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隧道非常空荡,也非常干净。地面干燥,微风拂过他们的面颊,让人十分惬意。这里没有老鼠,没有令人困惑的侧向通道,也没有黑窟窿一样的门洞子,只有几扇锁着的门。你住在这个隧道,就像住在任何一个车站一样舒适。不过,还不只这些,这里极其异常的安静和干净不仅让他们失去警惕,而且使他们忘记了任何关于死亡和失踪的恐惧故事。这时,那些关于失踪的人的传说开始像是愚蠢的捏造,阿尔乔姆已经开始怀疑,那些他们认为得了瘟疫的不幸之人,那荒凉的场景是否真的存在过。也许那一切只是他怀着哲学家式的漂浮思维打盹时做的一个小小的噩梦?
他和可汗一直走在最后面,因为可汗认为人们可能会一个个地离开,而且他认为,若是这样下去就没有一个人能到达中国城站了。现在,他悄悄走到阿尔乔姆旁边,他镇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现在已经舒展了在苏哈列夫站的冲突中脸上紧绷的皱纹,风暴已过去了,现在走在阿尔乔姆旁边的是一个理智、矜持的可汗,而不是一匹愤怒的成年大狼。
阿尔乔姆发现,可汗的这个转变只用了一分钟。他明白揭开地铁神秘帷幕的又一个机会出现了,他毫不犹豫地问:“你知道这条隧道里在发生什么事吗?”
“没有人知道,包括我在内,”可汗不情愿地答道。“有些东西连我也一无所知。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它是一个深渊,我把它叫做黑洞……你或许从来没有真正看过一颗星星,或者你曾经见过,但是你知道宇宙是怎么回事吗?一个即将陨落的星星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深洞,这个时候的它因为自身的巨大的能量而消耗自己,把外面的物质吸到里面,吸到它的中心,它的中心就会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密,越来越重。它变得越密,它的重力就增长得越多,这个过程是不可逆转的,就像一次雪崩:随着重力不断增加,更多的物质就会越来越快地被吸引到这个怪物的中心。在某个阶段,它的能量强大到可以吸走它的邻居,它能影响到周围所有的物质,最后它甚至开始吸入光波。强大的力量使它能够吞食太阳的光线,它周围的空间是死的、黑色的——掉进它的洞里的东西没有力量再把自己拉出来。这是黑暗之星,黑色的太阳,它的周围只有寒冷和黑暗。”讲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听着他们前面的人谈话。
“但是,它和这个隧道有什么关系呢?”沉默了五分钟后,阿尔乔姆禁不住又问道。
“要知道,我有天生的预见能力,有时我能看到未来看到过去,有时我还能把我的思绪穿越到其他地方,但有时它不是很清晰,像是躲着我。比如,我不能预见你的旅行会有怎样的结尾,你的未来对我来说是一个谜。这有点像是你透过污水去看世界,辨不出任何东西。当我试着看清这里发生了什么或试着理解这个地方的本质时,我的面前只有黑暗,我的思想的光线在这个隧道的绝对黑暗中,一去不返。这就是我为什么叫它黑洞。这就是我能够告诉你的关于这个隧道的一切。”然后,他沉默了。几分钟后,可汗补充道,“这也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的原因。”
“所以,你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隧道有时非常安全,而有时它又会把人吞进去?那为什么它只带走单独旅行的人呢?”
“关于这个,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尽管三年来我一直试图揭开这个谜团。但是到现在为止,我一无所获。”
他们的脚步声引出一串遥远的回声。这里的空气是透明的,呼吸也出乎意料的容易,黑暗看起来也并不可怕。可汗的话并没有使阿尔乔姆警惕或担心。阿尔乔姆认为他的同伴那么悲观,并不是因为隧道的神秘或者危险,而是因为他的调查徒劳无获,他的想法是一种自我意识,在阿尔乔姆看来,甚至有点儿可笑。这只是个普通的隧道,这里没有威胁,它是简单的、空的……他的脑海中响起狂欢的旋律并外露出来,但显然他没有注意到,可汗突然嘲笑般地看着他,可汗问阿尔乔姆:“是不是这里很有趣?那么安静,那么干净,是吗?”
“是啊!”阿尔乔姆高兴地赞同道。
阿尔乔姆感到自己的灵魂轻松自由,因为可汗理解他的心情,也受其影响……他也边走边笑,思想上没有沉重的负担,他也相信这个隧道是……
“那么现在,闭上你的眼睛,我会拉着你的手,你就不会跌倒……现在你能看见什么?”可汗轻轻地攥着阿尔乔姆的手腕,兴致盎然地问道。
“不,我什么也看不到,只能透过我的眼皮看到几道手电筒的光线。”阿尔乔姆乖乖地闭着眼睛,有点失望地说——突然,他轻轻地发出一声惊叫。
“有了——你看到了!”可汗满意地说,“很美,是吗?”
“太神奇了……它像是……没有顶,一切都那么蓝……我的上帝,多美!呼吸多么容易!”
