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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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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长沙大火之后,又屡次经历战火,等于在疮口捅上一刀,真正惨不忍睹。市民无力也无心重建,便就地取材,或者把废墟简单修缮居住,或者搭起简陋的棚屋,聊以存身立命。
  民国三十四年元月一号清晨,长沙仍然一如既往地宁静,女人们纷纷出门,不顾刺骨的寒冷,在街边打水洗衣服,压低声音交换各自的最新消息,这无望的时刻,自然只有大大小小的胜利才能让大家添上些许笑容。
  八角亭在几年前的大火里毁得十分严重,除了几个铺子勉力修缮维持,棚屋已连成了片,一片惨淡光景。听到外面的吵闹,小满从一个低矮的小棚屋里探出头来,不知嘟哝了句什么,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鼻涕眼泪横流。蹲在外面炉子前煮饭的毛毛撇撇嘴,从烟摊里翻出一支“岳麓”,就着火点燃随手塞进棚屋。
  “这烟是乡下人抽的,我要抽‘曼丽’!”也许是外面太冷,小满缩头缩脑钻出来,冲他嘻嘻直笑。
  毛毛气不打一处来,从烟摊抓起几包砸了过去,小满咬牙切齿朝他挥了挥拳头,蔫头蔫脑坐下来抽了两口,还是觉得抽起来没味道,准备掐灭扔掉,看他横眉怒目看着,赶紧将烟掐熄珍而重之收进一个梳妆盒里。
  正在毛毛的眼刀子下硬着头皮悠哉游哉洗漱,卖油饼的小姑娘气喘吁吁跑来,将两个热乎乎的油饼塞到他手里,羞红了脸叫了声“小满哥趁热吃”,又一溜烟跑没了影子。等他回过神来,油饼已经落到毛毛手里,只见小家伙一手拿着一个,以野兽撕咬猎物的架势左右开弓。
  小满哭笑不得,拍拍那单薄的肩膀,轻声道:“别生气啦,舅舅今天动手行不?”
  毛毛浑身一震,将两个油饼高高举起送到他嘴边,因为消瘦而显得愈发深幽的眼睛拼命地眨。
  小满扑哧笑出声来,大大地咬了两口,囫囵不清道:“你以为就你聪明,就你着急,秀秀是我胡小满的媳妇呢!”
  毛毛眼睛立刻红了,咬着唇说不出话来,小满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吃得只剩下他拿的那小块,终于良心发现,握着他细细的手腕将油饼塞到他嘴里,哈哈大笑。
  毛毛拿这没个正经的舅舅一点办法也没有,一边吃一边掉泪,小满用力抱抱他,附耳道:“别跟着我啦,跟着苏铁吃香的喝辣的多好!”
  毛毛似乎感受到什么危险,张开双臂抱住他,小满嘴角勾了勾,却再也挤不出笑容,怅然轻叹道:“你应当知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说实话,我已经豁出去了,你跟着我,我很为难。”
  毛毛蹭干净脸,仰着头痴痴看着他,希望他能改变主意,然而,小满眉头一皱,近乎粗暴地将他拽开,他扑倒在地又抱住腿,似抱住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咬着唇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小满在心中长叹一声,回头厉声道:“薛平安,起来!”
  被他的气势吓到,毛毛不敢吱声,一边擦脸一边摇摇晃晃起身,低垂着头等他骂。
  “你道理懂得多,不用我多说了吧,等打跑了鬼子,记得来找我,给我带孩子!”
  毛毛习惯性地撇嘴,稀里糊涂点点头,不敢再纠缠,等他抬起头来,小满已经不见踪影,而烟摊里的好烟全被他搜刮走了。
  毛毛提着行李卷来到苏铁的住处时,苏铁刚刚回来,显然忙了一晚上,眼中血丝遍布,脸色苍白。见到他那可怜兮兮的模样,苏铁并没有一丝诧异,将行李卷接过去扔了,用力掐在他后颈将他推到面前,肃容道:“想不想学医?”
