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雪纷飞,从民国三十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一直下到三十日,天地换了新颜,整个长沙看不到焦黑的断壁颓垣和枯树野草,全成了一片茫茫的白。
除了士兵,街上难得见到人,也辨不出哪里是街道,哪里是住房,城东城南城北三个指挥部和岳麓山上算是长沙最热闹的地方,不时可以看到士兵跑来跑去,都带着大战在即才有的紧迫之色。
大雪也掩盖了所有气味,将整个世界还原成淡淡的腥甜,那是鲜血的味道,自二十四号开战以来,整个长沙城就弥漫着这个味道,从最初的雨加雪到这三天茫茫的大雪,仿佛都是带着血腥味从天而降,使得百姓愈发惊惶。
因为经验不足,湘湘并没有派上前线,在长沙城南的战地医院任职。虽然离家还算近,源源不断的伤兵从前线运下来,她哪里有时间休息,累了就在休息室囫囵打个盹,才几天工夫就憔悴下来。
这一次前线下来的大多是20军的士兵,20军是川军,装备最差,一人只有一身夹衣,平时还能扛过去,偏偏赶上这种恶劣天气,前线不能烤火,一个个冻得死去活来,除了战斗负伤的,大多就是冻伤,许多人要截肢,战地医院条件差,截肢能活下来的也只能完全靠运气。
奶奶放心不下孙女,顶风冒雪来过一次,那天刚好一个十七八岁的川娃子抬下来,因为久久趴在战壕里,两条腿失去知觉,而左腿完全青紫,必须马上截肢。
奶奶等不到人,老着脸皮求人带她进去,结果老远就听到那娃儿的惨叫,而后湘湘端着盆子出来,神情有些恍惚,竟没有认出她来。奶奶掉头就走,从此再没来过,再不嚷着要湘湘回家。回去后,她一边骂老天不长眼,一边夸老天冻得好,最好冻死几个鬼子,每天一家家去敲邻居的门收集棉花,并把家里所有积存的棉花都取出来,拆了最结实的土布衣服,叫上胡刘氏和秀秀一起做棉衣棉裤,再要小满送到湘湘的医院。
在小满眼里,湘湘穿着臃肿的棉衣,外面罩个护士服,端个托盘走来走去处理伤员,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一直不肯相信,那老是黏着他的娇滴滴小姑娘成了独当一面的护士,做起事来恍若变了一个人,沉稳大气,端庄大方,当然,还有说不出来的美丽——他家的湘湘不美谁美!
小满带着几分骄傲削尖了脑袋要加入,用肉丸子腊肉等等贿赂了红十字会的某位负责人,成了一名光荣的担架队员。有他八面玲珑的功夫,没几天就和这些医生护士和伤兵打成一片,当然,他的目的也达到了,人人都知道他和湘湘是双胞胎,对两人另眼相待。
湘湘拿这个好出风头的家伙一点办法也没有,见他能真正帮点忙,也就听之任之。小满一入人堆简直像装了机关,根本不知道累,成日里插科打诨,让沉闷的医院笑声不断。
小满觉得四川话里“湘湘”的发音好听,竟然也跟着一起叫,把“湘湘”两字叫得悠扬婉转,他一叫大家都起哄,湘湘气得直冒烟,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小满最喜欢跟老兵交朋友,听他们讲打仗的经历,收集不少情报后,俨然比顾清明这个参谋还要厉害,讲起打仗来头头是道。顾清明有天深夜偶尔来看过一次,被他叽叽嘎嘎缠了一阵,气得拂袖而去,湘湘追出来没见到人,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把小满打得满地爬,不过从此她得了个“恶婆娘”之名,无人敢惹。
出乎意料,一贯懒得出奇的小满这一次坚持下来,而且干劲越来越足,抬担架跑得最快,累了缩在哪个满身污血泥水的兄弟身边就开始呼噜,渴了抓起雪就往口里塞,热水都省着给伤病员,若不是这家伙还是整日嬉皮笑脸,湘湘哪里肯相信这是自己那娇生惯养的兄弟。
左腿截肢那川娃子这两天情况不太妙,湘湘多长个心眼,得闲就去看看。跟其他闹闹嚷嚷的兵不同,小兵知道她们很忙,非常乖巧,痛起来也不出声,不过小兵最喜欢跟她聊天,说她像自己的姐姐,他姐姐嫁人嫁得早,上次家里来信说已经生了娃娃,是他姐夫家三代单传的独苗苗,金贵得很,他一直惦记着早些回去看看,给娃娃取个小名,以后好养活。
