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炮声传来时,奶奶还在自己房间的菩萨老爷面前打坐念经,菩萨老爷是去年湘君回来时请的,街上乱,她也不想出门,宁可整日坐在家中,临时抱抱佛脚。
听到湘君的惊叫,正打扫院子的湘湘迅速冲进房间,镇定地将包着衣服的枕头塞到她怀里。湘君对她怯生生一笑,抱着枕头钻进被窝里,留个后脑勺给她。湘湘无可奈何,为她盖上被子,垂着头走出来一看,看到小满和湘水正蹑手蹑脚往外走,大喝道:“奶奶,小满要出去玩!”
奶奶早已扶着门框看着两人,没料到湘湘抢去自己的话,愣了半秒,湘水连忙大声道:“我哥在打仗!”
“你哥在打仗跟你有什么关系!”奶奶到底是风浪里过来的人,丝毫没有被他唬住,冷冷道,“不要添乱,在家等你姐夫的消息!”
“我哥在打仗!”湘水又说了一句,声音小了许多,还带了浓浓哭腔。小满敲他一记,连忙将他拉进自己房间,压低声音道:“男子汉大丈夫,动不动就哭,笑死人!”
湘水成了霜打的茄子,不敢再说,小满附耳道:“一定是打起来了,等我把湘湘引开,你先溜出去在街口等我,两个人目标太大!”
等奶奶回去念经,湘湘看着空空荡荡的院子,怔怔看着北方,忽然觉得心里空了下来,拖着扫帚走到门口,将大门开了个缝,抱着膝盖坐下来发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硝烟尿骚等等夹杂的奇特味道,回家几天,仍然让人窒息,她莫名地觉得心酸,这是她的家,以前起床就是馥郁的香,满街都是欢笑,为何会毁得这样彻底?
胡长宁轻手轻脚出来,摸摸她的头,压低声音道:“鬼子开始打湘北了,我们不能干坐着等死,我进了抗敌后援会,以后总算有了用武之地。孩子,我对不起你,国共两党斗得厉害,政府也不行,我看得难受,一直给你灌输憎恶战争的思想。这一次却不同,且不说国恨,光是家仇就让我坐不住。不是你怕打战,老百姓都想过安生日子,都怕打仗,都不想死,但是鬼子已经打到面前,怕一点用也没有,只能白白给鬼子祭刀。”
湘湘浑身轻颤,咬着唇不说话,胡长宁绕过她就走,没走出几步,胡刘氏急匆匆冲出来,塞了两个油饼给他。胡长宁迎着阳光展颜一笑,湘湘鼻头一酸,第一次发觉,自己的父亲原来笑得这般好看,小满笑起来简直跟他一模一样。
目送丈夫走远,胡刘氏心事重重低头往家里走,走到湘湘面前又改了主意,轻声道:“最近八角亭的收容所进来不少孩子,我去瞧瞧,家里你好好照看。”
不等她点头,胡刘氏转身就走,小满腆着脸凑到她身边,湘湘斜了他一眼,闷闷道:“快去快回,给我带好吃的!”
小满哭丧着脸道:“又不是以前,东西贵死了!”
湘湘冷哼一声,转头不理他,小满打了声口哨,拔腿就溜,果然,一个人影迅速蹿出来,两人很快消失在街角。
秀秀用碗端了几个油饼出来,坐在湘湘身边将油饼递给她,湘湘也不客气,抱住一个泄愤一般狠狠地咬,秀秀看她的样子好笑,不过久已习惯沉默,在这个聪明漂亮会写文章会说外国话的姐姐面前非常自卑,也只有陪坐着吃东西的勇气。
湘湘咬了几口,自己也觉得样子难看,自顾自笑了起来,轻声道:“这是你做的吗,真好吃!”
秀秀没想到她会跟自己说话,微微一愣,怯生生道:“是我做的啊。”她突然醒悟到湘湘在夸奖自己,笑意从眉梢眼角向外发散,整张面孔立刻生动起来,兴冲冲道:“你要是喜欢,我以后天天做给你吃,不对,应该变换花样做给你吃!”
湘湘倒没想到自己无心的一句话会换来这么大的反应,突然想到她对这个家的贡献要比自己大得多,不免有些沮丧,强笑道:“秀秀,家里多亏你了,谢谢你!”