“我的朋友,那就是天空。它很奇妙,不是吗?如果你在这里、在恰好合适的心情下,放轻松,闭上眼睛,那么你就能像很多人一样看到它。这很奇怪,当然……甚至那些从没有到过地面上去的人也能看到它,并且感觉好像是你已经到达了上面的地面……而实际上这还没发生呢,你还在地铁隧道里。”
“那么你,你也看到它了?”阿尔乔姆喜悦地问,不想睁开他的眼睛。
“没有,”可汗阴沉地说。“几乎每个人都能看到它,但是我看不到。我只看到隧道周围浓厚的明亮的黑暗,如果你懂我的意思。上面、下面、四周全是黑暗,只有一小束光线延伸到隧道,我们在这个地下迷宫里徘徊时,会不由自主地跟随它,也许我是盲人,或者也许其他所有人才是盲人。好了,睁开你的眼睛,我不是导盲犬,我可不打算一直到中国城站都拉着你的手。”他放开了阿尔乔姆的手腕。
阿尔乔姆试图继续闭着眼睛走路,享受那蓝天繁星的美景,但是他绊在一根横木上,差点和他的全部行李一起摔在地上。于是,他只得不情愿地睁开他的眼睛,沉默良久,傻笑着。
“它是什么?”他最后问道。
“幻想。梦。心情。一切。”可汗回答,“但它也是非常多变的,它不是你一个人的心情或梦想。我们这里有这么多人,至今什么也没发生,但是心情可以完全改变这里的情况,你会感觉到它。看那儿,我们已经快到屠格涅夫站了!但是我们不能停在这里,甚至不能喘息一下。人们也许会想要休息一下,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感觉到隧道。大多数人甚至感觉不到你能感到的。我们必须继续走,尽管这次可能会更难说服人们。”
他们走进车站,覆盖在墙壁上的浅色大理石跟和平大道站和苏哈列夫站墙壁上的那些没什么区别,但是那里的墙壁和天花板上有很多烟渍和油污以至于看不出石头的本色了。这里的大理石没有污点,很难让人不欣赏它。很久以前,人们就离开了这个地方,这里几乎没有他们生活的痕迹。车站状况良好,出乎人们的意料,它好像没有被水淹过,也没有发生过火灾,如果不是由于一片漆黑,地上、长椅和墙壁上有一层灰尘,你会以为在一分钟内,乘客就会接二连三地开始涌进来,或者一阵悠扬的信号铃声之后,一列火车将进站。这些年来这儿的状况几乎一直没变,他的继父曾带着困惑和敬畏描述过这一切。
屠格涅夫站里没有一根立柱。低矮的拱门被厚厚的大理石切成很宽的间隔。车队的手电筒没有足够的光能驱散大厅的昏暗,照亮对面的墙壁,所以看起来好像拱门的那边什么也没有,似乎那就是宇宙的终点。
他们相当迅速地走过了车站,和可汗担心的正好相反,没有一个人表达过想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的意思。人们看起来烦躁不安,越来越多的人在谈论他们需要尽快地离开这儿,去一个能住的地方。
“你感觉到了吗?人们的情绪在改变。”可汗静静地观察,举起一个手指好像试图感觉风的方向。“我们确实必须走得更快,他们的皮肤会感受到这个,并且不会少于我用我的神秘力量所感受到的。但是,这里有阻止我们继续前行的东西。在这里等一小会儿……”
可汗小心翼翼地从他的口袋里掏出被他称做“导航图”的那张地图,让所有的人静止不动后,他熄灭手电筒,轻轻往前迈了几大步,消失在黑暗中。
当他走开时,人群中的一个人,慢慢地,好像很费力地,走到阿尔乔姆旁边。他非常胆怯,以至于一开始阿尔乔姆没有认出这是那个曾在苏哈列夫站威胁过他的大胡子男人。
“听着……我们已经停在这里,这不是很好。告诉他,我们害怕。我们有很多人,但是任何事都会发生……该死的隧道,该死的车站。告诉他,我们必须离开。听到了吗?告诉他……务必。”说完,他扭头匆匆回到了人群中。
最后的“务必”让阿尔乔姆一颤。这个词儿让阿尔乔姆感到非常不安。他向前走几步,更靠近人群,能够听到他们的谈话,此时他猛然意识到,之前的好心情已荡然无存了。
刚刚还有一个小乐队在他的脑海里弹奏激昂的进行曲,现在又空又静,他只能听到呼啸着的风声沮丧地在前方的隧道里回响。阿尔乔姆安静下来。他整个人似乎已经冻住了,紧张地等待着什么。他觉察到计划发生了不可避免的变化——他是对的。瞬间,好像有个无形的影子冲到他们上方,让人感觉变得寒冷、不适,他们走过隧道时积淀在心中的宁静和信心现在被一扫而光。现在阿尔乔姆记起了可汗的话——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心情,情绪是被环境改变的,而不由他决定。他紧张地把他的手电筒转向他身边的人群:一种不祥的预感压迫着他。积满灰尘的浅色大理石在他面前泛着淡淡的光,尽管他的灯闪烁着一束光,拱门下漆黑的帷幕却丝毫没有后退。这肯定了他们的猜想,拱门的后面似乎就是这个世界的终点。阿尔乔姆无法自控,他几乎是跑回人群中。
“到我们这来,兄弟,”一个他以前从未见过的人对他说。显然,他们也正在试图保住他们手电筒的电池。“不要害怕,你是人,我们是同类,发生这样的事,人们要团结在一起。你不觉得吗?”
阿尔乔姆心甘情愿地承认发生了一些事,因为害怕,他变得异常健谈,他开始和车队的人们讨论他的担忧,但是他的脑子一直在想可汗的行踪。他在十多分钟前失踪了,没有他的任何音讯。他自己也知道,一个人不能独自走进这个隧道,必须和人群一起进去。他怎么能就这样进去了,他怎么敢无视这个地方不成文的规定?他并不是简单地忘了这些,只是决定相信他自己狼的嗅觉,阿尔乔姆却不敢相信。虽然可汗已经花了三年时间研究这个隧道,但不需要这么长时间就能知道这儿最基本的规则:永远不要独自走进隧道。
但是,在可汗无声地出现在他身边,在人们得救之前,阿尔乔姆还没有时间想他的保护者在前方可能遇到什么。
“他们一刻也不想留在这里了,他们害怕。我们继续走吧,快!”阿尔乔姆提议道,“我也感觉这里有什么不对劲……”‘
“他们还没有害怕,”可汗向他保证,从他身后看着,阿尔乔姆突然意识到他坚定却沙哑的声音在颤抖。可汗继续说,“你也没有害怕,而我害怕了。记住我是不会轻易说这句话的。我害怕了是因为我陷入了车站的阴霾。‘导航图’不让我走出下一步,否则我肯定已经消失了。我们不能向前走了。前方一定有什么……但是那里太黑,我的视线达不到,我根本不知道那里等待我们的是什么。看!”他麻利地把地图举着让他们看。“你们看到了吗?拿你们的手电筒照着它。看从这里到中国城站的路线!不要告诉我你们什么也没看到。”
阿尔乔姆仔细察看了图上的那一小部分,着急得把眼都看疼了,可他仍不明白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只是他没有勇气向可汗承认这个。
“你们瞎了吗?真的什么也看不到?这下面的路线全是黑的!再往前走全是死亡!”可汗低声地说着,猛地拉回了地图。
阿尔乔姆谨慎地盯着他,觉得可汗又一次像个疯子。振亚曾告诉过他,关于独自走进隧道的事,关于任何从隧道里生还的人都会由于害怕而变疯的事——难道这些已经发生在可汗身上了吗?
“我们也不能回头了!”可汗小声地说。“当那里被一片好情绪笼罩时,我们成功地走过来,但现在黑暗正从那儿袭来,正在酝酿一场风暴。现在我们唯一熊做的就是向前走,但不是通过这条隧道,而是通过和它平行的那条隧道。嘿!”他朝人群喊,“你们是对的,我们必须前进,但是我们不能沿着这条路线走,否则等待我们的就是毁灭和死亡!”
“那么,我们怎样前进?”他们中的一个人疑惑地问。
“我们得跨过车站,走另一条平行的隧道——我们必须这么做。尽快!”