已经半夜了,小兵似乎有些犯困,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说,湘湘哪里有这么多时间,眼看聊不下去,只得将正在迷糊的小满拎过来,小满跟抽了筋的蛇,就势软在小兵身边,撑着脑袋傻笑。
小兵还当他在听,立刻来了精神,得意洋洋道:“小满哥,我老家有诸葛亮的纪念堂,我姐姐带我去过,私塾老师也带我去过,要我们在那里背《出师表》……”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小满随口接下来,不过统共就记得这么一句,摸摸自己滚烫的脑门,朝他扯扯嘴角,昏沉睡去。
小兵反反复复念着这一句,带着两行清泪,慢慢闭上眼睛。
旁边一个兄弟见两人情形不对,连忙叫湘湘过来,看到小满通红的脸,湘湘这才明白他刚才迷蒙的眼神从何而来,急得跳脚,连忙叫人把他拖到休息室治疗。还好有个熟练的护士接手,她松了口气,出来看那小兵的情况,发现大家神色有异,立刻醒悟过来,眼前一阵眩晕,探视确认之后,召人将小兵抬走,即使这些天见惯这些场面,语气仍有几分哽咽,见大家都定定看着自己,只得收敛心神,迅速着手消毒,防止交叉感染。
前方正在激战,伤兵陆陆续续送进来,没有一个能看清楚身上军装的颜色,除了血就是泥水,惨不忍睹。终于熬到温暖的房间,许多伤员精疲力竭,一睡不醒,发现这个问题,湘湘叫上一批伤势较轻的士兵,一个个去拍他们肩膀,让大家接受诊治再休息,即使如此,仍有许多人歪过去就起不来了。
湘湘一边张罗东西,一边强打精神和他们说笑,提到战况,他们才算来了劲,原来鬼子已经打到了汨罗江北岸,连日风雪,河水不断上涨,水流湍急,对抵抗鬼子进攻来说虽然是好事,对迎敌的37军和99军将士来说也是一场灾难,将士们在泥水里摸爬滚打,浑身湿透,加上饮食不定,有的竟生生冻到晕厥倒毙,没有死在炮火中,反被恶劣天气夺去性命。
随着战事推进,伤病员早就人满为患,医生护士一个个累得人仰马翻,有两位老医生坚持不住,连做几天手术后当场昏厥,医院更缺人手,老院长到处申请支援,吼得嗓子都哑了。深夜,支援的人手终于到来,这次是一批受过战地救护培训的女学生,显然大家都已见惯这种场面,处变不惊,迅速治疗轻伤伤员,重伤者则排队手术。
这时,湘湘才找到机会去看小满,情况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乐观,双胞胎在娘肚子也有较量,小满生下来比她个头大,健康得多,她一路病恹恹地长大,做了女人后反倒精神了,而他不然就不生病,一病都是大病。
听说小满高烧不退,大伙儿都急了,连那些老伤病员也撑着不睡觉,时不时来打听消息。湘湘的事情大家都接手过去,让她守在小满身边,她一遍遍用酒精擦拭他的身体,看着他滚烫的脸,积压多日的恐慌如潮水般袭来,欲哭无泪。
大雪渐渐停了,外面透进熹微的光,从窗户一眼望过去,天地仿佛纯净无暇,而高高低低的,不正是纪念死者的雕塑,沉默而凄怆。时隔多日,她第一次觉得累,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想到小满所说的,她死了,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她也想到了最坏的结局,他死了,她要怎么办,奶奶父母他们要怎么办。
小满是独子,是全家的宝,第一个受不了的肯定是妈妈。虽然大家一直没说,从妈妈苍白的脸色和家里浓浓的中药味道,她已经得出不好的消息,养活五个孩子不容易,妈妈为了赶活身子早就熬坏了,还有奶奶,小满出了事,老人家哪里活得下去。
她已经不敢想象,思绪却由不得她,撒出去就无法收回。她突然想起,这些四川小兵其实跟小满差不多年纪,死在他乡,他们的姐妹和父母爷爷奶奶怎么办,他们也是家里的宝啊!
不止是中国的士兵,日本人也是人,都有父母姐妹,这些青年一批批死在异国他乡,他们的父母姐妹要怎么办?