秀秀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她日日埋头苦干,不就是为了这样一天,得到一声赞同,所有人都把她当自家人。
话一出口,湘湘也有些讪讪的,顾左右而言他,“要是没有战争该多好。”
秀秀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如何接口,回头看到湘君抱着枕头出来,轻声道:“逃难的太多,很多人连自己都顾不上,只好把孩子丢了……”
湘湘眼睛一亮,朝她比出大拇指,又拍拍胸脯,冲进房间拿了个布袋子出来,将剩下的油饼都装在里头,朝她得意地挤挤眼,蹦蹦跳跳而去。
秀秀怕是一辈子都学不会这种嚣张的快乐,看着她的背影发了会呆,右手捂着脸笑了两声,回头跟湘君说悄悄话,“姐姐,我们再给你找个孩子好不好?”
“孩子?平安?”湘君茫茫然看她一眼,笑眯眯道,“平安睡着了,别吵!”
秀秀叹了口气,拿了一把梳子帮她梳头发。薛长庭从楼下的房间里慢腾腾挪出来,在两人身边看了看,摇头叹息而去,洗漱完喝了碗稀饭,继续张罗自己的事情,在梧桐树下摆上大茶杯和棋盘,自己跟自己战斗。
湘湘一跑上街头就有些发憷,大火过后,长沙的居民慢慢回城,只是鬼子日日紧逼,大家头上都悬着一把刀,这把刀随时能砍掉脑袋,也没有几家大张旗鼓重建家园。人们大多挤在政府搭建的棚屋,或者自己拆拆补补建个安身之所,街上仍然是满目疮痍,断壁残垣间,时不时冒出一张茫然的脸,而看过几双饱受惊吓的眼睛后,湘湘再也无法面对,竭力绕道而行。
好不容易找到一辆人力车,听说她要去育婴堂,拉车的中年汉子上上下下打量一眼,欲言又止,神色十分复杂。
很快,湘湘就明白他那奇怪的神色所为何来,育婴堂那条街堵得水泄不通,摆放弃婴的木箱子已经排到街口,哭声震天。人力车在街口停下来,湘湘瞠目结舌,哪里还知道下车,只见许多中年妇人来回穿梭,手足无措,大叫连连,“哪里有奶妈,这样下去都会饿死啊,造孽啊!”
也有三四个年轻点的女子在喂奶,只是僧多粥少,嚎哭声一浪盖过一浪,几人喂过一阵,再也挤不出半滴,连衣裳都来不及掩上,垂着干瘪的□□瘫坐在育婴堂门口,眼睛近乎发直。
汉子抹抹脸,轻声道:“要是有活路,谁舍得丢下自己的骨肉。小姑娘,鬼子已经打过来了,打得很凶,还是逃难去吧,别想其他心思啦。”
湘湘被那震天的啼哭弄得没了主意,木然点头,汉子连忙把她往回拉,经过一个小巷子时,她猛然看见几个孩子在垃圾堆里翻东西,连忙叫汉子停下来,从袋子里拿出油饼递给几人,大家欢呼一声,抢过去狼吞虎咽,两个看起来大些的孩子连忙维持秩序,将油饼平均分配,有个十二三岁的大孩子往嘴里塞了小小的一块,跑到巷子口,从黑漆漆的箱子里抓出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将一大块油饼塞到他嘴里,孩子睡得有些迷糊,一口就吞了下去,揉揉眼睛,眼巴巴看着大孩子,惹来一片笑声。
她这才发现旁边巷子里就是一个小小的孤儿院,只是门脸烧完了,孩子们挤在仅剩的靠街口的那一间,最小的只怕就是这个贪睡的孩子。
突然,一位衣衫褴褛的白发老者跌跌撞撞冲过来,大叫道:“你们想干什么,走开!”
汉子没好气地嚷道:“人家小姑娘是给吃的,你怎么看孩子的,一个个饿成这样!”
