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一条隧道了。亨特交给他的目标,也是阿尔乔姆曾经固执而鲁莽地坚持要实现的目标,再走完一条隧道就实现了。穿过大概两三公里长的既干燥又安静的一段隧道后,他将抵达那个站。隧道里一种回音映衬出来的寂静笼罩着阿尔乔姆,几乎就像是在他的脑子里回荡,但此时他不再问自己什么了。再过四十分钟,他将到达大都会站。四十分钟以后,他的长途跋涉就结束了。
他甚至都没意识到他刚才是行走在无法穿越的黑暗中。他迈着坚定的步伐前进,就像是忘记了所有威胁着他的危险:赤手空拳,没有身份证件,没有手电筒,没有任何武器,只穿着看上去很奇怪的宽松的工装裤,而且他既不了解这条隧道,又对穿越这条隧道可能面临的危险一无所知。他坚信,只要顺着自己心里的路一直走下去,就没有什么可以威胁他。隧道中那些让人似乎无法逃避的恐俱跑到哪里去了呢?他的疲劳和丢失了的信心又怎样了呢?
回声把一切都弄糟了。
由于这条隧道空荡荡的,他的脚步声就在身边回响着。从隧道壁上反射后传来的脚步声隆隆地响着,逐渐褪去,变成了沙沙声,然后慢慢地回响着,以至于好像根本不是阿尔乔姆独自一人在隧道里行走。过了一会儿,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了,以至于阿尔乔姆很想停下来仔细听听,看看他脚步的回音是否有了自己的生命。
他继续同自己停下来的欲望做了一会儿斗争。他的步伐变得缓慢而安静,然后他仔细去听这是否会使回声变得不那么响。最后,阿尔乔姆完全停了下来,他在无法穿越的黑暗中站定,等待着,连个大气都不敢出,生怕空气进人他肺部的那个声音影响他对远处轻微的咕哝声的感知和判断。
死一般的寂静。
现在他停下来不再走动,他对现实空间的感知也就再一次地消失了。当他走路的时候,他仿佛可以用自己的靴底来捕捉那个现实。而当他停在黑暗如墨的隧道中间时,他突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了。
而且,对他来说,当他再次开始行进的时候,好像在他迈出脚步踏上混凝土地面之前,就可以听到之前几乎察觉不到的自己脚步的回声。
他的心跳开始变得更加急促。但是很快,他就能说服自己,对隧道中的每一声沙沙声都这么在惫是很愚蠢的也是没有意义的。有段时间,阿尔乔姆尝试不去听那些回声,然后,当他感觉到刚刚褪去的回声变得越来越近的时候,他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继续向前走去。但即便如此,也起不了多少作用。
过了一会儿,他把捂住耳朵的手掌拿开继续往前走,他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在他面前越来越响,这可把他吓坏了,好像这声音离他越来越近了。但他能做的也只是站住,这样,他面前的这种声音就会在几秒钟之后停止……这条隧道考验着阿尔乔姆和他承受恐惧的能力。但是他没有放弃。他已经承受了太多黑暗和回声带给他的恐惧了。
那真的是回声吗?
这声音越来越近了,毫无疑问。当可以听到面前20米处的幽灵般的脚步声时,阿尔乔姆又一次停了下来。这是如此的令人感到费解和怪异,简直让他无法忍受。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用近乎撕裂空气的声音对着空荡的隧道大喊:“有人在吗?”
