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有一天,白发苍苍的我走在路上,听见身后传来嚎啕大哭的声音。我的心一阵悸动,我想出什么事啦?我回头去看,却看到一个让我非常意外的场面:一个少年,大概11、2岁吧,骑了辆自行车,后座上搭了个小男孩儿,少年一边扭动着腰身飞快地骑车,一边张大了嘴啊啊啊地装哭。因为我看见他脸上有笑容,还听见后座上那个小男孩儿咯咯咯的笑出了声。少年装得像极了,引得许多路人侧目。他得意地一路“哭”着远去。
那一刻,我的心里盈满了泪水。我知道那孩子是因为快乐而哭。世上有这样的快乐,要用哭来表达,它不能不令我感动。
我知道,在你们心目中,我是一个不动感情的人,甚至是一个缺乏感情的人。你们很少看见我开怀地笑,也很少看见我哭泣落泪,你们一定心存疑虑,觉得我有些不像女人。其实很多时候,泪水已经盈满了我的心,但它们不愿流出来。它们像血水一样浓稠。
如果你们也像我一样,一个个地失去亲人,一次次地经受这样的痛苦,我相信你们的心也会被锻造得坚硬起来。
那天黄昏,当我和小周互相搀扶着,终于到达团部时,我一头就昏倒在了你们父亲的**,什么也不知道了。几天来的劳累、疲惫、身体不适,加上小冯出事的精神打击,已令我的身心承受能力到达了极限,我不知道如果那个黄昏我们还到不了目的地的话,我能不能活下来。据你们父亲说,我从那个黄昏倒下后,一直睡到第二天的黄昏才醒过来。我在发高烧,并且说着胡话,反反复复就那么几句:快去找小冯……他掉下去了……快拉住他呀……
后来,我在朦朦胧胧中,听见有人在耳边说,你放心吧,欧团长已经带人上山去了。
声音怎么这么熟悉?我渐渐清醒过来,感觉到额头冰凉,好像谁在给我敷冰块儿。那个声音又说,她好像退烧了。
我努力地睁开眼睛,吃惊地看到,说话的竟是辛医生。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我醒来后第一个见到的竟会是他,辛明。显然他一直守在我的身边,当然是作为医生守在病人的床边。见我睁开眼睛他高兴地喊起来:她醒了!她醒了!
我看着他,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说,祝贺你,白雪梅同志。
我不知道他是祝贺我醒过来,还是祝贺我将要结婚?
我终于说,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说,你不知道吗?我调到这个团的卫生队了。我和欧团长在一起工作。我很敬重他。他说,你已经睡了一整天了,一直在发烧。他说,欧团长昨天晚上就带人上山去了。你放心吧。他说,看你昏迷的那个样子,真把我吓坏了。
他一下子显得话那么多,我记得他原来不爱说话。
我失语一般沉默着。
后来,你们的父亲回来了。他的头上身上全是雪,他就跟个雪人似的。
没能找到小冯。
这个结局虽然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依然很难过。我觉得心里发疼,默默地淌着泪。我想,小冯留在雪山了,又一个人留在雪山了。他能和刘毓蓉、管理员他们做伴儿吗?究竟要留下多少个战友,我们才能走过这雪山?究竟要牺牲多少生命,我们才能到达拉萨?
你们的父亲坐在床边闷头抽烟,没有一张椅子,他只能坐在床边。所谓的床,也不过是地铺。他那么大个个头,坐在那儿卷曲着,看着都难受。我打量了一下房间,一看就知道这是藏民的牲口房,屋子里还有牲口的气息。这没什么,只要能避风雨,什么地方我都能……
沉默了一会儿你们的父亲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难过,我也一样。小冯他就像我的孩子。可是,我要告诉你的是,今天晚上我们必须结婚。
我吃惊地问,为什么?
你们的父亲说,因为……因为你没有住处。
我说我就住这儿不行吗?
你们的父亲说,你当然可以住这儿,你也只能住这儿,这是我的住处。
我无话可说了。我想起了小冯。想起他伸出来的那双手,扬起来的那张脸,还有粘在崖壁上的那句话。面对小冯,我还有挑剔生活的权利吗?
晚上,团里的一些同志先后来到那间小屋,向我们表示祝贺。其中也有辛医生。他的神色很平静。他再一次说,祝贺你,白雪梅同志。
你们父亲对我说,多亏了辛医生,不然的话你恐怕这会儿还苏醒不了。他守了你整整一夜,不停地用冰块给你降温。你烧得跟火炭一样。
他又一次救了我的命。我想,为什么总是他?为什么我总是欠他?
我说,谢谢你,辛医生。我只能这么说。
他说,不用谢。就是药太少了,全靠你自身的抵抗力。然后他转向你们的父亲,说,首长,这些天请你多关照白雪梅同志休息。她的身体很虚弱,带着病,休息不好,会引起肺炎发作的。
他说完就走了。
我坐在那儿,继续以新娘的身份一一地迎送来看我的同志。我的身体依然很虚弱,只能坐着。我微笑着接受大家的祝贺。
所有的人走尽后,我再也克制不住了,一头扑倒在**,呜呜地哭出了声。眼泪湿透了被褥,冰凉冰凉的。
你们的父亲送了客人回来,见我哭成那个样子,有些不知所措。他在我面前走了两个来回,皱着眉头说,别哭了。我知道这样结婚委屈了你,可现在只有这个条件嘛。
我一听哭得更厉害了,我想他根本不懂我,根本不知道我是为什么哭。
我的哭声终于让他心烦了,他有些严厉地说,你是个革命战士,怎么能这么脆弱?
这句话让我收住了眼泪。但我还是倔强地坐在那儿,不动。
你们的父亲去铺床,吃惊地发现我的被子只是一个空被单。他说你的棉絮呢?这么薄怎么能盖?我不吭声。他又问了一遍,我没好气地大声说,棉絮早被我扯出来用了。见他不明白我又加了句,我说我们女同志都这样。
他愣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他说你就是这么过的冬天?你就是这么过的雪山?他丢下被子走过来,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一把将我抱进怀里,抱得紧紧的,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说,别伤心了,我保证以后对你好,保证不欺负你。
我心里的那堵墙突然倒了,一直僵硬的身体终于松软下来。
我突然想起了苏队长的那句话,他是个好人。
坦率地说,我和你们父亲没有什么新婚之夜,因为那一夜我们即使住到了一起,我的身体却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不止是那一夜,接连几天我都起不了床,像个病人。你们的父亲尽管睡在我身边,却从来没有碰过我,他只是在夜里不断地起来为我掖被子,直到我的身体彻底恢复了为止。
我的心里对他多了一份敬重。
那天晚上,当我们终于度过了新婚之夜后,彼此都觉得有些难为情。我坐起来,赶紧披上衣服,并用被子裹住自己。我还不好意思在他面前**自己。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儿有些疼。他说怎么啦?我说你的胡子真扎。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胡子,笑笑说,好,我保证从今以后,每天为你刮一次胡子。
他坐在对面,抽着烟看我。没有灯光,但月色很好,如水的月光从那个不能叫窗户的小洞里照了进来。我说,小冯告诉我你的肚子上有枪伤,好了吗?他说早就好了。我说我看看行吗?他就扭过腰身,往月光那儿凑了凑。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枪伤,在我们那个时代的女孩子眼里,有枪伤的男人才英勇。我是想在他身上找到英雄的感觉,好让自己能够接受他。
月光下,我看见他的腰季有一朵黑色的花。我想抚摸一下,但没好意思。我说怎么会打到这儿?他说打到这儿是幸运的,再往上就完了。我说我以后一定好好照顾你。他笑了一下,说,你还是替我好好照顾好你自己吧。你那天那个样子,真把我吓得够呛。我想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这辈子再也不娶媳妇了。
我的眼圈红了。我别过脸去,说,以后我叫你什么?也像他们那样叫1号吗?
