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尾谦一知道,凭他以往的功勋和现在的地位,还不至于会走上军事法庭。但是,他还能再回到日本吗?除了切腹谢罪,他还能有什么办法来挽回家族的荣誉呢?但是此刻他的心里有了底气,他知道展长林不是从谭世宁手中拿到这些文件的。“明白了。”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在阁下解除我的职务之前,请允许我继续履行我的职责。”
1
那辆雪佛兰轿车沿着香河路一直向北行驶,过了四牌楼大街与之交会的十字路口没多远,就停在了路边。车外,一个卖糖葫芦的中年汉子冲着车内点了点头。于是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霍胜扭头说:“展先生,弟兄们都查看过了。这一带很安全。”
展长林一路上都沉默不语。此刻他戴上了那副宽边墨镜,扣上藏青色的呢子礼帽,推开车门走了下去。他的长衫也是藏青色的,下身则是一条深灰色毛料西裤,脚上穿着一双黑白相间的三接头皮鞋。
行动并不复杂,几天来他早已烂熟于胸。霍胜跟他交代的更多内容,则是安全保卫方面做出的安排。作为一个老牌特工,即使用苛刻的眼光来审视,他也不得不承认,顾知非以及军统南京站已经筹划得很完善了。
下了车,他往回走了十几米,就到了那个十字路口。接着他向左转进入四牌楼街。走了大约二十多米,他向右侧看了看,马路对面就是那条纱帽街了。别看这条街不宽,可却是今天这出戏的主要舞台。他又向前走了不远,就到了目的地——蜀风楼饭庄。这家饭庄的布局和南京其他的饭庄大同小异:一进门是一条过道,两边是一间间雅座,穿过过道,才是豁然开朗的大厅。
按照事先的约定,展长林进了左手第二个雅间。
雅间里已经坐着四个中年男人,一个穿长衫,另外三个都是短衣打扮。展长林知道,加上雅间外面望风的那个,其实有三个人配合就足够了。另外两个完全是为了防止意外,保护他的安全而设。最后他看了一眼放在房间角落的那扇屏风,感到很满意。屏风高两米,乌木做的骨架,紫色的缎子面上绣着山水画。他还知道,打开之后,那是个八扇屏,足够遮挡他的身躯了。
他冲那四个人点头笑了笑,就坐在了桌边为他预留的位置上。座位也是计划好的,让他的后背冲着门口。这样上菜的伙计就不会看见他的面孔了。
两个小时后,这顿饭早就吃完了,长衫客也早已把账结清。大家喝着茶水默默地等待着。
房门被轻叩三声,几个人立即行动起来。长衫客推开房门,两个短衣客抬起屏风的两侧先出了雅间。长衫客跟在后面,嘴里嚷嚷着“小心,别碰着人”之类的话。展长林什么都不用做,他只需站在房门的左侧等待着。
尽管他们很“小心”,但还是出现了“意外”。两个短衫客不知怎么没有配合好,合在一起的屏风突然弹开了。一个恰好从屏风右侧穿过的顾客被框在了里面。那个人向右一跨就闪进了雅间。与此同时,展长林向左一步就跨进了门外。
在长衫客的斥责声中,屏风很快就被合了起来。展长林迈步前行,目不斜视地走出了蜀风楼的大门。他了解被他换进雅间的那个人。对方比他小两岁,但身高、胖瘦、脸型都很像。几天来,他俩朝夕相处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对方学习他的行为做派,包括走路的姿势。今天,他俩的衣着完全一样,包括鼻梁上面那副宽边墨镜的款式。唯一不同的,是那个人的长衫是双面的。他的戏已经唱完,稍待两分钟,他就会反穿长衫、摘下墨镜,从容退场。下面的戏,他是主角。
他已经很久没有当主角了。
展长林出了酒楼,按原路返回。当他走到纱帽街与四牌楼街交会的丁字路口时,站住了。他摘下墨镜,向左边望去。果然,路口处一个拉菜的马车翻倒在地,一辆被堵在后面的轿车徒劳地摁着喇叭。两秒钟之后,轿车的后门打开。几年过去了,蔡江仍然变化不大。他探出头来,嘴巴张得老大,双眼直勾勾地望着他。于是他戴上墨镜,快速离开了。
等他拐过弯,进入香河路,似乎隐约听到后面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头也不回,紧跑几步钻进了雪佛兰轿车的后座。司机早就打着了火、挂好了挡等着他。瞬间,轿车飞驰而出。经过一段笔直的干道,在拐一个急弯的时候,雪佛兰的车头右侧剐蹭了一下路边的电线杆,但司机立刻稳住了汽车的平衡。
2
“机关长,我看到展长林了。”电话里传来蔡江兴奋的声音。
“把事情说清楚。”
“您知道,每到周四,宪兵司令部都会召开例行治安会议,咱们机关都是由我出席的。”
“我知道,接着说。”
“今天下午一点半,就在开会途中,当我们的车子走到纱帽街和四牌楼街交叉的路口时,从一边的小巷子里突然冲出一辆马车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就翻在了汽车前面。我正为可能迟到而担心,一抬眼却看见马路对面站着一个人。这个人戴着一副宽边墨镜,虽然看不清面容,可我感到熟悉极了。肯定是因为注意力被翻车的事情吸引了,他转过头来,还摘掉了墨镜。我发现那竟然是展长林!”
