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血战
第一章
双胞胎去了乡下,既受尽宠爱,又没人管束,真是如鱼得水,要不是胡十奶奶七十大寿,胡大爷还不肯放人,村里老少更加舍不得,几位老人家不顾路途遥远,竟然一直送到码头,千般叮咛万般嘱咐,使得两人近乎落荒而逃。
回到长沙,看到熟悉的地方,湘湘和小满按捺不住兴奋之情,老远就下了车,欢呼雀跃,很快就只剩下模糊的背影。湘水被两人欺压惯了,看看满地的行李,对着两人的身影咬牙切齿,哭丧着脸一点点往家里搬东西。
门开了,奶奶爽朗的笑声适时响起,湘湘和小满拔腿狂奔,扑入她张开的双臂中,争抢着搂她的脖子,异口同声道:“奶奶寿比南山!”
奶奶被两人勒得透不过气来,却把他们抱得更紧。三人笑作一团,摇摇晃晃往里面走,秀秀系着黑色围裙迎上来,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个劲地搓着手,脸色通红,眼中似乎有星光闪耀。
想起秀秀沉默而体贴的照顾,小满心头一热,走过去将她囫囵抱住,秀秀惊呆了,缩成一团浑身战栗。小满几乎落下泪来,在那红嘟嘟的脸上揪了一把,嬉皮笑脸道:“我家秀秀长漂亮了呢,晚上来给我捂被窝吧。”
奶奶也不阻止,从湘湘手臂挣脱,一手拉住秀秀,一手拉住小满,嘿嘿笑道:“小满回来了,得赶紧找个日子把你们的事情办好,省得我惦记。”
“好啊好啊,我好多年没喝喜酒啦!”湘湘也凑上来敲秀秀的脑袋,秀秀羞得头几乎耷拉到胸前,小满不乐意了,用力挪开湘湘的手。湘湘醋劲上来,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张牙舞爪扑向小满,两人在乡下近一年的联盟立刻土崩瓦解。
追打到客厅,湘湘突然停住脚步,小满收势不及,将她撞了进去,湘湘跌坐在地,竟然不知道起身,小满伸手想去拉她,却在半途呆住了。
沙发里,湘君抱着一个裹着小被子的枕头旁若无人地笑,还一边拍打着枕头,轻轻哼着《月亮粑粑》。
她的头发一丝不苟,衣服也穿得十分周正,但是对面前的两个大活人视而不见,仿佛外面的世界再跟她无关,细看之下,她的眼神虽然满是柔情,却明显有些散乱。
湘湘和小满交换一个惊恐的眼神,小满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用最温柔的声音唤道:“姐,我回来了。”
湘君咧嘴一笑,用脸颊蹭了蹭枕头,柔声道:“儿啊,不哭,妈妈保护你。”
湘湘惊得魂飞魄散,也不知道起来,膝行至她的脚边,抱着她的腿哀哀呼唤,“姐,我是湘湘啊,我回来了,你怎么啦,你回答我啊!”
湘君的目光终于落在她身上,小满急了,也跪在地上挤在湘湘身边,让她看清楚两张相似的脸孔,湘君朝两人羞涩一笑,“对不住,我儿子哭声太大,吵到你们了,我这就哄好他。”
她把怀中的枕头紧了紧,又开始哼唱不知名的歌谣,湘湘恨不得把脸摊平放在她眼皮底下,又凑过去一些,湘君颇为不悦地瞥她一眼,挣脱两人,抱着枕头径直回到房间。
湘湘膝行追了两步,到底想起还长着腿,扶着椅子起来,跌跌爬爬冲到湘君门口。小满急了,猛地拎住她的衣领将她倒拖回来。待两人看到院子里泪流满面的奶奶,已然明白一切,小满犹不死心,丢下湘湘冲到各个房间搜寻,秀秀堵在厨房门口,泣不成声道:“哥,不要找了,平安是被大姐亲手捂死的,日本鬼子经过他们村子,村里的人都跑进芦苇荡里藏着,平安不懂事,吓得直哭,大姐没有办法……”
小满脑子里轰隆作响,仿佛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又仿佛所有话语都化作利刀割在心上,不等她说完,掉头就走,一时半会也不知道去哪里,仍然在各个屋子里乱窜,把一张张门打开,总有一种感觉,胖乎乎的小家伙会从哪个角落里冲出来,挥舞着双手要自己举高高。
库房、厢房、楼上、楼下,三人眼睁睁看着他无头苍蝇一般乱钻,也无人想起来去阻止,湘湘已经丧失了全身力气,一点点爬到湘君的门口,趴在门上一声声凄然叫喊,“姐,你开门,姐,我们回来了,你开开门……”
湘水还在来来回回搬东西,两个军装笔挺的男子带着一阵风从身边刮过,又停在前方不远,等他埋头将湘湘的两个箱子搬过去,一人迅速提上,另外一人则把他身后的两麻布袋土产轻轻松松拎起来。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强盗,湘水浑身一个激灵,惨叫连连,抱上小满的箱子和自己的蓝布包袱拔腿就跑。
跑出几步,他突然醒悟过来,回头尴尬地笑道:“两位姐夫好!”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他还深深鞠个躬,一张脸涨得通红。
两人面面相觑,无奈地苦笑,薛君山懒得跟他废话,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家门,看到这一团混乱,脸色顿时黯然,手指微微颤抖,将箱子放下,到奶奶跟前恭恭敬敬道:“祝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奶奶摆手道:“要那么高的寿做什么,送了一个又一个,我这个老太婆还是早点入土的好,省得心疼啊!”