他说那怎么行?你应该叫我哥。他又说,不过,有同志在场的时候你别叫,叫老欧。
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我还是答应了。
但几十年了,在漫长的婚姻生活中,我从来没叫过他哥,一次也没有。我叫不出口。只是叫他老欧。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新婚之夜的那次对话,只成为一次情感表达。
第二天早上,当我几天来第一次走出那间屋子时,我看见了久违的太阳,我有一种新生的感觉。在我看见太阳的同时,我看见了辛医生。他背着医药箱走过来。他说,你好,白雪梅同志。你的身体完全恢复了吗?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伸给我。
我毫无思想准备,尽管我知道我还会碰到他,甚至是经常碰到他,但我还是对他的出现感到突然,特别是在和你们的父亲真正成为夫妻之后。我镇静了一下说,你好。辛医生。
但我没有去接他伸过来的手。我没有勇气。我把手揣进口袋里,好像很怕冷似的。
他的手没了支撑,垂落下去。
我想我们之间终于了结了。第一次是他不和我握手,第二次是我不和他握手。我们这辈子大概再也不会握手了。
我们站在那儿说话,眼神却互相逃避着。他问我其他同志的情况,我一一告诉他。但我什么也没问他。原来没见面时,我一直想问他为什么调走之后不给我写信。但当他站在我面前时,我没有问。
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背着药箱走了,他总是有忙不完的工作。他不仅是全团官兵的医生,他还是驻地藏民们的好门巴。他的塞满了每一天每一分钟的忙碌,使他无暇多愁善感,即使有,他也让工作把它化解了——这是我揣测的。我回到房间关上门,心里难受得像有把刀在搅。但我告诫自己不能这样,我已经结婚了,我已经有丈夫了。
你们的父亲自我们结婚后,心情一直很好,脸上总是晴朗着。王政委开玩笑说他年轻了10岁,像个毛头小伙子一样。他也只是乐。他对所有的玩笑都不恼,只是乐。
没过几天,他接到通知,和王政委一起到师里开会。
我一听说他要离开几天,心里有一种自己都没察觉的高兴。我想一个人静静地呆几天,好好地清理一下自己。你们的父亲很不放心,一再嘱咐我这个那个。比如要逐渐开始锻炼了,不然下一步进军,身体会吃不消的;还比如要多读书,加强学习。他给我规定了一些书目,就像你们小时候我给你们布置作业那样。还要我写心得笔记。
其实你们的父亲并不是细心的人,他对我就像对下属一样严格要求。当然也关心,但那是同志式的关心。他不太关注我的内心,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他以为我还是那个在甘孜时见到的年轻女兵,无忧无虑。
回想起来,从一开始,你们的父亲就把我当成了孩子。而我,对他的照顾和顺从多于爱和理解。
他走了。头两天我真的很轻松。我自己看书,想心事。有时候一个人走出去,走到树林那儿,在小冯的衣冠冢前站一会儿。奇怪的是我没再哭了。
5月的高原,虽然没有绿树成荫,没有鲜花满地,却也是春意浓浓。在嘎玛那个地方,山坡上,河沟旁到处长满了绿绿的野草,开着星星点点的野花。远处的田野上,青稞碧绿。天空中还有许多小鸟在飞翔。
我常常喜欢一个人跑到那片树林里去,看看小冯,看看树,看看鸟。每每听见小鸟欢快的叫声,我就感觉到了生命的活力。我不知道大雪铺天盖地的时候,这些小鸟去了哪儿?它们还会欢快地叫吗?我忽然想,小冯,还有刘毓蓉管理员他们,说不定也都变成了鸟呢。
在那个树林里,我认识了好几种高原上特别的鸟,有雪鸽,雀鹰,藏雪鸡,灰背隼,还有红头灰雀。它们生机勃勃,婉转啼鸣,嗓音和我一样的好。它们对人毫无警惕,有时我站在那儿,它们就会飞到我的肩膀上,头上,在那儿搔搔痒挠挠头,作短暂的小憩。我最喜欢的是一种叫黑鹇的小鸟,它有着黑色的金属般的光泽,拖着长长的尾巴。有一只黑鹇几乎成了我的朋友,它每天都出现在树林里,我之所以能够认识它,是因为它的长长的尾巴的末梢突然出现一抹红,好像小姑娘在发辫上结了个红绸。
这只黑鹇让我想起了在甘孜到昌都的路上,遇见的那群叩长头的姑娘,那个发髻上插着小红花的女孩子。不知道她们此刻到了哪里,她们都还好吗?
有一个黄昏我站在那儿时,辛医生走了过来。大概他刚刚从外面出诊回来,他的肩上还背着药箱。他陪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后来他说了一番话,一番让我得到解脱的话,这种解脱应该是一种双重的解脱。为此我深深地感激他。
他说,我知道你对自己的命运并没有真正接受。但是,世界不是靠拒绝形成的,正如命运不能靠拒绝摆脱。有些人的生命是以应该的方式存在,有些人的生命却是以必须的方式存在。无论是何种方式,每个人都必须承受自己的命运,尤其是命运中的苦难,并且努力战胜它。一个人可以拒绝许多东西,荣誉、地位、金钱、享受,甚至爱情,但他不能拒绝苦难。苦难是无可选择的。既然无可选择,就让我们心平气和地面对吧。
他的话让我惊诧,让我感动,让我刻骨铭心。他让我明白了,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比个人的感情更为重要,更为神圣。我一下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甚至有一种解脱的感觉。我望着他,第一次那么坦诚地望着他,我说谢谢你,辛医生。
我走回到那间破旧的小屋里,开始心平气和地等你的父亲。像一个妻子那样。
许多天过去了,你们的父亲还没回来。我开始担忧起来。我想起了那可怕的恰巴山,那夺走小冯性命的恰巴山。每天早上起床后,我马上就打开门看天,我害怕暴风雪骤然降临,害怕远处那个山顶上积起黑色的云团。还好,每一天都是晴朗的。
但你们的父亲仍没有回来,已远远超过原来所说的日期。
我的心在焦急等待的日子里渐渐靠近你们的父亲。
我又一次梦见了你们父亲。但这一次,除了一种难受的、压抑的、焦虑的感觉外,我回想不起任何情节和细节了。我只能确定那不是一个好梦,否则我不会在梦中,在那样寒冷的小屋子里出一身大汗。
当我从那个梦中醒来时,心里感到担忧和害怕。我躺在**,也不知道是几点了,四周一片漆黑。我努力地想回忆梦中的场景,但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只是觉得难过。我心里很害怕,怕自己的梦有什么预兆。如果灾难——生离死别的灾难再次落到我的头上,我还能承受吗?管理员、刘毓蓉、小冯,一张张亲切的让我心碎的面庞出现在漆黑的夜里,我被恐惧和难过淹没了,以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正在这时我听见了敲门声。起初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有应答。后来敲门的声音大了些,我听清楚了。我问,是谁?门外的声音说,是我。欧战军。我连忙爬起来,搬开那个顶门的杠子。
一股寒风裹着你们的父亲卷入屋内。
我傻在那儿。
你们父亲说,怎么,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我没有回答。我点起马灯,在确定了眼前这个人正是我等的人时,浑身松软下来,一种喜悦和幸福顿时漫过心间。我想太好了,原来那一切可怕的都是梦,厄运并没有落到我的头上,他又回到我身边了。我是多么幸运呀。
你们父亲说,你怎么发呆?我掩饰说,没什么,我不知道你会夜里回来。尽管我是如此地惦记他,但我不习惯表达这样的感情。你们的父亲说,本来是该明天回来的,但我不想再耽搁,就连夜回来了。
我想他一定是因为我连夜回来的。
你们的父亲一边说,一边脱掉皮大衣,走过来把我拥进怀里。我的身体像一个水雾饱满的云团,在他碰到的一瞬间全部化成了水。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离不开他了,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里才会踏实,像拥有整个世界一样的踏实。
你们的父亲察觉了,他说你怎么哭了?
我没说话。
他说别哭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苏队长调到我们团了。
我马上笑了起来,说,是真的吗?
你们的父亲说是真的,她和我们一起过来了。
我和苏队长紧紧拥抱在一起,我们就像是许多年没见了似的。其实我们分开还不到一个月。我叫了一声苏队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苏队长毕竟比我坚强,她拍拍我的背说,以后咱们就在一起了。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等我们坐下来说话时,我发现苏队长的面容更加憔悴了,一种深深的忧伤弥漫在她的两只深陷的眼窝中。
我忽然想起我们分手时,她说已经让人去甘孜找虎子了。
我说苏队长,有虎子的消息吗?