那大孩子轻声道:“不怪刘爷爷,政府发了救济,是我们吃得太快。”
刘爷爷到了近前,湘湘也打量清楚,这群孩子一共十二个,十二三岁的就两个,其他都是七八岁上下,一个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那个最小的眼睛又大又圆,看起来特别精灵,倒有几分像平安。
湘湘的样子当然不像坏人,刘爷爷也是太过焦躁,过来一看,十分不好意思,朝她打躬作揖拜谢,湘湘哪里敢受,红着脸闪躲,把那汉子笑得前仰后合。最小那孩子终于搞清楚吃的从何而来,甩开两条细细的手臂朝湘湘狂扑过来,抱着她的腿,仰着头痴痴地等。
湘湘赶紧低头掏袋子,半天掏不出东西,急得额头直冒汗,将布袋子倒过来给他看。他的失望显而易见,却似乎不怎么会说话,抱着袋子闻了闻,竟然伸出舌头去舔。
湘湘惊呆了,那个大孩子气急败坏,劈头给他一下,将他硬拽开来,只是他还惦记着油饼,在大孩子的身后探出个小小的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湘湘手里的布袋子。
湘湘无言以对,扭头就走,车夫看在眼里,拉她的脚步也轻快许多,一口气到了八角亭,湘湘给了丰厚的报酬,汉子眉开眼笑道:“小姑娘,你想要哪个孩子跟我说一声就是,我马上给你弄来,也算是积点功德。”
湘湘不敢做主,朝他摆摆手去找胡刘氏,谁知没走几步就碰到胡长宁和一位老者,赶紧过去恭恭敬敬行礼,将情况说了一遍,胡长宁也才刚刚走马上任,一团迷乱,只得盯着老者讨主意,老者皱眉道:“我们确实疏忽了,要不赶紧成立一个慈善救济组,专门负责儿童事务,老弟,弟媳正好在收容所帮忙,让她负责如何?”
此事非同小可,妻子根本没见过什么世面,胡长宁如何敢应。老者微微摇头,也不催逼,和他拉拉杂杂扯起前线几个将领的趣闻轶事,湘湘对关麟征覃异之等人一点兴趣也没有,没得到回复,在两人身边绕来绕去,心里跟猫抓一样。
很快,两人商谈完毕,分道扬镳,胡长宁催促湘湘赶快回去,一头钻进后援会的联络处再不见出来,湘湘气闷不已,找了辆人力车回家讨主意。
没听她说完,奶奶迎头敲她一记,恶狠狠道:“你疯了不成!”
湘湘捂着头气鼓鼓道:“那孩子跟平安差不多大,好可怜,都快饿死了!”
奶奶还想去敲,湘湘一溜烟跑了,奶奶手举了半天,看到薛长庭了然的目光,朝他讪讪一笑,脚上如灌了铅,怎么也提不起来,只得扶着墙壁摸进库房。
日已西斜,薛长庭收了棋盘,吧嗒吧嗒抽长长的水烟袋,烟雾袅绕间,整个人有不真实的感觉,湘湘送了些厚实的饼子去孤儿院,回来推开门一看,还当自己走错了地方,尴尬地招呼一声,把秀秀扯进厢房嘀咕一阵,很快就都笑眯眯出来了。
薛长庭和奶奶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但笑不语,小满和湘水冲进来就瘫软在地,湘水抽抽搭搭道:“已经开打了,我怎么把我哥弄回去啊,我爷爷会打死我的……”
奶奶懒得理他,转身走了。有这样的兄弟小满也觉得丢脸,一跃而起,恶意地踹他一脚,钻进厨房找吃的。
湘水到底还是知道自己被人瞧不起,很努力地憋气想停下来,只是泪水怎么也流不干,干脆自暴自弃,坐在梧桐树下抱着膝盖哇哇大哭。
最后还是湘湘看不过眼,将热毛巾递到他面前,湘水哑着嗓子道:“湘湘,跟我回去吧,长沙太可怕了。”
湘湘苦笑道:“国难当头,现在哪里还有不可怕的地方。”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不知何处遭了殃。奶奶突然发了疯,跳到院子里叉着腰指天痛骂,“杀千刀的日本鬼子,有本事不要偷偷摸摸丢炸弹,要打进长沙,我跟你们同归于尽!”
湘水张口结舌,湘湘突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仿佛浑身在火上炙烤,冰冷的血终于慢慢沸腾起来。
胡刘氏走进门,被一家人齐聚的阵势吓了一跳,湘湘连忙凑过去说今天的事情,胡刘氏让她把孩子送到新开的难民收容所。原来,前方战事一起,很多人都逃难进城,救援会的干事另外觅得一个残破的小学校作为临时收容所,正在文昌阁附近,由救援会的人统一分派大米煮粥,还分派了两名医生,不至于让难民饿死病死。
大家都知道这是杯水车薪,却也只能尽力而为,奶奶淡淡道:“现在还不赶紧帮忙做事,要是鬼子进了长沙,脑袋一掉,说什么也没用了。”
“就是!鬼子过的地方就跟洪水过境一样,连人带东西全都一扫而光,真是干净!”一个嘶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小陈把憔悴的脸从门缝里挤进来,笑吟吟道,“南京不就是那样子!”
