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齐旅忽然接到命令,即日渡黄河北返,负责将伤员、俘虏、民工担架队等非战斗人员送过北岸,部队最后渡河。
下面窃窃私语,完全无法理解。野战军强渡黄河以后,以不足一个月时间,拿下了鲁西南战役,歼敌九个半旅六万余人,为挺进大别山开辟了宽阔的通道,得到中共中央通令嘉奖。在如此大好局面下,怎么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要渡河北返呢?
人们自然会想,肯定是敌我态势发生了全局性的逆转,才不得不痛下决心。于是黄河渡口笼罩在人心惶惶的气氛之中,只有五条渡船,一船载运不足百人,猴年马月才能把人运送完毕!有的地方单位不顾军事管制,开始争夺渡船,抡起撑船的竹竿乱打一气,一竿子打下去,便有好多人落水。如果不立即采取措施,整个渡口将会完全失去控制。
“一号”首长从警卫员手中夺过卡宾枪,朝天连发三枪。
一队执法战士跳上渡船,把所有人一律赶下了船。那些“支前”(支援前线)民兵心有不服,和战士们推搡过来推搡过去。听见鸣枪警告,知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不得不下船去了。还有那么几个刺儿头,紧紧扒着船帮不肯松手,战士们毫不客气,赶上前去用枪托猛捣他们的双手,一个个扑通扑通掉下河去了,渡船很快被清理一空。
一些营、连干部,级别够不上,没听到传达命令,懵懵懂懂的。他们围拢“一号”,表示对北渡黄河想不通,希望旅首长当面给解释解释。一个个心里很是窝火,难免冒出一些过激的言语。齐竞倒也不生他们的气,一再重复说,该知道的大家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我这个当“一号”的也不知道。
一位喜欢贫嘴的老几说:“我想,除非一种情况可以解释得通,九旅接受的是‘佯动’命令,不过要我们装装样子,给敌人看的。当然,佯动需要假戏真做,也不可过于马马虎虎。”
听了这话,齐竞忍不住仰面大笑起来。他这一笑泄漏了天机,人们先愣怔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也都跟着大笑起来。
齐竞警告说:“保密条令摆在那里,有谁胆敢以身试法,没有好果子吃。”
2
司令部参谋汪可逾也听不上传达,观念中敌情十分严重。先不讲别的,只是敌机轮番来轰炸渡口,会造成怎样一种惨状就可想而知。她提出一项建议,把渡口所有支前女民工担架队员集中在一号船上,优先送她们过河去。指挥部同意了这个建议。
只见一位女军人纵身上了一号船,举起双手高声宣布道:“我是司令部汪参谋!渡口指挥部决定,要优先运送民工妇女过河去。姐妹们快上船吧!不管哪个县哪个区的,都可以上来!”
民工妇女们开始争先恐后登船,看上去接近一百人了,像是装得满满的火柴盒,一根火柴棒也插不进了。
汪参谋发出了她的第一个指令:“我是这条船的船长,大家一定要听我的指挥。不是吓唬你们,浪头这么高,谁也不能保证这条船平安无事。万一有闪失,你们全穿的长衣长裤,几下就卷到水底去了。所以我要求大家一件事,脱光衣服!”
话音未落,早炸锅了,妇女们跳着脚齐声嚷叫起来:
“不干!不干!不干!”
“我们作什么孽了,该受你这么来整治!”
“你把我们推下河去不就完了!”
“你把我们枪崩了吧!”
汪参谋焦急地说:“不是我坚持自己的看法,长衣长裤缠裹在身上,到时候抢险队来不及救你。想保留一线活命的希望,就得脱光了!”
有人试探着问:“汪同志,是你负责送我们过河吗?”
女军人回答说:“那还用说,当然的。”
“你站在岸边挥着手欢送我们,是不是?”
“不不不!我也坐这条船,送大家上了岸,我才返回。”
“汪参谋,你不也得为自己保留一线希望吗?”
一句话提醒了汪可逾,她竟没有想到,自己这个当船长的,如果不能身先士卒,就休想说通任何一个女人。她不再言语,默默地解开纽扣脱去上衣,接着是军裤、衬衣、内裤,脱了个一丝不挂。按照内务条令要求,衣服一样一样叠得平平整整地摆在船板上。
绝对不可设想的事情,当着全船女民工公开上演了,她们一个个张口结舌,不敢正眼去看。汪可逾泰然自若地站在船头,仿佛是一粒花生被剥掉外壳,又褪去那一层粉红色薄皮儿,轻轻吹一口气,全散开去了,手心里留下来的是一粒光溜溜又饱满的花生仁儿。
3
女民工们震惊之余,无不为汪可逾这种异乎寻常的大胆行动深深感染。司令部参谋,正牌子的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女军人,不只是豁出去了一个尚未出阁女孩儿家的脸面,实则也舍出了她的青春与生命。全船妇女不得不扪心自问,人家姑娘为的什么?
