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以前一样,每次战役策划阶段,谭世宁总是被叫到参谋部来履行他的顾问职责。但是这一次,至少在高桥松发来准确无误的消息之前,寺尾谦一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会议召开的第一天,他就意识到这个问题迟早都要面对。但是重庆方面迟迟没有来电,实在让他无法决断。在回来的路上,他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并不太高明的办法。
1
寺尾谦一是知道那张离开重庆的船票日期的。但是就在他盘算着高桥松应该已经穿越封锁线返回宜昌的时候,却意外地收到了高桥松发自重庆的电报。高桥松提出的新问题他压根就没有考虑过,因为自中日全面开战以来,“铁拳”在战场上只露过两次面:一次是淞沪会战,一次是徐州战役。当时的支那政府不惜重金从德国进口这种火炮,不可能在弹药方面铢施两较。他觉得高桥松再次返回重庆的行为有些愚蠢,但既然已经回去了,他就不能再严令他立刻撤出。至少在经过他的调查核实之前,是不能下达这样的命令的,于是他要求高桥松给他一天的时间。
他的一个故交目前担任日本驻柏林使馆的武官。寺尾谦一先给他发了一份电报。电报的内容很长,但结尾处,他仍然没有忘记请求对方对此事高度保密。紧接着,他又去了一趟紫金山上的档案馆,查阅了一些当年的战报。按照上面提供的线索,找到了几个战斗的亲历者。从这些人口中,他大致了解了当时“铁拳”的轰击时间和密度。因为这些人都是经验丰富的炮兵军官,所以他们估算出来的弹药消耗量还是令人信服的。
第二天上午,柏林方面终于来电。那个朋友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托了几个德国军界的朋友,找到了当年那笔交易的详细清单。其中弹药的数量还是相当可观的。同时他也确认,自从德意日三国联盟后,德方恪守合约,没有向日本的交战国出售过武器弹药,也就是说,关于“铁拳”的交易仅仅被执行了那一次。
即便如此,寺尾谦一把日常训练和两次会战的消耗量加起来,也只占了当年完成交易的弹药总量的三分之一。因此,他准备在下午的联络中将高桥松召回来。但是收到的电文却是这样的内容:“李建勋将协助混入档案馆查找炮弹的下落,决定试一试。目前情况安全。”寺尾谦一不好再说什么,因为出发前他就说过,一切以高桥松自己的意见为主。
2
坐在教室里的,是十几个青年男女,都是从情报处下属的各个集训队层层选拔上来的。不久之后,他们就要以各种身份、各种途径深入到敌后另一个情报斗争的中心——平津地区。他们的眼神是顾知非曾经非常熟悉的,热烈、决绝,甚至是渴望。和当年同顾知非一起奋战在天津的同人是一样的,也和他本人的青年时代是一样的。
这些人有多少能够活着回来,甚至有多少人能够体面、有尊严地死去都是一个未知数,有时候看着他们纯净的眼神,顾知非的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
但是这些话他是不会说出来的。相反,每一次给他们上课,他都会把气氛搞得轻松活跃一些。今天上午,他就以一个“日本情报官”的身份,先后查问了几个学员的来历。他有时候东拉西扯,有时候刨根问底、揪住一个问题往纵深里穷追猛打。最终,只有两个人没有露馅。
下午,他决定就这个课题再深入一个层次进行讨论。因为即使那两个过关的学员,也还是把这些巧妙编织的谎言当作谎言来记忆的。他们应该做到,把谎言像事实一样深深地埋在心底,并对它充满感情。
开县的天气比重庆要好得多。他只不过才来了两天,可天天都能看得见太阳。顾知非一直就没有午睡的习惯(也很少有机会),吃过午饭,他信步走出宿舍。培训班的条件不错,这不仅体现在为了教学而配备的各种先进的器材方面,连伙食、住宿甚至外部环境也都是很好的。他远远看到一条长凳的一角从院子里的一簇绿色植物丛中露了出来,于是溜溜达达走了过去。