而且,同样是人,同样是血肉之躯,他们为什么会把中国人当成牲畜屠宰,连没有读过书的乡下老人都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知道不要作孽,他们的文明和中华民族同源同根,为什么他们就不知道,非要用枪炮打开中国的大门,挥舞屠刀,大开杀戒!
迷迷茫茫间,她仿佛又回到几年前,那时她不懂这场战争,一心想逃,事到如今,她还是没有明白这场战争,还是有逃跑的冲动。
那不是对死亡的畏惧,进护校学习以来,她根本就是在死人堆里打滚,一路跌跌撞撞撑到如今,老师说过,人都有一死,死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人,还有不可预知的未来。
一瓶酒精用完,她还恍若未觉,拼命想倒出什么。小满仍然满身滚烫,呼吸接近虚无,她定定看着,愈发觉得他的样子真好看,跟看她自己一样,看了十多年,每次都觉新鲜,她的人生原本和他连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连痛苦也毫无二致。
他沉睡的模样更好看,眉头舒展,嘴角上扬,还是天塌下来也不怕,标准的长沙男人。只是,这一次他睡得真沉,如同再不会醒,跟那么多四川小兵一样。
她停止无谓的努力,抱着空空的瓶子,泪珠终于断线般落下来。
老院长不知何时推门进来,在门口看了一气,见她丝毫没有反应,轻叹一声,去自己房间打了个电话,抖擞精神出来指挥,让坚守几天的医生和护士轮班休息。有个年轻护士看到人手不足,不想离开,老院长眼睛一瞪,低喝道:“劳逸结合懂不懂,都累趴下谁做事!”
“是嘛是嘛,不漂亮了哪个喜欢嘛!”两个川军老兵担心小满,一直守在外头,见状也来凑热闹,“以前大家的脸蛋是花骨朵,现在都成腌菜了!”
老院长哭笑不得,那年轻护士满脸通红,剜了他们两眼,引得两人嬉笑连连。年轻护士端着托盘还在犹豫,女学生的负责人上前一步接过托盘,闷声不吭进了病房。
负责人是个中年护士,据说男人刚牺牲不久,把襁褓中的孩子送到乡下就带着女学生前来支援。她虽然满脸惨白,目光却不见丝毫怯弱之色,背脊永远□□,让人信心倍增。年轻护士目送她的背影远走,红着眼眶进了休息室,顾不上看小满和湘湘一眼,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听到外面抑扬顿挫的呼唤,湘湘终于回过神来,随口应了一声,又开始为他擦腋窝,一边探视他的脉搏呼吸等情况。突然,休息室的门被人踢开,她还没反应过来,脑袋就吃了一记,顿时耳朵嗡嗡作响,还没起身,眼前就是一片昏天暗地。
她残存的意识里,一只恐怖的大手将她拎起来拖出休息室,遭遇同样命运的还有小满。在川音的怒骂声中,两人被人拖出医院,用被子包在一起,囫囵塞进车里,风驰电掣而去。
“这两个小化生子,一天到头就会添乱!”听到薛君山熟悉的骂声,湘湘终于清醒了几分,下一秒已经看到奶奶焦急的脸,所有委屈担忧涌上心头,咬着唇低低呜咽。
秀秀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二话不说,将小满径直背进小满住的厢房,湘君也将湘湘背了进去,脱下鞋子并头放在床上。
厢房里灯火通明,奶奶拿出一包银针,将他翻过身,颤巍巍地找出三棱针,在大椎穴上点刺,过后再拔罐放血,再在少商等处刺出血。胡刘氏则不停地为湘湘按摩肩背胸口等处,不多会,湘湘抽噎声停了,头往妈妈怀里一歪,立刻昏睡过去。
婆媳两人配合得十分默契,秀秀在一旁眼巴巴看着,不敢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奶奶有意让她学习,让她挑亮灯过来看穴位。
秀秀一一记下,奶奶淡淡道:“以后这些事情就是你的,小满平时没有小病小痛,只是烧起来就是三四天,你看紧点,不要让他烧坏了脑子。”
记忆中,小满确实大病过两场,秀秀放下心来,转头看看湘湘,用蚊蚋般的声音道:“妈,小姐姐这是怎么啦?”
奶奶冷哼一声,“也不掂掂自己什么斤两,在家里酱油瓶子倒了也不会扶,出去逞什么强。她才学了点皮毛而已,那么多人,救得过来么,现在倒好,没指望她救人,到最后还要别人救,她姐夫说的没错,两个小化生子就会添乱!”