一直面带笑容的苏队长,突然之间笑容就消失了。她忧愁地说,没有。去甘孜的同志带回来消息说,我们走后,张妈病故了。拉姆带着孩子走了,不知去哪儿了。
我愣了,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情况。我安慰她说,拉姆是个好人,她带走虎子一定是有原因的。苏队长说,我也这么想。走的时候我交待过她,万一有什么情况,就到成都找十八军留守处,也许她是去成都了。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张妈病故后,拉姆很怕虎子有什么意外,决定把他送到成都的十八军留守处去。她抱着虎子搭上一辆车,辗转颠簸到了成都。
到成都后由于人生地不熟,困在了一家旅社里。眼看盘缠就用完了,她白天给旅社挑水、劈柴,晚上就住在厨房里,有一点吃的就给虎子,自己常常捞潲水吃。幸好旅社的老板娘心地善良,问她为何在成都漂泊?她就指着虎子比比划划地说了一大堆,老板娘只听懂了三个字:十八军。在老板娘的帮助打听下,拉姆终于找到了十八军留守处,将孩子托付给了那里的同志,然后就离开了。
我始终不知道拉姆回到甘孜没有,始终不知道她后来的生活好不好。但我想,如果佛主真的能够保佑人们平安幸福的话,他最愿意保佑的,就是像拉姆这样善良的人了。我常常在心底祝愿她:好人一生平安。
5年后,当我带着木兰第一次出藏时,才在十八军的保育院里,见到了虎子。虎子走过来,怯生生地对我说,阿姨,你把我的名字记下来,叫我的妈妈也来看我……
那时候,他的母亲,我的亲爱的苏队长,已经牺牲4年了。
婚后的生活很平静。
我们一边修路,一边生产,一边等待。等待中央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在北京举行的和谈,等待和平解放西藏协议的签署。
我说过我喜欢等,喜欢等的时候那份心境,尤其是等待心里期盼的事。可等待的过程也的确是漫长的,令人焦虑的。尤其在昌都那样一个艰苦的地方,我们一住就是10个月。可为了表示我们和平的诚意,我们只能等。
当然,对我来说,这段日子不仅仅是个单纯等待的日子。就在这段日子里,我经历了人生的重大转折。我从一个单纯的女兵,成为一个军人的妻子,走进了漫长的婚姻生涯。这一转折虽然重要,却开始得平平常常。比起我们进军西藏这一伟大乐章来说,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或许连插曲都算不上,只是一个简单的音符。
我在平静中等待着。
我们都在等待着。
终于,5月28日那天,我们等到了从北京传来的好消息,中央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的和平谈判终于成功了,和平解放西藏的17条协议终于签署了。协议正式签署的日子是5月17日,我们得到消息是10天后。毕竟北京到昌都,在通讯落后的年代,隔着万水千山。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睡午觉。
我是被你们的父亲叫醒的。我一下坐起来,有些紧张。为我睡觉的事,你们的父亲已经发过一次火了。他说有时间干什么不好?看书,锻炼,学学藏语,去老乡家走访,可你偏偏喜欢睡觉!你这个样子怎么进步?!他那么凶,让我觉得很委屈。可我也不知怎么了,那段时间总是困倦不已,总想睡。那天我本来是在看书的,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我很怕你们父亲生气,平时他待我非常好,像对孩子。可一旦碰上他认为是原则性的问题,我就成了他的下级和同志了,他会毫不留情地批评我。
但我坐起来后,发现他的眼里闪烁着愉快和兴奋的光芒,一张脸笑得像个孩子。他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平解放西藏的协议签署了!
真的吗?我也一下子兴奋起来,倦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一直在等待这一天啊!
我知道协议的签署,意味着我们和平解放西藏的伟大战略进军将正式开始,意味着我们已经越过的万水千山没有白走,意味着那些倒在雪山冰河之中的同志血没有白流。最具体的是,意味着我们将离开昌都向拉萨进发。
在那一瞬间我又想起了刘毓蓉,想起了管理员,想起了小冯。他们再也不能和我们一起到拉萨了,喜悦和悲伤交织在一起,我的眼睛湿润了。
你们父亲说,你怎么了,难道不高兴?
我说怎么不高兴?就是因为太高兴了,才忍不住想流泪。
他不解地摇摇头,然后认真地说,你得赶快加强锻炼,前面的路苦着呢。
和平协议的签署,令整个部队变得热气腾腾。全团官兵立即投入到了紧张的进军准备工作中和体能锻炼中。
从昌都到拉萨,还有1100公里的路程,中间要翻越18座雪山,其中5千米高的就有6座。还要经历历史山留下来的24个骡马驿站,人称“穷八站,富八站,不穷不富又八站”。据说在“穷八站”一带,连柴草都找不到一根。其艰苦程度,远远超过我们已经走过的漫漫路程。
但无论怎样,无论千难万险,无论流血牺牲,我们都要勇敢地向前,雪山冰河不能阻挡我们,高寒缺氧不能阻挡我们,饥饿贫困不能阻挡我们!我们一定走到拉萨
,一定要让五星红旗飘扬在拉萨的上空!——6月初,在全团召开的进军动员大会上,你们父亲的这一番话,说得全团官兵热血沸腾。
我也和所有的人一样,积极投入到了准备出发的工作中。我甚至比别人更积极更努力,群众宣传,筹备粮食,学习17条协议,体能锻炼,等等。我不想让人觉得我已经成个家属了,不行了,我想继续做个女兵,做个军人。
但是就在这时,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我的妊娠反应几乎是和协议签署的消息一起到来的。
其实我的嗜睡,就是妊娠反应的一种,可我并不知道,我没有一点儿这方面的知识。我以为是自己身体不好,以为自己不够勤奋。你们的父亲总是起得很早,无论头天夜里睡得多么晚,哪怕是凌晨才躺下,第二天他也会按时起床。这个习惯他一直延续到老,延续到他去世的那个早上。
你们父亲出操回来,见我还在**睡觉,就把我摇醒说,你怎么搞的,还睡?我很羞愧,也在心里责备自己,大家都在热火朝天的训练,我却睡在**。可起床之后,我还是觉得困倦乏力,并且不想吃东西。
实在没办法了,我只好去找辛医生。我告诉辛医生我的胃不舒服,什么都吃不下。
辛医生给我听了一下心脏,说,不像是心脏有问题。大概是消化系统不好,吃什么东西伤了胃。可我这里什么胃药也没有,只有人丹。
我说那我就吃人丹吧。
我拿了一包人丹就走。我还是不愿和他单独在一起。
我把整包人丹都吃了,毫无效果,我依然感到浑身不对劲儿。
有一天早上起来,我觉得一阵恶心,忍不住吐了。正在这时候,苏队长来看我,她一下就明白过来。她说傻丫头,你肯定是怀孕了!
我一时没听明白,愣在那儿。她说,我是说你当妈妈了,你有孩子了!
这回我听明白了,一下靠在了墙上,觉得又害羞又着急。我说这怎么可能?我不想要的。苏队长笑说,那可由不得你,他已经来了。
我想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完全靠一双脚走到拉萨,怀着孩子怎么行?3千里路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焦急地说,这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苏队长安慰我说,没事儿,我还不是在进军大西南的路上怀的虎子?
本来我想说,可是你现在却找不到他了。但我没敢说。我害怕孩子出生,除了担心走不到拉萨外,还担心我没有能力好好抚养他。虎子的失踪令我感到害怕,我怕这样的事再发生。在进军路上,这一切都难以预料。
但苏队长却很高兴,就像是她有了孩子似的。她一再嘱咐我好好休息,她说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再参加那么大强度的训练了,否则会导致孩子流产的。她还说你放心,我有经验。孩子生下来,我会帮你照看的。
我却在心里打定主意,不要这个孩子。
我把这事在你们的父亲面前瞒得死死的,不但没有停止训练,反而加大了训练强度,每天背着沉重的背包和给养去爬山,把自己累得半死。我想这样一来,孩子就保不住了。
那段时间你们的父亲特别忙,几乎是不分昼夜地工作着,顾不上我。他只是让新来的通讯员照顾我。那个通讯员叫小宋,和小冯一样,年纪不大。小宋看见我每天累成那样,不明白我干吗那么折腾自己。他说白同志你不用背那么多东西,到时候我会照顾你的。再说你还可以骑马。我说我才不用你照顾呢,我才不骑马呢。到时候让我来照顾你吧。
我一看见小宋就会想到小冯,所以我怕他说这样的话。我不想当所谓的首长家属。我是军人。军人怎么能要人照顾呢?