长期的特务生涯已经把一些异于常人的东西深深地植入了他的骨髓。即使在日常生活中,他也会对某件看似合理的事物挑毛病拣刺儿,找出其不合理的部分,然后证明这种不合理其实又是合理的。可如果的确找不到这样的证据,那就说明,在这个事物发展的过程中,有某个环节出了岔子。
自从军统成立以来,有一项极为重要的任务就是源源不断地训练出合格的谍报人员并且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敌占区去。类似的训练班也一期接着一期地举办着,从未停止过。
他来到这个训练班的第一天,就先对学员们做了一个考试。考试的内容是综合性的,既能全面地考验学员的成绩,也能考验一下上一个教官的教学水平。顾知非感到,那个教官并没有“老板”之前形容的那么不堪。
考试之前,他也和前任教官见了一面,虽然谈得不深,但他并没有感到此人的业务有太大缺陷。以顾知非个人的经验判断,他应该还算得上中等偏上的水平。考试完毕后,他又从侧面也打听了一下,得知这个教官原是带过几期培训班的,教出来的学员分布在好几个战区,其中也不乏表现出众、屡建功勋之辈。从哪方面来说,这个人都算得上是称职的。
当然,比起顾知非这种受过早期的德式情报训练,从基层外勤一直干到决策中心的情报官,他还是要差一些火候,但这似乎也不能成为“老板”中途换将的原因。如果每一期培训班都需要让他这种资深情报官亲自来授课的话,那军统的情报处也就无法开展日常的工作了。
那么剩下的就有三种可能了:第一,此教官因某事得罪了“老板”,或者因某事引起了他的极度偏见;第二,这些学员将要接受的任务将是非常重要的,以至于原来的教官在能力上不足以担当此任。第一项比较荒谬,也不好证明,因此可以完全忽略;针对第二项,他又仔细了解了一下全部的训练大纲,内容中虽然加进了一些美式新科目,但总的来说并没有特别的针对性和其他异乎寻常的地方。可是“老板”为什么偏偏让他来开县呢?答案似乎只有第三项了。
他是故意被调离重庆的!
那么原因很可能就来自李桃的身上。事实上早在“老板”派出这个任务的时候,他的内心就泛起了一股淡淡的、不太令人舒服的滋味。回想起这一段惊心动魄的日子,从联络八路军办事处的项童霄,到发现高桥松入川,到挖出李建勋这个叛徒,到协助高桥松顺利找到“真相”,整个过程中哪一个环节不是经过他的殚精竭虑甚至舍生忘死才得以完成的?就在这出华丽大戏即将唱完的时候,他这个主角却丧失了谢幕的机会。
现在,他已经对李桃到底是一尊来自何方的神圣,以及她身后的势力在针对高桥松的行动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完全失去兴趣了。那是“老板”的问题,早就与他无干了。他只是想知道,在送走这一期学员之后,是继续留在这里任教,还是回到重庆龙家湾19号他的办公室里。他不是一个遇事就慌张、丧失理性的人。他相信,无论如何,前者的可能性不大。毕竟他还是情报处华东科的科长,毫无原因地被调离于理不通。局座这么做可能是对他贸然跟踪李桃的一种惩戒,或许是一种恼怒情绪的不自觉的发泄。但时间稍长,他就会明白,自己其实是在为他好。给他点时间吧,他迟早会想通这一点的。至少目前为止,情报处副处长这个位置,他还没有潜在的竞争对手。
“要不要去一趟电话室呢?”他暗暗思忖,“打个电话,借询问高桥松是否顺利离开重庆为由探探局座的口风?不,这样反而会显得自己欠深沉。”他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他觉得电话要打,但是要过几天。
踏进教室之前,他再次抬头望了望这个好天色。心想,如果顺利的话,高桥松没准已经回到南京了呢。