湘湘手足无措间迅速冲过来,一下子扑倒在地,红着眼睛扑向薛君山,呜咽道:“你赔我姐姐,你赔……”
薛君山生生受了她一记,随手一拨,将她丢进顾清明怀中,走进房间重重关上门。
顾清明并不甘心做个闲职,这一年来忙于表现,也只是去湘潭的时候顺道看过双胞胎两次,而且来去匆匆,连话都没说上一句,没想到一年不见,她还是胡搅蛮缠的做派,心下不喜,冷冷道:“日本鬼子打过来是谁也没办法的事情,能怪到你姐夫头上么?”
凡属跟他有关的事情,湘湘吃亏无数,早把他当成避之不及的瘟神,不敢还口,悲从中来,蹲下来缩成一团嘤嘤低泣,“你就会帮他,我姐姐不认我们,平安也没了!”
顾清明轻叹一声,朝小满使个眼色,小满也有些怕他,乖乖地走过来,耷拉着脑袋双手紧握在身前,像个做错事的学生。
顾清明看看两双怯生生的眼睛,一口郁闷之气冲到头顶,胡大爷当两人是宝,由得他们胡作非为,自己以后的麻烦更大了!
顾清明拍拍他的肩膀,以前所未有的郑重口气道:“我那天的话,你想明白了么?”
小满悄悄踢了湘湘一脚,正色道:“顾大哥,想明白了,日本鬼子就要打上门了,我们要团结起来,共同对敌,不能再窝里斗,让日本鬼子捡了便宜。”他又压低声音道:“姐夫,能不能让我跟你去当兵?”
顾清明哭笑不得,狠狠敲了他一记,“当兵要上战场打仗,是玩命的差事!”
奶奶浑身一震,横眉怒目道:“小满,我家有这么多人在军队里,你不要再去凑热闹!”
湘湘瑟缩一下,抬头用眼角的余光扫过几人,突然后悔回到长沙,重又陷入这一团混乱里。
湘水鼓足勇气道:“十奶奶,我哥也在军队,已经好久没回去了,出来的时候我爷爷还说,是死是活都要把他弄回去。”
奶奶用力呸了三声,大怒道:“那个老家伙怕是发神经吧,哪有这样咒自己孙子的!”
湘水被她吓了一跳,用蚊蚋般的声音道:“其实,我哥想娶他们一个女同学,爷爷不让,我哥一气之下就走了,我上次来没找到,还被我爷爷骂了好久。”
“他没有联系你们吗?”顾清明皱眉道,“你给我名字和年纪,我想想办法吧。”
湘水眼巴巴地看着这个大官,决定暂时放弃对他的成见和仇隙,蹲下来在包袱里翻了一气,找出一张照片,还是怕大官很毒的眼睛看出自己的小心思,眼神飘忽一阵,想托人转交。顾清明气不打一处来,抢过照片看了看,念道:“胡湘泉,民国六年九月生人。”
他突然轻笑出声,“这个名字我从一个叫覃异之的军参谋长口里听说过,这人是个连长,是个很‘霸蛮’的人,明明斯斯文文的人,军事训练的时候比一般人都强。覃异之现在调过去任师长,有次还跟我说要好好栽培两个人,一个是史恩华,另一个就是胡湘泉。”
湘水一双大眼睛不停地眨,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奶奶看不下去,敲了他一记,赶紧收拾行李。湘水摸着脑袋,抱着包袱蹲下来,哭丧着脸道:“我爷爷一定要我把他弄回去啊!”
顾清明暗暗好笑,负手走到他面前,将照片拿给他,冷笑道:“临阵脱逃要军法处置,不要怪我没提醒你!”
