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无聊的东西又一次充斥了阿尔乔姆的思绪。黑暗族……只有一次——在
他巡逻的时候遇到了那些该死的不是人的东西,他被吓傻了……但是他怎么就没被……
当时,他坐在那儿守卫着,用火取暖。突然他听到,从地道深处的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沉闷的敲击声,先是在远处,然后,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突然一声犹如来自墓地的嚎叫声闯入他的耳朵,那是正在靠近的东西的声音。而后,一切都乱成一团!每个人都跳了起来,把沙袋和他们坐着的板条箱堆成了一道掩护障碍——他们迅速地堆起这些东西好有处躲藏。他们的长官用最大的肺活量和力气吼了一声:“警戒!”
后备军从地铁站冲过来增援,必须挡住攻击的地铁的300米处,他们握紧机关枪,卧倒在地,藏身在沙袋堆起的堡垒后面,把枪口对准了地铁隧道的出口处,瞄准。最后,等啊等,等着黑暗族靠近的时候,他们打开了聚光灯,于是,怪异而骇人的剪影出现在了聚光灯的光束里。它们赤裸着,浑身是黑色的光滑的皮肤,有着如同用刀割出来的巨大的刀口状的眼睛和嘴巴。它们踏着整齐的步伐向前行进,靠近堡垒,不顾后果,绝不犹豫,靠近,再靠近……三个,五个,八个怪兽,领头的一个突然往后一甩脑袋,发出一声如安魂弥撒一般 人的长嚎。
你会感到一阵战栗掠过你的皮肤,你拼命控制自己想要扔下枪跳起来,放弃自己的同志而逃走的冲动,控制自己不要逃掉。聚光灯直直地照射着这些让人不舒服的东西的脸,想用明亮的光线刺激它们的瞳孔,但这些怪物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它们睁大眼睛盯着光柱,继续坚定地前进,再前进……难道这些怪物连瞳孔都没有?
更多人从300米处带着更多的机关枪跑过来了。这些人也在他们旁边卧倒,号令声不绝于耳。一切都准备好了,只待那一声“开火”令下。即刻间,几挺机枪同时开火,大型机关枪也轰隆隆开起火来。但黑暗族没有停下脚步,它们直挺挺地踏步前进,如开火之前一样坚定和冷静。聚光灯的光柱里,你能够看见子弹如何撕扯着它们光滑的身体,子弹打在它们身上,它们被推得向后弹去,甚至摔倒,立刻又站起来,站得笔直,继续向前行进着。一个怪物从被撕破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而不祥的嚎叫。枪林弹雨又猛烈地持续了好几分钟,才攻破了这非人类的没有思想的顽固之物。然后,当所有恶鬼都倒下,停止了呼吸和动作,战士们又从5米远处对着它们的脑袋补上几枪,以确保它们死得彻底。然而,即使一切都过去了,这些怪物的尸体也被抛入了竖井,但那幅可怕的画面还是会不停地在你眼前晃动,长时间挥之不去——弹雨疯狂地射入那些黑色的躯体,聚光灯灼热地烫着它们睁大的眼睛——但它们还是不屈不挠地行进着,逼近,再逼近……
恐怖的回忆让阿尔乔姆打了个冷战。是的,最好不要讨论那些东西,以防万一啊,他想。
“嘿,安德烈维奇!准备好!我们该动身了!”黑暗中,南边的人对这里喊话,“你们的执勤时间结束了!”
火堆旁的大汉们行动起来,刚才恍恍惚惚的状态一下子没了,他们站起来,伸懒腰,背上背包和武器,安德里亚把那只小狗也抱了起来。皮约特?安德烈维奇跟阿尔乔姆一起往回走去车站,而安德里亚和他的伙计们又回到300米处,他们在那里还有些事没处理完。
替班的人走过来了,跟他们握手问候,询问是否有什么怪异或者特别的事情发生,然后走近火堆坐下来,又打开了话匣子,继续他们刚才正聊得火热的话题。
在回地铁站的路上,皮约特?安德烈维奇开始跟安德里亚气恼地说着什么,显然回到了他们俩一直争论的话题上;那个剃了光头、嗓门沙哑的家伙,就是刚才那个问他们黑暗族饮食习惯的人,走近了阿尔乔姆,与他肩并肩、步调一致地走着。
“那,你认识苏霍伊?”他不看阿尔乔姆的眼睛,低声悄悄地问他。
“萨沙叔叔啊!是啊,我认识!他是我的继父。我跟他一起住呢。”阿尔乔姆诚实地回答道。
“你不是说……苏霍伊是你的继父吧?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小声咕哝着。
“你怎么称呼啊?”阿尔乔姆知道一点,要是有人问你关于你的亲戚的问
题,你有权回敬一个问题,因此,他决定发问了。
“我的名字?”那人惊讶地问道,“你有必要知道吗?”
“是啊,这样我才好告诉萨沙叔叔——苏霍伊先生,你曾经询问过关于他的事儿啊。”
“哈,告诉他,亨特问候他。我,亨特,问到关于他的事儿。”
“亨特?好奇怪的名字啊。是你的姓?还是别名?”阿尔乔姆问道。
“姓?嗯……”亨特抿嘴笑了,“什么呀?它不过是……不,孩子,它不是个姓。是的……我该怎么说呢……一种职业吧。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阿尔乔姆。”
“那好!很高兴见到你。我相信咱们还会再见面的。也许很快就会再见。祝你好运!”分开之前,他对着阿尔乔姆眨了眨眼睛,然后继续跟安德里亚一待待在300米处的地方。
离地铁站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地铁站上闹哄哄的声音就传到耳朵里来了。皮约特?安德烈维奇忧心忡忡地走在阿尔乔姆身边,问他:“阿尔乔姆,刚才那人是谁?他跟你在后面都说了些什么?”
“他是个怪人……问我关于萨沙叔叔的事情。我猜大概是叔叔的一个熟人
吧?你认识他吗?”