“你肯定是他吗?”
“千真万确。我怕看花了眼,还打开后车门向外看来着。我俩眼神一对,这小子立刻就逃了。”
“没有追上?”
“司机和我都下了车。可是翻在车前的马车是拉菜的,搞得一地都是箩筐。就耽误了那么一小会儿,等我们追到四牌楼街和进香河街那个十字路口,看见他坐上一辆汽车跑了。”
“看清汽车的型号和牌照了吗?”
“像是一辆雪佛兰,牌照没看清。”
“说说他的衣着。”
“藏青色的长衫和礼帽,戴着墨镜,裤子没看清,鞋子是那种黑白相间的三接头样式。”
“通知其他的单位了吗?”
“没有。我总要先向您请示的。”
“你不要去开会了,沿路追下去,我通知相关部门立刻去接应你。”
寺尾谦一拿起另外一部电话,把发现展长林的时间、地点、车辆,还有他的衣着特征分别通知宪兵队和特高课。
挂上电话,他来到地图前,找到了那个十字路口。正在思考着雪佛兰的逃跑路线,石井幸雄没敲门就闯了进来,附在寺尾谦一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寺尾谦一脸色大变:“立刻叫他进来!”
进来的是一个身穿便装的特务队员。
“开始说吧。”寺尾看到石井幸雄关上了房门才说道。
“按照石井太君的吩咐,我们这些天一直在跟踪着谭世宁科长。今天中午,谭科长到四牌楼大街上的‘蜀风楼’酒家吃饭。我派了一个弟兄跟了进去,发现谭科长吃饭的雅间里还有另一个人。但那个人始终背对着房门,所以一直没看见正脸。饭后,是那个人先出来的。可是他戴了一副宽边墨镜,我们仍然看不清面貌。于是我就派了两个兄弟跟了上去。刚过四牌楼街和纱帽街的丁字路口,那家伙突然加快了速度。紧接着我们就看到蔡科长从马路那边追了过来,嘴里还喊着‘快抓展长林’的话。那个人拐进香河大街上后就不见了踪迹,应该是上了那辆已经跑远了的雪佛兰轿车。”
“他穿什么衣服?”
“藏青色的帽子和长衫,深灰色的裤子,黑白相间的三接头皮鞋。”
“蔡队长看到你们了吗?”
“没有。因为石井太君交代过要严格保密,所以我们没有惊动他。”
“谭世宁呢?”
“还在我们的监视之下。”
寺尾谦一抱着双臂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表面上他还保持着镇定,内心却波澜起伏。早知和展长林接头的是谭世宁,他是绝不会通知宪兵队和特高课的。
石井幸雄和便衣特务没有接到命令也不敢贸然离开。恰在这时,桌上的电话再次响了。寺尾谦一接听了电话。石井幸雄发现机关长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
“我也是刚刚知道这件事,正在调查中。”寺尾谦一放下电话,突然转过身来,阴森森地问道,“你们谁把这个消息泄露出去了?”
那个特务吓懵了,除了摇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石井幸雄也说这几个人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忠诚度绝对毫无问题。
“那怎么参谋长会知道这件事?!”
“参谋长?”
“参谋长说,有人看到谭世宁和展长林在蜀风楼吃饭,问我知不知道。”
“真是奇怪,他们从哪里得到了消息,而且这么快?”石井幸雄有点发懵。
“现在,参谋长已经出发来我们这里了。”
“那我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你先把谭世宁扣起来!”