“哦,不!”人群中的一个人大喊道。“大家都知道,如果要走的隧道是畅通的,我们是不会走另一个方向的隧道的——这是不好的迹象,必死无疑!我们不会走左手边的隧道的。”
人们焦躁地来回走动着,有几个人表示同意。
“他说的是什么?”阿尔乔姆问可汗。
“显然是当地民间传说,”他皱着眉头说。“该死的!没有时间说服他们了我也没这力气……听着!”他对他们说:“我要走那条平行的隧道,相信我的人跟我走。其他的人,再见了,永远……我们走!”他向阿尔乔姆点点头,拿起他那沉重的背包,爬上了站台的边沿。
阿尔乔姆犹豫不决,愣住了。一方面,可汗知道的关于这些隧道和地铁的东西远远超过人类的理解力,你可以依赖他,另方面,这牲被诅咒的隧道有亘古不变的法则,你只能和人群起进去,因为这是成功的唯一希望……
“怎么回事?包太重了?把手给我!”可汗把手掌伸向他,跪在地上。
阿尔乔姆实在不想看到他那一刻的目光,之前有几次他非常害怕看到这个男人眼中的那种闪烁,他害怕看到可汗疯子般的眼神。可汗知道他拒绝的不仅是人们的警告,还有隧道本身的臀告吗?只感到隧道的本质就够了吗?他指的“导航图”——那张烧焦了一角的地图上的地方,也并不是黑色的。阿尔乔姆愿意发誓说它是褪了色的橙色,和其他线的颜色一样。那么问题在于,到底是谁瞎了眼?
“你不在等什么?你不知道再耽误下去,我们都会死吗?你的手!看在上帝的分上,把你的手给找!”可汗大声地喊,但是阿尔乔姆慢慢地,迈着小步远离可汗,低着头,向抱怨着的人群走近。
“过来,兄弟,到我们这来,没有必要理那个笨蛋!住这里你更安全!”他听到人们说。
“傻瓜!你会和他们一起毁灭!如果你不在乎你的生命,那么至少想想你的使命!”
阿尔乔姆鼓起勇气,终于抬起头,盯着可汗睁大的眼睛,但是里面没有疯子般的光线,只有绝望和疲劳。
阿尔乔姆开始怀疑自已,他停住了——正在那时,有人悄悄地走到他身旁,轻轻地拉他。
“我们走!让他一个人去死,他只想把你一起拖进坟墓!”阿尔乔姆听着那个人说。他沉重地感到这句话的意思,他慢慢地理解他们,抵抗片刻之后,他任由那个人领着他,走向了人群。
人群出发了,向黑暗的南方隧道前进。他们走得出人意料得慢,好像受到重介质之类的摩擦影响——他们像是在水中走。
然而,可汗以惊人的轻快跳离站台,跳到路上,快速跳跃两步,他就到了人群这边。一举击倒领着阿尔乔姆的男子,抓住阿尔乔姆,把他的身子向后拉。在阿尔乔姆看来,这一切似乎足慢动作。看着可汗到他的身边,他默默惊喜,可汗的动作似乎只用了几秒钟,他看到那个轻轻抓着他的肩膀、穿篷布夹克的长着胡子的人,硬硬地倒在地上。但是从可汗截获他的那刻起,时间开始加速,人们听到声音后的反应,在他看来像闪电般快速。他们把枪对准可汗,走向可汗。可汗将阿尔乔姆轻轻一推,一只胳膊把阿尔乔姆挤到他这边,让阿尔乔姆挡住他自己的身体。他的另一只手伸向前,手中举着阿尔乔姆闪着淡淡光的新机枪。
“走吧,”可汗嘶哑地说。“我不想杀你,反正一小时内你就会死。不要管我们,走吧,”他一边说,一边向车站的中间移动,一步一步地,犹豫的人群的身影,开始变成模糊的轮廓,消失在黑暗中。
阿尔乔姆听到一阵忙乱声,他们可能在帮助被可汗击倒的那个长胡子的人,人们开始向南方的隧道人口前进。他们决定不和可汗一起。到了这时,可汗才放下枪,突然命令阿尔乔姆走上站台。
“再多一步,我就会因为救你而受伤,我青年的朋友,”他以毫不掩饰的激动说。
阿尔乔姆乖乖地爬上去。可汗跟着他,拿起他的东西,他走进黑暗。阿尔乔姆尾随其后。
屠格涅夫站的大厅很短,车边足一个大理石墙壁的死胡同,右边墙壁的缝隙处有—跟轧纹铁,这就是在手电筒的光线下你能看的最远地方。因年久而泛黄的大理石覆盖着只有三个拱门的车站整体。连接这个牟站和被红军改名为基洛夫州站的切斯蒂—普鲁德站之问的阶梯是灰色混凝士块构成的墙壁。车站非常空,地上什么东西也没有,没有任何人类的痕迹,没有老鼠,没有蟑螂。阿尔乔姆看了看四周,他记起他和波旁的谈话,证实了老鼠什么也不害怕,如果一个地方连老鼠也没有,那么那里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可汗抓住他的肩膀,快步穿过大厅,阿尔乔姆能感觉到可汗在颤抖,即使隔着他的夹克。当他们把行李放在站台的边缘上时,突然一束微弱的光从后面照过来,阿尔乔姆再次因他伙伴在危险时的快速反应而吃惊。瞬时间,可汗站在地面上.朝光源的方向回头看去。
光线不是很强,但是它直直地射向他们的眼睛,很难看清是谁在找他们。片刻耽误后,阿尔乔姆也跳回地面上,他爬到他的背包旁,拿出他携带的旧武器。它很重很不便使用,但是它有完美的7.62口径,任何人中枪,身上有这样个口子,都很难再动弹。
“你要做什么?”可汗咆哮着说,阿尔乔姆最后明白了如果那个人想杀他们,他早就已经动手了。
他借着手电筒的光和他的瞄准线,能看到那几大概的情形:那个人无助地蹲在地上。是的,如果那家伙想杀了他们,他们早就躺在血泊之中了。
“不要开枪!”一个声音叫道。“没必要……”
“关掉你的手电筒!”可汗说,他走向圆柱去拿他自己的手电筒。
阿尔乔姆坚定地举着他的武器,他闪向一边,走出光线,藏在一个拱门的后面。如果有人想开枪,他就能立刻打死他。但是可汗的命令发出后,那个陌生人马上照做了。
“很好!”可汗一边说,“现在把你的武器放到地上!”他的声音少了一些紧张。
阿尔乔姆听到了金属掉在花岗岩地板上的声音。阿尔开姆向前瞄准他的武器,看着那个人慢慢地走出来,出现在大厅。他计算得很准——在他前方十五步之处,借着手电筒光线在拱门上的反光,阿尔乔姆看清了他:他双手举起,原来他就是在苏哈列夫站引起了冲突的那个大胡子男子。
“不要开枪,”他再次用发颤的声音说。“我没有打算袭击你们。我决定和你们一起走。你说过任何人想要就可以来……我……我相信你,”他对可汗说。“我也感觉那边会出事,右边的那个隧道。他们已经出发了、他们去了,但我留了下来,我想和你们一起走。”
“觉悟不错,”可汗一边说着,一边特意打量这个家伙,“但是我的朋友,我没法信任你,谁知道这是为什么呢。”他嘲弄地补充说,“我们会考虑你的建议,条件是你把你的武器交给我,在隧道里你走在我们的前面。如果想耍什么花样,你不会有好下场。”
大胡子男子用脚把他的枪踢给可汗,小心地把儿个备用于弹放在旁边。阿尔乔姆从地上捡起它们,端着枪走近他。
“我抓到他了!”阿尔乔姆大喊。
“举着双手!”可汗喝道,“跳到小路上,快。站在那里,背向我们!”