3
此时此刻,高桥松站在一家照相馆的柜台前用一口流利的四川话正在做自我介绍。他自称是贵州日报驻重庆分社的记者,分社暗室里的放大机坏了,一时买不到新的,所以想租用这家照相馆的暗室。当然,时间可以安排在老板处理完自己的业务之后,报酬也是非常可观的。
他穿了一套合体的西装,梳着中分的发型,眼前还戴着一副圆形的镜片。这样,他脸上的伤疤不但不那么扎眼了,而且还让他有了一种历经沧桑的可信赖感。
这是一家门面很小的照相馆,位于一条小巷的中部。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他是淞沪会战前夕从上海迁来的。尽管他曾经在十里洋场的大照相馆待过,手艺很好,可是处在这样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年头,生意也只能用惨淡来形容。
听完对方报出的价格,他简直就是喜不自胜。因为暗室出租一次的收入,就够给妻子和四岁的女儿一人做一身新衣服的了,这还不算在相纸方面他赚取的利润。反正他也没有太多的业务,当即就满口答应下来。
“我很忙的,不一定每次都过来。这是我的助手,”高桥松指了指站在身后的吉田,“大部分洗印工作都由他来完成。”
“没有问题的,不管您二位哪一个来,我都会把暗室腾出来。”
在老板的带领下,高桥松和吉田又看了看暗室的情况,最后才满意地离开了。
最初由浅井带领的这支潜伏小组的装备还是相当齐全的。电台、微型照相机、独立的暗室以及里面的各种设备应有尽有。但是在那一次至今都令他们心有余悸的打击下,所有的装备都丧失殆尽。此次高桥松孤身入川,携带一部电台已经是冒了很大的风险,其他的装备只有慢慢配置了。
其实,到目前为止,高桥松本人也不能确定是否能用得上他携带的那台微型照相机,但为了有备无患,他还是让吉田找到了这样一个照相馆作为备用。今天晚上,他就要探一探敌人的军政部档案馆,看看有没有可乘之机。
回到住处,他草草吃过了晚饭,然后换上了那身上尉军装。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他让浅井溜到街上望了望风。确认街上没有其他的行人之后,他闪身走出了烟草行,快步走出了右营街。
半小时之后,他准时出现在了一个约定好了的路口。与此同时,他看到李建勋驾驶着那辆美式吉普车从另一条街上拐了过来。
“没有问题吧?”上了车后,他低声问道。
对方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高桥松明白,这说明李建勋已经跟军政部档案馆通过了电话,他要求加班查阅资料的要求得到了对方的同意。这一次,高桥松的身份是李建勋的副官。因为他身上的证件是李建勋亲手填写盖章的,可以算得上是货真价实,所以混进阅览室毫无问题。
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他忍不住转过头打量了一下这个人的侧脸,回想起自己初次和李建勋见面的情景。相比之下,现在的李建勋明显地消瘦和苍老了,两只眼睛早已失去光泽,像两口干涸的枯井。
昨天,当高桥松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没有表现出意外的惊讶,只是木然地听着他说话。
“这不可能,你太高估我的权力了。”
“我知道你没有调阅的权力,但是你可以现场参阅,我并没有要求你将东西带出来。”
“那你就要失望了,我连参阅的资格都没有。关于武器装备这一部分,我们‘物资调查处’最多能参看轻武器的部分。而你要查的是火炮,是在美国提供军事援助之前就已经服役的重装备。我做不到,真做不到。”
“至少我们应该去看看有没有可乘之机!”高桥松厉声说道,“况且,这一次你也不是单独行动。”
“还有谁?”