秀秀亲眼见过湘湘做事,很佩服她的尽职尽责,有心反驳又不好接口,撇开脸不说话。奶奶瞪她一眼,冷冷道:“你别凑热闹,以后看住小满,把家里的事情做好就行,我可不想给你们几个收尸!”
胡刘氏强笑道:“怎么能这么说呢,鬼子已经打过来了,孩子们出力是应该的,他们都跑得动,总不能坐在家里等死吧。”
看到湘君和秀秀猛点头,奶奶察觉势单力孤,满腹的恶言出不了口,一心一意继续对付小满。湘君接过煤油灯,秀秀赶紧去烧水,说实话,闻到两人身上的医院味道,她胃里上下翻腾,已经一分钟也忍不下去了。
门突然被人撞得砰砰响,在客厅守着的薛长庭拄着拐杖去开门,手还没搭上门闩,就听到胡长宁的怒骂,“你们是去帮什么倒忙啊,快点开门,老子要打死你们!”
薛长庭摇摇头,一边开门一边慢悠悠道:“不用你打,他们还真的快死了!”
胡长宁一个踉跄扑进来,根本来不及看他,跌跌爬爬往最亮堂的厢房冲去,惶恐不安道:“孩子啊,你们怎么啦,别吓我啊……”
“没死!吵什么!”奶奶一声断喝将胡长宁的声音拦腰截断,胡长宁定下心神,颇有几分赧然,打打身上的雪,轻手轻脚走进来,压低声音道:“是老毛病犯了吧,吓死我了!”
“什么老毛病,是累过头了!”奶奶干笑一声,“你也是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还是毛毛躁躁的,要是我死了,小满送回来不也是死路一条!”
“怎么会,怎么会,您老人家长命百岁……”胡长宁稀里糊涂应着,头也不敢抬,到底还是担心两个孩子,硬着头皮凑到床边看,见两人这个凄惨模样,一阵烈火烧心,恨不得赶走这些“闲杂人等”,像双胞胎小时候那般,一手抱着一个,柔声安抚。
时间仿佛定在一片冰寒里,胡长宁有心缓和气氛,扯了扯嘴角,强笑道:“这两个,从小病痛都要一块发作,一个倒下去另一个准跑不了,双胞胎之间的关系还真是神奇。”
无人回应,胡长宁干笑两声,顿时失去全身力气,一屁股坐在床榻上,捧着脑袋闷闷道:“刚刚听小女婿说,君山被上头骂得很惨,敌人已经开始行动,他竟然擅离职守,从金盆岭的阵地跑去战地医院,虽然花的时间不多,打完仗,处分一定少不了。”
湘君柔声道:“爸爸,是我让他把人带回来的,反正家里近,小满的病奶奶最有经验,医院药品金贵,不要白白浪费。而且那里伤病员太多,死的人也多,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他们也该休息一下了。”
“打完仗我跟会小顾说清楚!”奶奶愤愤不平道,“你别听风就是雨,他不是我们胡家的人,自然不会跟我们一条心,不管立功还是受处分,对我们来说都是人命大过天,特别是我家几个孩子的命!我清楚得很,他正是求表现的时候,怕我们拖后腿,打完仗我一定会告诉他,升官发财可以,不要拿我孙子的命开玩笑!”
胡长宁赔笑道:“妈,您千万别误会,小顾没这么说,就让我回来看看情况,他也是担心自己妻子啊!”
“我的眼睛没瞎!”奶奶冷冷丢下一句,再也懒得理他们,抱着小满开始不停念叨,“乖孙啊,快醒来哦,快点好啊……”
敌人比胡家上下想象的到得还要快,仿佛一个眨眼的工夫,敌人已经逼近长沙,从元旦上午8点,开始向长沙城防发起猛攻。枪炮声里,整个长沙顿时被硝烟吞没,即使风停雪住,天空晴朗,那种置身炼狱般的恐怖气氛还是迅速席卷全城。
然而,不管外面如何,胡家自始至终一片安静平和,薛长庭抛弃了伴随多日的火盆,把棋盘搬到梧桐树下,仍然左右手捉对厮杀,下到得意处笑声震天。闲来无事,他的烟抽得更凶,满院子都是烟雾袅绕,连一贯对他不吭声的奶奶也嘟哝了两句,因为胡刘氏前几天照顾湘湘也受了寒,咳嗽得厉害,有他在只能躲在自己房间歇息。
有了家人的悉心照看和娭奶奶的人参鸡汤,湘湘第二天就活蹦乱跳地赶去医院做事,临走还不忘把秀秀做的糯米粑粑搜刮一空,拿去犒劳伤病员。
小满就没有那么幸运,跟往常一样,一连烧了三天才清醒过来,潮红褪去后,整张脸惨白如纸。城中炮声隆隆,他一颗心犹如坐上秋千,忽悠悠地怎么也下不来,奶奶端了一碗肉羹过来,他吃饱喝足,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趁奶奶去了后院,迅速挪到胡长宁身边,悄声道:“爸爸,我好了,我去看看情况好不好?”
