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响的记忆中,上海弄堂的天空,永远挤满了狭长的铅灰色的云。
当苏响带着一身风尘和三个月身孕从扬州赶到上海,并且找到卢加南住处的时候,开门的却是鲁叔和程大栋。程大栋把八仙桌上一只包着白布的木盒推到苏响面前。程大栋说,节哀,这是卢加南同志。
那天的风吹起窗帘,苏响仿佛听到卢加南吹口哨的声音,十分遥远而飘渺。苏响将自己无力地靠在墙上,摸着肚里的孩子说,这是你爸爸。
鲁叔的脑门上沁着油亮的汗珠说,对不起。
苏响盯着这位把卢加南从扬州江都带到上海来的中年男人笑了一下,她把骨灰盒紧紧地抱在怀中,对鲁叔轻声地说,你自己为什么不去死?
鲁叔额头上稀疏的头发随即耷拉下来。他一言不发,看上去十分惶恐,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苏响的声音突然放大了无数倍,她像一个疯婆一样吼起来:你把他从扬州带出来,就应该把他再带回去!你说,你自己为什么不去死?
鲁叔仍然无言以对。苏响放下骨灰盒抓起桌子上的茶杯,狠狠地砸向鲁叔。鲁叔额头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在杯子落地传来碎裂的声音以后没多久,他的脑门上才开始流下一条蚯蚓一样的粘稠的血。那条血流过了他的左眼,让他看出去的景物都变成了一片红色。所以在鲁叔的记忆中,那天美丽的苏响一直都罩在一片红光中,像一位悲伤而愤怒的新娘。
站在一边的程大栋嘴唇动了动,最后也没有说什么。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本来想告诉苏响,卢加南的脖子被割开了,像一张咧开的嘴,也像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程大栋最后说,江苏高等法院第二分院刑庭庭长郁华,中国职业妇女俱乐部主席茅丽瑛,都是他们杀的。
苏响说,他们是谁?
程大栋说,76号的人,龚放。
苏响看到程大栋说话的时候,他嘴里的一颗金牙不时地闪着暗淡的金光。苏响后来觉得自己的力气全部像水一样流光了,她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久久地抱着卢加南的骨灰,像一幅静止不动的画。程大栋叹息一声,看了一眼额头上挂血的鲁叔。
在黄昏来临以前,三个人都一声不响,恍若三件静止的家具。当一缕略带寒意的残阳跃上雕花格子窗时,苏响瞪着鲁叔从牙缝里嘣出一个字:滚!
那天傍晚苏响站在黄浦江边,一直都在抬头看着铅灰色的云。她久久地把头仰着,是因为这样的姿势她照样能听到水拍岸的声音,照样能把两眼的泪水安然地盛放在眼眶里。夕阳掉进黄浦江里,那醒目的红色就成了湿答答的一片。这时候不远的轮船鸣了一声长笛,苏响才发现她的心仿佛是被掏空了似的。
她的身体无疑就成了一座废弃的空城。她仰头对着铅灰色的云层说,孩子,你爸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