“我。”
武器装备部在三楼的尽头。接待他们的是一个挂着中尉军衔、不到三十岁的人,李建勋称呼他小高。
小高的脸上挂着冷淡的表情。当李建勋把高桥松介绍给他的时候,他甚至连手都懒得从裤兜里抽出来。这是可以理解的,谁也不愿意自己的休息时间被无端占用。李建勋从衣兜里摸出两大块美国产的巧克力塞到了小高的手上。
“小高,麻烦你加班,真是不好意思呀,这两块美国糖就带回去给孩子吃吧。”
“李处长真是见外,比起你们风里来雨里去的,我加个班又算得了什么?”果然,小高的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来。他推托了一下,还是把巧克力装进了裤兜里。
“又是什么案子劳烦李处长忙到这么晚?”小高关切地问道。
“倒卖枪支。你是不知道,现在黑市上,连美国人刚刚支援我们的勃朗宁轻机枪都买得到。”
“乖乖!”小高吐了吐舌头,“这些人的胆子有这么大?”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高桥松环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这间阅览室有二百多平方米的面积,十几张大型阅览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其间有四根方形的水泥柱子支撑着天花板。八盏白炽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把整个大厅照得亮亮堂堂。在阅览室的西侧,有一扇沉重的铁门。上面写着“机要重地,闲人莫入”八个大字。现在,门上还挂着一把沉重的铁锁。无疑,这就是存放武器装备资料的档案室了。在档案室门口左侧,是一张办公桌。桌上摆着一部电话,一个厚厚的登记册,一个茶杯和几份报纸,那是管理员小高的位置。
几句客套话过后,就该干正事了。小高先让李建勋自己把要借阅的资料信息填在登记册上,这才解下腰间的一大串钥匙打开了档案室的门锁,走了进去。不到两分钟,他就把两份资料取出来摆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高桥松道了谢,取了其中的一份,转身走到了离小高的办公桌最近的一张阅览桌后面坐了下来。他先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笔记本来,又从上衣兜抽出钢笔,才翻开档案,做出了要记录的样子。
小高则坐进了桌子后面的椅子里。他端起杯子喝了两口茶水,随后拿起桌子上的报纸,默默地看了起来。高桥松注意到,那把硕大的铁锁就被他立在办公桌的角落上,从这里已经能够清晰地看到锁头上所有细节。银光闪闪的钢制铁环下面,是刷着蓝漆的锁体。锁的正中央,刻着商标“雄关”两个字。由于时间长了,锁体上有几处斑驳的划痕。
为了不致露出马脚,他一边思考着,一边翻开档案,随手记下了几种轻武器的配发记录。忽然,他心中一动,一个崭新的念头从脑海里突然就跳了出来。他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个办法省时省力、完全可行,事后又不会漏出半点破绽。他压抑着内心的兴奋,再次悄悄抬起头来,确认小高仍然把注意力放在报纸上。于是,他把笔记本翻到了最后一页,开始临摹起桌角上的那把铁锁来。
绘画曾经是他大学期间的一个业余爱好,虽说很多年都没有动过画笔了,但此时高桥松运起笔来感觉依然不错。锁头的形状是有规则的,手到擒来。关键的问题是蓝色锁体上那一处处脱了漆的擦痕。他也知道,只要大致差不多就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但他觉得在可以完善的范畴内,不应留下一点疏漏。他用疏密不同的斜笔,很好地表现出了因时间不同而导致颜色深浅各异的一处处擦痕。甚至连擦痕边缘处的颜色变化都表现到了。
等他画得差不多了,便向身边的李建勋使了一个眼色。李建勋收起两份档案,来到办公桌前。高桥松也离开座位跟了上去。他们表示这两份已经查过,可以归档了。但还需要查阅另外两份。小高看着李建勋在记录本上填上归还时间并签了名,立刻收起档案再次进入档案室。这时,高桥松伸出手,把锁头调了一个个儿,仍然摆在桌子的一角。李建勋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吱声。
锁的另一面要比刚才那一面干净得多,高桥松只用了十几分钟就画完了。但为了不致令人起疑,他还是等了十分钟才对李建勋点了点头。这一次,他们交还了档案没有提出新的借阅要求。
“小高啊,这段时间我们要忙起来了,这几天可能还会占用你的休息时间,还请你多多配合呀。”临出门时,高桥松说道。
“二位太客气了。我不过是任人差遣的小兵而已,但有吩咐,哪敢不从命?”小高的脸上虽然堆着笑,但语气中已显出酸溜溜的味道,显然他对高桥松作为一个副官竟然喧宾夺主而感到不满。
“对了,我那里还有一小瓶西洋酒,不知你喜不喜欢,反正我是受不了那个味道。”
“小高的孩子多大了?”上车后高桥松忽然问道。
“大概六七岁吧。”
“男孩女孩?”
“没问过,你打听这些干吗?”李建勋一脸狐疑地问道。
“你的职责是回答我的问题,而不是问为什么,记住这一点。”
“……”
“在武器装备部里,有几个管理员?”
“两个。”
“另外一个住在哪里?”