奶奶瞥了两人一眼,不着痕迹地摇摇头,将两麻布袋拖向库房。小满连忙截住她,带着几分炫耀将袖子挽好,一手提着一个麻布袋气势十足地往后走,奶奶笑容满面,赶紧送上他最需要的东西,“哎呦,我家小孙子长大了呐,力气也大了,这么远提回来,真厉害!”
没眼色的湘水气不过,梗着脖子道:“他哪里提过,这一路都是我提的!”
顾清明扑哧笑出声来,奶奶老脸一红,挑拣出小满的箱子,顺便拎着湘水的耳朵将他拉进小满房间。湘湘看定地上自己的东西,没来由地觉得委屈,喃喃道:“太过分了,姐姐出了事,大家怎么都跟没事人一样,无情无义!”
顾清明拳头一紧,突然很想抽她一耳光,抄起两个箱子就往她的房间走。她暗暗后悔自己嘴巴太快说错话了,明知危险,却仍然下意识地跟了上去,进了门,连行李都来不及收拾,率先占领一个安全的地方——窗户边上,一边假装往外看一边关注他的动向。
她的小诡计并没起到作用,他放下东西,径直走到她身边,深深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问你,你为什么说你家人无情无义?”
她悄然后退,目光躲闪。他按捺下怒火,将她禁锢在自己面前,肃然道:“你是我的未婚妻,如你所说,我们地位是平等的,我不想对你说教,不过你要明白,战争十分残酷,许许多多无辜的人会卷入其中,比如平安,比如你的姐姐,我们男人打这场仗的目的就是尽量不让你们卷入,不让我们的国家灭亡!”
察觉自己有些激动,他悄然吁了口气,柔声道:“你是不是想说,即使亡国,你也可以去没有战争的地方,继续逍遥快活。可你想过没有,你一个人能逃开,你的家人怎么办,听说你身边也有南京的朋友,你想象一下,假如……”
“不!”她眼前一片血光,突然尖叫起来,克制不住的颤抖从心头一直传递到全身,他心中一软,将她拥入怀里轻轻抚慰,良久,她的颤抖停了下来,却死死抓着他的手臂,仿佛那是汪洋里最后的一根稻草。
听到胡长宁的声音,顾清明挣开她想出去相迎,她松开他的手臂,紧紧用双臂环抱着自己丰腴几分的身体,目光迷茫,语无伦次道:“我从来不想丢下我的家人,他们要没了,我肯定会自杀……我没办法活……或者报仇……不知道怎么报仇……我怕打仗,真的怕,根本不能想,金凤一说我就打断她,她不跟我玩……”
顾清明厉声道:“胡湘湘,你摆这个样子给谁看,要是日本鬼子打进来,我们战死,还有谁会吃你这套!要是亡国,还有谁会把你当人!”
湘湘眼睛瞪得浑圆,傻愣愣地盯在他一开一合的嘴上,似乎根本没听明白。他看得气闷,懒得跟她多费唇舌,转身就走,她猛扑上去抱住他,哀哀呼唤,“你不要死,大家都不要死,大家都好好的,都不打仗,都不死……”
仿佛听到世上最愚蠢的笑话,顾清明仰天狂笑一阵,喘息连连道:“确实,要是都怕死,都不打仗,都不死,近卫文麿不用三个月就能□□,我们现在就是日本人的顺民,享受天皇陛下的仁慈,那真是皆大欢喜!”
他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从牙缝里冒出丝丝森冷的声音:“胡湘湘,这一次,我一定要指着鼻子告诉你,我瞧不起你!我以为这里是曾国藩的家乡,湖南人是有血性的,真是大错特错!我也想通了,我千里迢迢赶来参战,不是给你做过墙梯,不是来看你卑劣无耻的嘴脸,我那些养尊处优的姐姐们尚且知道为国奔走募捐,谋求美国的军事援助,你什么都不做就罢了,竟然连直面现实都不肯,胡湘湘,你不要把我父亲的定亲放在心上,我们再没有任何关系!”
犹如被人狠狠打了一耳光,湘湘呆了呆,又纠缠上去,顾清明将她随手拨开,大步流星走出去。
门口,奶奶端着一碗芝麻豆子茶,满面怆然,顾清明对她深深一躬,奶奶回过神来,将芝麻豆子茶送到他手上,柔声道:“孩子,以前是我瞎了眼,你们都是好样的,是我孙女配不上你。你要是不嫌弃,喊我一声奶奶,以后把这里当个歇脚的地方,打鬼子我不行,但是我能做饭洗衣服,让你们吃饱喝足上战场!”