有一天早上,你们的父亲出门时看我还在往背包里装石头,忍不住说,你不用背那么多东西的。还有我呢。还有小宋呢。
我说不,别人背多少我就背多少。
你们的父亲看我一眼,没再说什么,出门去了。
我咬着牙背上几十斤重的背包,简直直不起腰来,汗水顺着发梢往下淌。我咬着牙想,坚持,坚持。这时门突然开了,你们的父亲又折回身来,他看着我的一脸汗水,说,你把背包放下。我问干吗?他说我有话对你说。我说你就这样说好了。
你们的父亲直直地看着我,一脸严肃。他说小白你听好了——自打我们认识起他就叫我小白——有句话我一直想告诉你。
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等待着。
他说,这句话我以后可能再也不会说了,你一定要听好。
我紧张起来,我想他是不是知道了孩子的事?
他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说,我爱你。
说完他拉开门就走了出去。
我站在房子中间呆怔了好一会儿,才一个人微笑起来。我不知道我脸红没有,我只知道我的心里荡漾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快乐。不管我是否爱他,我还是希望听到他说他爱我,我不希望他仅仅是为了成家才娶我。
你们的父亲真的是那样,从此,我是说从那以后到他去世,他再也没说过那句话,那句让他和我都脸红的话。
尽管你们的父亲对我那样说了,我仍固执地背着比自己还重的东西爬山去了。从山上下来时,我还故意蹦哒了两下。
但是,一切依旧。那个我在进军路上非常害怕的“老朋友”再也不来了。
我终于知道生命是怎么回事了,它的生长和夭折都由不得我们。
肚里的孩子固执地成长着,无论我怎样不欢迎他,他都固执地与我同在,绝不离去。我只好认输。到了8月中旬部队准备出发的时候,我知道我所作的一切努力都无效,我必须带他上路了。于是我把这个迟到的消息告诉了你们的父亲。
你们父亲的惊喜出乎我的意料,他红了脸。他有些不相信地盯着我的肚子说,我怎么没看出来?
我说,苏队长说,要5个多月才能看出来。
他说,好,好。这是一件好事。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我迟疑了一下,说,我本来不想要的。
你们父亲瞪大了眼睛,说,什么?你不想要?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你以为那是你一个人的事?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
我看他生气了,小声说,可是他在我身上。我怕……怕他成为累赘。
他大声说,孩子怎么会成为累赘呢?孩子要是累赘我们还革命个什么劲儿呢?我们熬过一辈子不就算了吗?你怎么会有这么差劲儿的想法?你简直是……太让我失望了!
我也生气了,我说,我不是怕自己吃苦,我是怕拖累大家,我还担心孩子生下来没东西吃,害怕他像虎子那样……找不到……
我的嗓子哽咽,泪水已经含在了眼眶里。
你们父亲愣了一下,走过来把我揽进怀里,说,不用担心,有我呢。你知道吗,我喜欢孩子,我要做父亲,我要做很多孩子的父亲。难道你不想做母亲吗?你不想有许许多多的孩子吗?我们要生一大堆孩子!
我回答不上来,在那个时候,坦率地说,我还没有做母亲的心理准备。
你们父亲说,好了,不要胡思乱想了,从现在开始,你的任务就是做母亲。如果你把孩子弄掉了,我就处分你。
说完他就迈着大步出门去了。团里正等着他开动员大会,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儿女情长。但很快他又像上次那样折回身来,他说他的本子忘拿了。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也没找到本子,我看见那本子就在他的手上。他站在门口说,这是真?你没搞错吧?
我说那怎么可能?已经3个月了。
他说好好,等到了拉萨,我们就是一家三口了。
他说这话时,突然发现他要找的本子就在手上。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走出门去,但又一次倒了回来。这一回他表情严肃地说,我得向你检讨,前段时间我老是批评你爱睡觉,看来是我不了解情况。从现在开始,你就好好吃,好好睡,不要再参加爬山训练了,你一定要把我们的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看到你们父亲欣喜的样子,我有些内疚。我抚摸着腹部想,以后我再不胡闹了。我要把他好好生下来,好好地做个母亲,在拉萨建一个真正的家。
又是一个8月28日。
一年前的这个日子,我们离开四川眉山,开始了向高原进军的伟大行程。现在,我们又将迈开我们的双脚,向着我们进军的最终目的地拉萨进发。和平解放西藏的战略进军,此时正式拉开了帏幕。与我们同时开进的,还有青海、云南、新疆等方向的部队,可谓浩浩荡荡,势如洪流。
出发时,我已有4个多月的身孕了。但因为人本来就瘦,加上没什么营养,把军装一穿,一点儿也看不出来。除了你们父亲,还有苏队长和王政委外,没人知道。我也不希望被人知道。此次上路,不能够像以往那样为大家作鼓动宣传工作,我已经觉得很遗憾了,再让人照顾我,我会觉得比生病还难过的。
我怀着孩子,跟大部队一起上路了
你们的父亲把他的马让给我骑,自己和战士们一起步行。他步行,走得比马还要快,看得出他心里充满喜悦。我怀上孩子这事,真让他浑身是劲儿。因为路途坎坷,我骑在马上颠簸不已。我想象着腹中的孩子也被颠来倒去,有些不忍,就下马来走,但刚走两步,你们父亲就看见了,他大声说,你给我上马去!我有点儿生气,我想是我怀孩子又不是他怀,他怎么知道我的感受?我就是不上马。他的脸色变了。
苏队长看见了,走到我身边小声说,还是上马吧,你得保存好体力,今后有你累的时候。
苏队长的话我不能不听。
好像是专为了考验我似的,上路后我们第一个要翻越的,就是著名的丹达山。
丹达山海拔6300米。同时又叫夏贡拉,汉语的意思是东雪山。关于这座山,历史上有许多传说,总之把它说得十分可怕。说它终年积雪不化,说它雪化时常常有冻僵的人和兽直立着。但对我们来说,只有一个传说,那就是我们的先遣部队已经翻过去了。
当然,我们还是非常慎重地对待它。头天晚上我们好好地吃了一顿饱饭,酥油茶,糌巴,然后好好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把所有的牛马和骡子,加倍地喂了饲料。
我们上山。
对我来说,心情与以往任何一次翻山都不同。虽然从出发到现在,已走过了那么多的路,翻过了那么多的山,越过了那么多的河,可现在却有了完全不同的感觉。因为我不再是一个人往前走了,我是带着一个新生命在一起往前走。这种感觉非常奇特。
队伍蜿蜒着上山了。
好在是9月,山上的积雪没有冬天那么深。你们父亲将他的马让给我骑,自己和战士们一起步行。丹达山虽然高,却不像恰巴山那样绵延上百里。它有三个非常明确的山峰,过一个就少一个,让大家觉得很有信心。过第三个山峰时,我骑的那匹马已经有些力不能支了,走两步就站一站,大气喘得像拉风箱一样。我想起了那匹倒在恰巴山上的马,无论如何也不愿再骑它了,我就下来走。通讯员小宋上前来,一边为我牵马,一边照顾我。看到他我总是想起小冯,我不要他照顾,自己低着头,一步一喘,努力地攀登。
山峰刺进了苍穹,我不敢抬头望那个在云雾中遥不可及的山顶,我只把前面几步远的一块石头或者峭壁当做目标,一点点地向前移。大团大团的白云在身边飘来飘去,我又有了在恰巴山上那种感觉,人不是在山上走,而是被云托浮着在天上飘。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累到极致时,就不再感到累了。四肢和心脏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整个人失重般地飘起来。
这时的雪山已不复美丽,它就像一座浑身披着白毛的狮子,蛮横地卧在我们的面前。它让我们又怕又无奈。我们只能往前走,我们必须往前走。
我是在上山的时候,看见她的,那具倒在路边的尸体。如果不是她的脸被破布盖着,我会以为她不过在睡觉。她的瘦小的身材,和散落在雪地上的黑色头发,让我判断出她是一个女人。其实一路上,我们好几次遇见倒毙在路上的人,他们可能是因为寒冷,可能是因为劳累,可能是因为饥饿,再也走不动了,就那样倒下了。
但看见这个女人时,我的心里一动,我想起了在甘孜到昌都的路上遇见的那5个叩长头的女人。不知为什么,我断定她是其中一个。自从那次遇见她们后,我的心里一直在惦记着。我想当我们停留在昌都时,她们一定继续在往前走。如果顺利的话,她们现在应该到拉萨了。我常常想,不知她们怎么样了,是否都活着?