走进隧道两分钟后,他们走进了一个狭窄的三角地形里——大胡子男子名叫埃斯,走在可汗和阿尔乔姆五步之前——三人走着走着,突然听到一声沉闷的惨叫,但它似乎刚发出来就立刻停止了……
埃斯吓坏了,回头看着他们,甚至忘了把他的手电筒指向他们这边。手电筒在他手中颤抖,从下面往上照在他的腔上,成了一个恐怖的鬼脸,这对阿尔乔姆来说比听到惨叫叫更恐怖。
“是的”可汗点点头,“他们的选择是错的,但是我想时间会证明我们是否也是错的。”
他们继续前行。阿尔乔姆不时看看他的保护者,他注意到可汗显得越来越疲惫,他的手在轻微地颤抖,步伐也不稳了,脸上聚集起了大滴大滴的汗珠。而他们此时还没走多远……显然,这条路对他比对阿尔乔姆来说更累。阿尔乔姆想着是什么在消耗他同伴的力气,这个年轻人禁不住回想可汗在这种情况下似乎是对的,他又救了阿尔乔姆一次。如果阿尔乔姆跟着车队朝右边的隧道走去,他绝对已经死了,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那边有很多人——至少六个。那个铁一般的法则失效了吗?可汗早知道——他早知道!不管那是预感或者是“导航图”的魔法的作用……这似乎很滑稽,纸上有一点墨水就是个魔法。那张烂纸真的救了他们?可是,从屠格涅夫站到中国城站的路线曾经是橙色的,绝对是橙色。难道它真的变黑了?
“这是什么?”埃斯突然停住,不安地问可汗。
“你感觉到了吗?从后面……”
阿尔乔姆疑惑地看着他,想要讽刺他那受刺激的神经,因为他丝毫感觉不到任何何东两。压抑和危险的沉重感从他们离开屠格涅夫站时就已经消失了,但是令他吃惊的是,可汗愣在那里,示意他们保持安静,把脸转向他们走来的方向。
“多敏锐的感觉!”他半分钟后说。“我们很佩服,像佩服女王一般的佩服,”他补充了一些理由,“如果我们离开这里,我们一定要仔细讨论这个。你什么也没听到吗?”他询问阿尔乔姆。
“没有,一切似乎都很安静,”阿尔乔姆听了听,答道。此时,他内心充满各种情绪……嫉妒?冒犯?愤怒?他的保护者竟然这样评价这个两个小时前威胁过他们生命的大胡子男子?
“那就奇怪了。我认为你有听懂隧道的基本技能……也许它自己存你的身上还没有发育成熟。以后……以后都会有的。”可汗摇摇头。
“你是对的,”他对埃斯说,证实了那男子的怀疑。“有东西朝这边走来。我们必须快速前进。”他又听了听,用狼一般的方式嗅了嗅。“它像波浪一样从身后过来,我们必须跑!如果它覆盖了我们,那么游戏就结束了,”说完,他开始疾走。
阿尔乔姆不得不跟着他匆匆往前走,他几乎是跑着的,以免被落下。埃斯现在也快速地和他们并肩走着,快速地移动着他的短腿,喘着粗气。
他们像这样一直奔走了十分钟,阿尔乔姆却仍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匆忙弄得自己上气不接下气,他记得身后的隧道是又空义干净的,这么跑还可能会绊倒在横木上,为什么要跑?没有证据证明他们在被谁追赶。可十分钟后阿尔乔姆也感觉到它了,它确实在追赶他们,步伐艰难地一步一步追赶他们——是一些黑的东西,不是波,倒更像是一阵旋风——黑色的旋风,切断他们的宁静……如果它赶上他们,那么等待他们的将会是和其他六个人以及其他独自在致命的时间进入隧道的冒险傻瓜一样的命运,魔鬼般的飕风肆虐,可以带走任何活着的东西。这种推测和模糊的理解急速掠过阿尔乔姆的脑海,他焦虑地看了一眼可汗。可汗回过头来,明白了一切。
“怎么,你也感觉到了?”他惊呼,“不好!这说叫它已经很近!”
“我们必须走得更快,”阿尔乔姆一边喘息一边跑。“在没有太晚之前。”
可汗加快步伐,现在他大跨步地跑了起来,什么也不说,也没有再回答阿尔乔姆的问题,甚至阿尔乔姆在他身上看到的疲惫的痕迹也消失了,某种野兽专题的东西再次出现在他的身上。阿尔乔姆已经在跑着追赶他,但是当他们刚要摆脱那个追赶他们的东西时,埃斯绊在根横木上,稀里糊涂摔在了地上,他的脸和手上满是鲜血。
出于惯性,在他们意识到埃斯倒下之前,他们又跑出去了十几步。阿尔乔姆真的不想停下来,回去找那个家伙——他想把那个短腿儿爱拍马屁的家伙和他惊人的直觉一并留给黑暗,他想在那个东西赶上他们之前一直前进。
这是个令人反感的想法,但是阿尔乔姆被想要逃离和留下那个跌倒的人的这种想法控制着,他的良心沉默了。所以,当可汗急忙退回去,把大胡子男子拉起来时,阿尔乔姆感到有些失望。阿尔乔姆原本希望可汗和他一样怀着轻蔑别人生命的态度,毫不忧郁的忘掉那个男子,把他像卸包袱一样丢在隧道里,继续前进。但可汗命令阿尔乔姆扶着埃斯一只受伤的胳膊,他扶着另一只,三人一起拉着手前进,这使他们的步履更加艰难了。埃斯呻吟着,咬着牙忍耐着疼痛一步一步前进,但是阿尔乔姆除了对他越来越愤怒之外.感觉不到一丝同情,又长又重的机枪敲打着阿尔乔姆的腿,他也没办法腾出一只手按住它。
死亡已经很近了—一如果他们停下等半分钟,不详的漩涡就会追上他们,把他们鞭打和撕碎成最小块。只要一秒的时间,他们就不能再呼吸这个宇宙的空气了,他们会在瞬间里爆发出死亡的惨嚎……这些想法并没有使阿尔乔姆瘫软下去,反而混杂着恶意和愤怒,给了他更大的力量,似乎每跑一步他都会获得更多气力一般。
突然间,那不祥的黑色漩涡消失了,完全消失了。危机感消失得太突然,把每个人的意识异常空虚地留在原地,像拔掉一只牙后的空落感,而他们现在正在用舌尖感觉牙齿刚被拔出后留下的那个坑。他们身后什么也没有,只是隧道——干净、干燥,也十分安全。所有恐惧和幻想下的逃跑,所有的特殊感觉和认识,现在在阿尔乔姆看来都那么滑稽、愚蠢和荒诞,以至他大笑出声来。埃斯,也跟着他停下来,刚开始惊奇地看着他,而后也大笑起来。可汗生气地看着他们,唾骂道:“哼,什么这么好笑?现在感觉很好,对吧?这么安静,这么干净是不是?”他一个人继续走。这时阿尔乔姆意识到,他们距离前面的车站只有五十步远了,已可以看到隧道尽头的亮光。
可汗在进站口停下,他站在铁楼梯上,现在他有时间抽上一根家乡生产的烟了,他们笑着,完全放松,悠闲地往前走完他们的五十步。
对于用笑声代替了呻吟的一瘸一拐的埃斯,阿尔乔姆突然产生出一种同情和怜悯。他想起在埃斯跌倒时浮现在脑海的想法就很惭愧,但他很快调整了情绪,当他看到可汗疲倦、消瘦的脸和他仔细审察他们的犹疑神情时,阿尔乔姆又感到一丝不安。
“谢谢!”靴子踩在楼梯上发山咚咚的声音,埃斯爬上站台对可汗说,“若不是你救了我……那么,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你……没把我丢在那儿。谢谢你!我会永远记住这事!”