  他点点头,又迅速摇摇头,学医能济世救人,固然是他的理想,但现如今最大的问题不在济世救人,而在杀敌报仇。在长沙晃荡了这么久,他总有无所适从之感,一直痛恨自己为何不能快些长大。而苏铁一门心思让他读书,好不容易等到舅舅回来,舅舅又嫌弃他,一心将他踢给苏铁,实在令人沮丧。
  见他不吭声,苏铁也不催促,自顾自倒了杯冷茶喝了,双手抱胸站在窗口发了会呆,从衣箱里拿出一块极其普通的蓝花布包袱皮,随手扔在床上,转头按在他头上,将他的脸硬生生挪过来看那包袱皮,狡黠一笑,在他头顶拍了一记,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换上白大褂,戴上口罩,苏铁眼睛红得更加诡异,目光更加森冷,一起工作的护士似乎感觉出什么,纷纷避开他的目光,闷头做事。
  等待的时光变得无比漫长,所幸还是等来了。不出半小时,喧闹声在简陋的医院门口响起,几个鬼子兵将两个昏迷不醒的男子抬进医院,骂骂咧咧轰走闲杂人等。懂日语的老护士长看了看,一边召唤人准备手术,一边跟领头一人交涉,那人满脸不耐烦的样子,挥挥手让她赶快滚蛋。
  老护士长稍事准备,亲自来给苏铁打下手,其中那壮汉眼睛暴突,显然是在极度恐惧中死去,而昏迷那个还剩下一口气,若不抢救怕是来不及了,老护士长将那壮汉眼睛合上,压低声音道:“你等的就是他们?”
  苏铁浑身一震,恶狠狠看了她一眼,似乎马上就要扑上来杀人,老护士长毫不在意,将那人的嘴封上,抄起手术刀戳在那人手掌。
  那人身体颤了颤,终于醒转,看到一双血红的眼睛,眼珠子差点瞪掉下来。此时此刻,将他千刀万剐也难解苏铁心头之恨,只是时间紧迫,苏铁抄起手术刀,终于将无数个梦中才有的情景变成现实,将手术刀插在他心窝里,就势划开一道,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早该死了!”
  陈楚睁开眼睛,两行泪流了下来,以难以察觉的幅度挣了挣,很快歪了头不动了。苏铁将手术刀拔出,牙齿磨得嘎吱直响,准备多补上几刀,老护士长慌忙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推到一边准备自行处理,苏铁平静下来,将这个手术坚持做完,唤人报信。
  鬼子兵也没指望救活,叽里呱啦一阵,领头那人看了看尸体,见确实做过手术,在苏铁脸上冷冷扫了一眼,紧蹙眉头走了。
  “保重!”苏铁随即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医院,恍惚间似乎听到有人说话,斜眼看向老护士,却发现她正埋头做事,并没有说什么。
  日军占了长沙以来,汉奸走在街上经常被小孩子丢石头,或者被人围起来打,如此有计划的阻击倒是头一遭,鬼子兵颇为伤脑筋,维持会上下也有兔死狐悲之意,派出许多小队在街头巷尾搜查,苏铁冷眼看着这些人叫嚣,飞快地闪进租住的小屋。
  果然如他所料,聪明过人的毛毛已经打好包袱,甚至背在身上等候。两人打个照面,苏铁嘴角一勾,小家伙已经扑了上来,激动得浑身颤抖,满面泪痕。
  苏铁将他抱了起来,这才发现,不过几个月工夫,他已经成了一把骨头,在心里叹了又叹,将冰冷的手伸进他棉袄里,见他悄然抖了抖,丝毫没有推拒之意,胸口似堵了什么东西,涩涩道:“要不要跟我走?”
  报了仇,小满只会更加疯狂,毛毛别无选择,将他的脖子抱得更紧,脑海中掠过似曾相识的画面,他抱住一个香喷喷的阿姨,开始了有饭吃有衣穿有人关心的幸福生活。他不敢再想下去,将一行泪灌入苏铁的衣领。

  入夜,白塘村再度热闹起来,迎来了一批又一批客人。躲躲藏藏走了一天,毛毛已经在苏铁背上沉沉睡去,听到急促的狗吠,猛然惊醒,眼前赫然是熟悉到深入骨髓的画面,顿时呆若木鸡。
  苏铁将他放下来,在他头上狠狠拍了一记,毛毛终于清醒过来,嗫嚅道:“你不是要走?”