湘君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他身后,手里抱着大捆白布,胡长宁略微扫了一眼白布,只觉阳光太刺眼,眼睛涩涩地疼,朝两人做个手势,压低声音道:“早点回,不要让你奶奶担心!”
小满如蒙大赦,抢过白布抱在怀里,风驰电掣而去。
薛长庭但笑不语,用力抽了两口烟,还没吐出来,两人连同秀秀已经不见踪影。虚掩的大门在剧烈摇晃,薛长庭和胡长宁都看得有些失神,良久,薛长庭幽幽道:“亲家,你养出了几个好孩子啊。”
“有什么好不好的,要是他们一直不懂事还省心了。”胡长宁过去关上门,回来时脚步竟有些蹒跚,薛长庭一口烟喷出去,慢慢转向南方的天空,笑得无比诡异。胡长宁瞥了他一眼,只觉满心凄惶,背脊发寒,一刻也待不下去,正好听到胡刘氏的咳嗽声,连忙倒了一杯热水送上楼。
湘君三人自然是径直找有湘湘在的地方,此时此刻,炮声听来反倒给人安全感,因为悬于头上的刀已经落下来,好歹就拼这么一回,不用镇日提心吊胆。
战事一天比一天激烈,城里设的四个医院全部人满为患,医院住不下,加上人手奇缺,伤病员一直排到路口,最后连担架和棉被也没有,只能找些门板应付,或者让他们在冰冷的地上躺着,这样一来,许多重伤员根本撑不到医护人员来就静静地死去,死者和生者混杂,让医护人员更加手忙脚乱。
到了这个时候,长沙姑娘媳妇的不怕事表现得淋漓尽致,四处硝烟浓浓,许多人跟湘君一样带着白布前来,蒙住一个个没有呼吸的将士脸孔,给死者尊严,再一个个抬走,来不及埋葬,就暂时堆放在一处,回头帮忙抢救生者。
小满仍然负责抬担架,累出一身汗后,精神倒是好了许多,又开始跟几个川军士兵闹腾,苦中作乐。
雪过天晴,银装素裹的岳麓山和滔滔湘江相互辉映,美得惊人,顾清明领了任务,一路急匆匆来到爱晚亭,望远镜还没举起,竟在炮声中露出一丝笑容。
确实,面对如此美景,哪个不是心旷神怡,连薛岳百忙之中也要出来走上几步呢。
他从小随同父亲走遍大江南北,直到驻扎长沙才有心安的感觉,不仅仅是因为成为了长沙女婿,还为这触目所及的壮美景色。
这种心安说出来其实很不可思议,敌人就在不远处虎视眈眈,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他甚至可以设想到结局,他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是父亲不能,在敌人打过来之前,父亲一定会施压弄走他,这次要不是快刀斩乱麻把终身大事定下来,让自己的命运和长沙捆在一起,只怕现在他早已被逼回重庆,成为富贵闲人。
家有一老父,他就成了上了紧箍咒的孙猴子,在那强大的干扰下痛苦不堪,这次亦然,父亲对湘湘颇为不满,若不是自己的坚持和生对漂亮双胞胎的强烈执念,只怕早就为他把妻子找好了送到长沙。
北风扑面,他揉揉酸涩的眼睛,拿起望远镜远眺战场,那方原本晴朗的天空早已黯淡无光,即使隔着湘江,隆隆枪炮犹如响在耳际,震耳欲聋。而战区独立炮兵旅正驻扎在岳麓山,支援长沙守军的作战,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连岳麓山漫山遍野的大雪消融也无法减弱半分。
看了一会,视线渐渐有些模糊,他放下望远镜,抓起一把雪狠狠擦在脸上,脸干净了,人也精神了一些,他下意识回头看看司令部指挥所的方向,摇头苦笑。
赵子立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在他肩膀狠狠拍了一记,一改连日来的阴沉,黑黢黢的脸上有一丝戏谑之色,“别担心你家的漂亮夫人,南边是方先觉在守,肯定丢不了!”他顿了顿,悄声道:“据可靠情报,日军弹药不足,这场仗打不了多久了!”