“未必,他才来我们地铁站没几天,好像是有什么公务,并且看上去安德里亚似乎已经见过他了,他也觉得应该小心这个人。鬼知道他怎么发现有必要小心呢!这个人的面孔有点熟……”
“是啊,那个外表让人不容易忘记。”阿尔乔姆说。
“正是。我在哪儿看见过他吗?他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皮约特?安德烈维奇问道。
“亨特,他说他叫亨特。好好想想看,能不能想起点什么。”
“亨特?似乎不是个俄国人的名字啊……”皮约特?安德烈维奇皱起了眉头。
远处,隐约显现了一点红光。像大多数地铁站一样,全俄展览馆站也没有正常的灯光可以用,三十年来,人们就一直生活在这猩红色的应急灯光之下。偶尔,在人们的“公寓”——他们的帐篷和房间里,有人们早先日常用的那种电灯泡出现。只有少数几个富裕的地铁站能够得到真正的汞灯带来的光亮。关于这些灯,也有很多传奇的故事——从那些偏远的、外省的地铁站传来。人们把这种传奇的故事当作梦想,几年里一直都把听到的这些东西想象成一种奇迹。
在隧道的入口处,他们把武器移交给其他的卫兵,然后在登记册上签了名。分手前,皮约特?安德烈维奇握了握阿尔乔姆的手,说道:“总算轮到咱们去睡觉了!我都快站不住了,你站着都能睡着了吧?代我向苏霍伊问个好,他应该来看看我呢。”
阿尔乔姆突然感到一阵疲惫,他告别了朋友,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全俄展览馆站住着200个人。有些人住在服务中心的营房里,但大部分都住在站台上的帐篷中。这些帐篷都是军需品,现在已经很旧了,但总算还是完好的。它们在地下不必经受风吹雨打,并且受到人们很好的爱护,所以还能住。这些帐篷不透热、不透光,还能挡住一些噪音。既然如此,这样的住房还有什么可不满的呢?
帐篷沿着地铁的铁轨,靠着两边的墙搭成了两排,它们都在中心大厅的范围之内。站台已经变成了一条类似街道的东西:中间有一条相当宽的通道。还有一些拱门留给人们自由穿行——这些拱门在大厅的四周,中间也有几个。站台下面也有一些住所,但这些住处的屋顶都不怎么高,住着不怎么舒服。全俄展览馆站的人们大多用它们来储备粮食。
北边的两条隧道在一条侧隧道处合二为一了,地铁站后面十几米处,曾经是火车掉转车头的地方。现在,两条隧道中的一条被人们堵起来了;另一条通往北方,往北是植物园站,那里已经接近美帝奇站了。他们留下这条路作为紧急情况下的撤退路线,那也是阿尔乔姆以前执勤的地方。第二条隧道的剩余部分,以及两条隧道交叉相接之处,被规定用于种植蘑菇。人们拆除了这块地上的铁轨,在上面耕种和施肥——肥料是他们从排污坑里拉过来的。一排排整齐的蘑菇散发洁白的光泽,给隧道增添了一点光亮。南边的两条隧道中的一条也已经被毁了,往南隧道300米处,是人们盖的鸡舍和猪圈。
阿尔乔姆的家就坐落在主大道上——他和他的继父苏霍伊一起住在一个比较小的帐篷里。他的继父是管理部门的重要人物,他负责与其他地铁站保持联络,于是他有权得到这个帐篷——这个帐篷是上面赠给他的,是属于苏霍伊的私人财产,这是顶质量一流的帐篷。有时候,继父常常一消失就是两三个星期,从来不带着阿尔乔姆一起,借口是他忙于一些非常危险的事情,不想让阿尔乔姆冒任何风险。继父出门回来的时候都会瘦几圈,头发也乱糟糟的,有时候身上还带着伤。不过,每次他回来的第一个晚上就一定会跟阿尔乔姆坐在一起,给他讲一些让人难以相信的事情,阿尔乔姆虽然已经习惯了这些让人难以相信的故事,可是对他心中那个独特的小世界来说,继父带来的消息每次都让他惊讶不已。
阿尔乔姆急切地想要一个人去旅行,然而却没有什么好的理由在地铁里面瞎逛,太危险了。每个独立的地铁站都有荷枪实弹的卫兵,他们怀疑一切,绝不会让任何一个带着武器的人从他们的关卡通过,而不携带武器走进隧道肯定是寻死。所以,自他和他的继父从萨夫约洛夫斯卡亚站来到这里以后,阿尔乔姆还没有参与过任何真正的探险。有时候他被派往阿列西耶夫站执行公务,但都不让他一个人单独去。他们结伴而行,有时候远行至里兹斯卡雅站。除此之外,阿尔乔姆还有一次真正属于自己的旅行,虽然他急切地想告诉别人他的这次冒险,但他知道,那是绝不可以说出去的秘密。
很久很久以前,在植物园站还没有出现任何黑暗族的蛛丝马迹的时候,它不过是个废弃又阴暗的车站,那时候,全俄展览馆站的巡逻队还把巡逻点地铁站设在从那儿往北很远的地方。当时,阿尔乔姆也还是个小孩儿。他和他的伙伴儿们决定冒个险:在一次换岗的间隙,他们带着手电筒和从父母那里偷来的一把双筒来复枪偷偷地穿越了外封锁线,围着植物园站悄悄匍匐着转了好长时间。这次经历惊险刺激,但是伙伴们都觉得很有趣。手电筒的灯光之下,你看得到人类生活过的残留物散落各处——灰烬、烧焦的书籍、破损的玩具、撕破了的衣服……老鼠四处奔突,而且时不时地,从植物园花园站北边的隧道里传来一些怪异的隆隆声。阿尔乔姆有一个似乎是叫做振亚的朋友——如今连当时的样子都想不起来了——总之是当时他们三个伙伴儿里面最活跃、最好奇的一个,他说:“我们把栅栏拿下来,沿着电梯到地面上去看看如何……只是去看看上面是什么样的,还有什么东西,怎么样?”
