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以后,苏响让程大栋送她去极司菲尔路76号。程大栋一惊,说你去那儿干什么?
苏响说,不要你管。
程大栋说,不行,我得向鲁叔汇报。去那儿等于去火葬场。
苏响仍然平静地说,也不要鲁叔管。
那天无奈的程大栋喊了一辆黄包车把苏响送到了极司菲尔路76号,他站在远远的一家同来顺南货店门口看着苏响从黄包车上下来。苏响走到76号门口的木头岗亭前,她对着木头岗亭认真地说,我寻苏放。
木亭子里荷枪的卫兵说,这儿没有苏放。
苏响说,有的!他是扬州江都人。
卫兵说,江都人只有一个,叫龚放,不是苏放。
苏响的脑子里就嗡地响了一下,她想起程大栋说过,杀卢加南的是龚放。
苏响说,那就寻龚放。
卫兵说,你是他什么人?
苏响说,我是他妹妹。
那天苏响坐在龚放办公室的金丝绒沙发里,她等了龚放很久。办公室的窗户上挂了厚重的窗帘,室内开着一盏落地灯。苏响突然觉得这个办公室里没有白天和黑夜之分。很久以后,沉重的门被打开了,龚放穿着中山装出现在苏响面前,他的鼻子上还残留着一滴鲜血。他刚刚因为恼怒而在刑讯室里就地处决了一名军统嫌犯。见到苏响的时候,他说,你怎么来了?
苏响说,你改名了?你叫龚放?
龚放说,不用你管。
苏响说,你依然那么恨你爹苏东篱?
龚放说,你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需要钱?
苏响淡淡地笑了,说我不缺钱。
龚放说,那你缺什么?
苏响说,我缺哥哥。
龚放一下子就黯然伤神,他是苏响同父异母的哥哥。苏东篱的大老婆生下龚放,二老婆生下苏响,接着苏东篱又娶了一个三姨太。苏响不知道三姨太还能不能为体弱多病的苏东篱生下一个苏什么。在她的印象中,苏东篱面容冷酷,很少说话,总是穿着一袭皱巴巴的长袍。苏家有一个很大的丝厂,是当地有名望的人家。但是苏家的少爷苏放,也就是龚放,在一个多雾的清晨突然消失了。消失前一天的晚上他刚刚和苏东篱大吵了一场。他骂苏东篱狗东西的时候,苏东篱的手杖挥起来,在龚放的头上狠狠地敲了一记。龚放的手随即搭在头上,一会儿就有血丝从他的手指缝里钻出来。
龚放看了看手上粘乎乎的血,用舌头舔了舔说,真咸。
那天龚放对苏东篱笑了,笑得苏东篱有些莫名其妙。龚放深深地弯下腰去鞠了一躬说,谢谢你把我养大,苏东篱。
第二天清晨,当龚放和一只藤箱在苏家大院消失以后,苏东篱的大老婆敲开了苏东篱的房门,她站在苏东篱的床前平静地说,老爷,你杀了我儿子。
那天在龚放的办公室里,龚放在苏响不远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一个洋娃娃,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外国孩子,有着卷曲的头发。龚放就抱着这个布娃娃和苏响说话,他的口气柔软了不少,说,以后没有什么事,不要来这儿找我。
为什么?
因为这儿不是人待的地方。
那你还待在这儿?
因为我早就不是人了。
苏响不再说话,好久以后她紧盯着龚放毫无血色的脸和薄薄的嘴唇说,你杀了很多人?郁华?茅丽英?卢加南?……
龚放说,乱讲,都不是我杀的。
苏响说,那至少也和你有关。
龚放看了看紧闭的门口,轻声说,最大的杀人犯是汪主席。
在苏响离开以前,龚放的门被敲响,一个戴眼镜长得像大学教授的中年男人匆匆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他把文件夹打开,递到仍坐在沙发上的龚放面前说,那五名嫌疑人死活不招,都差不多打死了,到现在连是共党还是军统都没审出来。
龚放看了苏响一眼,接过文件夹沙沙地签字。边签边轻声地对中年男人说,押到小树林,活埋。
中年男人拿着文件夹走出去的时候,苏响从随身带着的包里拿出一块手帕,她伸出手去十分细心地替龚放擦着鼻子边上的一滴鲜血。
苏响说,以后小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