3
参谋长带着一脸的怒气,下车后伊始,他就打断了寺尾谦一的解释。
“谭世宁在什么地方?”他问道。
“在地下室。”
参谋长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去。
谭世宁一脸惶惑地坐在几年前他坐过的那把椅子上,他始终不承认自己秘密会见过展长林,但是承认今天中午去过蜀风楼。而且进入了那个预订好的雅间之后,连他自己也以为对方是展长林,所以差一点拔出手枪来。待对方摘了墨镜,他才发现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至于对方的身份和这次约会的目的,谭世宁一开始还支支吾吾的,后来见无法过关,只好交代了。原来,眼看着周围的同事各有赚钱的道行,谭世宁渐渐地不再满足于自己那点薪水。不久前,有一股黑道上的势力接近了他,请求他利用职务的便利打通些关节,方便对方在南京和樊阳之间的水上走私活动。谭世宁一直在犹豫。最早和他接触的人叫林泉水。蜀风楼里见到的那个人自称是孙掌柜,和林泉水一势。至于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谭世宁是从报纸上的广告栏中获悉的,当然这都是提前约定好的。
报纸被找来后,上面的一条寻人广告验证了谭世宁的话。
“请把你们这里最严厉的审讯官找来吧。”就在陷入僵局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参谋长忽然开口打断了这场讯问。
残酷的刑讯进行了一个小时。谭世宁时而号叫,时而哭泣,有几次讨了饶,但他只承认已经做过了几单走私生意和赚取的黑钱数目。一旦触及情报、重庆等实质性问题,他就拼命辩解称,实在是冤枉得很,交代不出什么来。
这时传来一个消息,负责搜索展长林的蔡江等人发现了那辆雪佛兰牌汽车。回到办公室,参谋长从寺尾谦一手中抢过电话,问明地点之后,又亲自协调特高课和宪兵队对汽车附近的那一片居民区进行包围封锁。临走时,参谋长命令审讯官,刑讯一刻也不能停止。
车队停在了一个丁字路口,那辆雪佛兰被发现停在弄堂里面。寺尾谦一走过去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发现这辆车的车头左右两侧、车尾都呈现出崭新的擦痕。一个后视镜也脱离了车体,耷拉在车门上。看得出来,驾驶员在逃窜途中惊慌失措,犯下了很多低级的错误。
平日里话语不多的蔡江露出了性格的另一面,他通畅流利地回答着参谋长的一个又一个问题,兴奋和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寺尾谦一则把开车的司机叫到了一边。通过细致的盘问,他了解到,实际上他们是依靠路上不断出现的,被汽车碰撞过的电线杆、围墙上面的痕迹才找到这里的。
一个宪兵队的军官前来报告说,合围已经完成了。参谋长挥手下令:开始搜查!
4
实际上,展长林在中途就下车了。顾知非特意在半路上安排了一辆车将他转移到安全的地带。他相信,展长林此刻已经登上了那艘离开南京的货船。现在他所处的这套房子,是军统南京站的一所安全房。在外屋灶台的下面,有一条暗道。钻下去,塌着身子行走几十米,踹开一堵假墙,就是南京城下四通八达的下水道。霍胜说,几年来这所安全房救了很多人的命。无疑,今天是它最后一次发挥作用了。但是比起“更夫”的安危来,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在顾知非旁边的桌子上,是一叠写着字的文件和一盒火柴。面前的地板上摆着一个火盆。当外面街道上的平静被尖利的警笛、蛮横的吆喝、纷乱的皮靴声打破的时候,顾知非擦着了火柴,点燃了第一页文件。
几分钟后,霍胜提着驳壳枪推门进来。他低声警告,很快就要搜到这里了。顾知非沉稳地点了点头。现在他手中的文件已经烧完了。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锡制的烟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张小纸片,纸片的中央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而边缘被火烧得毫无规则。他从兜里摸出一把小镊子来,小心翼翼地夹起纸片塞到了火盆里已经熄灭了的灰烬之中。
临下暗道的时候,霍胜推开了后窗。靠近窗子的桌面上,早就被他踩出了一个脚印。
5
带队的军曹在砸了几下院门之后,一脚踹了上去。立刻他就察觉到了问题。因为除非院门被从里面顶住,否则不会这么纹丝不动。跳墙进去的士兵证实了他的判断。他们如临大敌,进院后先隔着门板和窗子向房间里面开了几枪,才一窝蜂地冲了进去。敞开的后窗和桌子上的脚印证实人已经跑了;里屋火盆的温度证实人还没有跑多远。于是军曹一方面安排士兵追捕,一边派人飞报长官。
参谋长进屋后直奔了那个火盆。他推开了寺尾谦一想要帮忙的手,亲自把火盆扣在了地面。那双戴着白手套的手在灰烬中拨拉了几下摸出一张纸片来。他看了一眼上面的内容就把纸条伸到了寺尾谦一的鼻子底下。
“你干的好事!”参谋长一脸铁青。