阿尔乔姆当时马上反对。继父常跟他说的那些有关在地面上待过的人们的故事在他脑海里记忆犹新,那些人回到地下之后长时间地病痛着,在地上他们还看到了一些很可怕的东西。可很快他们又开始争论,认为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没有大人陪同,他们什么时候还能像现在这样自己来到一个废弃地铁站呢?而且,这正是他们到地面上去看看的机会,亲眼看看头顶上啥遮盖都没有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后来,知道没有任何希望说服阿尔乔姆之后,几个伙伴说要把他这个小懦夫留在下面,让他自己坐着等他们去上面看了再回来。想到要一个人待在这个废弃的地铁站,再加上他想到要在两个最好的朋友眼里失去威信,阿尔乔姆觉得没法忍受。于是,他鼓了鼓勇气,妥协了。让每个人都感到惊讶的是,拦在站台与电梯之间的那道壁垒的机械装置是在运转的,最后还是阿尔乔姆一个人在经过了半个小时近乎绝望的努力之后才打开这道障碍门的。生锈的铁门移动到旁边的时候发出刺耳的噪音,然后,一道不太长的电梯出现在他们面前,通往上面的世界。有一些台阶已经坏掉了,从那些大张着嘴巴的电梯的破洞里,透过手电筒的灯光,能看到一些停止运行了多年的巨大齿轮,它们被铁锈腐蚀得厉害,上面爬动着一些不容易引起人注意的棕色的物体……这样的情景更增添了他们往上走的冲动。
好几次,他们踩的台阶塌了下去,掉进下面黑咕隆咚、深邃的破洞里,发出刺耳的声音,他们跨过深坑,靠着古旧的地铁灯的罩子继续前进。通往地面的路不太长,可是他们一开始那种决然的斗志已经随着第一次踏烂的台阶而蒸发了。为了鼓起士气,他们把自己想象成了真正的潜行英雄。
潜行英雄……这个词对俄语来说是个陌生的外来词,但它居然风靡一时。
早些年,这个词是专属这样一些人的——他们很贫穷,迫于生计不得不到废弃的军事射击训练场上,拆开没有爆炸的子弹和炸弹,把拆出来的黄铜卖给那些收购有色金属的人。它还曾经被用于称呼那些和平时期的怪人,他们在下水管道里爬来爬去。这些被冠以此名的家伙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的职业都是极度危险的,常常面对的是不可知的、奇怪的和不祥的东西。
在地铁站里,那些少有的有胆量到地面上去探险的冒失鬼被人们称作潜行英雄。他们穿着防护服,带着防毒面具和遮光眼镜,去地面上寻找人们需要的东西的时候都装备着重量级的武装——军用供给品、设备、替换零件、燃料……敢于从事这个行当的人有好几百个。然而,能够活着回来的却屈指可数——这些活着回来的就成了无价之宝。他们的价值甚至超过了过去的地铁雇员。地面上有各种可怕的事情等着这些大胆的人——足以致死的射线,还有射线之下异化出来的食尸鬼般的怪物。地面上也还存在着一些生命,可是从人类一般的概念上来说,那些东西也已经不能称之为生命了。
每个潜行英雄都成了一部活生生的传奇故事书,他们成了受到别人崇拜的神,不论老幼,每一个人都对这些英雄满怀敬意。在这样一个失去了所有的土地和天空的世界里,在这个“飞行员”和“航海员”一类的词汇已经成了毫无意义的空话的世界里,孩子们的梦想就是成为潜行英雄。他们想独闯前路,穿着闪亮的盔甲,接受着几百人仰慕而感激的目光,爬上去,到地面上去探险,到那个神的王国,与怪物作战,然后给地下的人们带来燃料、军用品、光和火——其实就是,给他们带来生命。
阿尔乔姆和他的伙伴振亚以及瘦小的维塔利都想成为潜行英雄。而且,在逼迫自己沿着可怕的破烂塌陷的楼梯爬上去的时候,他们想象着自己穿着防护服,带着射线破坏镜还有重型机枪,就像一个真正的潜行英雄一样。但他们既没有射线镜,也没有防护服,并且他们没有威力强大的军用重机枪,他们拿着的只有一把老旧的双管来复枪,而这破玩意儿,还不知道能不能抠下扳机打出枪子儿去。
不久,他们爬到了顶,他们看看周围,发现自己已经几乎到了地面。幸运的是,当时正好是晚上,否则他们的眼睛就会瞎掉。习惯了黑暗、篝火和那些应急灯光,他们肯定是不能承受地面上耀眼而又灼热的阳光。眼睛看不见了又无处寻求帮助,他们想再找到回去的路就不怎么容易了。
植物园站的前厅基本上被毁掉了——半个屋顶塌落,透过破屋顶看得到夏日深蓝色的天空下那些放射性的尘埃,夜空万里无云,点缀着点点星光。但是,对一个从未见过天空的孩子来说,这是怎样的一个星光灿烂的天空啊!抬头仰望,视线中没有了混凝土的“天穹”和朽烂的电线与管道纵横交叉的网,却落入了蓝色的深远,头顶上骤然有了广袤辽远的空间。这太让人难忘了!还有那些星星!从未见过星星的人怎能想象到什么是空旷辽远呢?说不定,人们最早就是受到夜景的启示才创造发现了空远一词的概念呢。数以万计闪闪发光的银钉子就是这样,缀满了像蓝丝绒一样的天穹……
男孩儿们久久地站着,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了,他们说不出一句话。他们甚至没有动一动,若不是听见近处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到了早上,他们必然被活活烧熟。听到这声音,他们回过神来,他们甩起两条腿,以最快的速度跑了下来,有好几次他们差点掉进烂电梯的破洞里,卷进电梯齿轮中。他们互相照顾,互相帮扶,拉着,在几秒钟之内逃回了地下。
他们像旋风一样飞奔下最后十级台阶,逃跑的路上连那支双管来复枪也不知道丢在哪儿了。他们飞快地跑去寻找那道障碍墙的控制机关。然而,倒霉的是,锈迹斑斑的老化的铁家伙已经像楔子一样牢牢嵌住了,很难再把它扳回原位。这些孩子吓得半死,生怕怪物从地面上冲下来追赶他们,于是像风一样地往家逃去,跑到了封锁线。
想起来他们似乎已经闯下大祸,他们没把那扇通往外面世界的门关起来,也许已经给那些异形留下了通往地铁站和地下世界的人们的道路,于是他们停了停,互相约定紧紧封住自己的嘴巴,关于他们去了哪里,决不让任何成年人知道。于是,在封锁线上,他们谎称去了一条旁边的隧道追打老鼠,丢了枪,吓坏了逃了回来。
当然,阿尔乔姆被他的继父狠狠教训斥了一顿。他在继父的一顿皮带教训之下屁股痛了好长一段时间,然而,阿尔乔姆像一个被俘的党员一样守住了秘密,他没有泄漏一个字。他的朋友们也同样保持了沉默,每个人都遵守他们的约定。
直到现在,一想到他们那次的恶作剧,阿尔乔姆就会常常陷入沉思。难道是那次错误的冒险,导致在过去的几年里他们的封锁线常常受到异形的攻击吗?