“就住在这座主楼后面的集体宿舍里。”
和李建勋分手后,高桥松乘着浓浓的夜色,很快就回到了住处。他先把那两张锁头的临摹画让浅井和吉田两个人看了一下,并把他的计划说了出来。两个人听后,都觉得这是个很不错的妙招。
他做了一个分工,寻找、购买这把“雄关”牌大号铁锁的任务交给了吉田,而浅井的任务则是跟踪、监视小高一家。
第二天一早,吉田果然买回来一把“雄关”牌铁锁。高桥松拿在手里比量了一下,没错,和档案室铁门上的锁头型号是一致的。他按照那副临摹的图纸上所示,先用铅笔小心地在上面画出了擦痕的轮廓,然后让吉田从轮廓的中央开始用砂纸打磨。一直忙到晚上,才基本符合了临摹画上的样子。然后,高桥松把这只锁头浸在水里,以便让擦痕的边缘迅速氧化。
这时浅井也回来了,他说那是个小女孩。他打听了一下,每天吃过晚饭,那孩子都会在院子外面的路灯下跟别的孩子玩耍。高桥松听罢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是个不错的机会,比他预想的要方便得多。
4
经过了三天漫长的军事会议,战役部署总的框架终于得以确定。这一次的目标,是击溃盘踞在湖南东部的国民党军队和扫荡江西南部的共产党新四军。而战役发起的时间,初定为1944年的春季。
寺尾谦一作为情报部门的首脑列席了这次会议。他的任务,就是启动隐藏在这一区域内的谍报网络,不断地提供相关的政治、军事方面的情报,为战役的细节设计提供依据。散会的时候,参谋长提醒寺尾谦一,明天早上别忘了让谭世宁到参谋部来报到。
和以前一样,每次战役策划阶段,谭世宁总是被叫到参谋部来履行他的顾问职责。但是这一次,至少在高桥松发来准确无误的消息之前,寺尾谦一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会议召开的第一天,他就意识到这个问题迟早都要面对。但是重庆方面迟迟没有来电,实在让他无法决断。在回来的路上,他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并不太高明的办法。
回到办公室,他立刻把石井幸雄叫到了办公室,石井听罢后做了一点补充。
“我们可以在医生身上做文章,只要让他的身体一直不能恢复起来,参谋部就没有办法,直到高桥松回来。”
寺尾谦一摇了摇头:“即便是在机关内部,了解此事的也不过我们三个。一旦让无关人员牵涉进来。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炸弹。另外,参谋长也不是那么容易糊弄过去的人。”
“那我们怎么办?按您所说的,怕是两三天就会出院的。”
“拖,只有拖。如果参谋部再来电话,我就以他身体还没有恢复为由拖延。也许,高桥松的电报这两天就发来了呢。”
第二天,徐耀祖一上班就听到了一个令他震惊的消息。石井幸雄和谭世宁中毒了。这二位昨天晚上去了一家日本餐馆小酌,席间点了一道日本名菜烧河豚。餐馆里的厨师在烧完这道菜之后总要品尝一下再上桌,以保证客人可以放心地食用。可是在饭后,这两个人还是出现了恶心、呕吐的症状。有人说,这也许是厨师经常品尝因而体内早已产生抗体的缘故。
这一天,徐耀祖几次到机关长办公室都吃了闭门羹,他已经连续到司令部开了几天的会了。人们都知道,这是要打大仗了。
5
档案管理员小高和大多数混迹于各个行政机关的下层文职人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对舶来品具有一种强烈的崇敬和迷恋。此刻,他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手中的那个造型别致的玻璃酒瓶,对密封在里面的琥珀色的液体兴趣盎然。
高桥松适时地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并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这才让他回过神来。
“该死!”他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笑着说,“瞧我这没出息样,把正事都耽搁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酒瓶装进胸口的衣袋,然后快步走到桌边麻利地把记录本翻到最后一页,还主动将桌子上的钢笔笔帽拧开放在记录本的旁边。没等李建勋填写完毕,他已经打开了档案室的门锁。那锁头仍和上次一样,被他戳在了桌子的一角。
高桥松的双手抄着裤兜,一直站在李建勋的身后。等小高的背影消失在档案室的铁门之后,他的右手飞快地从裤兜里拔出来,将一把一模一样的“雄关”牌铁锁换掉了桌角上的那一把。
李建勋用眼角扫了他一眼,依旧保持着无奈的沉默。在来的路上,高桥松已经告诉他,在他们阅览文件期间,如果小高的家里出了什么急事、需要离开的话,则需要他如何如何应对。当时他只是疑惑地看了对方一眼,最终还是按照要求,重复了一遍交代给他的那些话。其他的,他一句也没有问。
这一次,小高已经没有兴趣看报纸了。他坐在桌子后面,再次掏出了那一小瓶洋酒,很认真地研究着上面花花绿绿的图案和一长串很难明白的洋字码。
八点半左右,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他将酒瓶轻轻放好才抓起电话的听筒。
“喂?……怎么是你?你说什么,我听不清。你哭什么,慢慢说……”
小高的身体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的脸色瞬间白得吓人。
“你这个臭婆娘,还不快去找,看我回去不剥你的皮!”
