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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有政治敏感性,自会加以分析。八里畈区被敌人自夸谓之“清区”,反动势力很强,显然是有高人出头,精心策动了这一场桃色风波。其中来龙去脉,当地人心里不会不清楚。但无一人勇于冲破封建宗族观念,冲破保甲政权的严密管控,站出来揭开内幕。已经传出谣言,说因为强奸犯是军分区司令的贴身马弁,逍遥法外不了了之。外地群众完全不了解内情,人云亦云,添油加醋,唯恐天下不乱。
执行问讯任务的两个女同志,千方百计说服保长女儿,要她如实举出一些有力的旁证。她们巴不得原告会滔滔不绝大谈事发经过,那样她的证词里便难免出现许多漏洞,或可更加有利于曹水儿。结果一无所获,告发人一口咬定是强奸。
在九旅,曹水儿因为那些传闻,注定了他不可能那样大红大紫。不过,毕竟从死亡线上救出过好几位前线指挥员,也包括现任军分区司令员在内。现在竟落到了这步田地,总还是让人难以接受。有那一种过于激烈的人,跳出来仗义执言:“保长的女儿,一个反动家属,干了不就干了!”
有人不便公开为曹水儿鸣冤叫屈,阴阳怪气儿地为他辩解,说什么“大象交配只有几秒钟,然后是漫长而又漫长的等待期,要足足等上二十年,才获准有权进行下一次交配。可惜呀可惜!当初曹水儿转世变成大象,就不至于那样猴急猴急地犯错误了”。
就部队反应看,很有必要自上而下统一一下认识,否则会引起部队思想混乱。现在就看领导怎样一锤定音了。
一些人认为,问题集中在区分强奸还是通奸。强奸,过线了,死而无怨。通奸,两厢情愿,还在红线以内,只看给一个什么处分就是。有人持相反意见,认为划定一条红线毫无意义。你说他还在红线以内,请问,对于八里畈以至全区群众怎么交代?看管俘虏,照样胡来,原先就该执行战场纪律的,从哪方面讲,都不算是冤枉他。
军法处处长慢吞吞地打开他的卷宗,不温不火地说:“我这里有一份内部通报,是这段时间判定的几个死刑案例。第一例,司务长带了几个兵,在堰塘里网人家的鱼吃,判了!第二例,有个班长烤火取暖,几间瓦屋被烧毁,判了!第三例,一个副连长,抢了老乡的粉条,判了!”
军法处处长并未表明他本人的态度,只是纯客观介绍了几个案例,多一句话都没有。但其无可置疑的权威性赫然摆在每一个人面前。通报中有哪个案情,比曹水儿一案情节更加恶劣?危害性更加严重?不必过细衡量,一目了然,此人不判死刑,还有谁能判得上?
齐竞暗自沉吟,案件拖延下去更为不利,应该及早表明态度:“既然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我没有不同意见。一个具体问题,在这里提一下。起诉人使用了‘强奸’这个词,我的想法,判决书和执法布告要避免出现这两个字。毕竟是二十岁出头的一个热血青年,是屡次立有战功的一名解放军优秀骑兵通信员。”
九旅老政委发言了:“我的齐竞老伙计,你讲得太好了。我一直想组织几句言语,表达出我此时此刻的心情,组织不起来,你一下替我讲出来了!”他忽然来了个急转直下,涨红了脸向“一号”发起了猛烈攻击,“齐竞同志!你早干什么去了?你不觉得你对曹水儿的关心爱护来得忒晚了一点吗?他从骑兵训练大队出来就跟你了,这么多年,你只不过是把他当作你的‘四大件’之一,为你撑一撑门面,为你壮一壮声势罢了!”
齐竞强笑着说:“都说我们老政委像是慈眉善目的一位老奶奶,其实没有这么一回事。人家伤口淌着血,你竟可以抓一把盐撒上去!”
2
出于安全考虑,军法处决定先给曹水儿上五花大绑。
所谓五花大绑,分为“押解式”(穿小麻衫):从脖颈到肩头至大臂都被捆绑,大臂被向后缚紧,与颈、肩、上身固定。小臂双手不绑,犯人可勉强自理生活(吃饭喝水等)。又一种称之为“执行式”,也就是正要使用在曹水儿身上的,除捆绑手腕外,连同双臂,以至胸、背、脖颈等部位全都紧紧捆缚。
不料死刑犯激烈反抗,无论如何不让上绑。军法处几个参谋一同上手,要强制执行。曹水儿稍施拳脚,便把哥儿几个打了个人仰马翻,赶快跑去把“一号”首长搬来了。
“曹水儿!要配合执行军法,你答应过的!”司令员正色说。
“处决归处决,绳捆索绑老子不干!”
“这是法定程序,不好免除。”军法处处长厉声说。
“姓曹的活了这么大,什么时候都由着我自己的性子,从不习惯听谁的吆喝。今天给老子来一个五花大绑,我受不了这个憋屈!”
“这是他唯一的要求,可以考虑。”司令员悄声说。
“首长知道,这家伙能耐大了,放开他手脚,极有可能就……”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拿我是问好了!”司令员已大为不悦。
“首长话都讲到了这个份上,我服从就是!”