一路上与路人打招呼,间或听一些消息,与一个朋友握了握手,吻了一个熟悉的女孩的脸蛋,告诉老一辈人他继父的公务,一路遇到这么多事儿,最后阿尔乔姆总算回到了他的家。家中无人,他也不打算等继父回来,只想自己上床去睡觉,八小时的执勤足以让任何人累趴下。他甩掉靴子,脱下夹克,把脸埋在枕头里,舒服地睡着了。
帐篷的门帘被掀了起来,一个高大的人悄悄地摸了进来,我们看不清他的脸。唯一能看到的是他那个光溜溜的脑袋上反射出来的不祥的红色应急灯的灯光。一个低沉的像是用手捂住了嘴巴发出来的声音响了起来:“咱们又见面了。你继父,我看他不在这儿。不要紧。我们可以找到他,这是迟早的事。他跑不了。现在,你得跟我来。我们有些事得谈谈。比如,植物园站的那道障碍门。”
阿尔乔姆听到这里一下子像是落入冰窖一样浑身冰冷,他认出这是刚才在封锁线那里见过的,那个自称是亨特的人。
这个人慢慢地、静静地靠近,可是仍然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光线射下来的方式是怪异的。最后,他摸到了一个台灯的开关,打开台灯,这才照亮了此人的脸。可是,他看到的一切让他感到全身无力、恐惧万分,逼近他的不是一张人类的脸,而是一个恐怖的黑色的面孔,上面有两个巨大、空洞而没有眼白的眼睛和一张血盆巨口。
阿尔乔姆跳起来,飞逃出帐篷。光一下子都灭了,整个地铁站彻底陷入了黑暗。只有远处一个小小的火堆发出微弱的光来。食尸鬼从背后追上他,怒吼道:“站住!你没处可逃的!”他发出 人的狂笑,渐渐地,这声音又变成了那种熟悉的鬼怪凄厉的长嚎。阿尔乔姆跑开了,顾不得回头看一眼,只听见他身后沉重的靴子发出的脚步声,那声音不急不慢,就好像追他的鬼知道他没有多少地方可以逃,阿尔乔姆迟早会被捉住一样。
阿尔乔姆朝着火光跑去,看到一个人坐在那里背对着他。他跑过去轻拍那个人的肩膀想要求助,可是那人突然向后倒了下来,很明显,他已经死去多时,而且不知为何,脸上居然蒙着一层白霜。从这张已经僵硬了的脸上,阿尔乔姆认出来,这是他的继父——萨沙叔叔。
“嘿,阿尔乔姆!睡得这么沉!快起来啦!你已经睡了七个多小时啦……你这懒鬼快起来吧!有客人来了!”苏霍伊的声音响了起来。
阿尔乔姆从床上坐起来,盯着他。“噢,萨沙叔叔……你……你一切都还好吧?”他眨眨眼睛,问道。他还没从梦里走出来,没法去问问他是生是死,好在叔叔就站在他的面前,他才没有把这句到了舌头尖的话说出来。
“好着呢,你这不是看到我好好的了嘛!起来!我要介绍我的朋友给你认识。”苏霍伊叔叔说道。附近有一种熟悉然而不太清楚的声音,阿尔乔姆大汗淋漓,想起了他刚刚做的那个噩梦。
“这么说你们已经见过面了?”苏霍伊叔叔有点惊讶,“哈,阿尔乔姆你真是好眼神儿!”
最后,来访者也挤进了帐篷。阿尔乔姆打了个哆嗦,把身体贴在帐篷的墙壁上——正是亨特。噩梦又浮现在他的眼前:黑暗空洞的眼睛;重重的靴子声紧追在他的身后;僵直的尸体坐在火堆旁……
“是,我们见过的。”阿尔乔姆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向来访者不情愿地伸出一只手。亨特的手又热又干燥,于是阿尔乔姆慢慢说服自己刚才不过是一个梦,这个人没有什么异样的地方,不过是八小时疲劳的封锁线执勤中的想象和恐惧感在他梦里的显现罢了。
“阿尔乔姆!帮忙给我们煮点开水泡茶喝吧!你尝过我们的茶叶了没?”苏霍伊对着来访者挤了挤眼,“给你来点毒药汤子尝尝!”
“我知道这种茶。”亨特点点头,答道,“是好茶。在印刷工站他们也泡过,那味道像猪泔水。但在你这里,就不一样啦。”
阿尔乔姆用水壶打了水,到公共火堆上去烧。在帐篷里面烧火是绝对禁止的,以前有好几个地铁站就是被帐篷里的失火给烧光的。
去烧水的路上,他想起了印刷工站——那是地铁系统的另一端。谁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到那儿呢,一路上要经过多少岔路和十字口,要穿越多少个地铁站——有时候甚至发生战斗,有时候路能通过去……这个家伙小心地说:“他们在印刷工站也泡这个茶……”是呢,他是个有趣的人物,尽管有点吓人。他的手握起来力气大得像个老虎钳,而阿尔乔姆也不弱——他一直都想找一个扳手腕的高手比试比试呢。
水开了,他提着水壶回到帐篷。亨特已经脱掉了雨衣,露出一件黑色的套头紧领马球衫,裹着他肌肉发达、力量膨胀的脖子和厚实强壮的身体,一条军官腰带紧紧地把他的军裤束在他的身上。罩衫的外面穿着一件有很多口袋的马甲,一把枪挂在他的手臂下面,这把巨大的手枪,磨得光亮。阿尔乔姆看到那是一把带着长长的装有消音器的斯捷奇金冲锋手枪,上面还装着个什么东西,像是一个激光瞄准器。那样一件怪物般的武器足能把你的一切都毁掉。阿尔乔姆立刻注意到,这个武器不是一个简单的武器——显然,它肯定绝非只是用于自卫。他想起,亨特跟他做自我介绍的时候曾经加了句:“就像某些狩猎者一样。”
“好了,阿尔乔姆,给客人倒茶喝吧!亨特,快来坐下吧!跟我们说说你最近如何!”苏霍伊显得很兴奋,“鬼知道我多久没看到你了啊!”