顾清明鼻子一酸,几乎当场落泪。
刚刚进门的胡长宁高声招呼,“妈,生日快乐啊!”奶奶兴冲冲地迎了上去,绕过紧跟在他身后的胡刘氏朝外面探头探脑,胡长宁尴尬地笑道:“妈,没找到明翰,听人说他去了南岳。”
奶奶喝道:“平时不来就算了,到今天还惦记去玩,养这么大有什么用!”
胡刘氏赔笑道:“他不是去玩,是去参加游击干部训练班,学本事打鬼子!”
奶奶张口结舌,很努力地想笑出来,却始终发不出笑意,只把满脸的皱纹挤成一堆,连眼睛都成了一条缝。她无意识地拍拍胡长宁的手,信步朝后院走,正碰上薛君山扶着湘君走出房间,湘君仍然紧紧抱着枕头,笑容温柔得似要滴出水来,薛君山伸手拍拍枕头,湘君打开他的手,含嗔带怒地斜他一眼,慢慢地放松身体,靠在他瘦削的肩膀。
她看看薛君山高高突出的颧骨和布满血丝的眼睛,用近乎逃亡的速度颠着小脚冲进厨房,胡乱拿起锅铲在锅子里搅了两记,终于泪流满面。
秀秀被她吓了一跳,赶紧离开灶台犹豫良久,轻声道:“姐姐肚子里的孩子没了,真的没办法再生了吗?”
奶奶心头一颤,锅铲应声掉进锅子里,连忙手忙脚乱捞起来,恶狠狠道:“以后不准再提这事!”
小满从客厅外绕到厨房外,转了一圈又闪进湘湘的房间,见她正抱头缩在床榻上发愣,挠挠后脑勺,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蹲在她面前和她碰脑门。
湘湘喃喃道:“我只是想让大家都好好活着,难道也错了吗?”
小满自顾自道:“我刚听他们说了,姐姐没办法再生孩子,姐夫请命进了岳阳失守后增编的部队。”他无意识地捂住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逃避一些逼到眼前的现实,颤声道:“他们……守的是最前线……姐夫……这次真的不想活了……”
湘湘猛地捂住他的嘴,很想反驳他,钻营了一世、爱权爱钱的薛君山怎么可能会有这么荒唐的主意,然而,那一刻,她脑海中突然响起小平安欢快的笑声,刹那间失去了探询的勇气,又将自己紧紧环抱,用颤抖的声音道:“如果我死了,不要为我报仇,跑得远远的,将我的那份一起活下去。”
小满浑身一震,不知哪里来的脾气,劈头给她一下,怒气冲冲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头也不回道:“我是男人,谁欺负我家人都不行,不管是你还是平安,我一定会报仇!要是我死了,你更要好好活下去!我做人打不过他们,做鬼总能吓唬几个!”
湘湘似从睡梦中惊醒,猛地抬头,目不转睛看着他的背影,像要把这背影刻在心里。
少了小平安,家里似少了欢笑的源泉,薛君山将湘君固定在自己身边,扣着她手腕的左手自始至终没有放,湘君总是抱着枕头安安静静地笑,在自己的世界里悠然自得。
顾清明和胡长宁有一搭没一搭说些闲话,胡长宁也是刚刚得知刘明翰上了南岳的消息,一颗心七上八下,没两句就把话题扯到这个上头。顾清明只得将自己所知道的东西倾囊相告,胡长宁很快听出来,顾清明出身正统,对游击战颇为不屑,认为他们搞不出什么名堂,顿时有些灰心,加上有薛君山在场,话题围绕刘明翰颇为不妥,支吾几句,干脆嘴上带栓,捧着茶想心事。
薛君山不好冷落顾清明,和他嘻嘻哈哈说军队训练时的趣事,52军是吃过败仗的军队,底子不好,素质也差,薛君山功夫不错,颇为上头看重,一申请就调派过去协助他们进行军事训练,从连长、排长、班长一层层训下来,别人他不知道,自己倒是练就一手好枪法和投弹技术,成了那帮小兵的老大哥,说的话比谁都管用。
顾清明家里有过交代,没人敢派他上前线,他空有报国之志,却只能在后方打杂,还被人百般排挤,别提有多烦闷,再听薛君山这么一吹,妒忌得眼睛都红了,脸色越来越黑。薛君山犹自沉浸在自己的兴奋之中,哪里管他这么多,最后吹得简直没了边。顾清明听不下去,霍然而起,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门口,和小满打探的目光碰个正着,了然一笑,对他遥遥招手。
门响了,小满欢呼一声庆幸逃过一劫,飞快地跑过去开门。薛君山还当顾清明有追风耳,放下湘君笑嘻嘻地走出来,待看清楚门口那位拄着拐杖的白发老者,脸色骤变,风一般刮到老者面前,跪下来肃容道:“父亲,您怎么来了?”