众人心头发寒,再没了声音,小陈走到秀秀身边,嬉笑道:“好秀秀,给我弄点吃的吧,我已经饿了几天了!”
一股酸臭扑鼻而来,秀秀却没有退开,深深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往后面走。奶奶跟了上去,经过小陈的时候轻声道:“快洗洗等吃饭!”
小陈猛一低头,笑得像在抽风。
湘湘将胡刘氏拉到一边,悄悄提出收养那孩子的想法,胡刘氏当然求之不得,把那孩子的情况细细打听一番,转头就去收拾小平安的衣物。
得到她的首肯,湘湘胆气十足,又去找小满嘀咕,寻求最广泛的同盟,小满自然乐意,兴冲冲地马上就要去找人,湘湘吃吃直笑,“明天把他们送到收容所再说也不迟啊!”
两人面面相觑,沉默半晌,突然扑哧一笑,轻轻碰额头。在战争的威胁里担惊受怕多日,炮声响起的时候反倒不担心了,极力地想保持笑脸。亲人在前线,担心没有用,抱佛脚也没有用,只有好好地活,好好地笑,才能对得起勇赴国难的男儿。
小陈的恢复力实在惊人,听到他中气十足地嚷嚷吃饭,小满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捕捉到什么不好的信息,连忙将他拉进来,惶然道:“姐夫是不是出事了?”
薛君山这次真是豁出去了,从十四号那天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而湘北的战斗已经打响,他当然会想到这最坏的可能。
小陈咧嘴一笑,拍拍他肩膀道:“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我大哥本事大着呢!”说话间,他的目光飘忽,瞥见湘湘红通通的眼睛,突然泄了气,靠着墙慢慢坐倒,颤声道:“鬼子有那么多飞机,一刻不停地轰炸,好好的人一下子就成了一堆血肉,怎么打!怎么打!”
小满下意识看向湘湘,从她眼中看出同样的恐惧和惊惶,懂事以来第一次想歇斯底里地大哭一场。湘湘撇开脸,擦了擦腮边的泪滴,挺直了胸膛走出去。
反正吃一顿少一顿,奶奶不想再吝啬,有了她和秀秀的巧手,晚餐自然很丰盛,只是大家都胃口欠佳,桌上的菜几乎没动什么。
看大家准备散了,奶奶筷子一放,正色道:“你们别嘀嘀咕咕了,明天小满和湘湘去把那个孩子领回来,还是取名平安,以后他就是我嫡亲的重外孙子,我死了,他也要披麻戴孝!”
“妈,说这种话做什么!”胡长宁一步迈进来,皱着眉头道,“能活着都不容易,别整天把‘死’挂在嘴上!现在前线吃紧,伤兵、粮食、急救医院、供应前方物资和宣传等等都要人,家里的人都别闲着,能做什么做什么,别老想着自己家这摊子事情!”
他接过胡刘氏绞好的热毛巾擦了擦脸,声音带着一丝愠怒,“都什么时候了,张口闭口把人家孩子往家里领,你们当是救人么,收容所里上千个孤儿,你们怎么不都领回来!”
第一次看到父亲发这么大的火,几人都不敢吭声,湘湘一片好心被他说得一无是处,泪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掉,哪里憋得回去,嘟哝道:“我是想治好姐姐,平安回来了,她肯定慢慢会好起来!”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湘君怯生生的声音,“平安回来了吗,我也要去接他!”
挨了胡长宁一顿骂,加上湘君的情况确实不能带孩子,那个孩子到底还是没领回来,湘湘第二天就把那群孩子连同刘爷爷送进收容所,还拉上秀秀每天去照顾孩子。小满和湘水则为前线官兵记录整理物资供应,忙得脚不沾地,小满还搜刮来一套军装,穿起来像模像样,只不过胡长宁严禁他穿出去,只能在家过过干瘾。
民国二十八年的中秋佳节并没有因为隆隆炮声推迟,这是个团圆的节日,只是真正能团圆的家庭少得可怜。
入夜,几个孩子早早赶回来团聚,小满不知从何处弄来两个月饼,大家传递着“欣赏”一气,奶奶接过去用碟子装好供奉在菩萨老爷面前,说要等菩萨老爷吃了大家才能吃,保佑所有人平平安安。
笑闹声里,一辆吉普车风驰电掣而来,在胡家门口嘎地一声停稳。小满正在院中炫耀威风凛凛的军装,听到声音,大叫一声:“姐夫回来啦!”猛地把门拉开,看到一双血红的眼睛,还当自己看错了人,惊叫道:“顾大哥,你不是在打仗么?”