“过会儿告诉你我的事,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倒听说你身上发生了些怪事。恶鬼四处乱爬,从北边来了。今天跟巡逻队在一起的时候,又听到了一些神话般的故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亨特语言简短,却一下子说出来一堆。
“是死亡,亨特。”苏霍伊的表情一下子凝重起来,“是不远处的死亡爬过来向我们招手了,咱们逃不掉死的命运了!”
“为什么要死?我听说你很成功地击溃了他们。他们是没有武器装备的,对吧?他们是什么东西,从哪儿来的?我在其他地铁站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事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没发生过。你这儿到底是怎么了。我感觉到了巨大的危险,但我想知道危险的程度,了解它的性质。这也是我来这儿的原因。”
“必须把危险消除,对吗?亨特,你还是那种西部牛仔的性格。可是危险能否消除,还是个问题。”苏霍伊苦笑了一下,“问题并不简单,这儿的一切都比你看到的要复杂得多。这可不是电影屏幕上那些走来走去的僵尸或者活死人,若是那样,也太简单了——只需一把上了银子弹的左轮手枪就能解决问题,”苏霍伊将两个手掌合起来,用手指当枪筒子,做了个射击的手势,“砰砰!恶势力也就被消灭啦。但这里的事情不一样,有点吓人……而且如你所知,即使如此也不会吓倒我。”
亨特惊讶地问道:“你是在吓唬人吗?”
“他们的武器是恐惧。人们很少待在一个位置不动,他们睡觉也得抱着自己的机关枪——乌兹枪,而那些东西靠近我们的时候是没有带武器的。人们都知道这些怪物每次靠近都是数量更多,力量更大的,于是他们几乎全部都逃跑,疯一样地逃离那种恐怖的东西——有些人甚至真的疯了,我也就只跟你说这些话,亨特,那不只是害怕啊!”苏霍伊压低嗓门,“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你解释才能说清楚……每次他们都比前一次更强大。有时候,他们像是会钻到我们脑袋里一样……在我看来,他们是有意这样做的。远远地,你就能感觉到他们,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那种极其可怕的感觉让你忍不住双腿发抖。可是你仍旧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尽管如此,你却感到他们越来越靠近你,越来越近……然后就是一声恐怖的嚎叫,这时候你只想逃跑……但他们越来越近了。你开始发抖,过不了一会儿,你就能看见他们睁大着黑洞洞的眼睛走进了探照灯的灯光里……”
阿尔乔姆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看来不光是他受到噩梦的惊扰。以前他努力不跟任何人聊起这些,他害怕人家把他当成懦夫或是傻瓜。
“那些混蛋爬虫在损害我们的思想!”苏霍伊继续说,“你知道,就好像他们把自己调整到了你的波段一样,下次他们再来,你会更强烈地感觉到他们的靠近,也就会更加害怕。而且,这不仅仅是恐惧感。”
苏霍伊沉默了。亨特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仔细看着他,显然在沉思他所听到的一切。然后,他啜了一口烫嘴的热茶,缓缓地静静地说道:“这是对每个人的威胁,是对整个地铁系统的威胁。”
苏霍伊又陷入了沉默,好像不愿意回答一样,但他突然又说:“你觉得是整个地铁系统?不,不止是地铁。这是对整个人类的进步的威胁,是人类自己一边发展一边给自己惹上的麻烦。到了偿还的时候了!亨特,这是物种之间的战争!物种之战啊!这些黑暗族并不是什么邪恶的东西,他们更不是什么鬼怪。他们是些新型的智人——人类进化的下一个阶段就是那样的,他们比我们更能适应环境。未来是属于他们的,亨特!也许,我们这些旧的智人在接下去的几十年里还是会腐烂,在接下去的五十年里还得待在我们给自己掘的这些魔窟里,那时候大批的人没办法适应地上的生活,可怜的我们不得不在白天被驱赶到地底下。我们会变得跟威尔斯的莫罗克一样苍白羸弱。还记得它们吗?通过时光机从未来过来的那些住在地下的怪兽。它们曾经也是智人。是啊,我们是乐观的——我们不想死!我们用自己的排泄物作天然肥料养植蘑菇,人们说过,猪和一切活着的伙伴儿都成了我们最好的朋友。我们大把大把地吞吃各种维他命,那是我们细心而又有先见之明的祖先们成吨成吨地留给我们的。我们羞怯地悄悄爬到地面上,迅速地偷回一罐汽油、几件破衣服,要是你够幸运,还能弄到一大把子弹……然后,迅速逃回这个闷罐儿一样的地下世界,还要东张西望,做贼心虚似的看看有没有人发现。因为上面的世界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家园了。那里再也不属于我们了,亨特……
那个世界再也不是我们的世界了。”
苏霍伊又一次沉默了,他看着杯中的蒸汽缓缓地升起后在帐篷中昏黄的灯光中凝聚。亨特什么都没说,阿尔乔姆突然意识到,他从来没有从继父那儿听到任何这样的信息。过去继父给他的那种一切都相当好的信心一下子没了;他说的“别怕,这难不倒我们”也成了一句空话;他那种鼓舞人心的调皮的眨眼对阿尔乔姆来说没有了意义……继父之前对他做的这一切都是在演戏吗?