“别担心。”可汗的回答不带半点儿感情色彩。
“你为什么回来救我?”
“我对你感兴趣,我想和你说话。”可汀把烟头扔在地上,耸耸肩,“仅此而已。”
爬上楼梯之后,阿尔乔姆才理解为什么可汗没继续前进。在中国城站的入口处,堆着和人一样高的沙袋。沙袋后有一群人,坐在木凳子上,神情严肃地看着他们,寸头、宽肩、穿着破旧的皮夹克、破旧的运动裤——所有这些看起来相当有趣,但是由于某种原因,却没法让人觉得欢快。其中的三个人坐在那儿,第四张凳子上散落着一副随意乱扔的纸牌。那些人满口粗言秽语.阿尔乔姆听了半天,居然辨不出一个人们常用的正儿八经的单词。
要穿过车站,你得通过一条狭窄的小路,走上一段小楼梯,那儿有一扇门。在小路的斜对面,有一群更勇猛强壮的护卫兵。阿尔乔姆朝他们看去:光头、灰色的眼睛、鼻子如鹰钩、菜花样的耳朵,穿着条纹的印有重重的“TT”字样的训练裤,他们散发出一股让人无法忍受的油烟味,使人头昏脑涨。
“喂,看看这都是来了些什么人啊?”第四个警卫扯着公鸭嗓,从上到下地打量着可汗和后面的阿尔乔姆。“你们是过路人,还是商人?”
“不是商人,我们是过路的,没带任何商品。”可汗解释道。
“过路的——穷鬼!”公鸭嗓爆发出大声的狂笑,”听到了没,科里亚?是过路的穷光蛋!”他重复地向打牌的人们喊遒。
他们都积极地响应公鸭嗓的嘲笑。可汗则耐心地微笑着。
这个像公牛一样雄壮高大的公鸭嗓一只手扶在墙上,挡住了他们的路。
“我们这一种……类似海关的做法,你知道我的意思吧?”他解释道。“现金就是通行证,你想通过这里——你得交钱。你不想交,那么你就会失去……”
“谁给你的权力?”阿尔乔姆愤怒地抗议道。
“这就错了。”
那个公牛也许没有理解他是什么意思,但是从语调上知道是他不爱听的活。他把可汗推到一边,重重地迈了一大步,直接站到了阿尔乔姆面前。他低下头,严肃地看着这个年轻男子。他的眼神空洞,看上去没有任何思维和头脑,这对眼睛里发出愚蠢、怨恨的光。阿尔乔姆无法凝视它们,他紧张地眨眨眼睛,尽管如此,他还是能觉察到这衅家伙坐在隧道的入口看着人们经过时,他们眼睛早的恐惧和仇恨增加了。
“你他妈的说什么?”公牛恐吓他。
他比阿尔乔姆高一头,粗壮三倍。阿尔乔姆记起关于大卫和歌利亚的故事。尽管他混淆了哪个是大块头,但他知道这两个人中较小且较弱的那个是赢家,所以对这场对峙,他还觉得挺乐观。
“你想怎样?”他出人意料地大着胆子说。
这个答复触怒了那个公鸭嗓大个子,他张开他短胖的手掌,充满自信地把五个手指按在了阿尔乔姆的额头上。他手掌上的皮肤是黄色的,满是茧子,散发着烟味和汽车废油般的臭味,阿尔乔姆没时问辨认所有的气味,因为那个暴徒把他向后推了一把。
公鸭嗓也许并没有用多大劲,但是阿尔乔姆向后飞出了一米远,也撞倒了站在他身后的埃斯。当公牛问到原位时,他们两个都倒在了小桥上。此时可汗已经把行李扔到地上,手中拿着阿尔乔姆的机枪站在那儿。他拉开了保险栓,用平静的声音暗示这种行为不会有好结果——阿尔乔姆连头发也竖起听着——可汗静静地说:“为什么对我的伙伴儿那么粗鲁?”