回声近得让人感到恐怖,阿尔乔姆几乎无法认出他自己的声音。滚滚回声缠绕着深人到隧道的深处,散碎得不成句子了:“有人在吗……人在吗……在吗……”但是,没人应答。突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声音回来了,一遍遍重复着他的问话,脱落的音节按相反的顺序重新组成了这句问话并且声音越来越大,就好像三十步开外有人用一种恐怖的声音在重复着他的问话。
阿尔乔姆感到无法忍受。他转身向后走去,一开始试着慢慢走,然后他开始跑,完全忘记了去抑制那种恐惧,他跌跌撞撞。但是过了一会,他感到在二十米之外回荡的脚步声仍然可以听到。看来这个看不见的追随者是不想放过他了。他喘着粗气一直跑着,也不管什么方向了,最终在隧道中的一个十字路口摔倒了。
回声突然减退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鼓起勇气,然后站了起来,继续向前走。没错,是正确的方向。每前进一米,从混凝土地板反射回来的回声就向他逼近一些。耳中响起的鲜血的冲击声略微盖过了那不祥的沙沙声。每当阿尔乔姆停下来,他的追随者也就在黑暗中停下来,因此阿尔乔姆现在可以十分肯定,事实上那根本不是回声。
就这样一直走着,直到脚步声很近了,近得犹如自己伸出的手臂。于是,阿尔乔姆大吼着,漫无目标地挥动着拳头,向他认为这声音发出的地方揍过去。
他的双拳穿透这片虚空,发出哩唆的响声。没人想对抗他挥舞的双拳的攻击。他徒劳地击打着空气,大吼着,向后跳着,左右勾拳想要抓住黑暗中看不见的敌人。然而隧道里空荡荡的,身边根本就没有人。可是,只要他屏住呼吸向大都会站的方向走一步,他就能听到一种拖沓的脚步声,而且似乎就在他面前。他再次挥动胳膊,却再次发现身边什么也没有。阿尔乔姆觉得他正在一步步丧失理智。他努力瞪大双眼,想试着去发现什么,直到它们疼痛起来,他也试着竖起耳朵去倾听周围是否有其他生物的呼吸声。但是,真的什么也没有。
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之后,阿尔乔姆意识到不管如何解释这诡异的事儿,它对自己来说都没有什么危险。很可能这就是声响学的缘故。回家以后去问问我的继父——他这样想着,但是,当他又一次迈步朝着目标走去的时候,有人轻轻的耳语直人他的耳朵:“站住。你现在不能再往前走了。”
“是谁?谁在这儿说话?”阿尔乔姆喘着粗气大喊道。但是没有人应答。他又一次被这深深的空荡包围了。然后,他用手背擦掉额头上的汗珠,赶紧向着博洛维特站的方向快步跑去。他往回跑,那幽灵一般的追随者也跟着他的脚步往回跑,直到他向博洛维特站的方向跑了很远,这回声才逐渐消失,直至无影无踪。此刻阿尔乔姆才停了下来。他不知道也无法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无论是他的朋友,还是夜里坐在火炉旁给他讲故事的继父,都从没有跟他说过类似的事情。但是,对他耳语并且命令他停下来的那个声音到底是谁发出的,现在,阿尔乔姆已经不再那么恐惧,也有时间来好好琢磨这件事了——它听起来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他坐在铁轨上,就像喝醉了似的左右摇晃,努力克制着自己的颤抖,回想着那个诡异的似乎不属于人类的声音,那个命令他停下来的声音。直到他觉得自己不再发抖了,脑海里那可怕的耳语声也融进了此时隧道安静的空气中的时候,他才继续前进。
从现在开始,他索性一直走,试着不去想任何事情,有时也会被铺在地上的电缆绊倒,但再也没有发生更可怕的事情。对他来说时间好像并没有过去很久,虽然他也说不清楚到底过了多久,因为过去的每分每秒都像是消失进了这黑暗中。然后,他看到了隧道尽头的一束光。
大都会站到了。
那就是大都会站!
就在这时,站台那里传来伴随着枪声的粗兽的呼喊声,阿尔乔姆敏捷地退到隧道墙壁的凹处躲了起来。他听到远处传来挥之不去的某人受伤的喊声,还有骂骂咧咧的声音,然后是自动步枪的一声枪响,这声音在隧道里蔓延着。
就这么等着……足足过了有一刻钟,一切都归于平静之后,阿尔乔姆才壮起胆从他躲着的地方走了出来。他举起手,慢慢地朝那束光的方向走去。
事实上,这是一个站台的人口。很明显,由于大都会站的不可侵犯性,连博洛维特站都没有执勤的看守。在离隧道圆拱形的尽头处五米远的地方,有一个混凝土砖砌成的人口,旁边就是一具躺在血泊中的尸体。
当阿尔乔姆进入了穿着绿色制服戴着军帽的边防军们的视线时,他们命令他走过去,然后让他面对墙站着。看到躺在地上的尸体,他立刻无条件服从命令。
他被迅速搜了身,检查了护照,双臂被拧在背后,带到了站上。光。就是那样的光。他们说的是实话,他们说的总是实话,传说是不会说谎的。光线太亮了,阿尔乔姆不得不眯着眼以防眼睛瞎掉。但是光线甚至透过眼皮进人了他的瞳孔,他的眼睛瞎掉了似的,直到边防军蒙住了他的眼睛才制止了这种灼痛。看来若要一下子回到前几代人的那种地上生活,其痛苦将完全超越阿尔乔姆的想象。
直到进了一间破瓦搭起来的小办公室那么大的看守棚,蒙眼的布才被拿掉。这里是暗的。一个赌石色的木制桌子上放着的铝碗中,有一束烛光摇曳着。卫兵司令是一个穿着绿色军装卷着衣袖胡子拉碴身形魁梧的男人。他系了一条可调松紧的领带,一边观察着手指上的液体蜡是如何冷却的,一边看着阿尔乔姆,许久之后,他问:“你是从哪儿来的?你的护照呢?你的眼睛怎么了?”