“亨特,你没什么想说的吗?什么都不想说吗?说点什么吧,反驳我!你的争辩呢?你不是个乐天派吗?上次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还斩钉截铁地说放射的程度肯定会降低,人们肯定能回到地面上去呢。唉,亨特……‘太阳会在树梢上升起来,但对我不可能有啥影响……’”苏霍伊拉着长腔,带讽刺意味地学着亨特以前说的话。“‘我们会用牙齿抓住生活,我们会用尽全力维持它,万一一下子什么能抓的东西都没有了,那些哲学家和宗派主义者们信誓旦旦的大话又会怎样呢?你也许不愿意相信,也很难相信,可是在你灵魂深处的某个地方,你也开始在变了,你知道的……可是我们真的不愿意发生这样的事情,对吗?亨特,你和我,咱们都是热爱生命的人!我们都想爬出这臭烘烘的地下世界,不再跟这些猪睡一起,不再吃老鼠,但我们还是得这样生活下去!对吗?醒醒吧,亨特!没有人会为你写一本叫做《一个真正的人的故事》的书,没有人会歌颂你想要爱的愿望,以及你强烈的自卫本能……你能靠着这些蘑菇、维他命和猪肉活多久呢?放弃吧,在新种类的智人面前,咱们已经不再是大自然的主人!咱们已经被废除了!可是,你也不必马上就去死,没谁坚持让你立刻去死。在痛苦中苟且偷生,喘息在自己的粪堆里……但你知道,我们这些老的智人过时了,在你所知道的进化法则之下,已经出现了新的分支,你再也不是万物之尊了。你就是个恐龙,现在你得让出路来,给更完美的物种让道了。没必要自我主义,游戏结束了,轮到你让出来给人家玩了。你的游戏时间已经结束。你灭绝了,让未来的一代代人去浪费脑细胞,考虑什么导致了旧的智人灭绝这个问题。尽管,我怀疑是不是每个人都有兴趣……”
亨特一边听着这些话一边仔细研究自己的指甲,他突然抬起眼睛看着苏霍伊,严肃地说:“你真是跟我上次见你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我记得那时候你告诉我,要是能够保护文化,保证自己不要出岔,如果我们还能正确地说俄语,我们的孩子还能学着读书、写字,我们就能好好地在地底下活下去……是不是你说的,还是那个跟我说这些话的人根本不是你?现在呢,看看你——投降的智人,你还记不记得,你那时说了些啥?”
“是啊,亨特,我大概只说对了一两件事。我感到有一点你能够理解,但也许你永远都不接受:我们已是末日的恐龙,现在是咱们最后的岁月了……也许还有十年、一百年的活头,但其实都是一样的……”
“反抗是没用的,对吗?”亨特意味深长地应道,“那你在拼些什么呢?”
苏霍伊沉默着,他的眼睛看着地面。显然这是他做了很大的心理斗争才说出来的——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承认过自己也有脆弱的一面,也从来没有向老朋友说起过这样的事情。更糟糕的是,他是当着阿尔乔姆的面说出来的。对他来说,举白旗无疑是非常痛苦的。
“胡扯!”亨特慢慢地说着,站了起来,“新物种?进化?不可避免的灭绝?粪肥?猪?维他命?我不怕这些,明白吗?我绝不会举手投降。自卫的本能?你可以那样说。是的,我会认认真真地生活下去。去你妈的进化吧。让其他的物种先等着。我可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要是你觉得它们是比咱们完美比咱们进化得更好的物种,你自己去投降,你去给它们应有的历史地位吧!要是你觉得你已经尽你所能去战斗了,那你就走吧,我不会评判你。可是,你休想吓唬我。也别想把我弄迷糊了跟着你一起乖乖走进屠宰场。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呢?是不是你觉得只要你不是自己当逃兵,只要有人跟你一起这样做,你就不会感到太羞愧?还是敌人许诺给每一个你带来的俘虏一碗热粥?我的战斗没希望?你说我们到了深渊的边缘?我呸你个深渊!要是你觉得你处在深渊的底部,你就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行军。但是,我是不会加入你的队伍的。要是有理智的,受过教育的文明人选择投降——那我宁愿当一个畜生也不要与他们为伍。而且,我要像一头野兽一样死死咬住生活,咬断别人的喉咙以求生存。我就能生存下去。明白吗?我会活下去的!”
他坐下来,平静地让阿尔乔姆给他再倒杯茶。苏霍伊自己站起来,灌了一壶水去烧,他看上去忧郁又安静。阿尔乔姆与亨特待在帐篷里。他轻蔑的话语还在阿尔乔姆的耳边回响着,他那种强大的活下去的信念在阿尔乔姆的心中点燃了火花。犹豫了好半天,阿尔乔姆不知道是不是该说点什么。然后,亨特转向他,说道:“你是怎么样想的?告诉我,别害羞,你也想变成木头吗?像个过时的恐龙一样,自生自灭?听天由命?你听说过关于奶油里的青蛙的故事吗?两只青蛙落进了一个装奶油的桶里,一只青蛙很理性,他立刻明白没有反抗的必要,你没法改变命运。说不定还有下辈子呢——那何苦要跳来跳去为没有希望的事儿去拼命。它盘起腿,沉到了桶底。而另一只青蛙呢,傻乎乎的,可能还是个无神论者。它四处跳来跳去。看上去它似乎是必死无疑,跳也没用的。可是它还是一直跳啊跳啊……同时,黏稠的奶油变成了硬硬的黄油,于是它爬了出来,得救了。我们应该表扬第二只青蛙,什么都不想,只知道往前冲,最终也就生存下来了。”
“你是谁?”阿尔乔姆终于试着开口了。
“我是谁?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我是狩猎者亨特。”
“可是那是什么意思呢——打猎的人?你是干什么的?打什么猎?”
“我该怎么跟你解释呢?你知道人类的身体是怎样构成的吗?它是由成千上万微小的细胞组成的——有的发射信号,有的储存信息,还有一些吸收营养,传输氧气。但是所有的这些——就连它们中最重要的那些细胞——要不是靠着起到免疫功能的那些细胞,它们都会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死掉,那么整个机能也就衰竭死亡了。这种免疫细胞叫做巨噬细胞。它们像钟表一样有条不紊、一丝不苟地工作着,就像节拍器一般。当一种传染病进入机体的时候,巨噬细胞就会发现它,追查它的来路,不管它藏在哪儿,迟早,它们都会进入这个病毒并且……”他做了个拧断谁的脖子的手势,嘴里发出一声让人难受的嘎吱声,“消灭它!”