顾清明惊喜交加,拉着他就往指挥所跑,赵子立笑眯眯道:“别着急,司令已经安排好了,别忘了,截他们补给线我们最有经验,前两次都起了重大作用。话说回来,你还是别小看了游击战术,关键时刻,那些熟悉地形的家伙就是比正规军强!”
“我哪里敢小瞧,上次不就是他们帮了大忙!”想起过去的奇谈怪论,顾清明颇有些尴尬,赵子立也不多说,笑道:“我还一直没问呢,做长沙女婿的感觉如何?”
顾清明脚步一顿,回头指着硝烟弥漫的长沙城,以前所未有的郑重道:“以前在各地跑来跑去,没有什么归属感,现在我的家就在那里,保卫长沙的心情更加急切,你明白吗?”
赵子立也抓了一把雪狠狠抹脸,仰头哈哈大笑。
暂时的放松并不代表战场形势的立刻扭转,回到指挥部已是下午一点,赵子立扔下他去找薛岳,让顾清明径自回来。
作战室内,几个作战参谋齐聚一堂,皆是神色冷峻。顾清明刚刚得到好消息,尚有一丝兴奋,率先开头说了一下刚刚看到的情况,末了笑着加了一句,“李军长把所有军用民用船只撤走,其实大可不必,有了方师长等人,还不到破釜沉舟的地步呢!”
无人回应,大家目光都直直盯在作战地图上,犹如他是局外人。
因为重庆方面有人“关照”,一直以来,大家对他的态度都有些不冷不热,连薛岳等上峰也是惹不起躲得起,后来他做了长沙女婿,加上尽心尽力做事,这种情况才算好了一些,如今像这般刻意的闪避,倒是好久未见。
他很快想到了缘由,前两天薛君山又犯了事,方先觉一状告到他这里,一点情面也不给,把他骂得半死。方先觉治军严格是出了名的,算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收了那土匪一样的薛君山,犯了事他自然脱不了干系。
想起胡家那些蛮不讲理的老老少少,他不禁有些头疼,护犊子的他见得多,像胡家护得那么厉害的还是闻所未闻,那真是一点亏也吃不得,住进他们家,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麻烦事等着他呢!
他没来由地灰心,往凳子上一坐,电话催命般响起,一人接了,轻轻应了两声,将电话拿到他手边。
他颇有些惊奇,很快又转为郁闷,作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参谋,打过来找他的几乎没有,有也是胡家又出了什么状况,他接过来一听,果不其然,不是方先觉是哪个!
情况紧急,方先觉没一句多话,用嘶哑的声音道:“小顾,2营的官兵大多数阵亡,派兵增援已经晚了,金盆岭守不住,战况将十分危急,刚刚我下令炸了整个阵地,对不起,这场仗打完,我自去向胡家奶奶请罪!”
“你炸了金盆岭跟我说什么对不起!”话没说完,对方已经火急火燎挂了,他还在发呆,一个参谋将话筒接过去放好,用力拍拍他肩膀,埋头继续看地图,一边研究讨论。
“完了!”从头到尾,他只说了这两个字,一巴掌打在额头上,打得眼睛都红起来,众人目不转睛看着他,满面肃然,沉默不语。
他迅速镇定心神,霍然而起,加入他们的行列,饭菜送来也没动一口。
对秀秀来说,外面的事,包括战争和政局变化,都离自己非常遥远,能不打听就不打听,要不是哥哥和姐姐拖着,她丝毫不会想到出来帮忙,从父母到湘泉和湘水,她小小年纪看够了死亡,她也害怕。
用白布盖了几个战士僵硬的尸体,她头晕目眩,腿肚子打颤,竟是一步也迈不动了。好在一位不相识的姐姐解救了她,让她跟着去家里拿白布,于是,持续很久的晕眩之中,她得到一个坏消息。
秀秀不知道如何告别好心的姐姐,也不知道如何回来,走到家时日头已经开始偏斜,薛长庭正在打盹,头一点一点,嘴角挂着口水,十分好笑。
秀秀笑不出来,慢慢走到他脚边蹲下,声音轻得如同自言自语,“亲家伯伯,要是姐夫阵亡了怎么办?”
