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六大埭一个房屋密集的居民区,苏响绕过了很多弯,然后她出现在一条弄堂里。当她敲开梅娘家的门时,梅娘睡眼惺忪地趿着拖鞋来开门,她的卷心菜一样的烫发现在看上去多么像一个蓬乱的鸡窝。她的皮肤显然十分松弛了,眼袋就那么了无生机地垂挂着,浑身散发出成年人睡醒后才会有的一股浊气。苏响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她收起那把杭州产的阳伞,局促地站在门口。
进来吧。梅娘说,口气中有残留的烟草味。梅娘先进了屋,坐下后的第一件事是点了一支烟。
苏响环顾着四周,除了一张桌子和四条凳子,已经空空如也。苏响坐了下来,她觉得梅娘大概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和她讲,才把她约到家里来。桌子上放着文房四宝,这四宝本来应该出现在书桌上,但是现在却奄奄一息地出现在饭桌上。这个清晨,苏响听到梅娘清晰地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话,我们家原来是大户人家,我是书香门第出身。第二句话,我把整个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当掉了,我要你去救一个人。
这个漫长的下午,梅娘泡了一壶茶,两个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喝茶。苏响终于搞清楚梅娘凑了一笔钱,甚至当掉了最值钱的祖传的一只玉石鼻烟壶,是为了让她用这些钱去打点救人。
苏响说,你怎么知道我能救人?
梅娘说,我知道,你听我先说完。你要找的人是陈淮安,名动上海的大律师。我们查到他是扬州江都人,而且他父亲和你父亲在年轻的时候很熟。我们给你准备一份厚礼,去见陈淮安父亲,当然主要是为了见陈淮安。需要救的人叫唐海洋,是地下交通线新来的一号线负责人,刚到上海就被公共租界警务处的人逮捕了。
苏响终于弄清楚,因为租界工部局警务处没有唐海洋的什么犯案证据,准备放人。但是76号汪伪特工总部行动队队长龚放也正在极力运作,希望让工部局警务处把唐海洋引渡给他们。而最为重要的是,尽快和陈淮安搭上线,这个大律师有能力把唐海洋从租界警务处捞出来。
梅娘后来点起了烟,她把脚搁在桌子上,苏响能看到梅娘脚上的皮肉还是雪白的。她想或许年轻的时候,梅娘果然是风姿绰约的。这个开了一家书场独自一人过日脚,声称书香门弟,老家曾经有过丰厚家产的女人,让苏响觉得充满了神秘。就像她此刻隔着烟雾看到的半透明的梅娘。
苏响隔着浓重的烟雾和梅娘说话,苏响说,组织上是不是没有经费了?
梅娘说,组织上一直缺经费。
苏响站起了身,那你出的钱我会还你的,我家里不缺钱但我没有理由问我父亲去要……等到……胜利那一天吧。
梅娘笑了,日本人不走,就算你家道再殷实,那也不是你的钱。我老家诸暨多少富有,可惜现在败落了,什么也没有了。你坐下吧,陪我聊聊天,知道诸暨吗?
苏响说,不坐了。我不知道诸暨。
梅娘说,那是勾践的老家。
苏响说,我明白了,勾践有一段时间也很穷。
梅娘说,你脑子转得真快,所以你一定能把唐海洋救出来。
苏响说,我试试吧。我走了。
苏响向门口走去,她看到门口那一大片的太阳光,她觉得她太需要阳光的拍打与照射了。梅娘的声音跟了上来,梅娘说,如果你一定要还的话,我只要你还两个字。
苏响站住了,静等着梅娘的下文。
梅娘吐出一口烟说,胜利!
苏响撑起那把杭州产的阳伞,走进了那一地的阳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