“但那跟你的工作有什么关系?”阿尔乔姆打破砂锅问到底。
“把整个地铁系统想象成人的身体。我就是那个巨噬细胞——那个猎手,这就是我的工作。任何威胁整个机体的东西,我必须消除它,那就是我的工作了。”
苏霍伊拎着开水壶回来了,他把开水冲泡进大杯子里。显然,他也在这点时间里把自己的思绪整理了整理,他对亨特说:“牛仔,这么说你是要肩负起肃清危险的责任了?你要去当这个猎手,打死所有的黑暗族?这样的可能性几乎没有。省省吧!亨特,真的,咱们什么都做不了。”
“总有办法的。把你们北边的隧道炸成碎片,完全彻底毁掉它!把你所谓的那些新物种的来路切了。让它们在上面的世界自生自灭去,让我们自己潜伏在这地下。地底下现在成了咱们天然的居所啦。”
“我要跟你说点有趣的事儿。站上只有很少几个人知道这个事。他们已经炸掉一条隧道了。但是在我们上面,在北边的隧道的上面,有一股地下水。所以,当他们引爆第二条北边的隧道的时候,我们差点被淹死。要是当时爆炸的强度再稍微大一点点儿。那就再见吧,我亲爱的全俄展览馆站。所以,要是我们现在把北边剩下的那点隧道给炸了,咱们就会被洪水淹没。我们会浸在放射性的脏水里。那末日也就来了,还不止是咱们的末日。对这个地铁系统来说,那才真的是大危险。要是你现在发动一场种族间的战争,咱们人类这个物种也就完蛋了。就像他们说的,不信就试试。”
“那道密封门呢?我们可以把那条隧道里的密封门给关上吧?”亨特说。
“早在15年前,那道密封门就跟其他线上的门一起被一些‘聪明’的家伙给拆了——他们把那些材料送去建设其中一个地铁站了。现在谁也不记得是哪个站。你应该知道这个事吧?要不要和你再去看看?”
“告诉我……他们最近被逼得更紧了吗?”亨特似乎让步了,把话题转移到其他事情上去了。
“逼得更紧?根本不是这回事儿!你可能都没法相信,我们也是刚刚才知道他们的存在。可是呢,就这么一点时间,他们就成了最大的威胁。相信我,他们把咱们消灭一空的日子不远了,我们所有的这些堡垒要塞,这些探照灯,还有机关枪,都会一起被消灭的。让整个地铁系统的人都来保卫我们这个一无是处的地铁站,那是不可能的……是啊,我们会制造茶叶,可是人们也不可能就为了这点好茶叶冒着生命危险来帮我们。还有,我们老是别人竞争……看看吧!”苏霍伊满脸悲伤地咧嘴苦笑着,“没谁需要我们。很快,我们这些人都会遭遇到无法抵御的猛然袭击。我们没法炸掉隧道切断他们的来路。我们也没有办法到地面上去把他们烧死,这是显然的……完全被将了军了。亨特,你也被将了,我也一样。不久的将来,咱们都逃不掉的,要是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苏霍伊苦笑中带着悲愤。
“咱们走着瞧,”亨特很快回过神来,“走着瞧!”
他们坐好一会儿,聊各种事情。阿尔乔姆听到很多从来没听说过的名字。他们说到了很多七零八碎的故事。间或又争论起那个旧话题,但阿尔乔姆很难理解,不过显然,这两个人争论这个话题已经好多年了,两个人要是长时间没见,这个争论就弱下去,一旦相遇,又会死灰复燃重新成为争论焦点。
最后,亨特站起来,说他得去睡会儿了,他从巡逻回来到现在还没有睡觉。他向苏霍伊说了再见。但是走之前,他突然转向阿尔乔姆,悄悄地跟他说:“你出来一下。”
阿尔乔姆一下子跳起来,跟着他走出去,没理会他继父脸上惊讶的表情。亨特在外面等着他,悄无声息地扣起防雨外套上的扣子,打开了大门上的门闩。
“咱们边走边说怎么样?”他建议道,然后麻利地踏上了站台,走向他住的那个临时帐篷。阿尔乔姆犹犹豫豫地跟着他,绞尽脑汁猜想这个男人想跟他讨论什么,他只是个男孩子,迄今为止什么重要的事都没做。
“你觉得我做的这个工作如何?”亨特问阿尔乔姆。
“很酷,我不是因为你才觉得酷……而是,我觉得其他所有像你的人——如果还有其他人做这个工作的话……”阿尔乔姆别别扭扭地咕哝着。
他的舌头跟打结了一样,突然觉得浑身发烫。一旦像亨特这样的人对他感兴趣,想跟他说点事情,甚至只是让他出来一小会儿,单独地,不叫他继父一起出来,他就像个处女那样脸都红了,并且苦恼不已,像只羊羔一样咩咩地,连口齿都不清了。
“你觉得这工作不错?好啊,如果你真这么想,就不要听投降派的话了,”亨特笑了,“你继父退缩了,没什么好说的。但他曾经真的是个很勇敢的家伙。阿尔乔姆,这里确实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有些事,咱们不能容许它再继续这么下去。你继父说的也对:‘这不是我们在其他的地铁站看到的那种小鬼,他们不是破坏分子,也不仅仅是堕落的混蛋。这是一种新东西,是种更卑贱的玩意儿。’空中有股子寒气。空气里弥漫着死亡。我才来了这里两天,但这里的恐怖也已经渗透到我的身体里来了。而且,关于他们你知道得越多,你研究得越多,你看到得越多,这种恐惧感就越厉害。举个例子,你之前有经常看到他们吗?”
“到现在为止只有一次,我在南边巡逻也才不长时间的。”阿尔乔姆承认道,“不过一次就够了,从那以后我都快被噩梦折磨死了。就像今天,好像我刚刚看到他们一样可怕!”