等他一撂下话筒,不待高桥松发出暗示,李建勋就急切地问道:“小高,出什么事情了?”
“女儿,是我的女儿走失了……”他狠狠捶了桌子一拳,“李处长,您帮帮忙,今天能不能先到这,您看我这实在是……”
李建勋没有按照要求的那样回答,反而扭过头来狠狠地盯着高桥松,因为角度的原因小高没有看到他眼中的怒火。高桥松看到了,那目光中没有了畏惧和无奈,只有刻骨的仇恨火焰喷薄欲出。他第一次在这个人目光中惊慌失措起来,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他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恐惧。他站起身来,快速绕过桌子挡在了李建勋的前面。
“是这样,我们的工作也是很重要、很急迫的。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先把这两份档案还回去。你可以到后面的宿舍区找一位同事替换一下,我们就在这里等着。”说着,他迅速转身将两份档案收了起来放到了小高面前的桌面上。
这个方案对小高来说已经是求之不得了。此时的他早已方寸大乱,既没有注意到那两个人之间气氛的微妙变化,也没有理会到记录本上的归档时间和签名实际上是高桥松代替李建勋填写的。将档案送回去后,他抓起桌子上的铁锁,锁好档案室的铁门,冲着高桥松点了点头,他就头也不回地疾步冲出了阅览室。
“到门口帮我望风,一旦有人走近就咳嗽几声。”当走廊里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高桥松低声给李建勋下达了命令。说话的时候他没有回头,而且他也忘记了这个人刚才的放肆。他插在裤兜的左手早就将那把钥匙攥得发热了,全身的细胞都处在极度的兴奋之中。他就像一支开满了弓的羽箭,随时都会射向档案室铁门上的那道“雄关”牌铁锁。
因此当身后李建勋粗壮的身躯扑过来的时候,他一点防备都没有。李建勋的招式是侦察兵摸岗哨时惯常使用的,简单但却非常有效。他右臂猛地勒住高桥松的咽喉,左手掌牢牢地顶住了他的后脖颈,右手刚好抓住了左臂弯。这样,两只臂膀、两只手都可以同时把力量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以便快速、有效地切断对方的声道和呼吸道的一切工作。高桥松瞬间就进入了窒息的状态,不但浑身无力而且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告诉我,你们对那个孩子干了什么?是不是害了她?告诉我!”李建勋的声音低沉,但充满了切齿的仇恨。
半分钟后,当高桥松的面孔涨成了紫红色,两只眼珠像金鱼一样凸出来的时候,李建勋才醒悟到,这样他是永远都得不到答案的,于是他稍稍松了松劲。
“不会……我们决不会伤害一个孩子的……我保证。”高桥松缓了十几秒钟,他先是摇了摇头,才用尽力气说道。
出乎李建勋意料的是,当他慢慢松开对方的脖子之后,竟然没有受到任何反击。高桥松右手揉着喉头,发出难听的干呕。他左手捏着那枚钥匙,摇摇晃晃地走向了那道铁门。对他来说,时间,每一秒钟的时间都是极其宝贵的。
“帮我盯着走廊。出了事,我们两个一起完蛋!”进入铁门之前,他用沙哑的声音再次命令道。
6
重庆总部打来电话,说是一种来自美国的、新式的密写技术已经抵达。教材也已经翻译成了中文,就等他们这边派人去取了。顾知非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决定亲自回一趟重庆。训练营的主任无论是资历还是级别都比他低一些,自然不敢违拗。他不但派了一辆吉普车,还专门安排了一个学员给他当司机。
开县距离重庆有三百多公里的距离,但由于道路崎岖难走,吉普车还是晃悠了一天才在黄昏时分到达。顾知非知道,技术部那帮老爷们此时早就下班了。更何况领取的密写技术属于绝密,不可能带到招待所里过夜。因此,这趟公差只有拖到明天早晨才能办理,然后他们就不能耽搁,必须立刻返回开县了。
