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风密集地灌进苏响的身体,她的整个身体就完全地打开和酥化了。她抱着卢扬去梅娘开的梅庐书场听评书,脚步轻快地越过了一条条街道,然后她看到台上有人弹着三弦在唱《三笑》。苏响喜欢这种苏州腔调,带着绵软的糯滋滋的声音。这让她想起了家乡,她想起家乡扬州有一个瘦弱的湖,还有成片的油菜花,以及浓烈的南方味道。
苏响在一间小包厢里见到了梅娘。梅娘一个人在抽烟,她躺在一把藤椅里,把光脚丫搁在一张长条凳上,稠密的烟雾已经布满了整个包厢。苏响皱了皱眉头,她看到梅娘懒洋洋的,十分像一只初夏阳光下眯着眼的猫。梅娘说,你觉得这儿接头方便吗?
苏响想了想说,我又不是交通员。
梅娘说,你不是,不能说明别人也不是。
苏响回过头看着书场里那一大群头颅,不能分清这批陌生人的身份。苏响笑了说,果然方便的。但是你要小心,有人在戏院里演唱抗日歌曲,被76号的人逮进去不少。
梅娘说,你怎么知道的?
苏响说,报纸上看来的。
梅娘想了想说,你听书吧,不要钱。
苏响说,我没想过要给钱。
苏响的身体里一直有一个欢快的声音在唱歌。她抱着卢扬走出包厢的时候顺手把门带上,把那层层的烟雾和微胖的梅娘关在了屋子里。这一天书场遇到例检,苏响看到一批穿黑衣的人冲了进来,手里都拿着枪,大声地叫嚷着,例检例检。听书的人大概是习惯了例检,他们坐在位置上不动声色,台上的演员也没有停下来。这时候苏响看到了一个反背双手,脸色苍白的男人出现在书场里。他的身边簇拥着几名黑衣人,他的目光在书场里迅速地掠过,很像捕鱼的翠鸟迅捷地在水面上掠过。接着他看到了苏响。当他一步一步穿过人群走向苏响的时候,苏响想,其实龚放的瘦弱与举手投足,都是有着苏东篱的影子的。他们的血是一条连在一起的河,可是龚放一直把父亲苏东篱当成敌人。
龚放穿着一件黑西装,脚上套了一双锃亮的皮鞋。他走到苏响面前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过来。但是龚放旁若无人地用手在卢扬的脸上摸了一把说,她叫什么名字?
苏响说,程扬。
龚放说,她住哪儿?
苏响说,住西爱咸斯路73号。
龚放竟然解下了脖子上的一根红绳,绳子上吊着一块玉牌。龚放把这块玉牌替卢扬挂上,对苏响说,对她好一点。龚放接着又说,她也算是我的孩子。我记住名字了,程扬。
苏响突然说,那你给我找份工,我要去你那儿工作。
龚放说,你不适合。
龚放说完,大步地向回走去,走了三步又突然停住转过身来说,我只有你这样一个妹妹了。
龚放走后没多久,所有黑衣人像是突然蒸发掉一样不见了。一会儿书场外就传来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只有台上的演员仍在专注地演出。梅娘像幽灵一样出现在苏响的身边轻声说,你有没有提要去他那儿工作?
苏响说,我提了。
梅娘说,他怎么说。
苏响说,他说我不适合。你……调查过我?
梅娘说,我不用调查你也知道。在你加入组织以前,你就去找过他。
苏响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这时候才明白原来自己在梅娘这儿是透明的。梅娘说完留下一堆小金鼠的烟味,一扭一扭地穿过听曲的人群回到她的包厢里。苏响的情绪里突然充满了些微的伤感,她抱着卢扬望着梅娘的背影,觉得梅娘的背影很像一只清代的花瓶。
就在那天晚上程大栋突然告诉她,他被调往江西参加游击战争,组建各地游击小分队。那天程大栋花了很多的心思,做了一桌饭菜,并且拼命地往苏响的碗里夹菜,这让苏响隐隐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苏响很想问程大栋有什么事,但程大栋一直说没事。在饭桌上,程大栋破天荒地喝了半瓶老酒。他故意装作很高兴似的不停说着他的任务,并保证他会尽快回来。苏响一言不发地小口小口往嘴里扒着饭,不远处的床上放着正撑着手脚咿呜学语的程扬。程大栋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其实也就半年一年的,很快就回来了。等我回来的时候,我的职务肯定上升了。
苏响的耳朵里灌进了很多风声,她默不作声不停地吃着饭,吃着吃着眼泪随即掉了下来。凭直觉她认为程大栋会回不来。她已经送走了一个卢加南,她不能再失去一个程大栋。
能不走吗?苏响扒完了最后一口饭,将筷子十分小心地搁在空碗上说,你的职务上不上升我不在乎。
不能。这是命令,不是儿戏。
苏响突然恼了,那你就把我和程扬抛在这儿?
程大栋咬着牙说,为了胜利。
苏响终于慢慢地平静下来,最后只能虚弱地说,什么时候走?