阿尔乔姆觉得歪曲事实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所以他决定实话实说,护照丢在了法西斯侵略者那儿,他的眼睛也差点儿一并留在那儿。司令听到这个,表现出出人意料的慈悲的表情。
“是的。我们知道。隧道的那边出去就是契诃夫站,我们已经在那里建了一个完整的要塞。现在没有战争,但是一些友好的乡亲们告诉我们要时刻保持警惕。就像他们说的,能让天下太平的只有战争。”他向阿尔乔姆眨了眨眼。
阿尔乔姆并没有明白他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他也不想去问。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司令员弯曲的肘部上的文身。那文身是一只因辐射而变形的鸟——它勾着爪子,张着翅膀,而且有两个头。这让他依稀想起了些什么,但他也不知道到底想起了什么。一会,当司令员转向一个士兵时,阿尔乔姆在司令员的左太阳穴看到了一个稍小一点的同样的文身。
“那么你为什么到这儿来?”司令员继续问道。
“我在找人……他的名字叫梅尔尼克,可能这是他的昵称。我有很重要的消息告诉他。”
司令员突然间脸色大变。原本仁慈的微笑从他的嘴唇上消失了,烛光闪闪中他惊奇地瞪着眼睛。
“你可以把这个消息告诉我。”
阿尔乔姆摇了摇头向他道歉,并开始解释他之所以不能这么做,是因为这个消息是严格保密的,除梅尔尼克本人之外不能告诉任何人。
司令员又一次打量了他一下,示意一个士兵递过来一个黑色塑料电话听筒,听筒上整齐缠绕着足够长的橡皮电话线。司令员拨了一个号码后,对着接电话的人说:“我是南部岗哨的伊瓦绍夫,请让梅尔尼克上校听电话。”
当司令员在等对方回应的时候,阿尔乔姆注意到屋子里另外两个士兵的太阳穴上也有那个小鸟的文身。
“我该怎么问呢?”司令员问阿尔乔姆,把听筒的一头压在自己的胸口上。
“就说是亨特。有一条重要的消息。”
司令员点了点头并说了这两句话,也不知道那边是什么人在听电话。然后就挂掉了。
“明天上午九点到阿尔巴特站的管理员办公室,那时你就自由了,”司令员对站在门边的士兵交代了一下,士兵马上离开了,然后他又转过身来对阿尔乔姆说道,“等一下……好像你是第一次来到我们这儿。所以,戴上这个吧,不过不要忘了归还!”他给了阿尔乔姆一副破旧的金属框架的墨镜。
直到明天才能自由?阿尔乔姆感到无尽的失望和不满。这就是他不顾自己和他人的生命危险来这里的原因?这就是他苦苦追寻,强迫自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来到这里的原因?他要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报告给这个叫什么梅尔尼克的家伙,结果这家伙却根本没时间搭理他,这算什么紧急的事情呢?还是说,阿尔乔姆来晚了,梅尔尼克己经知道了一切?还是梅尔尼克可能知道了一些阿尔乔姆并不知道的事情?也许因为他迟到了,他的整个行动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要等到明天?”他大喊了出来。