尽管又累又饿,但是面对那顿还算丰盛的晚饭,顾知非却吃得一点也不香。他犹豫了半天,又觉得还是不要到局里露面为好。那样,自己也不便回自己的宿舍过夜了。于是饭后,他便在招待所里多要了一个房间。
安顿好之后,他把那个学员一个人留在了招待所里,独自开着吉普车出了门。二十分钟之后,他把车子停在了位于赣江路上的那所临时指挥部门前。
坐在车里就能够看到里面一片漆黑,不见一丝灯火。可他还是下了车走到大门前,伸手掂量了掂量挂在门上凝着寒霜的铁锁。
他早就预料到这所房子的空寂和清冷,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把车子开到这儿。显然,高桥松早就离开重庆返回了南京。这个临时指挥部也就完成了它的使命,寿终正寝了。想到这里,某种淡淡的失落感再次爬上了他的心头。在此之前,他忍不住给局里打了一个电话,但是他被告知“老板”去昆明开会了,而苗副官又不在局里。他让接线员告诉苗副官,回到局里后给他打一个电话。但是他一直也没有等到那个电话。他忽然觉得身心俱疲,真想立刻就上床钻进被窝痛痛快快地大睡到明天。
这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窄路,车子掉不了头。他也懒得倒车,坐在方向盘后面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向前走哪条路线才能返回招待所。他穿过了狭窄的赣江路,进入了宽阔的民权路。在拐向中华街的时候他才发现,不经意间,他正好经过了军统下属的侦缉处。
本来他打算快速通过,但是在雪亮的车灯下,一个从侦缉处大门里面走出来的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不是阿森吗?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速度降了下来,跟着他走了几十米。
他摁了摁车喇叭,并把车窗摇了下去。
“顾科长!”阿森眯着眼睛好一会儿才认出他来,他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怎么突然就看不见您了?”
“哦,我出了一趟差。对了,目标离开重庆之前没有什么变故吧?”
“怎么,苗副官没有跟你说?”
顾知非诧异地摇了摇头,但阿森却沉默了。于是他把方向盘向右侧打了半圈,把吉普车停在了马路边上。
“我是刚刚回来,还没有到局里露面。”他尽量让语气显得波澜不惊。
“怪不得。”阿森的表情明显释然了,“您走之后第二天,我们亲眼看着目标上了船。之后,临时指挥部就撤销了。我们那些人都被撤回了处里。我想,处里一定是安排了别的人手盯着李建勋和荣祥烟草行的那几个奸细。可就在前两天,我偶然在街上遇到了李建勋,但却并没有在附近看到局里的兄弟。”
“于是你就跟踪了他。”
“是。”阿森点点头接着说,“李建勋开着一辆吉普车。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没有跟丢。半路上,他停了一下,另一个军官上了车。”
“看清长相了吗?”
“当然,那就是目标啊。”
“哪个目标?”
阿森没说话,但是他用手指在左侧脸颊上划了一道。
“你是说,他压根就没有离开重庆?”
阿森点了点头,顾知非震惊了。
“你向苗副官报告了?”
“是。但是他说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还吩咐我不要跟别人提起。”
顾知非点了点头。
“你看到他们去哪了吗?”
“看到了,是军政部档案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