薛长庭不再点头,微微睁开眼睛,慢腾腾起身,昂首向天诡异地笑了笑,竟不理会她,负手踱进自己房间。
看着他佝偻的背影,秀秀哭都哭不出来,她本不是一个有主意的人,遇到这种事更是神思恍惚,只觉每个人的脸都在脑海里绕,既舍不得看到姐夫破碎的尸身,更舍不得让这个家毁了。
奶奶笑眯眯地走回来,用细细的麻绳拎着一块肉,看到秀秀,高高举着肉向她炫耀,笑得满脸皱纹成了花。
秀秀最怕见的就是她,奶奶疼男孩,对孙子孙女婿好得让她妒忌,要知道薛君山没了那还了得。来不及对她在战争中神奇的觅食本事表示赞叹,秀秀挤出一丝笑脸,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
刚一转身,奶奶笑容立刻僵在脸上,手慢慢放下来,压低声音道:“秀秀,出了什么事?”
秀秀浑身一震,犹如中了定身咒,恨不得缩成小小的一团。
啪地一声,肉掉了下来,奶奶扶着门慢慢瘫坐在地。秀秀飞奔过去,又不敢惊动别人,咬着唇颤声道:“我也不能确定……应该是大姐夫……您别着急……节哀啊……”
奶奶眼睛一瞪,突然扣住她的手腕,五指如箍,几乎一根根掐进她肉里,秀秀疼得冷汗直冒,连连倒吸凉气。奶奶将她迅速往外推,压低了声音嘶吼,“把你大姐叫回来,把你哥叫回来,把小满叫回来,把湘湘叫回来,还有小顾,都叫回来,都叫回来……”
在她语无伦次的凄厉余音里,秀秀撒腿就跑,却也不知道先去哪里,先叫谁,一直跑到脚步虚软,猛地扑倒在地,呆呆看着杳无人迹的大街和破败不堪的城市,不禁悲从心起,嚎啕痛哭。
最后,她还是去了医院,只跟湘君说奶奶找人回家。幸好湘君并没有奶奶的眼睛那么毒,根本没看出来她已经有点语无伦次。湘君目光飘忽一阵,嘴角弯了弯又垂下来,忽而再次弯了弯,伴随着干涩刺耳的笑声,摸摸她鸡窝一般的头发,拉着她慢慢往家里走,越走脸色越白。
磨磨蹭蹭回到家,天色已有些阴沉,奶奶竟然把案板搬到院子里,剁得惊天动地,那一点点肉剁得粉碎,连肉色都看不出来。胡长宁目光如同粘在棋盘上,手里攥着一枚棋子,攥得骨节发青。
看到两人,奶奶横眉怒目道,“养你们有什么用,每天都叫我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家照顾你们,我现在还能动,要是做不了怎么办,难道你们想饿死我老人家!”
配上剁肉声,奶奶的威吓着实让人胆战心惊,两人僵在当场,秀秀想去接手,胡长宁突然手一松,棋子骨碌碌滚过来,秀秀连忙捡起来送过去,胡长宁和和气气道:“仗要打,日子还是要过的,湘君,奶奶确实身体不行了,你妈妈更吃不消,以后你来当家吧,等下我就把家里的底交给你,你好好计划,不要怠慢了几位老人家。还有,等打完仗把平安接回来,你好好管教,不要让他在乡里玩野了。”
奶奶顺势把菜刀往案板上一砍,气咻咻道:“养你这个儿子真是没用,糊涂一世,到现在才想起要让小辈接手,也不想想你妈有多累,以后我凡事不管,伙食不好都找你大女儿算账!”