我蹲下去,掀开她脸上那块布,我想,千万别是那个小红点儿姑娘。
还好,她不是,她的年纪看上去比较大。但的确是叩长头的女人中的一个。她的手上还缠着厚厚的牛皮,那是为了双手一次又一次在地上匍匐而缠上的。
我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继续向前走。
我无论如何没想到,我还会再见到她,再见到尼玛。更没有想到我们的命运会交织在一起,会有着那样刻骨铭心的记忆。
有时候面对离奇的命运,我这个唯物主义者也不能不感到困惑。我不知道如果没有命中注定这个说法,许多的事情该如何解释?
深深的积雪,崎岖不平的冰雪小路,让我们每一个人都张大了嘴,拼命地喘气。牛也喘气。每迈一步,所付出的体力都是巨大的。我感觉自己的两条腿就好象焊在了雪地里,怎么也拔不出。我真恨不能一屁股坐下来,或者索性躺下来。我大喘着气,望着马,马也望着我。它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它有些同情我。我拍拍它,我想告诉它我能行。但我说不出话来,也拔不出我的脚来。
进入冰山雪岭之后,上级怕我们得雪盲症,给我们每人发了一付简易墨镜。但我喘不过气来时,就觉得它也碍事,索性取下来塞进口袋里,好像眼睛也需要喘气似的。
这时有人从我身边走过,拉了我一把。我抬头,看见了辛医生那双熟悉的眼睛。他一边拉一边说,你的眼镜儿呢?赶快戴上。我喘得说不出话来,拍拍口袋,他从我兜里把眼镜取出来重新给我戴上。他说坚持住,走过去就好了,走过去前面就是平路了。真的吗?我大喘着气,我明知他是安慰我,还是鼓起了几分勇气,又往前迈了一步,但后面的腿又像焊在了雪地里,怎么也拔不出了。那时我真想死在这座山上算了。埋在这么洁白的雪里,也不算冤。
忽然,我觉得心里一阵恶心,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嗓子里往外涌。我一张嘴,哇地一声,竟吐出一口黑黑的血来。怎么是黑的?我一紧张,就摘下了眼镜,血一下子变得鲜艳无比了,仿佛在洁白的雪地上,开出一朵大大的花来。我马上下意识地捂住了肚子,我怕腹中的小东西会随之吐了出来。
我听见后面传来一声惊叫:小白你怎么了?
我连忙用脚踢了几块冰雪,想把红红的血迹盖住,不让苏队长为我操心。但苏队长还是看见了。那血红得刺目。她从后面赶上来,心疼地望着我,一声不吭地将我的背包接了过去。我们没有说话。我们不用说话。
坚持。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坚持就是胜利。
也就是那一次,后来我没再吐过血。只要不再吐了,我就立即把已经吐过的血忘到了脑后。好像它们已和我无关。一直到许多年后,我才有机会到医院作了一个肺部透视。医生告诉我,我的肺部有钙化点,说明我曾经得过肺结核。
但是是什么时候得的,又是什么时候好的,我一概不知。
木兰曾奇怪地问我,你那时候就没有出现过咳嗽、脸色潮红等症状?
我说没注意。也顾不上。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身体里有许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也许我吐血,只是为了在雪山上留下个纪念吧。
终于到了峰顶!峰顶上覆盖着两尺厚的冰雪,尽管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却依然寒风凛冽,上山时背上出的汗很快就结了冰。
整个队伍充满了喜悦和欢笑。
最让我和苏队长惊喜的是,我们在山顶遇见了吴菲和小赵!她们还在师宣传队,她们是提前上去做鼓动工作的。精疲力尽的我已经发不出惊喜的叫喊声了,只是和她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们像那些战士一样,互相给了一拳。
我忽然发觉苏队长脸色不对。也许是因为耀眼的阳光,也许是因为白雪的映照,我忍不住叫起来,我说苏队长你怎么啦?
苏队长靠在雪墙上,喘着气说,我怎么啦?我没怎么呀。
你的脸……我上前去用手摸她的脸。她的脸不但没有了光泽,而且浮肿。
她笑笑说,没关系。她马上问,你怎么样?没事儿吧?
我下意识地摸摸腹部,点点头。
吴菲见我神情异样,问,你怎么啦?你的脸色也很不好?
我小声说,我有了。
吴菲瞪大了眼睛,半天说不出话。
苏队长说,你眼睛瞪那么大干什么?跟牦牛似的。有了孩子也值得那么大惊小怪?
我问吴菲,你怎么样?
吴菲眼底浮出笑意,说,我坚持要到拉萨再结婚,他同意了。
我心里一下觉得很委屈,吴菲多幸运呀。
这时小赵跑过来说,雪梅姐,快看我们写的标语。我抬头,看见了峭壁的雪墙上,刻着诗一样的标语:
丹达山高六千三,
进军拉萨第一关。
英雄踏破千里雪,
红旗飞舞映高原。
我心里的委屈被自豪压下去了。望着眼前的山峰与白云重重叠叠的景色,我想,不管怎么说,我上来了,我的孩子也上来了,我们母子一起登上了6千米高的雪山。
我对小赵说,写得真好。就是那个“飞”字不太清楚。我一边说,一边拿起旗杆往那边去,想把字再刻清晰一些。小赵说,我来我来。她来抢旗杆,我一下没站稳,脚一滑,整个人一屁股坐了下来,顺着山坡朝下滑去。我想完了完了,今天算是完了!小赵也吓坏了,愣在那儿不知所措,连叫喊声都发不出来。
我一下子滑出二十多米,终于在一个雪窝里停下,我赶紧站起来,冲着傻站在上面的小赵吴菲和苏队长说,滑下来吧,像我这样,舒服着呢!
苏队长她们见我真的没事,松了口气,也学着我的样子开始往下滑。虽然途中难免磕着碰着,可毕竟省力气呀。下山的路没法骑马,通讯员小宋见状,也索性陪着我往下滑了。他让我用背包垫在屁股下面。我一段一段地滑,他一段一段地在下面接。
滑到山下后,我们几个人的脸都摔青了,还擦出了血,样子很生动。大家乐不可支,跟检了什么便宜似的。在后来的岁月里,我时常做这样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山顶上,四周全是白雪皑皑连绵不止的山峰,我总是找不到下山的路,最后只好坐在一团云彩上,飘然而下。大概就是那次滑下雪山留下的记忆。
不过每次从这样的梦中醒来,我都很快乐。
眼看要到山脚下了,突然遇到了你们的父亲。他本来是在前面带部队的,看着部队差不多过完了,就停下来等我。当他一眼看见我从山上滑下来时,拔腿就冲了过来,一边扶起我一边大声冲小宋吼道:你干什么呢?告诉你不要让她摔着,你怎么偏偏让她摔了!
他以为我是摔下来的,或者说滚下来的。
小宋被骂得莫名其妙,他不知道我的情况,他只是觉得好些人都是这么滑下来的,干吗我就不能滑?
我心里有气,说,不关小宋的事,是我自己要滑下来的!