不过几天的工夫,顾清明如同变了一个人,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眼中满是血丝,似乎几天几夜没睡,只有军装还是干净如新。湘湘没来由地心疼,想起他绝情的话语,满心懊丧,悄悄从树后挪出来一些,希望他能看到自己。
然而,顾清明对满院子人视若无睹,脱下帽子托在手里,挺胸抬头走进来,在奶奶面前站定,来个九十度的鞠躬,久久不起来。
死一般的寂静中,薛长庭的水烟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奶奶体微微摇晃几下,用力推开身后秀秀搀扶的手,从颤抖的嘴唇里挤出两个字,“君山?”
看到顾清明微微摇头,湘水一下子坐倒在地,仰面看着圆圆的月亮,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重重躺下来,眼睛也不知道眨,把天空中的月亮看成许许多多的笑脸,又看成呼啸而过的炮弹与飞机。
“什么时候的事情?”奶奶看向月亮,脑海中风起云涌,许许多多往事想冲出来,又有更多的往事想逃避遮掩。
“请节哀!”顾清明声调平缓,仿佛在陈述无关紧要的事情,只是月光下脸上遍布水痕血痕,无端端生出几分狰狞的气息。
无人回应,薛长庭又捡起水烟袋,吧嗒吧嗒抽得更急。
“他们遇到的是第6师团,打南京的!”
众人瞳仁不约而同紧缩,脸色骤然狰狞,像是看到空气里的魑魅魍魉。薛长庭水烟袋再次掉落,打破了这恐怖的静谧,小满的喉咙里咕隆着无数个声音,终于有一个奇特的尖利声音冲出来,“拼了!拼了!”
顾清明说完起身,将帽子缓缓戴上,转身就走。奶奶终于回过神来,大叫道:“慢着!”说着,她疯狂地跑进房间,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两个月饼,语无伦次道:“保佑你的,保佑你们的,吃吧,吃吧!”
顾清明再次深深鞠躬,如来时一般,迅速消失无踪。院中再次安静下来,小满想把湘水拉起来,第一次却没拉动,湘湘也来帮忙,看到湘水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腿一软,跪倒在他身边,哀哀道:“那是打南京的鬼子,你哥不亏啊,你回去可以交差了,别哭了,哭有什么用,鬼子不会滚蛋,你哥也回不来了……”
湘水用力甩了自己一巴掌,却自己爬起来,犹如离魂一般往外走,几人都没反应过来,等他消失在黑暗中才追出去,想当然的早不见踪影。湘湘和小满要秀秀照应家里,连忙提着马灯出门找,电力仍然没有恢复,路上漆黑一片,很多人在路边烧纸钱祭拜,哭声一片。
两人磕磕碰碰走了许久,到了文昌阁附近突然热闹起来,前方在拼死苦战,这个中秋节对长沙人来说不再代表团圆,为了安抚大家的情绪,政府派出一个宣传队来到收容所,在街头的废墟上搭起简陋的高台唱花鼓戏。
“小刘海,在茅棚,别了娘亲嘎啊啊,背扦担去山林走一程哪,家不幸啰,老爹爹早年丧命啰……”
好久没听到这熟悉的曲调,湘湘有些兴奋,可是前面人头攒动,哪里挤得进去,急得在后头蹦蹦跳跳,没留神后脑勺上被狠狠敲了一记,刚想咆哮两句,到底想起这会不是看戏的时候,还有正事要做,脖子一缩,乖乖由着小满拖出来。
刚到无人处,后头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两人回头一看,孤儿院的刘爷爷拖着他们看中的那孩子往这边挤,满脸堆笑道:“小姑娘,还不回去陪你家人过节!”
孩子还没名字,大家都顺口叫他“毛毛”,他正睡得迷迷糊糊,看到湘湘,眼睛一亮,朝她遥遥伸手,大叫道:“饼饼,饼饼!”