虽然只有无头无尾的一句话,但寺尾谦一还是认出了那是春季作战纲要中的内容。他甚至看得出,纸片最右侧的几个字是他在留白处书写的建议内容的部分。在瞬间的惊恐之后,他却马上又平静了下来。他知道,谭世宁是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份文件的。
就在这时,一组负责搜查谭世宁住宅的特务赶来报信,说是在谭世宁的家中发现了一张存在德华银行的大额存单。显然,存单以及上面的数目都没有出现在谭世宁的供词里。
“我问你,你是不是早就怀疑谭世宁了?你派高桥松入川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
自从青年时代,寺尾谦一就开始在满洲从事谍报工作,从基层的坐探一直爬到今天的地位,半生的特工生涯所积累的经验和胆识在这一刻拯救了他。他稳住了自己的心跳、呼吸,甚至脸上血液的流速。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他淡淡地回应道。
“很好。”参谋长点了点头,“如果调查的真相和我说的一致,我就会向司令官建议解除你的职务,你知道等待你的会是什么。”
寺尾谦一知道,凭他以往的功勋和现在的地位,还不至于会走上军事法庭。但是,他还能再回到日本吗?除了切腹谢罪,他还能有什么办法来挽回家族的荣誉呢?但是此刻他的心里有了底气,他知道展长林不是从谭世宁手中拿到这些文件的。“明白了。”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在阁下解除我的职务之前,请允许我继续履行我的职责。”
6
谭世宁被双手反铐,一丝不挂地头朝下吊在半空中。捆绑他脚腕的,是一根长长的铁链。
打手在审讯官的指示下松开了铁链。“哗啦啦……”在链条和齿轮的咬合声中,他的身体笔直地坠入水池。他提前憋在胸腔里的那口气很快就会用尽。他知道,水流侵入口鼻的那种极度的痛苦马上就要再次来临。他打算一离开水池就开口招供。在此之前,他再次回味了午餐时的那次谈话中的一部分。
“……有两个方案供你选择。第一,现在就跟我走。饭馆的外面有我们的人,对付你的那几条尾巴还是有把握的。”
“我想听听第二套方案。”
“你受过反审讯训练吗?”
“没有,当初培训我的时间很短。”
“需要你忍受几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的严刑拷打,你有把握挺住吗?”
“我……我不知道。”
“顾科长让我告诉你一个窍门。”
“什么窍门?”
“在脑海里想象一个你最亲近的人。”
谭世宁沉默了几秒钟才“嗯”了一声。
“然后你就想,你在为那个人受苦。你多受一些痛苦,那个人的痛苦就少一些。”
谭世宁的身体离开了水面。
“谭科长,你现在有什么新鲜的东西需要告诉我吗?”审讯官问道。
谭世宁打算下一次再招供。他摇了摇头,深吸了一口气憋在胸膛里。
7
摆在桌面上的是一张德华银行的存单,户主的名字正是谭世宁。据负责搜查的行动组长说,存单被包在一张油纸里,粘在了沙发的底部。显然,来历正常的存单是不会用这种方式保存的。账目上显示,最早存入的金额是一万银圆,时间是一年半以前。到目前为止,存款的余额尚有三千。这之间的历次支取在存单上一目了然。以前,寺尾谦一也破获过军统的间谍,也搜出过类似的存单。审讯的结果证明这些钱都被用作了活动经费。寺尾留意了一下,在他们三个被软禁的日子里,存单上没有支取记录。
谭世宁清醒过来后仍然矢口否认,说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东西。这一切都是蓄谋已久的栽赃陷害!参谋长吩咐审讯官接着用刑。超乎他意料的是,这一次,寺尾谦一强硬地抗拒了他的命令。
天已经黑了很久,德华银行应该已经关门了。不过,寺尾谦一本人和德华银行驻南京的经理菲利克斯有过几面之缘,那个人是希特勒的忠实信徒。
半个小时后,他们的轿车就停在了一座哥特式的公馆的门前。菲利克斯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把他们让进了一间宽敞的客厅。
“没错,这就是我们银行的存单。千真万确,上面的钱是可以支出来的。”菲利克斯戴上了眼镜,仔细地看着手中的存单。
参谋长带着嘲弄的冷笑率先站起身来。
“等等。”正当寺尾谦一想讨回存单、起身告辞的时候,菲利克斯却挡下了他伸出来的手。他刚刚翻到最前页,看到了最早的那笔存入款,“很抱歉,我想我得收回我刚才的话。”
菲利克斯把存单伸到他们面前,指着最早的一笔存款说:“瞧,第一笔存入的款子发生在去年的四月份。但当时我们的存单使用的却并不是这种纸张。”他站起身走到书房里,回来的时候手中拿着的是另一张存单。
“粗略地看,这两张存单完全一致。可你们仔细瞧,就会发现纸张上的花纹并不一致。你们带来的这一份是在去年六月德华银行才开始采用的新存单。那么,从时间上来看,这第一笔存入款也就不可能出现在新式存单上了。”
“我有点糊涂,您刚才不是说,存单是真的……”
“寺尾先生误会了我的意思。”菲利克斯微笑着打断了寺尾谦一的问话,“存单是真的,里面的钱也可以支出来,但存款的日期却是伪造的。”
“那么说,即便我是在昨天把三千银圆的款子存到贵行,只要有人帮我作假,这份存单都是有效的,对吗?”