他没说更多,但是对在地板上挣扎了半天刚刚站起来的羞愧的阿尔乔姆来说,这些话像是声闷雷,很可能随之而来是一场风骤雨般的袭击。阿尔乔姆站稳了.猛地从肩膀上扯过自己那把老机枪,对准冒犯了他的家伙,枪的保险已经打开他随时都可以开枪。他心跳加速,仇恨胜过了恐惧,他对叫汗说:“把他交给我!”他自己也很吃惊,他会因为那个人推他一把而毫不犹豫地准备要杀掉他。那公牛的光头上的汗珠在他的瞄准器里清晰可见,抠动扳机的欲望越米越强烈。阿尔乔姆只想立刻除掉这个肮脏的家伙,把他带给自己的耻辱从血液中洗掉。
“警戒!”公牛大喊一声。
可汗闪电般地从公鸭噪的腰带里掏出手枪,打开保险,自己一闪身,贴墙站好,瞄准了从凳子上跳了起来的所谓“海关官员”。
“别开枪!”他大声朝阿尔乔姆喊,野兽般的场最又一次山现:公鸭嗓在小桥上举起双手,一动不动。可汗把枪口对准了另外三个还没来得及拿到自己的机关枪的徒徒。
“咱们没必要来一场血战,”可汗平静、庄重地命令而不是询问道,“这里是有规矩的,阿尔乔姆,”他继续说着,眼睛没有离开那三个已经被吓呆了的“海关官员”,他们此时的样子滑稽可笑。
那些光头应该是知道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在这个距离的杀伤力,所以他们不想引起拿它指着他们的人任们不必要的怀疑。
“他们的规矩就是我们必须交买路钱才能进去。你们想要多少钱?”可汗问
“每人三个硬币,”站在桥上的那个公鸭嗓说。
“咱们还能便宜点儿吗?”啊尔乔姆嘲笑地建议说,把他的机枪的枪管指着那个家伙的皮带处。
“两个。”那人显得灵活了些,他邪恶的眼睛望着阿尔乔姆,似乎不确定阿尔乔在打什么注意。
“给他!”可汗命令埃斯。“把我的也一起给他,待会儿我再还给你。”
埃斯即刻伸手从他的旅行包的最里面掏出一把钱,走到巡警身边,他从里面数了六个闪亮的硬币。那个人迅速用拳头攥住它们,扔进他夹克上突出的口袋里,然后又举起双手看着可汗,等着。
“钱收了?”可汗抬起眉头,质疑地问。
公鸭嗓绷着脸,点点头,眼睛一直看着可汗的武器。
“那么咱们之间的冲突也解决了?”可汗问。
这些暴徒们沉默不答。可汗把手伸进他的备用包里,又掏出五个硬币,放进巡警的口袋。只听它们哐当一声掉进去,公鸭嗓的脸上紧绷的肌肉这才消失了,恢复了平常慵懒多疑的表情。
“精神损害赔偿,”可汗解释说,但足这句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可能是公鸭嗓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就像他没有解上一个问题一样。他通过可汗有所准备的金钱和武力来猜测可汗的话的含义,这或许也是他唯一理解状况的方式。
“你们可以把手放下来了,”可汗说着,慢慢地把他的枪朝上,枪口离开了那三个“海关官员”。
阿尔乔姆也照做了,但他的手还在颤抖——他已经准备好随时打碎那个光头的脑壳了,他不相信这些人。然而,他的愤怒是毫无根据的。那个公鸭嗓已经垂下手来,告诉其余的同伙已经没事了。公鸭嗓背靠在墙上,表现出一副漠然的态度,让过路者们通过他这边进车站。阿尔乔姆经过时,憎恶地看了他一眼,但是公鸭嗓并没理睬他的挑衅,眼睛看着别处。
然而,刚走过去的阿尔乔姆昕到身后一声厌恶的“呸!小公狗……”和唾沫吐在地上的声音。他想要回身,但是走在他前面一步的可汗,抓住他的手,把他拉着往前走去。阿尔乔姆挣扎着,一边想了却自己想转身教训一下那个家伙的欲望,一边却受自己怯懦的内心支配,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当他们都站在车站的黑色花岗岩地上时,突然听到身后传一声拉长了的怒吼:“嘿!把我的枪给我!”
可汗停住了,把标有“TT”的枪和几枚硬币扔给公牛。那家伙灵巧地接住手枪,插在腰间的皮套子里,懊恼地看着可汗扔出来的几枚硬币落了一地。
“对不起,可汗摊开手掌耸了耸肩,“你是要这些对吧?自已捡吧。”他向埃斯眨眨眼。中国城站不同于阿尔乔姆见过的其他车站它没有全俄展览馆站那样的三个拱门,只有一个巨大的厅和宽宽的站台,站台的两边部有车轨,给人一种不寻常的印象。站台房间里的灯杂乱无序,到处都散乱地挂着些灯光微弱的梨形灯。这里一点火也没有,告示上说不允许点火。大厅的中心有一盏白色的汞蒸气灯,慷慨地向周围倾泻灯光——这在阿尔开姆看来真是个奇迹,但是大厅同围的喧闹和杂乱分散注意力,让人们无法盯着那灯光绚烂的奇迹看一秒钟。
“好大的车站!”阿尔乔姆惊讶地感叹道。
“你现在只看到了它的一半,”可汗说,“中国城站有两个这么大。哦,这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地方之一。我猜,你们也听过,所有的地钱线都在这里交汇。看看这些铁轨,我们右边的——这是塔干斯科站-克拉斯诺普利森尼卡娅站的地铁支线。很难描述这里自多么疯狂和混乱,中同城站就在这条橙色的卡鲁扎思科站-里兹斯卡雅站地铁线上,从其他线过来的没人知道这里还有这么个站。”……“除此之外,这个车站不属于任何联邦,它的居民完全独立。它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地方。我充满感情色彩地称它为巴比伦。”可汗一边补充,一边环视站台上忙忙碌碌来回走动着的人们。
车站里的生活是热闹的,有点儿像和平大道站,但是后者更温和有序一些。阿尔乔姆记起波旁说过,地铁里有比他们曾经一起路过的和平大道站那个低档、粗劣的市场更好的地方。
沿着纵横交错的铁轨有一排排的货架子,整个站台上到处是帐篷。其中一些是商铺,其他的多用作人们的住所。有些印着字母的,那是让旅客过夜的地方。他们向人群中走过去,向两边看着,阿尔乔姆注意到左边的轨道上停着一列巨大的蓝色火车,它足残破的,一共只有三节车厢。
车站里有一种无祛形容的喧闹感,似乎这里的人一刻也安静不下来,他们只是小停地说、叫、唱、激烈地争论、哭笑,几处喧嚣中夹杂着一阵音乐,让这里的地下生活有一种不寻常的节日的气氛。
在全俄展览馆站,也有人情绪高昂地唱歌,但是那里的情况与这儿是截然不同的。那里只有几个弹吉他的人.有时,人们工作之后会聚在某个人的帐篷里休息弹唱。是的,有时300米处的巡逻点那儿会有音乐,你不用仔细听,也能听出是来自北边的隧道。在小巡逻队的火堆旁,他们唱歌、弹吉他。但是阿尔乔姆无法理解的是那场他没有参与过的战争,规则奇特,改变了人们的生活。
他特别清楚地记得一些阿富汗民歌,那是安德里亚非常喜欢唱的——尽管这些歌中没有多少难以理解的地方,但其内容全是关于失去朋友的悲伤和对敌人的仇恨。安德里亚唱得那么好,以至于所有听他唱这些歌的人都被深深感动了。
安德里亚向阿尔乔姆解释过,他说阿富汗是一个很棒的国家,他描述它的大山、峡谷、山涧小溪、村庄、直升机和华丽的棺材。阿尔乔姆现在很清楚什么是国家了,因为苏霍伊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向他解释过。尽管阿尔乔姆知道点关于政府的事,但是历史、山川河流和峡谷对他仍是些抽象的概念,它们只是单词,最多不过是他的继父给他看的地理课本上褪了色的图片。
连安德里亚也没去过阿富汗,当时他还太小,只是后来从他的军人老朋友那里听过这些歌。
这里的音乐真的和全俄展览馆站那儿的一样吗?不,全俄展览馆站的歌曲惹人哀思,就像安德里亚和他忧郁的民谣,再听听这个大厅里欢快热闹的旋律,相比之下,阿尔乔姆惊讶地发现它们是如 此不同,但这些音乐都是多么触动人的感情的啊!