湘湘来的时候经常会带饼子,他还不会叫人,倒把饼饼记下了。刘爷爷有些赧然,轻轻敲了他一记,毛毛扑上来抱住湘湘的腿,仰着头龇着小白牙讨好地笑,湘湘摸摸他小脑袋瓜,嘿嘿笑道:“姐姐出来找人,没带饼饼,明天再给毛毛带饼饼好不好?”
刘爷爷将小满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们是好人家,而且刚没了孩子,毛毛你们领回去吧,有吃的就行,他很好养的。”
见他没有回应,刘爷爷垂下头强笑道:“孩子,是我太心急,有些强人所难,你们已经做了很多,谢谢!”
刘爷爷深深一躬,回头去牵毛毛的小手,毛毛当然不肯,却也不哭闹,一个劲往湘湘身后躲。湘湘惦记着找人,连忙哄他回去,小满心头一酸,怔怔看向湘湘,没想到她也在看自己,目光中似有无限凄楚,他不由得生出几分豪迈之气,暗忖:反正为她当了十几年挡箭牌,也不差这一次吧。即使在长沙养不活人,也可以拖着孩子到乡下去,山里田里都是吃的,肯定饿不死。
第一次做出这种重大决定,他心中还是有几分忐忑,将毛毛抱起来强笑道:“湘湘,你反正跑不动,先把他带回去吧,我再去看看,湘水人生地不熟,肯定没地方去,实在找不着就算了,腿长在他自己身上,要回来自己会回来。”
毛毛听得分明,挥舞着小手欢呼,“饼饼饼饼……”
刘爷爷还想跪谢,小满眼明手快,迅速将他扶起,朝湘湘使个眼色。湘湘连忙接过毛毛,这小家伙两条手臂虽然细瘦,比小平安的力气还要大,一箍上她的脖子就不肯放手,眼巴巴地看着她,似乎生怕她反悔。
小满不愿再耽搁,交代湘湘一声,拔腿就走。刘爷爷无意纠缠,佝偻着背脊离开,随着远处的歌声轻声唱道:“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啰……小刘海你是我的夫啰……”
湘湘抱着毛毛没走出几步,天空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嘘声,一种奇特的光亮闪过,紧接着是剧烈的爆炸声,顿时地动山摇,空中飞沙走石,断肢残掌带着血雾横飞,四处蒸腾起一层黑色尘灰,让人几欲窒息。
湘湘擦擦眼睛,发出前所未有的恐怖尖叫。刘爷爷已不在原来的位置,头和身体分了家,不,并不仅仅如此,是整个身体碎裂开来,四散分开,最完整的是脑袋,正停在只剩一寸来高的断墙上,眼睛还没闭上。
而空袭警报姗姗来迟,尖利得犹如催魂。
湘湘很想落荒而逃,却又不得不继续挪动脚步,而刘爷爷臌胀的眼睛让她有走下去的勇气,短短的路,她似乎走了一辈子的时光。
她不敢去看,却又不得不看,满地都是残肢血肉,满地都是不瞑目的眼睛,那些都是刚刚跟她一起唱《刘海砍樵》的父老乡亲,刚刚都是带着笑容的活生生的人,他们安安分分,没有做过孽,没有杀过人,不应该有这样的命运。
东北的百姓、北平的百姓、南京的百姓,中国千千万万的百姓,都不应该有这样的命运,他们卑微渺小,只求生存,不应该被当成牛羊屠戮,或者像今天一样,死无全尸,到阴曹地府还要继续痛苦。
她突然觉得冷,仿佛全身的血都被抽干,只剩下一个干巴巴的躯壳。走到刘爷爷面前,她慢慢蹲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伸出颤抖的手,想合上他的眼睛,近处响起一个女人凄厉的哭喊,让她心中绷紧的弦终于断了,几乎栽倒在地。
于是,她看清楚了刘爷爷的眼睛。
不瞑目!东北的百姓、北平的百姓、南京的百姓,中国死在侵略者屠刀下的千千万万百姓,全都不瞑目!不可能瞑目!
侵略者的屠刀高举,人命如草芥,每个人都是朝不保夕,活着的人不能继续等待牛羊般的命运。
不要怕,不要怕,他们都是你的亲人,他们不会害你,天若有灵,会让这些冤魂安息,让那些沾满中国人鲜血的屠夫血债血偿!