“上校今天有任务在身。他明天早晨才能回来,”伊瓦绍夫解释说,“走吧,到外面休息下吧。”他说,然后看着阿尔乔姆走出了看守棚。
冷静下来之后,阿尔乔姆仍然满腹怨气,他戴上墨镜,心想他们看上去并不坏。他们让他觉得仿佛看到了光明。镜片上有划痕,而且让远处的物体看上去变得扭曲,但是当他跑到外面的站台上对边防警卫致以感谢的时候,他意识到他需要他们的帮助。除此之外,也并不是只有他阿尔乔姆一个人无法睁开眼睛,这个站上很多人都戴着墨镜。他想,他们也很可能互相并不认识。
看到这样一个完全照明状态下的地铁站让他感到很奇怪。这里绝对没有什么影子。在全俄展览馆站,还有到目前为止他所到过的其他所有的地铁站和变电站,都很少有光源,也不可能照亮所有视线所及之处,而只是照亮一部分。总有光线无法穿透的地方吧。每个人都会投下几个影子:烛光下的影子,干枯而憔悴.应急灯下的影子,电灯笼下的影子,黑色而清晰。这些影子和他人的影子互相覆盖着,有时会顺着地面投出好几米,让你吃惊,让你疑惑,并迫使你去猜测和揣摩。而在大都会站,每个影子最终都会在日光灯无情的光线中被消灭。
阿尔乔姆停止了他的思考,高兴地望着博洛维特站,它仍然处于令人惊讶的良好状态中。白色的大理石墙壁或者天花板上没有一丝明显的烟尘,整个地铁站也非常干净整洁。地铁站的尽头,一个穿着浅蓝色工作服的女工人站在已被烧焦的铜板上,勤劳地用海绵刮擦和清洗着浅浮雕。
旅馆被安排在了拱门处。那里只有两个拱门开着作为客人进入的通道,其余的都是两边用砖砌成,已经变成真正的公寓了。每个拱门处都有一个门道,有几个甚至还有木门和玻璃窗。从一扇拱门里传来了音乐声。一些门前还铺了垫子,这样人们在进人时可以擦掉脚底的尘土。这是阿尔乔姆第一次感到……这些宿舍看上去十分舒适,十分宁静,一副儿时的景象突然浮现在眼前。但最令人感到惊讶的,是一排沿着整个地铁站的墙壁排列的书架。这些书架占据了“公寓”之间的空间,也让整个地铁站看上去棒极了,但又有点奇怪,这让阿尔乔姆想起了他曾经读过的博尔赫斯的一本书中描绘的中世纪图书馆。
自动电梯位于大厅的最尽头,那里有条通道通向阿尔巴特站。压力门是敞开着的,但通道上有个曹卫室。然后,警卫毫无阻拦地让每个人都过去了,甚至都没有检查证件。
另外,站台的另一个尽头处,在青铜浮雕旁边,有一个真正的军营。那里搭了儿个帐篷,上面也有跟边防兵太阳穴上的文身一模一样的图案.那里还停了一辆大卡车,从盖布的一角露出的一杆长筒枪的枪口判断,大卡车里装满了叫不上名的武器。军营旁边有两个穿着深绿色制服戴着头盔并身背防弹衣的士兵在站岗。军营把通向上层轨道的楼梯通道整个包围了起来。闪光箭头显示,这是一个“城市出口”,阿尔乔姆也看清了那里已然存在的预防设施。第二个楼梯通道也在同一个地方,被一个巨大的水泥墙完全阻断了。
地铁站中间摆放着的结实的木桌旁边坐着一群穿着灰色厚布长袍的人。慢慢走近他们后,阿尔乔姆惊讶地发现他们的太阳穴上也有文身,但不是一只鸟,而是一本打开的书,书的背景是几条类似柱廊的垂直线。看到阿尔乔姆专注的目光,坐在桌子旁边的其中一个人亲切地笑着问道:“你是新人吧?第一次来这儿?”