说完,她掉头就走,一边把心爱的围裙脱下来,找不到地方放,竟就势砸到地上,将自己房间的门关得震天响。
秀秀把刀拔出来,闷头剁肉,湘君迟疑半晌,慢慢抬头,目光一一扫过这栋大屋,笑得无比虚幻,让人心底发毛,胡长宁的手又不自禁地颤抖,只得藏在袖中,用力握紧拳头。
湘君看了一气,拖曳着脚步走向薛长庭的房间,胡长宁开口叫住她,强自镇定心神,用最平淡的语气道:“湘君,你跟亲家公讲一下,以后不要把饭菜拿到房间里吃,还把房门关那么死,都是一家人,没必要这么见外。”
湘君轻轻应了一声,敲了敲门,没听到任何回应,还当自己敲门声太轻,用力捶了一记,门应声开了,薛长庭穿得齐齐整整躺在床上,看起来睡得很沉,而床榻上放着许多大碗,全都堆得满满的。
艰难的守卫战打了两昼一夜,开始还不时从伤兵口里传来守某个阵地的某个营全营覆没,又或者伤亡太多,新兵当班长,其他的普遍升官的消息,随着伤员越来越多,枪炮声越来越急,这些消息渐渐绝了踪迹。医院一天比一天安静,医护人员连同来支援的女学生和年轻市民全都疲于奔命,连最爱闹的川军老兵也成了封了嘴的葫芦,以奇特的肃然神情在脑海里捕捉枪炮声的位置,对于战事绝口不提。
根本不用说大家也明白,前线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候,敌人一路打过来,虽然消耗甚多,却一直保持猛烈攻势,上头还有飞机助战,大有闪电攻下长沙之势。而守城的预10师乃至第10军伤亡惨重,肯定抵挡不住,一旦前线崩溃,从以往日军的经历,抵抗越强报复越重,长沙城中的老少只怕难以幸免,要知道这次打长沙的日军第6师团是有名的屠夫,个个身上都背着好些中国老百姓的性命。
战线一步步推进,大家都心急如焚,许多好得差不多的伤病员径直去找队伍,要求收容整编,重回战场,不愿坐以待毙。
傍晚,又一批死者被抬走,重伤员送进医院诊治,而轻伤员歪歪倒倒坐在街边台阶上,刚来的全都是满身血污和泥水,除了血红的眼睛,根本看不清脸。
除了伤病员的□□和隆隆枪炮声,那么多人在场,竟然一片岑寂,所有人都一个表情,咬着牙憋着泪水,有个不懂事的孩子吓哭了,只呜咽两声就被大人喝止带走。
女学生毕竟经验不足,单凭能否说话或者伤口外观来判定重伤轻伤,抬进去的两个重伤员还没捱到手术台就落了气,两位来支援的美国医生懊悔不已,决定亲自排查一遍,领着那位最有经验的中年护士,顺便抓上了能说英文的湘湘。
这个四人组合迅速成为街上的焦点,气氛活跃起来,伤兵们都抓起雪擦擦脸,围拢来看病,嬉笑着对外国人和护士的样貌评头品足,美国医生似乎早就习惯被人当猴看,带着疲累的微笑一个个处理伤员。
看到身边有人被蒙上白布抬走,一个小兵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来,咬着唇不敢哭出声。湘湘还当他疼得厉害,赶紧为他处理肩膀上的伤,轻声道:“别哭,这只是皮肉伤,很快就好了。”
她的声音沙哑,小兵听来却如天籁,抽抽搭搭道:“我表哥阵亡了,我舅就这么一个独苗啊,他媳妇是刚娶的,是我们村里最好看……”一个三十来岁的断臂老兵狠狠敲了他一记,把他后面的话打了回去。
一会,天已经全黑了,有人出来替班,美国医生带着两人去吃饭。湘湘搜寻一圈,没有看到经常来帮忙的湘君,没来由有些发慌,很想回去看看,饥肠辘辘地在路口站了一气,还是转头回来,毕竟医院是最缺人手的时候,不能莽撞行事。
还没走回医院,小满凄厉的喊声从身后遥遥传来,“湘湘,姐夫阵亡了!”
湘湘一个趔趄,一头栽倒在地,两个伤兵连忙将她扶起来,正色道:“护士姑娘,节哀!”
两人刚松手,她仿佛是想逃避什么,匆忙向前走了几步,又软软跪了下去,正跪在刚刚打人的老兵面前,老兵将她一把拎起来,厉声道:“起来!还不是倒下的时候!”
从知道消息到现在,小满脑子一直处于迷茫状态,还当她受了欺负,扑上来就想动拳头,老兵随手一拨就将他打倒在地,冷冷道:“有种怎么不去打鬼子!”
湘湘回过神来,将小满扶起来,一个字都不想问,将他一个劲往那头推,哑着嗓子道:“快回去看住姐姐,她要是出了事我饶不了你!”
犹如被人一锤子打在头顶,小满只觉满头金星,闷头就往家里跑,跑出两步,他又冲回来,将一把糖果塞到她口袋,哭丧着脸道:“你好好的,不要有事!”
不等她回答,他又跑开了,留下带着呜咽的凄厉嘶吼,“日本鬼子,给老子滚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