走到离他最近的音乐表演者附近,阿尔乔姆不自觉地停下来,加人了人群中,一是想听听隧道冒险故事,二是要听听音乐。他好奇地看着弹奏音乐的人,这是两个人:一个留着油腻的长发,把一根皮带绑在额头上,穿着一件怪怪的五颜六色的破衣服,吉他弹得叮当响,另一个人从相貌上看是一个年迈的老头,秃顶,戴着一副显然修过多次的眼镜,穿件褪色的旧夹克,他正在用一种可汗称之为萨克斯的管乐器取悦他的听众们。
阿尔乔姆从来没有见过萨克斯这种东西。他唯一见过的管乐器就是乐管,有人知道怎么把这种用绝缘管切割成不同直径的乐器演奏好,但全俄展览馆站的人不喜欢乐管,他们制造出来通常只是为了出售,那东西的声音就有点像萨克斯,有时候警笛偶然被堵住坏掉了,它也会被临时用来替代警笛发警报。
演奏者旁边有一个打开的吉他包,里面有十几盒磁带。那个长发的人唱完他的歌之后,又说了些有趣的事儿,还做些有趣的鬼脸,人们高兴地边笑边鼓掌,于是就有一枚硬币当嘟一声落在了演奏者的箱子里。
关于可怜魔鬼的流浪之歌结束了,那个长发飘飘的家伙靠在墙上放松,穿夹克的萨克斯乐手又接着开始弹奏一个阿尔乔姆陌生的主题,但是它显然在这里很流行,因为人们开始鼓掌,又有几个硬币从空中飞进了演奏者的箱子里。
可汗和埃斯在讨论着什么,站在一个货架子附近,他们没有催阿尔乔姆快走,阿尔乔姆在那里又待了一个小时,听着简单的歌曲,若不是演奏突然被强行打断,他还会继续站在那儿听下去的。两个壮汉突然一摇一晃地走到了演奏者身边,他们很像阿尔乔姆与可汗在车站的人口见到的那些暴徒,穿的衣服也像。一个人走过来蹲下,毫不客气地拿走了箱子里的硬币,装进他夹克的口袋里。长头发的乐手冲向他,想阻止他,但是肩头立刻狠狠地挨了一拳,他被打倒了,暴徒把他的吉他抢过去,他要把它摔到圆柱上去。年迈的萨克斯乐手想要过去帮助他的朋友时,另一个暴徒稍用了一点力就把他推得踉踉跄跄,撞在了墙上。
音乐人周围站着的观众没有一个人插手。人群明显地变少了,留下来的人或者是挡住眼睛,或者假装在看附近货架子里的商品。阿尔乔姆为他们也为他自己感到羞愧,但是他也决定不插手。
“你们今天已经来过了!”长头发的乐手带着哭腔说着,把手举了起来。
“你们听着!哪天你们运气好,我们就运气好,知道吧?难道你不打算跟我们分享?难道你想去货车吗?你这个多毛的火柴杆儿!”暴徒朝着他又叫又骂,然后把吉他扔给他―很明显,他把吉他举起来乱晃不过是个警告。
一听到“货车”二字,长头发的乐手立刻停止反抗和哭诉,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什么也没再说。
“懂了吧……火柴杆儿?!”暴徒说完,轻蔑得朝长头发的乐手的脚吐了一口唾沫,乐手却什么也不敢说。把这两个可怜虫镇压下去之后,两个暴徒不慌不忙地扬长而去,他们又寻找下一个受害者去了。
阿尔乔姆有点儿沮丧,他朝四周看了看,发现埃斯一直站在旁边认真地看着这一幕。
“那些暴徒是什么来头?”阿尔乔姆困惑地问。
“你觉得他们看起来像什么呢?”埃斯反问道,“其实只是一般的土匪罢了。中国城站没有执政的权力机构,只有两个集团控制着它。这一半由斯拉夫兄弟控制,所有克罗兹科站一里兹斯卡雅站线的流氓聚集到这里,通常他们被叫做柯罗兹克。他们中的一些也被叫做里兹斯卡雅,但是你在卡卢加站或里加站就看不到这样的人。但是,在那里,你看小桥那边,”他指向站台中间向右上延伸的楼梯。“有另一个大厅,和这个一模一样。那边没有这种非法勾当,但是那里由高加索穆斯林负责——基本上是阿塞拜疆和车臣。那曾经是双方争夺领土的焦点。最后,他们从那里把车站一分为二了。”
阿尔乔姆根本没问“高加索”是什么,他想这个名字就是土匪来自的地方。就像其他难以理解和难以发音的“车臣”和“阿塞拜疆”等名字在他心目中也最多指的是他不知道的车站一样。
“现在这两个集团和平相处,”埃斯继续说。“他们拦住那些想进人中国城站的人,收税赚钱。两个大厅的费用是一样的——三个硬币——所以无论你从哪头进站都一样,当然,这里根本没有秩序,他们也不需要秩序,唯一的秩序就是你不能生火。如果你想买些草?去吧。想要喝些酒?想买多少买多少。你想用能够占领半个地铁系统的武器来武装自己?也没问题。这里还卖淫成风,但是我不赞成这种东西。”他有点儿尴尬地小声嘀咕着个人的意见。
“那货车是指什么?”
“货车?是他们的总部。如果有人不听他们的话,拒绝付钱,欠他们钱或类似什么事,那么他们就把你抓进那里,里面有一个监狱和一间酷刑室——货车就像一个债坑,最好不要进那里!你饿了吗?”埃斯转移了话题。
阿尔乔姆点点头。鬼知道自从他和可汗在苏哈列夫站喝茶那天起,又过去多久了。没有时钟,他已经丧失了把握时间的能力。他在隧道充满了奇怪经历的旅行可能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也可能只是短暂的几分钟,阿尔乔姆无法判断。隧道里的时间和其他地方截然不同。
不管怎样,阿尔乔姆确实想吃东西了,他看看四周。
“烤肉串!热乎乎的烤肉串!”这是站在附近的一个黑黝黝的商人在叫卖,他浓浓的黑眼眉下长着一个突兀的拱起来了的鼻子。
他的发音有点怪,他不发爆破音的“K”,并且用“o"音代替了”a"音。阿尔乔姆以前见过用异常语调说话的人,但他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特别注意过。
阿尔乔姆很熟悉这个词。他们全俄展览馆站也卖肉串这东西,阿尔乔姆喜欢吃,但他喜欢的是猪肉的。可是在这儿,无论那个商人如何挥舞,总感觉不对劲儿。阿尔乔姆仔细看了很长时间,最后认出来那是被烧焦爪子的扭曲的老鼠尸体,这让他感到头晕目眩。
“你不吃老鼠?”埃斯同情地问他,“你好!”他朝那黑黝黝的商人点头。“他们不会给你猪肉的,但是老鼠是可以吃的,”埃斯一边解释,一边饥饿地审视着烧烤架,“我也曾感到厌恶,现在我习惯了。当然,有一点残忍,它们是那么小的小动物,此外,它们还有一点气味。但是这些奥博克人,”他又看了烧烤老板一眼,“知道怎么烹制老鼠,没有人比得上他们。他们用一些东西泡着老鼠,把它们变得像乳猪一样软,再放上香料!好吃,而且更便宜!”