“完全如此。”
“什么人能够伪造出这份存单呢?”
“当然是敝行的工作人员。”
毕竟这个出纳是德华银行的职员,寺尾谦一在没有证明此人是反日分子之前也不好将其带回去加以审讯。问话就在他的家里进行。
“我承认,这张存单是我伪造的。”
“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都是谭经理要求我做的。”
“谭经理是谁?”
“他叫谭杰,就是存单上储户谭世宁的儿子。”
“他是这么说的?”
“对啊,他说这笔钱是他父亲交给他做生意用的,却被他败光。做这个存单的目的就是为了糊弄他家老太爷。”
“谭经理住在什么地方?”
“这我可不知道。”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一个朋友介绍的。”
“这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他叫赵猛。”
8
赵猛这个月的薪水还没发几天,现在已经成了别人的了。在他贴身的口袋里,还揣着谭经理送给他的那包银圆。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银圆掏出来拍在桌子上。
突然,他的右脸被人从后面打了一下,他本能地一回头,却没有看见人。再回过头来,却发现桌上的银圆不见了。那小子手脚真是利落,等他反应过来,人家已经冲到了门口。
赵猛大骂着追到外面,眼见窃贼拐进了另一条街。他刚追进去,小肚子上就被狠狠地揍了一拳。他疼得全身瘫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两个身强体健的汉子一左一右地夹住他。
一辆轿车驶过来停住,赵猛被塞进了后座。
9
参谋长的态度倒不是那么咄咄逼人了,但是赵猛的失踪仍然让他心存疑虑。虽说他只是一个小人物,但毕竟是寺尾机关的人。此外,谭世宁与展长林接头的事实也还是无法否认的。在寺尾谦一一再保证明天必定会给出一个答复,他才悻悻驱车返回。
石井幸雄将进入蜀风楼酒家的那个特务带到他的跟前来。
“是你进入蜀风楼监视谭世宁的?”
“是的。”
“你看到和谭世宁一起吃饭的那个人的面孔了吗?”
“没有。”
“是那个人先出的雅间?”
“是。”
“出来以后他去了哪里?”
“直接出了酒馆的大门。”
“后来跟踪的任务就由外面的人接上了对吗?”
“是的。”
“你敢确定他一刻都没有离开你的视线吗?”
那个便衣特务犹豫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刚才为什么犹豫?”
“你这一说,我想起来,那个人在出大门之前被一扇屏风挡了一下,也就两秒钟的时间。”
“屏风!什么样的屏风?”