原本以为的恐惧和尖叫慌乱通通没有来,她出奇地平静,眸中有如古井,微澜不起。
那是死而复生之人才有的平静,她听到心中有人在嚎啕痛哭,哭刘爷爷,哭小平安,哭湘泉哥哥,哭金凤在南京的亲人,哭活活烧死的伤兵,哭湘江上的冤魂,哭生存多艰的百姓……
她第一次不是为自己的小情绪而哭,九一八之后,中华大地有无数的冤魂,是该好好为他们哭一场。
然而,她流不出一滴泪,泪仿佛和心头的血一样抽干了。
她再次伸手,将刘爷爷的眼睛轻轻合上,四处打量,想为他拼凑出一具完整的身体,让他入土为安,然而,周围除两块不知主人的血肉和满地狼藉别无他物,她发了一会呆,将两块血肉放在刘爷爷身边,一转头,正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本是惊喜的故人重逢,只是时候不对地点不对,湘湘唤了金凤一声,声音低微得如同呓语,“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他们要侵略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杀来杀去?”
如果不是她满身血污,神情凄迷,金凤还会把她当成以前那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金凤的哥哥曾经参加学生社团,和当年的刘明翰一起,整日宣扬激进言论,金凤耳濡目染之下,最有爱国热情,只有湘湘屡屡逃避,甚至一提到这些话题就径直走人,让人气急不已。
然而,这并不妨碍两人成为朋友,湘湘才华出众,有长沙人特有的爽快热情,而且跟那双胞胎哥哥小满在一起时,两人都像顽童,经常斗嘴甚至打得鸡飞狗跳,真是大家的开心果。
回想起过去,金凤心中无比酸疼,轻声道:“我堂哥在前线跟打南京的鬼子干上了,哥哥也在前线,生死未卜,说不担心是假的,但是我知道他们都是憋着气上去的,死而无憾!”她定定看进那茫然的眼中,一字一顿道:“我哥以前说过,鬼子想三个月灭亡中国,那是做梦!只要从我做起,人人奋起抵抗,中国就不会亡!”
听到有人召唤,她转身就走,留下凄厉的袅袅余音,“我不相信他们能杀光中国人!”
大火之后胡家一直紧闭的大门终于大开,奶奶搬了条靠背椅出来,冷着脸坐在门口,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薛长庭拎着烟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一直淡然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秀秀出不了门,蹲在墙角急得呜呜直哭。胡长宁气得直跺脚,却拿奶奶一点办法都没有,胡刘氏见他像无头苍蝇,一直坐不下来,连忙搬了椅子出来,轻言细语道:“你别急,外面太危险了!”
胡长宁闷闷道:“你也不看看,这是犟的时候吗,收容所那里死了不少人,那就是湘湘经常去的地方,你挡在门口算怎么回事,人死在外头你难道不去收尸!”
“呸呸呸!”胡刘氏连忙捂住他的嘴,见奶奶满面怒容,连忙把他拖到一旁坐下。
湘水跌跌撞撞跑回来,远远就大叫道:“湘湘和小满没事,他们在帮忙,要我回来报平安!”
大家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奶奶缓缓起身,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湘水连忙冲上来扶,奶奶突然发了毛,劈头盖脸打去,大吼道:“你跑什么跑,找死是不是!”
湘水直挺挺跪下来,硬挨了两下,低低呜咽。看到他红红肿肿的眼睛,奶奶脑中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塌陷下来,抱着他嚎啕痛哭,“我的宝贝孙啊,你们千万别有事,送了一个又一个,我怎么受得了啊……老天爷啊,你们怎么不干脆先把我收了,不要收我的宝贝孙子,让我遭这份活罪……”
看着祖孙俩抱头痛哭,众人都垂泪不语,奶奶回过神来,把脸一擦,起身拎着湘水的耳朵骂道:“以后乖乖跟我蹲在家里,不准乱跑,你爸爸就剩下你一个,要是你也有个三长两短,你要我怎么跟他交代!”
湘水听出了浓浓的关心,装模作样地嗷嗷叫,奶奶终于放手,探头出门看了一气,回头愤愤道:“什么都不会做,帮什么忙,我看就是帮倒忙!”
湘水筋疲力尽,就势往地上一瘫,生怕两人被自己连累了,梗着脖子道:“他们是真的在帮忙!”他顿了顿,颤声道:“帮忙收集碎尸去埋。”
奶奶猛地回头,瞪得眼珠子几乎掉下来,湘水还当她又要发难,抱着头哀嚎道:“是真的,他们就在爆炸现场,差一点点就没命了!”