起初,只有一两个人发狠,动手在裸身了,接着又有几个跟了上来。她们被女伴们包裹在当中,岸上发现不了。随着汪参谋说服动员,裸身者数字逐渐增多,再也遮挡不住了,于是直接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黄河渡口所有部队、民工等不知多少道锋利的目光,全都聚焦于一号渡船。
说来应该归“功”于这场战争,只有在大规模战争环境中,才可能有成百名全裸的女性被集中陈列在一条船上。搁在平时,哪有机会让人们领略到如此极端化的人体景观!不是小河弯弯,不是山泉叮咚,而是水天相连,烟波浩渺。
九旅部队集中排成几个方队,坐在岸边等待上船。不知是哪位先知先觉者吼叫一声:“快看哪!”部队唰地站起身,伸长了脖颈向女民工渡船那边眺望。各级干部即时出面维持秩序:“部队保持肃静!”“部队原地坐好!”“部队注意纪律!”现场总算平息了下来。少不了还有那种不死心的,装作衣领有什么不舒服的样子,脖颈扭来扭去,狠狠向渡船上几眼。
地方单位管理松散,好多人脱离队伍,向一号渡船包抄过来,密密实实簇拥在大船的左右。一些人宁可卷起裤腿站在湍急的河水里,向船头翘望。民工妇女急着要躲避,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往哪里躲?
非洲斑马遇到了狮群,臀部一致向外围成一圈,飞起后蹄猛踢一气,让兽中之王无隙可乘。船上女人们即时采用了斑马的防卫策略,但她们缺少两只健壮的后蹄用以拒敌,只能是拆东墙补西墙,身体转向船内,把自己背部交给“观众”。
第一号渡船一下成了“女儿国”,谁都不好再上船,有事只能靠大呼小叫,由联络人员从中转达。行船准备完成了,汪可逾本应当到指挥部去汇报一下,只要她穿起衣服下船去,肯定会引起妇女们的疑虑与恐慌,搞不好来一个一哄而散,再难收拾。她站在船边,朝着指挥部联络员高喊:“喂!请报告指挥部,一号渡船准备完毕,是不是可以开船了?”
4
整整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开船的命令。
一再延误下去,起初的慌乱恐惧情绪已经烟消云散,代之以轻松愉快有说有笑。
一个女民工叫起来:“汪同志你看,这些臭流氓全都走了!”
大家这才注意到,渡船周边的围观者大军,由兴致勃勃转而自感无趣,开始在全线撤退。
船上在嬉笑议论:“本来嘛!男男女女,谁没有见过谁!只不过这一次让他们赶上了,近百个光身女人码在这里,谁见过这一种阵势?经不住时间长了,总看总看看饱了,看腻味了。”
汪可逾回应说:“几位大嫂讲得好。远古人集体打猎为生,从不知道穿衣服,男女相处,习以为常。绝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里三层外三层的,傻看傻看。”
“听人家讲,人和动物的区别,就在于动物不穿衣服,不知羞臊。我们这样,不是要变成动物了吗?”有人提出异议。
汪可逾当即给以解释:“人类最早穿起衣服,是为了保暖,并不是为了遮羞。不能说怕羞产生于不穿衣服,反而可以讲,人的羞耻意识,正是因为穿衣服才带来的。我们身体经常是严严地遮蔽着,偶尔暴露一下,自然就会觉得脸红羞臊。”
刚上船来,大家就注意到了,这个姓汪的女参谋人好漂亮。现在有了那份闲心,这才发现,女军人那一张漂亮脸盘儿可以忽略不计,愈加风光无限的是她的身体。几个勇敢分子,争相与汪参谋并排站在一起,有意和女军人一齐,显示一下自己修长匀称的身条儿。如同森林中禽鸟,喜好向同类炫耀自己美丽多彩的羽毛。
“黄花闺女金奶子,过了门银奶子,当了娘便是狗奶子。”
当地时兴早婚,女民工们多是生养过一两个的,自知不具备起码条件,与汪参谋一对完美无缺的乳峰相攀比。在她们看来,这是天经地义的。花呀枝的好年纪已经过去,不会横下一条心,熬小米粥喂养新生儿,以便把一对“金奶子”保留下来。
北方农家女,地里活儿不算太重,并没有“吃”下过多紫外线。皮肤微微发黑,黑里透着红晕,倒也还是很上眼的。但是与汪参谋并排站在一起,就有差距了,显得那么粗糙而又缺少光色,不像人家那样细皮儿嫩肉的。
汪参谋自谦说:“我很羡慕你们,你们这样的皮肤叫作浅咖啡色,是世界公认的健康色。城市里有钱人的小姐和大学生,用墨镜遮着眼睛,躺在阳光下面去做‘日光浴’,一晒几个小时,要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好肤色。”
一个姑娘特别激动,抱着汪可逾肩膀说:“汪同志,我总像是在做梦似的。刚刚船下那么多大老爷儿们盯着看,羞死人了。好!现在脸皮比城墙还厚,高高站在船头上,随你们看。说来也够吓人的,我怎么一下就变成这号人了?”
又一个女孩上前来说:“汪姐,我也一样。你命令脱光衣服,我哭闹得最凶,要死要活的。这才多一会儿,不过是剥一根大葱的工夫,一下翻转过来了,恨不能从今往后再也不穿衣服才好。”
汪可逾惊喜不已。刚上船来,感觉这些女民工很难与她们交流,更不用说如何亲近起来。现在知道,只不过因为哺乳,她们胸部塌陷了下去,除此之外,彼此间没有任何不同。她热情地讲解说:“人类穿起兽皮,大约是十七万年前的事。而踏上直立人的进化历程,至少有四百万年了。相比之下,穿起衣服才有几天的事。正如你们讲的,不过是剥一根大葱的工夫。所以一点也不奇怪,我们现代人,很容易找回赤身裸体无拘无束的那种初始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