听到“新人”这个词,阿尔乔姆畏缩地倒退了一步,但还是定了定神,点点头。问他活的人并不比他大多少,当他站起来从宽大的长袍袖子中伸出手跟他握手时,他发现他们几乎一样高。只是这人的体魄比他还要健壮一些。
阿尔乔姆新认识的这个朋友叫丹尼尔。这位新朋友并不急于介绍自己,很明显他决定和阿尔乔姆聊一聊,因为他对大都会站发生了什么事儿、莫斯科地铁5号线出了什么新情况还有法西斯和红军有什么新闻等问题感到很好奇……接下来的半小时里,他们来到拱门间那些“公寓”中的一间,来到丹尼尔狭小的房间里,喝着一定是费尽曲折才从全俄展览馆站带过来的热茶,促膝交谈着。房间里,有个堆满书的桌子,有个顶着天花板高的塞满了东西的铁架子,还有一张床。天花板的一根电线上挂着个不是很亮的灯泡,刚好照亮了一幅画作,这幅技巧高超的画工整地描绘着一个巨大的古代寺庙,阿尔乔姆并没有马上认出来,这就是盛立在大都会站某处的图书馆。
等主人的问题都问完了,阿尔乔姆也要开始问了。
“为什么这儿的人脑袋上都有文身呢?”他问。
“什么,难道你一点也不知道种姓?”丹尼尔惊讶地说,“你从来没听说过大都会理事会吗?”
阿尔乔姆突然想起来一个人(不,他怎么会忘记呢?是那个老人,米哈伊尔·波尔菲列维奇,那个被法西斯杀害的老人)曾经告诉过他大都会站的权力被分给了士兵和图书管理员,因为从前的时候,图书馆大楼和一些跟军队有关系的组织曾经在那里存在过。
“我听说过!”他点了点头,“是勇士们和图书馆员们。那么,这么说,你是一名图书管理员?”
丹尼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脸色变得苍白,并开始咳嗽。过了一会,他平静下来,说:“你说的‘图书管理员’是什么意思?见到一个活着的图书管理员至于这么激动吗?我不能接受你这样做。图书管理员就在上面坐着呢……你看到我们的防御工事了吧?天堂不让他们下来……不要把这些事情弄混了。我不是图书管理员,我是个护卫者。我们都叫婆罗门。”
“那个奇怪的名字是什么意思?”阿尔乔姆皱着眉头问道。
“你瞧,我们这儿是有等级制度的。就像古印度。一个种姓……就像一个族群一样……难道红军没向你解释过?没关系。这里有祭祀种姓,有监护人种姓,他们收集并管理着书籍。”他解释道,而阿尔乔姆却仍然惊讶于他是如何刻意地回避了“图书管理员”这个词的。
"还有一个负责防御和保卫的勇士种姓。这个种姓和印度的很像,印度也有商人种姓和仆人种姓。我们也都有。我们之间也用印度教名给他们命名。祭司是婆罗门,士兵是刹帝利,商人是吠舍,仆人是首陀罗。人们一旦成为种姓的一员就一辈子都是其中一员了。而且有特殊的加人仪式,尤其是加人刹帝利和婆罗门。在印度,这是有关部族的事儿,祖祖辈辈都是如此,但在我们这儿,你满18岁之后可以选择是否加人。在博洛维特站的婆罗门更多,事实上,几乎每个人都是婆罗门。我们的学校、图书馆,还有牢房,都在这里。图书馆的条件很特殊,因为红色地铁线在那有交汇处,图书馆必须得到保护,而且战争爆发之前那儿有很多我们的人。现在他们都转移到了亚历山大花园。同时,在阿尔巴特站,由于总参谋部的缘故那儿也几乎都是刹帝利了。
又听了一个古印度词语后,阿尔乔姆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是不太可能记得住这些难记的头衔。然而,丹尼尔却不管这些,他继续叙述着:“显然,只有两个种姓进入了议会,我们的和刹帝利的,虽然事实上,我们只是把它们称作‘战争小狗’。”他眨了下眼,对阿尔乔姆说道。
“那么,他们为什么都有双头鸟的文身?”阿尔乔姆问,“至少你纹的是书。还算有意义。但是,鸟有什么意义呢?”