老者悄然退了一步,黯然道:“你起来,我没照看好你妻儿,问心有愧,受不起你的大礼。你是我的儿子,我猜得到你的打算,我把家乡的事情都交代好了,过来与你共进退,也当向你赎罪。”
“父亲!”薛君山眼眶一热,强忍泪水,正色道,“我从没怪过您!”
一个瘦小的男子挑着两个箩筐钻进来,笑嘻嘻道:“薛老爷子,您腿脚真利索,佩服佩服!”
“小陈,怎么是你!”小满赶紧过去接过担子,看到堆得高高的大米和肉类,朝他高高伸出大拇指。小陈脸色一白,强笑道:“你还不知道啊,我认了薛处长做大哥,上次就是我送嫂子回去的。”
老父亲薛长庭长叹一声,将薛君山扶起来,薛君山连忙搀住他,一一介绍几人。胡长宁听出端倪,满心敬佩,向他高高抱拳,薛长庭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凄然道:“亲家,我对不住你……”
胡长宁不想再提,连忙打断他的话,扶着他往客厅让,奶奶迎出来笑道:“亲家,得空我们一起去寻访件好寿材,长沙其实是个好地方,两千多年的古城啊,说不定咱们可以跟地下的王侯做伴。”
小满和小陈将箩筐送到库房,秀秀迎上来左看看右看看,满脸喜色,小陈腆着脸道:“小秀秀,跟哥哥做点什么好吃的?”
秀秀脸登时红了,偷偷瞥了小满一眼,粗声粗气道:“有什么吃什么,啰嗦!”
小陈颇为受用的样子,呵呵直乐,小满哪里见过胆小鬼有这种气势,眼睛都直了,心里直冒酸水,等秀秀一走,半真半假地箍住小陈的脖子,恶狠狠道:“从实招来,趁我不在你怎么混进来的!”
小陈挣扎一下,突然泄了气,轻声道:“起火那几天,我正好碰到你姐夫,他看我没事做,要我送你姐姐回去。”小满慢慢松手,靠着一个大坛子颓然坐倒,小陈扶着箩筐也坐下来,浑身微微颤抖,哽咽道:“我真后悔啊,你不知道日本鬼子有多凶残,那根本不是人啊!抢完了就烧光,一个个村子的人……让他们自己挖坑,再踹下去埋了,连子弹都省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人……”
他抡起袖子擦了把脸,轻声道:“你大姐是好样的,大着肚子抱着平安下水,结果两个孩子都没了,她一滴泪没流,太惨了,真的太惨了……村里剩下的几个大老爷们当场就发了疯,抄起斧头和菜刀就去找军队打鬼子……”
他絮絮说着一路的见闻,神情近乎癫狂,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小满只觉浑身几乎炸裂开来,一下下用拳头捶地,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手上很快就见红,小陈沉默下来,怔怔看着他的手上下移动,满脸惊惧。
小满停了手,一路踢踢打打走向前院,颇有几分惊心动魄。迎面而来的奶奶被他从未有过的凝重面色吓了一跳,再看院子里这团狼藉,咬牙切齿地扑上去拧他的耳朵,小满也不想逃,顺势抱住她,泪水潸然而下,“我要去打鬼子,您别拦我!”
奶奶刚跟亲家寒暄一气,突然想起不能让小陈跟小满凑到一起说悄悄话,赶紧往后头走,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听他这么一说,某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将他紧紧抱住,满面焦急地盯着他的眼睛,嘴唇哆嗦了多次,却始终说不出什么,推开他踉跄而去。
小满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又把拳头攥紧,猛一回头,正对上湘湘凄楚的目光,用力勾起嘴角,向她举起拳头晃了晃,显示自己非凡的决心。
湘湘心头百味杂陈,嘴一抿,怔怔看着他熟悉又陌生的眼睛,被他眸中某些奇特的光亮吸引,心头有带刺的花朵悄然绽放,无法碰触,却芬芳扑鼻。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破了这份奇特的宁静,薛君山放下电话,率先疾步而出,眼中的红色更浓烈,像两簇熊熊燃烧的火焰,顾清明紧握着拳头跟在他身后,闷头往外走。众人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都追了出来,薛君山已然跑远,而顾清明还算镇定,在门口回头一笑,朝众人高高抱拳,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开始了!”
薛长庭最先反应过来,扔掉拐杖,带着满脸悲壮,朝两人离去的方向高高抱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