阿尔乔姆用手掌挡住嘴,深深地吸气,试图想些别的东西分散注意力,但是烤肉叉上的变黑的老鼠尸体总是在他眼前游荡:烤肉叉从尸体的后面插进去,再从小老鼠们张开的嘴里出来。
“随你的便,但是我请客!所以一起过来吧,三个硬币一串!”埃斯决定了,边说边朝烧烤架走了过去。
阿尔乔姆跟可汗打了个招呼,说他要在车站附近转转,找点别的东西吃。阿尔乔姆走遍整个车站,他找到了各种自制啤酒,一路上他贪婪却谨慎地审视站在掀起的帐篷帘旁边的诱人的半裸女孩,她们用引诱的眼神看着路过的人,尽管她们思想粗俗,但她们那么放松、自由,不像全俄展览馆站那些被艰辛的生活压抑、压垮的妇女。他又在书摊前待了一会,一切都很便宜:有口袋大小的书,有女人看的伟大纯洁的爱情故事书,有男人看的关于谋杀和金钱的书,但是那里没有他感兴趣的东西。
站台大概有200步长——比一般的稍长一些。墙壁和独特的圆柱让人想起了口风琴,它们被彩色的大理石覆盖,大多是灰黄色的,也有粉色的。车站的地面装饰着黄色的金属条,它们因年久而失去了光泽,上面还有过去的人留下的难以辨认的符号。天花板由于火灾而变黑了,墙上点缀着用油漆和煤烟写下的徐鸦文字,还绘了一些常见的色情图片。有些地方大理石上有一些缺口,金属条也出现凹痕,受过严重的刮损。
大厅中间线的右侧,通过其中一条短短的楼梯上去,在小桥的那边,你可以看到车站的另一个大厅。阿尔乔姆也想到那里去转转,但是他在铁围栏处停住了,跟和平大道站一样,这里设了一道两米宽的关卡。
几条大汉站在狭窄的通道旁,靠在围栏上,离阿尔乔姆近一些的是穿着印有“TT”训练裤的已熟悉的暴徒们;另一边,他们皮肤黑黝、长着胡子、中等个子,但他们看起来很严肃,其中一个人把机枪夹在两腿之间,另外一个口袋里戳着一把手枪。这些土匪互相平静地交谈着,你难以相信他们曾经是敌人。他们相当有礼貌地告诉阿尔乔姆,要通过这里去隔壁的车站,需要两个硬币,回来时还要再交两个。阿尔乔姆吸取先前的经验教训,没有争论关税的公平性,干脆走开了。
阿尔乔姆走了一圈,仔细地研究了那些摊位和集市之后,他又回到了他们刚到达时的那个人口处。那里并不是大厅的尽头,还有一个向上的楼梯。他走上去,发现那里有一个小厅,它被用警备线分成两个等大的部分,警备线显然是两个势力范围的另一条界线。令他惊讶的是,在他的右边,他看见一个真正的雕塑——是他曾在地理书中的城市图片见过的,但地铁站里这个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只是一个人头雕像。
好大的一个人头!它高度有将近两米……尽管它的表面被什么东西弄脏了,但它的鼻子由于经常被人们摸而发亮,给人一种肃然起敬甚至令人生畏的感觉。阿尔乔姆的脑海里浮现出关于巨人的故事。一个巨人打了败仗,他的头被镶嵌在铜座里,装饰着这个小小的罪恶世界的大理石大厅,深深埋在地球的深处,躲避开上帝的注目……被切断的头表情悲伤,阿尔乔姆刚开始怀疑它是他曾经看过几页的新约中的施洗约翰,但从身高上看,他又觉得它应该和一个强大的英雄有关,那曾经是一个真正的巨人,但是最后战败,输了自己的脑袋。在附近奔忙的居民没人能告诉他这个断了的头是谁的,他有点失望。
当他走近塑像时,偶然发现了这样一个绝好的地方——一个真正的餐厅,在宽敞干净、气氛宜人的深绿色帐篷里,就像在他自己的车站一样,里面角落里有插在塑料瓶里的用布做的假花,一对桌子,上面摆着油灯,帐篷里充满了柔和舒服的 光线。而食物……那是上帝的食物——最软的猪肉和热蘑菇——人口即化。全俄展览馆站的餐厅只有过节时才会供应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好吃的了。
坐在那里的人是神情坚定、值得尊敬的人,穿着质量好又有品位的衣服。显然,他们是大商人,他们认真地切着能渗出热脂肪的炸猪肉脆皮,不慌不忙地把一小片放进嘴里。此时,他们神态安详地交谈,讨论他们的买卖,偶尔还礼貌地看一眼阿尔乔姆。
当然,这里很贵——阿尔乔姆在这里消费了整整十五个硬币,把它们放在胖胖的店长手里时,他有点懊悔自己败给了美食的诱惑,但是他的胃却非常快乐、冷静和温暖,所以理智之声在此刻沉默了。
一杯发酵的新鲜混合酒是甜的,这种愉悦充盈着他的脑海,但不是很强烈,它可不是装在肮脏的瓶瓶罐罐里的、有毒的、浑浊的自制啤酒,让你一闻就两腿发软。它是只需要三个硬币就能换一瓶的冒泡的新鲜混合酒,能帮助你忍受这世上一切的苦难,给你快乐,既然如此,三个硬币又算什么?
小口小口地喝着发酵的新鲜混合酒,几天来这是阿尔乔姆第一次独自沉默而平静地坐在那里,阿尔乔姆试图让最近的事情在记忆中复活,回想他去了哪里,思考还没去的地方。他定的旅行计划中还有一些地方要去征服,此刻他又一次站在了十字路口。
尔乔姆感觉自己好像是他童年时的童话故事里的英雄,关于英雄的记忆现在已经那么遥远以至于他记不起是谁给他讲的……是苏霍伊或是振亚的父母,还是他自己的母亲?最重要的是,阿尔乔姆更愿意认为是自己的母亲讲给他的,她的脸会模糊地浮现片刻,似乎他又能听到她用流畅的语调给他读故事的声音:很久很久以前……于是,和童话故事中的主角一样,他站在那里,面前有三条路:一条通向库兹纳茨基·莫斯特大街站,一条通向特列季亚科夫站,另一条通向塔干斯卡亚站。他品尝了醉人的甜酒,他的身体被一种幸福的倦怠侵袭了。现在他根本不想思考,他脑海中回旋的都是“直着走——你就丧命;向左走——你就丢失你的马……”
倦怠也许从此会一直伴随着他:在最近的经历之后,他真的需要休息一下了。在中国城站做一下休整是值得的——他环视四周,想向当地人问问关于隧道的事。他必须再找到可汗,问问他是和他一起继续前进,还是他们在这个奇怪的车站分道扬镰。
若是根据阿尔乔姆最初制定的粗枝大叶的计划,他根本走不到今天。此刻,阿尔乔姆筋疲力尽地凝视着桌子上油灯里跳舞的小火舌陷人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