程大栋走到床边,从床底下拖出了一只箱子说,一会儿就走。我白天都准备好了行李。
苏响的内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突然觉得心的角角落落都开始疯狂地生长荒草,她甚至能听到那些荒草生长的声音。好久以后,她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了那件本来是为卢加南织的暗红色毛线衣,递到程大栋面前说,把它带上。
程大栋说,这……是加南的,我不夺人之爱。
苏响 :你把我都夺走了,你还在乎夺一件毛衣。你必须带上,这也是命令。
程大栋想了想,拿过毛衣叠好,塞进了箱子里。望着麻利地装箱的程大栋,苏响调整了一下情绪,装出高兴样子说,那你和程扬也告个别。
程大栋走到床边,轻轻地吻了一下撑手撑脚正发出咿呀声音的卢扬的脸,又和苏响贴了贴脸,拎起皮箱决然地走进上海滩苍茫而辽远的夜色中。苏响这时候突然变得平静了,她拿起一只旧箱子上的牧师马吉送给她的手风琴,拉起了《三套车》,眼前苏联辽远的土地一闪而过,一辆马车钻出了丛林。苏响的手风琴已经拉得很好了。床上的卢扬入神地听着苏响弹的乐曲,她把手整个用力地住嘴里塞着,看上去好像是想把手吃掉。
苏响拉完了一曲《三套车》,静默了很久以后才平静地对着打开的窗户说,程大栋,我爱你。
窗口漾进来浓重的黑色,苏响的肚子已经很圆了,那里面藏着她和程大栋的孩子。不久苏响生下了这个孩子,是个男孩,取名程三思。
梅娘来看她的时候,破天荒没有抽烟。她连看都没有看孩子一眼,而是对苏响直接说,你真能生。
苏响无言以对。梅娘接着又说,你只能坚强。
梅娘让苏响去梅庐书场帮忙,干一些茶水活。但是苏响并不是一个十分适合这个活的人,有时候她宁愿坐在听众席里听台上的评书演员们,用棉花糖一样的声音演唱一个个才子佳人的故事。陶大春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带着一个看上去连话也不会说的伙伴,一起听了一下午的《三笑》。没有人知道这个伙伴有没有听书,他只是在不停地剥花生吃,仿佛永远也吃不饱似的。后来苏响知道他叫阿六,是吴淞口码头货场里的工人。
那天陶大春走到苏响的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苏响看着这个留平头的男人,眼角有笑纹但是却年轻、充满活力。苏响能把一个人看穿,她看到了陶大春涌动在胸腔里的海浪般的力量。苏响也微笑着,那些少年光景就重新跃出来,像一场电影一样在她面前上演。陶大春和苏响走得最近的那一次,是陶大春用脚踏车带着这位苏家大院里的小姐去郊外。那时候油菜花正恶狠狠地油亮着,蜜蜂们像轰炸机一样疯狂鸣叫,仿佛要把整个春天炸掉。春风当然是宜人的,那些风长了脚一般在苏响裸露的胳膊上跑过。
陶大春消失得十分彻底。因为有一天苏响家里多了一个叫卢加南的人,卢加南也是扬州江都人,他家是邵伯镇上开酱园的。他十分安静地坐在苏响家的屋檐下,脸上保持着微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眯成一条线,就是这条线让苏响感到踏实。苏东篱在那天晚上穿着皱巴巴的长衫走进苏响的闺房时,苏响说,爹你作主吧。苏东篱就笑了,这个为大少爷苏放突然离家出走而纠结了好多年的江都县的望族,干瘦的脸上难得有了一丝笑容。苏东篱说,幸好你没让我多操心。
现在这个陶大春出现在苏响的面前,唤起了苏响的少年记忆。她被自己那段纯真岁月小小感动了一把。陶大春告诉她,自己在吴淞口一个货场做记账员,来到上海已经一年。
那天黄昏,陶大春带着那个不停吃花生的阿六离开了梅庐书场。苏响送两个人到书场的门口,她抬头的时候刚好看到空中两个小小的黑影划过,那是两只鸟向着两个方向飞去。陶大春说,我还会来找你的,然后他就像一滴墨汁洇进黑夜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当苏响回头的时候,看到梅娘叼着小金鼠香烟站在她的身后。
这个人你一定要小心,他不像是货场里的人。梅娘说。
苏响不太喜欢梅娘过问她私人的事。她说,不要你管。
梅娘猛地吸了一口烟说,必须管,这是命令。
苏响笑了,你要是这样说,那我不执行命令。请你枪毙我!
梅娘一下子语塞,她愣愣地望着苏响的背影向书场内走去。苏响的背影越来越圆润了,像一把琵琶。梅娘认为这一定和她生下了两个孩子有关。梅娘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那火星就在烟身上疾速地向她的嘴唇靠拢。当她喷出一口浓烟时,烟雾把苏响的背影彻底虚化了。
有那么一段时期,梅娘并没有什么情报上的事让苏响去做,程大栋临走的时候也没有交代她接下来怎么做。情报工作就像突然断了一般。交通员和译电员都不见了,惟留下了收发报员苏响,三只脚缺了两只,苏响就知道这个三人电台小组等于是瘫痪了。无所事事的日子里,苏响带孩子在王开照相馆拍了母子三人的合照,她的身边站着卢扬,手中抱着程三思。她把洗出的照片给了梅娘,让她想办法带到远在江西的程大栋手中。
梅娘拿着照片端详了好久,然后拿一口烟喷在照片上,随便地把照片往一本书中一夹。梅娘的随便让苏响很不舒服,但是苏响又不好说梅娘什么。苏响看到那本书的封面上印着四个字:啼笑姻缘。
直到有一天,那名交通员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那天她回到西爱咸斯路73号三楼那间朝北的寓所里,打开门的时候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坐在屋子中央,他笑了,笑得十分羞涩,脸上的雀斑也因此而生动起来。他说我叫黄杨木,五号线的交通员。我是按照组织指示直接和你来接头的。
苏响突然想起老家有一句谚语叫千年勿大黄杨木,是一种怎么长也长不大的树。这样想着,苏响觉得这三个字有些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