  苏铁这才明白他为何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哭笑不得,又有小小的得意,再聪明的人也有判断失误的时候,以后正好可以嘲笑他。
  “毛毛!”听到熟悉的叫声,薛平安来不及跟苏铁理论,拔腿就跑,和小伙伴秋宝抱作一团,一会哭一会笑,简直成了两个小疯子。苏铁越过两人,和迎面而来的小满紧紧拥了拥,一前一后朝山上走去,身后跟着两个小花脸。
  不过一年工夫,山间添了望不到头的坟墓,最大的一个合葬墓就在胡大爷的边上,一个巨大的墓碑上,密密麻麻刻着二十来个名字。
  薛平安满脸震惊,就着清朗的月光凑到近前一个个名字看去,硬生生憋住惊呼声,扑通跪了下来。
  “毛毛,男人流血不流泪!我们会找回来的!”秋宝大人一般拍拍他肩膀,在他身边跪下来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响头,一眼就看到自己毛毛的名字,自己倒忍不住了,抱着他哀哀低泣。
  一个温暖的怀抱将两人收入其中,薛平安看到那女子的面容,抱着她哇哇大哭,一遍遍
  叫着“小姨”。秀秀也不厌烦,将他一次次抱紧,一遍遍地应,水迹交错中,她那颧骨高耸的脸更显骇人。
  小满听不下去了,将两个小子拎了开来,哼哼唧唧道:“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你们哭个鬼!”
  秀秀猛地低下头,默不做声,小满要去拉她,被她悄然避过,哭丧着脸叫道:“爹爹奶奶,爸爸妈妈,姐姐姐夫,你们自己看看,秀秀不跟我拜堂,你们要跟我做主啊!”
  毛毛这才发觉两人都换上了红衣服,墓地周围的树上也扎了不少红绸带,确实是要成亲的架势,只是怎么看怎么令人恐慌,不由自主地拉了拉身边那朱沛的衣袖,朱沛摸摸他的头,仰着头看向天幕,从心底发出幽幽长叹。
  树林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一阵紧过一阵,胡小秋最先冒出头来,满面肃容,朝苏铁高高抱拳。苏铁并不作回应,慢慢走到胡长宁的墓前,直直跪了下去,喃喃低语。
  朱沛第二个冒出来,热热闹闹地打招呼,“小满,秀秀,恭喜恭喜!毛毛回来啦,真好真好!”
  村里的人乃至邻村的人一个个冒出来,墓地很快就站得满满当当,被救后一直沉默不语的秀秀突然扬起头来,朗声道:“小满,今天当着大家的面你说句实话,你真心想娶我么?”
  此话一出,互相问候的众人都安静下来,小满脸色一沉,一字一顿道:“秀秀,你难道忘了我走的时候说的话?”他像个真正欢天喜地的新郎,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你要忘了,我再说一遍也行。秀秀,嫁给我吧,以后我保证不搭理别的女人,一心一意对你好!”
  “小姨!”毛毛生怕事情有变,急吼吼道,“街上好多漂亮姑娘喜欢舅舅呢,卖油饼的姑娘天天送油饼给我们吃,我都吃腻了!”
  大家哄然大笑,终于有了喜庆的气氛,秀秀瞪他一眼,咬着牙冲小满高声道:“那好,我得说清楚一件事,陈楚那畜生没能近我的身,你信不信?”
  “信!”小满以从未有过的严肃语气道,“你活着,我热热闹闹娶你进门!你死了,我照样把你的牌位迎进胡家的祠堂!”
  迎着月光,秀秀再次仰起脸,让大家清清楚楚看到她脸上的笑容,只不过她脸上水光太过明亮,人们看不到欢喜,视线已经模糊。
  胡小秋一声令下,两个女人为她盖上红盖头,搀着她送到小满面前。小满无比郑重地牵住她的手,摸到满手深深浅浅的伤痕,心头一阵巨恸,小心翼翼地牵着来到胡家太爷坟前,从他开始一个个拜过去。
  这是他能给秀秀的最好婚礼,活着和死去的亲人都会明白他的心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不仅仅是他们和秀秀的心愿,也是他的,只不过在年少轻狂的时候,他一直懵懂不知,伤人害己,以致错过了一场最热闹的婚礼,错过了那么多亲人的祝福。
  “大爷大奶奶,恭喜!”胡小秋脚一软,重重扑倒在地,也许因为连日疲累,再也无力起身,将额头抵在地面,身体微微颤抖。
  随后,众人一个接一个跪倒,为了各自的亲人,为了某些刻在骨髓里一触即发的情绪,也为了这场特别的婚礼,都自顾自默默地磕头,跟小满和秀秀一样。
  最后拜过最大的合葬墓,小满将秀秀牵到中间,深深吸了口气,用颤抖的手揭开红盖头。在众人的欢呼和祝福声中,压抑了几个月的痛终于喷薄而出,汇成巨大的洪流将他席卷,他将红盖头绞在手心,拥着她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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