他看着我的脸,好一会儿说,你这个样子,真让我难过。
这话让我软下来。
晚上,你们的父亲把辛医生叫来了,要他看看我的情况。
在此之前,我一直不愿让辛医生知道我怀孕的事。我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但现在,只能告诉他了。辛医生听了后似乎比我还不好意思。但很快,他就恢复了作为一个医生的冷静和沉着。他问我有没有发现出血?我说没有。他松了口气,为我听了一下胎音,然后对你们父亲说,眼下还没事。
你们父亲这才松了口气,忙工作去了。辛医生让我躺下休息,他说,但你不能再摔跤了。不能再像今天这样了。
我点点头。
他又说,你只能自己多保重了,我这儿没有任何能给你吃的保健药。
他说这话时显得很难过。我安慰他说,不要紧,前两个月我那么折腾他都没事儿,这孩子肯定是个命大的孩子。
他看看我,说,要不从明天开始,你留在后面和病号一起走吧,我可以照顾你。
我说不,我又不是病号,不要你照顾。
说实话,我真不忍心再给他添麻烦了。需要他照顾的人很多,那么大一个团,就他和卫生员两个人。我发现他明显地瘦了,胡子拉喳的,比起出发的时候,不知长了多少岁。我又加了一句,我说你把你自己照顾好吧。
他看了我一眼,说,我会的,我会把每个人都照顾好的。他说每个人时加重了语气,我想我听懂了他的话,他是说包括没出世的孩子。
几十年后,我依然能感觉到我当时的心情。
那是一种除了想流泪,什么也说不出的心情。
但我没有流泪,我已经很少流泪了。在经历了那么的日子之后,在跨越了那么多的山水之后,我变得坚强起来,硬朗起来。我把所有柔软的细微的忧伤的感觉都压在了心底,不让它们露出头来。
但是我不知道,还有那么多的泪水在前面等着我。
我不知道,那些泪水是由不得我的。
尽管辛医生说,目前母子都没问题,看不出有小产的先兆。你们的父亲还是很担忧。他看我面黄肌瘦的样子,还有那么多那么高的山要爬,真不知会怎样。而且,那时我们的粮食已不宽裕了,别说营养,就是让我吃饱都很困难。腹中的孩子靠什么生长呢?
但他除了担忧,也没有别的办法。还有更多的人需要他操心,还有更多的人需要他担忧。他只是
把我托付给了苏队长。
苏队长说,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她的。
苏队长说这话时,又像母亲那样看着我。我心里一下觉得很踏实。有时我会有一种感觉,好像苏队长就是为了照顾我才进藏的。我是想说,如果没有苏队长,我的进军路程也许会是另外一种样子。
从那天起,苏队长寸步不离地和我在一起。
直到有一天她病倒了。
我不知道如果没有我的拖累,苏队长是不是会好一些。
我不知道如果我没有怀着一个小生命,是不是也会像她一样倒下。
我不知道如果早些发现她的浮肿,是不是能挽救她。
在后来的岁月里,我曾反复想过这些问题,我有太多的疑问留在了那条路上,永远找不到答案了。我却因为这些个不知道的答案而自责,而内疚。但你们的父亲说我不应该自责。王政委也说苏队长的生病和我无关,辛医生还说即使他早早发现了她的病也无药可医。但无论他们怎么说,我还是自责,并且有一种无法摆脱的悲伤。
那么长那么长的路都走过来了,那么多那么多的山都翻过来了,为什么偏偏在快要到达拉萨的时候,我失去了她,我母亲一样的苏队长?
苏队长的病是从翻越丹达山时就开始了的。或者还要早,从昌都,从甘孜。长期的营养不良,长期的劳累,长期的忧郁,这就是病因。但我以为她能挺过去,只要到了拉萨,就会好。何况她总是微笑着对我说,我没事。
我就以为她真的没事。她从来都很坚强,她能为了抗婚而砍掉手指,她能为了继续留在进军的部队而丢下孩子,她能领着我们走那些我们不敢走的险路,她在我心目中就像一个铁人。她怎么会倒下呢?
可是我却亲眼看到,生命从她的身上一点点的流失。
远山在落雪。
这句富有诗意的话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只有一个意义,那就是更艰难的路程正在前面等着我们。尽管如此,落雪的远山在我的眼前依然是美丽的。对我这个重庆人来说,雪山因为陌生而充满魅力。我总在想,它像什么呢?像银子?水晶?白玉?羊群?还是裙椐飘飘的仙女?不不,都不像。这些形容都不准确。
这么多年来,我是说我和雪山认识这么多年来,从来就没找到过一个对它最恰当的形容。我想那是因为我太多太多地遥望它,以至在它身上赋予了比积雪更难融化的东西。
我说的是西藏的雪山。
当我一次次地遥望它时,其实是在一次次地怀念,我怀念留在雪山上的一个个亲人。苏队长,刘毓蓉,管理员,小冯,你们都还好吗?
又一座大山耸立在了我们面前。
它叫努贡拉,汉语的名字是西大山。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和丹达山是兄弟。向导说,它没有丹达山那么高那么险,但它的路糟透了,全是累累乱石,无论是人还是牲畜,走起来都很费劲儿。
果然,那座山很奇特,山峰是嶙峋高耸的石壁,山路是凸凹不平的石堆,好像是为了区别于其他山似的,整架大山都是由石头堆积起来的。大的如磨盘,小的如拳头,圆的像鸡蛋,尖的又像锥子。没有一脚能踩到踏实的平处。幸好我们穿着厚厚的胶底鞋,否则不知会划出多少血口。马可就遭罪了,蹄子常常被卡在石缝里,半天出不来。为了减轻它的痛苦,我不忍再骑它,只是拉着它的尾巴走。但走得再累,都没法坐下来歇息。真是连能够坐下来的平地都没有。偶尔碰上平一些的石壁,我和苏队长就站下来靠一靠,喘口气。但不能坐,坐下再起来,你得费十倍的力气。
路况太糟糕,你们的父亲顾不上我们,他和战士们在一起。他和王政委一头一尾地走在队伍中。我和苏队长终于被辛医生收编到病号队伍里去了。苏队长的浮肿病越来越厉害了。不仅仅是脸,她的腿也肿了。
靠在石壁上歇息时,我看见苏队长的脸色蜡黄,人像一张纸贴在那儿,心里感到异常难过。就像我们不知道管理员是什么时候病倒的一样,我们也没有注意到苏队长是怎样病倒的。在那样的路途上,我们太容易忽略自己的身体了,只是使用它,只能使用它。等辛医生看出她的病情时,她的脸已经肿得很明显了。
辛医生告诉王政委,苏队长的病是过度劳累加上营养不良造成的。
其实我知道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对虎子的思念和牵挂。
王政委听了默默的没有说话。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很难过,就好象一个医生诊断出了病情却无药可医一样,在当时的情形下,他既没有办法叫她不要劳累,也办法给她加强营养,他唯一能做的话,就是让她自己多保重。
但苏队长像没事一样,总是反过来照顾我。她还开玩笑说,她照顾的不是我一个,而是三个。一个是我,一个是孩子,一个是欧团长的命根——那就等于是欧团长。
听她开这样的玩笑,我顿时放松了许多。我想也许苏队长真的没事,她会挺过去的。就像以往任何时候遇到困难一样挺过去。
老天爷真是和我们过不去,为了翻越这座努贡拉,我们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没想到它还觉得不够,还要给我们霜上加雪。
刚爬到山顶,天就阴了。大团大团的白云不知何时变成了黑云,压在头顶上。有经验的同志说,可能马上会下雪。我不相信,这才是9月,即使是在西藏,也没有进入冬天呀。但我们还是不敢歇息了,赶紧下山。果然没走两步,大雪从天而落,季节一瞬间从秋转到了冬。
漫天的雪花飞舞着,好像要吞噬掉我们这支蠕动在雪山上的队伍。雪花落在我们的帽沿上,眉毛上乃至睫毛上,因为体温化成水,再因为寒风而变成冰凌子。鼻子和面颊都冻得发麻,外面的军装已经结成了冰,像牛皮一样硬,以至我们走起路来喀嚓作响。幸好我们是在不断地走,生命在运动着,否则我想我们也许会冻成山上的一排冰柱。
雪越下越大,风越吹越猛,真可谓风雪弥漫,我的牙齿被冻得的的的地响,手脚麻木地不听使唤。我感觉到了饥饿,以前我就容易饿,现在怀上了孩子,更容易饿了。可是我知道,不到宿营地是不可能吃上东西的。
因为害怕马摔跤,我早已从马上下来,拉着马的尾巴一步步地走。但一不小心,还是滑倒了。我的墨镜就是在那时候掉到山下去的。部队离开昌都时,给每个人都发了一付简易墨镜。但每当我喘不过来气时,就会觉得那墨镜碍事,好像眼睛也需要喘气似的。我常常把它取下来塞在口袋里,没想到它掉了。我当时也没当回事。