只听一声闷响,胡刘氏轰然倒地,胡长宁连忙将她搬到沙发上躺下,几下将她掐醒,胡刘氏一睁眼,死死抓在他手腕,胡长宁叹道:“活着就是万幸,不要提了。”
胡刘氏收回手,嘴唇颤抖良久,却始终没有说出什么,胡长宁将她揽入怀中,长长叹息。
客厅的落地钟敲到第三声,昏昏欲睡的奶奶一跃而起,同时惊醒的还有在客厅门口打盹兼打望的湘水,两人冲到院子里,却见薛长庭笑吟吟走进门,手里还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孩,小男孩已经睡得正香,脸上泪痕未干,还不时在梦中抽噎。
看到孩子,奶奶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欢喜,薛长庭连忙将孩子交给她,强笑道:“这是毛毛!”
奶奶微微一愣,也不多说什么,目光落在门口躲躲藏藏的那两人身上。两人还好都没受伤,身上脸上血迹斑斑,眸中惊惧悲凄之色难掩。奶奶鼻子一酸,轻声道:“快去收拾一下,我去热菜。”
听到动静,大家都冲了出来,分头忙活,胡刘氏去找衣裳,秀秀打水给大家洗澡,一贯奉行君子远庖厨的胡长宁找不到地方插手,干脆去厨房帮忙。
人多办起事就是快,等几个孩子都收拾好坐在饭桌旁,丰盛的饭菜也上桌了。秀秀把湘君叫起来,一家人坐定,薛长庭捻须笑道:“这餐团圆饭虽然推迟了一些,大家都在就是万幸,废话就不说了,吃饭吧!”
闻到饭菜香,毛毛早就醒了,晕乎乎还当自己在做梦,大张着嘴直直看着桌上,竟不知如何动手。
小满和湘湘自知有些鲁莽,都不敢说话。胡长宁看着几个可怜的孩子,心疼不已,把毛毛拉到身边轻声道:“你以后叫薛平安好不好?”
薛长庭被说中心事,顿时老泪纵横,一直迷迷糊糊的湘君突然尖叫一声:“平安?平安在哪里?”
毛毛吓了一跳,倒也知道这些都是好人,克制着满心恐惧,颤抖着努力发出两个音:“平……安……”
下一秒,他已落入一个温暖的怀中,妈妈的怀中。
湘君摸摸小家伙细瘦的手臂,茫然的目光瞬间黯淡下来,将一块扣肉夹到碗里,用筷子拆开,一点点送到他嘴里。小家伙何曾受过这种优待,圆溜溜的眼睛一直睁得牛大,在大家的脸上看来看去,终于从几个陌生人竭力挤出的温柔笑脸读出什么,吃得半饱之后,眼睛笑得像两弯月牙。
湘湘却是连筷子也举不起,抱着碗发了半天呆,大家都没什么胃口,小满顺手给她夹了点她平时很喜欢吃的肚丝,湘湘稀里糊涂吃了下去,脑海中没来由地闪过某个拼命要遗忘的画面,顿时胃里翻江倒海,捂着嘴狂奔而去。
奶奶把筷子啪地放下来,冷冷道:“什么毛病,逞什么能,浪费粮食!”
湘水追了出去,见她吐得满脸扭曲,泪痕遍布,心头一阵发紧,倒了一大杯水送到她手边。她漱漱口,又洗洗脸,拿着毛巾发呆,脑子里又闪过炮声隆隆,血肉横飞的场面。
湘水嗫嚅道:“湘湘,去休息吧。”
湘湘目光飘忽地回头,也不答话,喝了一口水,继续吐得撕心裂肺……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钟再次敲响,她终于失去呕吐的力气,靠着梧桐树硬撑着站稳,把湘水递过来的芝麻豆子茶一饮而尽,这才发现大家都出来了,脸上皆是水光闪闪。
她用力挤出笑脸,断断续续道:“不要担心,我真的不怕了,没什么可怕的。我想通了,像湘泉哥哥那样能上战场杀鬼子,死了也值得,老老实实在家等,说不定会有飞来横祸,结局既然没有不同,那就跟他们拼了,让日本鬼子知道,我们中国人是打不垮的!”
她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用了全身力气,小满一步步走过去,轻轻和她碰额头。她扶着他的手臂,终于找到支撑,瘫软在他怀里。他也没有拆穿她坚强面具的打算,和她紧紧相拥,紧握拳头,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总有一天会把他们赶出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