此时已经是深夜了,但寺尾谦一丝毫不敢耽搁,立刻驱车赶到了蜀风楼,无论是掌柜的还是跑堂的伙计都被一个不剩地从被窝里拉了出来。提到了那扇屏风,掌柜的想了起来。
“……来了四五个人吧……进门的时候,是抬着一扇屏风的……有一个穿长衫的像是雇主,还问我要不要买下那扇屏风……”
一个伙计补充了中午在大门左侧第二个雅间吃饭的那桌客人的样子。
“也不知什么时候又来了一个人……背对着我,没看见脸……穿着?也是长衫,青色的……裤子没有注意……”
第二天上午,参谋长一到,就被寺尾谦一请进了小型会议室内。
“可以肯定,这是一起精心策划的阴谋,目的就是借我们的手,除掉谭世宁科长。阴谋的策划者当然是重庆的军统方面。存单的事情我们就没有必要再谈了;下面,我就向各位解释一下,昨天中午发生在蜀风楼里的调包计。这个魔术的道具很简单,除了两个衣着完全一样的男人,还有一个八扇的中国屏风……”
尽管他的分析合情合理、丝丝入扣,但寺尾谦一的话讲完之后,与会者仍然都保持着沉默。因为,会议室中的最高长官——参谋长还没有表态。
“那么,我在火盆中找到的字条又作何解释呢?”
“如果说,这个计划还有一点拿得出手的东西的话,也只能算得上火盆中的字条了。”寺尾谦一显然早有准备,他带着自信的微笑继续说道,“事实上,我最初的怀疑就是在看到那辆雪佛兰的时候产生的。经过我的询问,蔡江的司机承认他们之所以能够找到这辆汽车,完全是循着沿途被汽车撞过的痕迹才做到的。我不否认,司机的慌乱会导致驾驶技术的失常。但是我请大家想一想,整个军统南京站就找不到一个心理素质过硬的人为展长林这样一个重要特工驾驶汽车吗?更大的可能性是,这一切都是有意而为。目的就是引领我们找到汽车、安全房和火盆中的纸条。我敢说,字条并非是燃烧未尽,而是被刻意地放入灰烬中的。目的,当然是将谭世宁‘军统特务’的身份坐实。”
“可那春季战役的纲要是怎么落到他们手中的呢?我看了一下,那上面还有你的建议内容呢。”
“阁下,我并不否认这一点。但我可以用我的荣誉担保,纲要的内容绝不是从我这里泄露的。石井君可以证明,就在完成工作的那个夜晚,我还派他在我的办公室里值班。直到第二天我亲自送到司令部之前,它都躺在我的私人保险柜中没动地方。而据我所知,作为顾问,谭世宁在司令部也从不会接触到甚至比这一份保密级别低得多的文件吧?”
“你的意思,泄密是发生在我办公的地方喽?”
每个人都看得出,参谋长的强硬不过是保持在口气上而已。
一个小时之后,来自陆军医院的救护车停在大楼前面。参谋长呵斥抬担架的医护兵动作要轻一些,还嘱咐随车的医生要给伤者使用最好的药品。
“既然整个案子都已经查清了,那么阁下可不可以告诉我们,参谋部是怎么得到这个消息的呢?”目送着救护车离开后,站在参谋长身后的寺尾谦一问道。
“昨天下午,一个神秘的电话打到了我的办公室。对方一上来就指斥你正在掩盖谭世宁是军统奸细的真相。还说,高桥松潜入重庆就是为了调查这件事。而就在不久前,谭世宁刚刚和通缉犯展长林接上了头。他没有留给我提问的时间就挂断了电话。后来,从你这里证实了接头事件的存在,我就信以为真了,因为他讲得一口流利的日语。所以我还以为,是你手下的人害怕报复才没有留下姓名。”参谋长停顿了一下才叹道,“如此精心策划出来的毒计除了想要害死谭君,还想让你失去指挥权。由此看来,你们两个是他们的大忌。”
这句话已经传达出了深深的歉意。说完后,参谋长也上车离开了。
回到办公室,寺尾谦一突然严厉地问道:“石井君,在刚才的会议上,当我指出你曾经为了看守纲要值守一夜的时候,你的眼神犹豫了,为什么?”
“报告机关长,事实上,那天晚上还有一个人来过办公室。”
“是谁?”
“蔡队长。不过,是我让他来给我送酒的。”
随着年龄和职务的上升,寺尾谦一自认为心性已经修炼得很平和了,但他还是忍不住上前抽了石井两记耳光。
“他只停留了一小会儿就走了。”石井挺着身躯争辩道。
“但他一定知道这间办公室里存放着极其重要的东西。”
“……”
“喝完了酒你很快就睡了是吗?”
“……是。”
“滚出去。”
“可是临睡前,我已经把门窗都锁……”
“滚出去!”寺尾谦一吼道。
一个人独处了许久,寺尾谦一才拉开抽屉,取出了那张纸。他犹豫了片刻,最终只是在上面写下了一个问号。
“很有意思,发现展长林的不也是这个蔡江吗?”寺尾谦一暗暗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