苏队长来拉我,可她自己反而倒下了,而且比我摔得还重。我拉着马尾巴努力地站了起来,她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了。她的腿肿得有些发僵。我急得大叫。辛医生赶上来,把她搀扶起来,然后扶到马上。
我想也许就是这场雪,加重了苏队长的病情。
连我都不知道接下来的路是怎么走完的。我像失去知觉一样麻木地往前走,肆虐的风雪冻住了我所有的念头。当听见前面传来就地宿营的喊声时,我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
那天夜里,部队在一片山坡的雪地上露营。
你们的父亲想为我和苏队长找一个避风的地方,实在太困难了,只好放弃。我们也住进了用雨布搭起的帐篷中。为了让我和我腹中的孩子多吃一点儿,你们的父亲把他那份儿可怜的糌粑让给了我,自己只吃了两个元根萝卜。我当时不知道,竟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终于缓过劲儿来。
但苏队长却病得很厉害,她躺在帐篷里,什么也吃不下,腿已经肿得弯不过来了。王政委守在她的身边呆怔着。他的神情让我知道了什么叫束手无策,什么叫痛心。但苏队长仍微笑着对我说,我没事儿。关键是你,你是两条命。
我看着苏队长蜡黄的脸,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如阴云一般压上心来。我看见生命正一点点地离开她,而她正一点点地离开我们。
夜里,雪花继续飞舞着,丝毫不怜悯我们的处境。说雪花飞舞都过于诗意了,它们如粉尘如沙粒,搅得整个世界没有了一点空隙。我是被冻醒的,醒来后发现,自己的两只脚已经露在了帐篷外面,被雪厚厚地盖住了。而我们的被子,也已经和帐篷冻在了一起,像盔甲一样硬。我赶紧去看苏队长,她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我吓坏了,连连叫喊她摇晃她,她终于睁开了眼睛,但仍是一动不动。
我很害怕,我想也许她再也爬不起来了。但是还没等我去叫人,她已经慢慢地撑起了身子,慢慢地坐了起来。她甚至朝我笑了一下。那是我见到过的最顽强的生命,也是最美丽的生命。后来在大家的帮助下,我们把冻住的被子和帐篷扯开,爬出了帐篷。
爬出帐篷的一刹那,我惊呆了。
至今我也无法明白,那样的景色它是怎样出现的?
天边那座雪山在红霞的映照下,如一朵盛开的玫瑰。雪花还在飞舞,天空却神奇地放晴了,纯净,明朗,湛蓝,像个率真可爱的孩子,脸上还有泪痕时,已露出了雏菊般盛开的笑容。耀眼的阳光与飞舞的雪花在天地间相亲相爱,窃窃私语,整个世界奇美无比,如琼瑶仙境一般。
太阳雪!我大喊,这是太阳雪啊!苏队长你快来看,多美啊!
我把帐篷拉开,扶着苏队长坐在雪地上。苏队长和我一样,被眼前的景色深深打动了,她喃喃地说,太美了!她苍白的脸庞竟在那一刻有了红晕。
至今我仍认为,那是我所见到的最美丽的景色。而且我还认为,那景色是为苏队长出现的,是为她送行的。只有苏队长的生命,能与那景色媲美。
因为就在那不久之后,她离开了我们。
我们继续往前走,冒着风雪,冒着死亡。
除了向前走我们别无选择。
我们把苏队长扶上马。此时的苏队长已经不是骑在马上,而是趴在马上。但她仍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我照顾不了你了,你自己当心。
走在那样的路上,我有一种感觉,人的生命是没有极限的,是可以无限延伸的。每天夜里我躺下去时,总觉得自己不会再醒来了,或者醒来后再也爬不起来了。我都会觉得自己已经用尽了力气,坚持不住了。但每天早上,我又活了过来,爬起来,向前走。
我们继续走,在无情的风雪中往前走。
雪盲症来得很突然。
在此之前,或者说自从出发以来,你们的父亲和王政委他们就一直在为这件事担忧,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患了雪盲症的战士眼睛红肿得像个桃子,还有一些粘稠的汁液从眼窝里流出来。他们大都和我一样,是把墨镜搞掉了。在那一样的路途上,怎么可能补发?
你们的父亲急得不行,问辛医生有没有什么办法。
辛医生说没有什么好办法,惟一的办法就是不去看雪,让眼睛休息,减轻症状。
你们的父亲发火说,你这不是废话吗?在雪地里行军,怎么可能不看雪?
辛医生忍受着你们的父亲的怒火,没有说话。后来,他终于想出个一个办法。他用墨水染了一些纱布条,给患雪盲症的战士蒙上。
我也被蒙上了。我的眼睛也感到了不适,因为害怕你们的父亲发火,一直没敢吭声。
透过蓝色的纱布,雪变成了蓝色,而苏队长蜡黄的脸有些发紫。
眼睛。我总也忘不了苏队长那双眼睛。
在那段路途上,在进军西藏最后的那段路途上,在就要到达拉萨的那段路途上,那双明亮的眼睛就像一个逐渐燃尽的蜡烛,渐渐微弱,渐渐暗淡。
但直到现在,我仍然认为苏队长的眼睛还活着,它们和我在一起。我看到的,就是她看到的。她去世的那天,是重阳节。所以每年到了这一天,我必要走出去,替她看看这个世界。
去年重阳节,我和你们的父亲去人民公园,那里在举办菊展。我在报上看到照片,非常漂亮,我想让苏队长看看,看看阳光下的花。公园里挤满了游人,充斥着和平生活的热闹的闲适。你们的父亲上公园,永远都是行色匆匆,跟看地形一样,大踏步地走在前面,我只好紧跟在后面,一一掠过那些姹紫嫣红的花。
当我们结束参观准备离开公园时,在门口的阅报栏前,你们的父亲忽然停住了脚步。我回头发现他不见了,倒回去找他。我看见他停在阅报栏前,我说你看什么呢,家里有那么多报纸呀。你们的父亲没有回答我。我走过去,一眼就看见了两个字,西藏。
我知道他为什么停住脚步了。因为我也停住了脚步。
其实那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报导。只因为有西藏两个字。
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心境下,西藏,惟有西藏,能让我们牵肠挂肚,能让我们忘记一切,放弃一切。
那是因为我们把所有与生命相关的东西,都留在了那儿。
那年吴菲和小赵阿姨一起来看我,她们想去九寨沟看看。你们的父亲就找了辆车,陪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了九寨沟。
当我们进入九寨沟,在游人们惊叹不已的的景色前站下来时,一点儿感觉也没有。我们就继续上山,把所有被人们拍成画,写成诗,唱成歌的景色一一看过来,还是觉得很平常。后来你们的父亲的一句话让我恍然大悟。
在原始森林前,你们的父亲说,这地方可真像阿伦多。
我的脑海里立即出现了那片大大的原始森林,我们曾在其中走了整整三天,走在那条曲曲折折依山傍水的羊肠小道上。水无比清澈,山无比苍翠,巨大的古柏树,长长的藤葛,欢叫的小鸟,还有我非常喜爱的山林中的气息。
我们还遇见了一头美丽的白唇鹿。由于大部队经过,许多的野生动物都躲起来了,据向导说原来这里的野熊成群结队。但不知它为何没有离开?那么凶那么多的野熊都怕我们,它不怕吗?它站在灌木丛的后面望着我们,眼里有一种好奇。它的身体是灰褐色的,下唇和吻部四周是纯白色的。是辛医生告诉我它叫白纯鹿的。我朝它叫了“嗨”了一声,它仍站在那儿,好像在目送我们一样。
到现在我仍能想起它的眼神。那敢肯定那一头母鹿。说不定她也和我一样,正怀着自己的孩子,所以不愿意逃离。
那就是在夏贡拉和努贡拉之间。
后来我想明白了,九寨沟的所有美景,我们早在几十年前就看过了。甚至九寨沟没有的美景,我们也都看过了。没有什么更奇特的景色能让我们好奇了。真的,我相信凡是走过那条路的人,都会和我有同样感受的。
只是那时候,我是说我们走在美景中的时候,没有心情去欣赏。
我们把自己变成了景色中的一部分。
从昌都到拉萨,最艰苦的路程就是到达拉萨河谷之前的路程,也就是所谓的穷八站那一带。由于路途艰难、粮食匮乏、气候寒冷,加上长期行军的劳累病痛,队伍中的骡马都无法再忍受,已死亡三分之二了,由此可以想见其艰难的程度。但是人,我们这些比骡马瘦弱的人,却顽强地坚持着向前,一天天地接近了拉萨。
终于有一天,我们走到了昌都到拉萨的最后一座雪山脚下:海拔5千米的鹿马岭脚下。
我们就要胜利了!