“你是说噩梦?你也做噩梦?”亨特皱起了眉头,“是,看来这不是个巧合,要是我在这里住得稍微久一点,再多住几个月,经常去巡逻,也许我也会毫无疑问地变酸发臭。天哪!我的孩子,看来你的继父是被控制了。那不是他所说的,也不是他所想的。是那些怪物的想法,是那些怪物说的话。他们说,放弃吧,反抗是没有用的。而他成了那些东西的口舌。可是,也许他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是的,我猜,他们会调节频段,把自己灌输到人的灵魂之中。这些魔鬼!告诉我,阿尔乔姆,”亨特直接转向他,男孩儿这时候也理解了,他要告诉阿尔乔姆一些真正重要的事情。“你有没有秘密?你不想告诉地铁站上任何人的秘密,但也许你愿意告诉一个过路者?”
“呃……”阿尔乔姆犹豫了,但对一个洞察力很敏锐的人来说,这已经足够说明秘密的存在了。
“我也有秘密。咱们交换,怎么样?我想找个绝对不会泄密的人分享我的秘密,你把你的秘密也告诉我,这样咱们互相就都不会泄密了——别把跟哪个姑娘的废话当秘密,我要听的是重要而严肃的事情,是任何其他人都不知道,从没听过的事。而我也会告诉你一些事情。这对我非常非常重要——你一定明白。”
阿尔乔姆动摇了。当然,好奇心抓住了他,但他也很害怕把自己的秘密告诉这样一个不仅很有兴趣聊天,有很多冒险的经历,而且,从他看待事物的方式来看,他绝对是一个会毫不犹豫地除掉任何挡他路的人的冷血杀手。阿尔乔姆有些担心,万一自己真的无意中做了黑暗族的帮凶呢?
亨特用安慰的眼光看着他:“你不用怕我,我保证百分百保密!”他像个好兄弟一样对阿尔乔姆眨了眨眼睛。
他们走到了给亨特过夜的临时客用帐篷的外面。阿尔乔姆最终又想了想,决定说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急匆匆地一口气把他到植物园车站探险的整个故事竹筒倒豆一般说了出来。等他说完,亨特沉默了一会儿,仔细回味他听到的事情。然后,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那么,一般来说,你和你的朋友因为那件事应该被杀掉,从破坏规矩的角度上可以这么说。但是,我已经向你保证过我不伤害你了,可这保证对你朋友没效。”
阿尔乔姆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觉得全身都冰冷了,他的腿开始打颤。他说不出话来,只能静静等着最后的定论。
“不过,那时候你们年龄小,做那件事情的时候没头没脑,并且事实上也过去很久了,我原谅你们。”于是,阿尔乔姆松了口气,亨特又对他眨眨眼睛,这次看似更带有安慰的意思了。“但是如果地铁站上其他人知道了,他们是不会原谅你们的。现在听我的秘密……”
阿尔乔姆还在懊悔自己大嘴巴说漏了秘密的时候,亨特就打开了话匣子:“我穿过整个地铁系统来到你们这个地铁站不是没有原因的。我并不是放着我自己的任务不干跑来的。危险必须被肃清,我就是来干这个的。你继父害怕了,他慢慢地变成了那些鬼东西的工具,至少迄今为止我是这么看的。他现在不但不反抗他们,而且他还想着让我也加入他的行列。要是他说的关于地下水的事情是真的,那么选择炸掉隧道是不可行的。但你的故事让我明白了些什么。如果黑暗族是在你们的探险之后首次进入我们的地盘,那么他们就是从植物园站进来的。有些可疑的东西正在植物园站那里成长起来,如果那里正是他们诞生之处的话。这就意味着,你可以在那里,靠近地面的地方,堵住他们,而不必冒着让地下水泛滥的危险。可是,魔鬼们知道北边隧道700米处发生的事情,那里就是咱们力量所能达到的末端了。那里也正是黑暗势力开始滋长的地方。我要去那里。不要告诉任何人。告诉苏霍伊我问了你很多关于这个地铁站的情况,他肯定会相信的。你什么都不用解释,对的——要是一切顺利,我会向任何需要知道情况的人解释一切。但也许……”
他停顿了一下,紧紧盯着阿尔乔姆说,“也许我回不来。不管有没有爆炸声,要是我第二天早上之前回不来,得有人告诉我的同伙儿们关于我的情况,告诉他们有恶魔在你们的北边隧道里作祟。今天,我在这个地铁站已经见到了所有我以前的老朋友们,也包括你的继父。我觉得,并且几乎看得到,有一种怀疑和恐惧的蠕虫正在爬过你们每一个受过他们影响的人的大脑。我没法依靠被虫子毒害了大脑的人。我需要一个健康的家伙,一个思考能力没有被这些魔鬼毁掉的人。这个人正是你。”
“我?可是我怎么帮你呢?”阿尔乔姆很惊讶。
“听着,要是我没回来,你必须,不惜任何代价,听着,不惜任何代价,你必须到大都会站去,到联邦直辖市去……去那里找一个叫做梅尔尼克的人。告诉他整个事情的经过。我会给你个东西,到时候你带给他作为我派你去找他的证物。进来一下吧。”
亨特打开门上的锁,掀起帐篷的门帘,把阿尔乔姆让了进去。
帐篷里挤得让人有点转不开身,因为有一个巨大的迷彩行军包和一个更加巨大到让人难忘的行李箱,摆在中间的地面上。借着提灯的光线,阿尔乔姆看到包的深处有一根枪管闪着黑色的光芒,仔细一看,那是一把组装的军用手动机枪。
在亨特把背包封起来之前,阿尔乔姆瞥见了一个装着机枪弹匣的粗糙的黑色铁盒,躺在武器旁边,挤在一大堆行李之间,包的另一边装着一些较小的绿色杀人炸弹。
亨特只字不提这些军火,他从侧袋拿出一个金属胶囊一样的小东西,它是用一个机关枪的子弹盒做的。本来是子弹头的地方现在被拧成了一朵花。
“拿着这个。要是我离开两天不回来就不要再等我了。不要害怕,你到任何地方都会有人帮助你的。你必须要做这件事情!你得知道,一切靠你了。我不需要解释原因,对吗?就是。祝我成功吧,你回去吧,我需要睡会儿觉了。”
阿尔乔姆好歹说出来一句再见,跟亨特握了握手,就走回自己的帐篷去了,他感到肩上的使命沉重得让他几乎直不起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