3
专门搭建了一个公审大会主席台,台口正面红底白字横标写的是:“坚决贯彻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加速完成大别山新区建设!”公审大会的主要程序,是听军分区司令齐竞讲话,由军法处处长宣判死刑。部队群众一同高呼口号,犯人表示认罪伏法。
忽然,台下不知为什么乱哄哄闹起来。原来是八里畈区几个民兵,押送保长的女儿前来,说这个女人是八里畈出了名的“皮襻客”,理应来给死刑犯“陪绑”。部队方面当即予以拒绝,公审大会必须保持其极大的严肃性,不可形同儿戏。
八里畈区、乡政权刚刚建立,真正的进步青年多数还在观望,抢先报名加入民兵组织的,是那些勇敢分子及少数流氓痞子。他们见保长远逃去了汉口,撇下了独生女儿在家,便毫无顾忌地要来占这个女人的便宜。
哪里知道,女人独自留守老宅子,并不是有情于他们这几个歪瓜裂枣。他们屡次在女人这里碰了钉子,于是变着法儿将她送来“陪绑”,出一出这口恶气。
一个未婚的年轻妹子来“陪绑”,一出好戏,又加码了,四面八方男女老少,闻讯踊跃参加,会场挤得满满的。可谓歪打正着,完全满足了领导上的要求,原就有意借公审会尽可能扩大对外宣传,以消除纪律废弛带来的恶劣影响。
原告来为被告“陪绑”,不伦不类,太不像话。很容易让人产生怀疑,这个名声在外的“皮襻客”女人,确实是被强奸了吗?如若子虚乌有,又何至于当真的要人头落地呢?
人们好像没顾上往这方面去想,特别是那些尚未成年的半大伢子们,不会遵循明辨是非的理性逻辑去思考问题,他们只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共同欲望,寻求精神刺激。一心要看到犯人怎样随着枪声一头栽倒,地上的一层树叶,又怎样飘浮在稠糊糊的鲜血上淌出去老远老远。
有人一次次将保长女儿推向死刑犯,吼叫他们亲热一番,于是大家狂笑不止。孩子们无法弄懂“陪绑”意味着怎样严重的一回事,只管捧起沙土,扬到罪犯和保长女儿的脸上,让他们两个不得不随时吐出嘴里的沙土。
死刑犯曹水儿背过身去,全当“陪绑”的女人与他毫不相干,却也丝毫不感觉如何羞耻而无地自容。至于保长女儿,简直掩藏不住她竟是那样欢喜。到现在她才弄懂了,所谓“陪绑”,说得那么吓人,无非要她和侉子大哥当众出丑就是。她早就盼望着这个时刻的到来。
4
大会宣布验明正身,立即执行枪决!
骑兵通信员曹水儿与保长女儿并排走在最前面,保持了一定距离。他们身后便是荷枪实弹的行刑队,五个士兵一字儿排开,步枪一律上了刺刀。围观的群众一窝蜂似的簇拥着往前跑,抵达了最后的警戒线,齐刷刷地停步下来。胆敢再往前去,吃到子弹只能自己负责。
只有死刑犯与“陪绑”女人,像是有些醉意朦胧,仍旧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往前去。从现在起,至行刑队开枪的最后界线,大致还有十多步距离,留给他们的时间如此短暂。但也足够用的了,他们完全来得及把彼此的临别赠言完整地传递给对方,他们有这样的精神准备。保长女儿哭诉道:“侉子大哥哟!是他们逼着我写的告状信,不写,就点一把火把我烧死在屋头,你千万莫生我的气。”
曹水儿根本不理会女人讲些什么,他自管嬉笑着说:“这位妹子,我对你不起,上次那个锅盖把你的腰给硌坏了。过后我想,太可笑啦!我们为什么不把锅盖翻转过来,横梁扣在下面,锅盖正好和灶火台取平了,多好的一张床呀!”
女人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讲这些。我问你,他们五个当兵的要一起开枪?还是一个打过了换一个打?不当紧的,你只管逃命去,让他们打死我好了!”
曹水儿注意到,女人小便失禁了,她自己并不知道,任由一泡尿水顺着宽筒棉裤流下来。他双臂搂抱女人,将她的头贴近自己胸口:“不怕,不怕,他们的枪里没有子弹。”
前面挖好了一个土坑,死刑犯中弹后,正可一头栽下土坑,人们七手八脚铲土下去,便完成处决的最后一道程序。曹水儿还要安慰女人几句什么话,来不及了,他虎着脸子说:“你听着!我要开始数数了,数到了三,你必须立即和我脱离,向旁边猛跑猛跑,万万不可回头!一、二、三!”
“我的侉子大哥哟!”
保长女儿尖厉的嗓音划破长空,她疯狂地向死刑犯扑来。不等她接近,曹水儿飞起一脚,把女人踹了一个大跟头,咕咕噜噜滚出去老远。
枪声响了,一个排枪急射过来。
骑兵通信员曹水儿抖动一下,他高大魁梧的躯体像要坍塌下去似的。随即又竭力挺直了腰,因为嘴里含满了血,语音含混不清地喝道:“他妈的着什么急,看打着了老乡!”
第二个排枪急射过来,第三个排枪急射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