但是鹿马岭在我的记忆中不是胜利的象征,而是悲伤之地。
就在翻越鹿马岭的头天夜里,苏队长终于倒下了。其实她早就倒下了。长期的劳累,长期的营养不良,长期的睡眠不足,终于让她坚持不住了。她的生命早已透支了,她是靠精神支撑才走到今天的。从努贡拉开始,我就以为她不行了,可一天又一天,她坚持了过来。
她的脸肿得有些变形了,头发干枯地散落在地上,一双眼睛深深地眍了下去。回想起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形,真是判若二人。那个英姿勃勃的女兵,那个像母亲一样慈爱的苏队长,永远地离开了我。
那天夜里,在鹿马岭下,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废弃的骡马站,让我和苏队长住了进去。我和苏队长躺在那儿,被寒冷和饥饿包围着。苏队长病得很厉害,她躺在那儿,不停地说着胡话,让我感到害怕,王政委也感到害怕。可我们除了守在她的身边,不知还能做什么。我把所有能盖的东西都盖在了她的身上,她还是冷得发抖。辛医生用一个布包,在里面放上炒的盐,还有牛羊粪,给她在额头热敷,可是没有用。你们的父亲要人想方设法烧了一些热水,让我喂她。她喝了两口,就摇头。
她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了。
到了深夜,她忽然苏醒过来,轻轻地叫我,我撑起身子来到她身边。她说,小白,我不行了,虎子……你一定要替我找到虎子……
我预感到情况不好,连忙朝着帐篷外大声地叫王政委。风雪悲号着,满世界都是风雪的声音。但我的叫喊声依然尖厉地穿透了它们,王政委在我的喊声中一头撞进来,雪人一般跪伏在苏队长的床边。
苏队长望着他,吃力地吐出了最后一句话:我实在太累了,我想休息。让我休息吧。
那双眼睛终于阖上了。
但它把许许多多的希冀留在了外面,留在了我的眼里。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她还活着,就是因为她的眼睛活着。它们一直大睁着专注地看着这个世界。为此我常常想,苏队长她放心了吗?今天这个世界是她想看到的吗?她的眼里还有泪水吗?
当我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当我陷入车水马龙的大街,当我看着那些把头发染成黄色或者红色的男女青年,当我看着变幻莫测的广告牌,当我听见让人心跳紊乱的那些节奏强烈的流行歌曲,我常常感到迷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苏队长和我们所想要的世界?是不是我们最初出发时所想到达的地方?我常常会在纷乱的街景中陷入走失,高楼大厦在一瞬间幻化成了雪山,我的心便在那一瞬间如雪原般空旷荒凉。
我想我们这些人,这些跨越万山千山走向天堂的人,大概已经将灵魂和肉体分离了,我们的肉体离开了高原,但我们的灵魂却留在那儿了。这么多年来,灵魂一直在呼唤我们回去,我们的灵魂在天堂等着我们。等着我们剥离的肉体回归。
我们登上了鹿马岭。
白雪皑皑,经幡飞舞。经幡也叫祈祷幡,人们将祈祷语写在幡上,高挂于屋顶之上,庙宇之上,山顶之上,河谷之上,道路之上。蓝天白云之下,风吹动着经幡猎猎飘动,每飘动一次,就意味着人们向主宰天地之神讼一次经文,表达一次虔诚的祈祷。
经幡是藏族图腾崇拜中的“隆达”,译成汉语的意思为风马旗。我觉得它很形象,那些经幡真的就像骑在一匹匹骏马上乘风飘去的旗帜,在天地间飞飞扬扬。还有一种风马纸,就是把经文印在小块的彩纸上,向空中抛撒。无论是风马旗还是风马纸,它们都是藏族人们对平安吉祥的祈求,祝福和希望。
一路上我们总是看见经幡,我们每次看见经幡都欢呼雀跃,因为按照藏民族的习惯,经幡出现的地方,必是每一座山的最高山口上。所以一看见经幡,我们就知道我们又登上一座山顶了。
但当我们站在鹿马岭的山顶上时,我们的心情已经无法用喜悦来形容。
眼前出现了通往拉萨的河谷地带。阳光下,一层薄雾正从蜿蜒的河谷下游升起,升入那梦幻般的雾蔼中。**出的褐色山脚被阳光染上了一层浆红色,而覆盖着白雪的山顶则带着一种神奇飘渺的紫气耸入云空。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只有几缕袅袅的轻烟。
战士们兴奋地欢呼起来:我们胜利了,我们终于胜利了!
你们的父亲也像个孩子似的跳了起来,他的眼圈红了。他那疲惫不堪但神色坚毅的脸庞上,流下了一行亮亮的泪水。但他很快克制住了自己。他站在山顶上,挥动着手对战士们说,同志们,让我们唱一支胜利的歌吧!
歌声顿时在群山之中回响起来——
跨黄河,渡长江
我们生长在冀鲁平原太行山上
锻炼壮大在中原
威名远震东海长江
祖国处处欢呼解放
毛泽东的光芒照耀祖国边疆
……
歌声中,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下来,回望我们走过的路,回望身后的万水千山,回想在这万水千山中倒下的一个个战友,苏队长,刘毓蓉,管理员,小冯,还有许许多多我不认识的姐妹和兄弟。他们永远地留在了这雪岭冰峰之中……
我默默地走到山口的那些飞舞的经幡前,从背包里拿出苏队长的遗物:一张已经破得丝丝缕缕的网一样的毛巾,我将那张毛巾和挂在了经幡上,我看着它和经幡一起飞舞起来,向着空中不知疲倦地飞舞。那是苏队长的灵魂。
进云贵,入川康
保卫西南边防
巩固祖国后方
解放的大旗插到喜马拉雅山上
雅鲁藏布江!
我终于看见了布达拉宫。
终于看见了那个多少人梦寐以求多少人终生追求的天堂的象征。
1951年10月26日上午,进藏大军举行了隆重的入城典礼。
数面大鼓在前震天动地地响着,乐器闪亮,吹奏出悠扬惊天的旋律,然后是数十面红旗猎猎飞舞,接下来是腰鼓队,秧歌队,彩衣红袖,舞姿翩翩。战士们大都不背枪不拖炮,但依然士气高昂,威武雄壮。
拉萨群众几乎是倾城而出,巷口路旁,窗台铺面,楼顶树上,到处都是人群和笑脸。
我走在队伍中,我的心里满是喜悦,我的眼里满是热泪。当我越过欢迎人群的头顶,一眼看见布达拉宫时,我呆怔在那里。四周的人正在欢呼雀跃,他们是为自己终于走到了拉萨而欢呼雀跃,他们在为历尽艰辛赢得的胜利欢呼雀跃。
可我却哑在那里。
无论是出发之初还是进军路上,我曾多少次地想象过,当最终有一天我走到拉萨时,当我终于看见布达拉宫时,我一定会跳起来的,一定会高声欢呼大喊大叫的。可真的到了这一天,我却哑在那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默默地望着它,望着布达拉宫,觉得很神奇。我甚至以为那不是建筑,而是一座特别的山峰。我觉得我在哪里见过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