两步,筋络才又通畅起来,仿佛听得见血脉周身流淌的声响。天渐渐晚了,帘蔑那边的游廊下升起了灯笼,案上侍女奉上的茶水也凉了,她悄悄叹口气,疑心这样下去人又见不着,走又走不脱,怕要在人家的会客厅里将就一夜了。
不过气儿才出了一半,外面隐约有脚步声传来,清圆心头顿时一喜。忙抬眼望,一个眉目清雅的男人从门上进来,他穿松烟色的圆领襕袍,通臂织金妆蟒。他有一双敏锐而干净的眼睛,如掩藏在山巅后的曙光,微微一漾,照进人心坎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