“那是他们的图腾,”婆罗门丹尼尔耸了耸肩说道,“我觉得这是以前一个带有放射性的防御力量的守护神。我认为那是只鹰。毕竟,他们信任一些他们认为很奇怪的事物。一般来说,种姓在这里不太好相处。有段时间他们甚至遭到了冲击。”
透过窗帘,他们可以看到地铁站的灯光已经暗了下来。夜幕降临。阿尔乔姆开始收拾东西。
"有没有旅馆能让我过个夜?我明天上午九点在阿尔巴特站有个会,我没地方过夜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就住这里吧,”丹尼尔耸了耸肩说,“我睡地板,我习惯睡地板。该准备下晚饭了。待这儿吧,也好给我讲讲你一路上还看到了些什么。因为,你也知道,我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看守们发誓绝不让我们离开这里半步。”
阿尔乔姆考虑了一下,点头同意了。这间房间很舒服也很暖和,而且他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主人人不错。他们有共同语言。十五分钟后他洗好了蘑菇,而丹尼尔也把鲜猪肉切成了小片。
“你曾经亲眼看到过那个图书馆吗?”阿尔乔姆大口吃着,问道。他们从铝碗里夹着猪肉炖蘑菇。
“你是说大图书馆?”婆罗门严肃地问。
“我就是说上面那座……它还在那儿吧?”阿尔乔姆用叉子指着天花板说。
"只有我们的前辈进去过那座大图书馆。还有为婆罗门工作的潜行英雄们也进去过。
“这么说,是他们把书都从上面带了下来?从图书馆带回来的?我的意思是说,从大图书馆带回来的。”看到主人又一次皱着眉头,阿尔乔姆急忙改口说。
“是他们,但他们是奉了长者种姓之命。我们自己是没有权力这么做的,所以我们必须差遣雇佣军,”婆罗门勉强解释说.“根据遗嘱,我们本来是有权那么做的,保存知识,传授给求知者。但是为了传授知识,就要先学会知识。然而,我们的人谁敢去呢?”他叹了口气,睁大眼睛说。
“因为有辐射?”阿尔乔姆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也有这个原因。但主要还是因为图书管理员。”丹尼尔柔和地说。
“但是,你不就是图书管理员吗?或者说,你至少也是图书管理员的后代啊?我听说过。”
“你也知道?这样的场合我们不说这些了。事实上,让其他人给你解释吧。我真的不想谈这件事。”
丹尼尔开始擦桌子,然后他想了一会,把架子里的几本书挪到了边上,从露出了的缝隙可以看到放在后排的容器,那是一个闪着微光的圆底的月光瓶。桌用玻璃杯也从餐具中露了出来。
过了一会,阿尔乔姆在兴奋地观察过书架后,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静。
“哇,你真的有这么多书啊,”他说,“在全俄展览馆站这么个地方,我觉得你不可能收藏这么多书。这些书很久之前我都读过。书里几乎没有什么好看的内容。只有我的继父带给我几本值得读的书,行商除了塞在行李箱中的一堆垃圾一样的侦探小说,就什么也没带。有一段时间,你无论如何都弄不明白他们到底怎么了。大图书馆,这是我梦想进人大都会站的另一个原因。我真的无法想象,这么大的一个藏书的地方到底会有多少书。”他朝着桌子上的这幅景象点了点头。
他们两眼放光。被阿尔乔姆如此吹捧,丹尼尔俯身趴在了桌子上用沉重的口吻说:“所有那些书,都不值一提。大图书馆也不是为那些书建的。而且,那里储藏的也并不是书。”
阿尔乔姆惊讶地看着他。婆罗门继续说着,但是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房门前,把门打开并听着什么。然后,他安静地关上了门.坐回原来的位置,继续小声讲着这个故事:“整个大图书馆是为一本独一无二的书而建的。而且这本书被独自藏在了这里。其余的书都是为了帮忙隐藏这本书而存在的。事实上,人们寻找的正是这本书。有人在守护着这本书。”他局促不安地补充说。
“这是本什么书呢?”阿尔乔姆低声问道。
“一本古老的对折书。书从头至尾的每一页都黑得像无烟煤,而整个历史都用金色的文字记录在这书里。”
“那么,为什么人们都在寻找这本书呢?”阿尔乔姆小声地问。
“你真的不知道吗?”婆罗门摇着头说,“‘直到最后’意思就是直到尽头。在尽头之前仍然还有很多路要走……所以,不管了解这些的人是谁……”
一个半透明的影子从百叶窗后面一闪而过,即使一直盯着丹尼尔眼睛的阿尔乔姆也注意到了,并向丹尼尔使了一个眼色,丹尼尔的故事就此打断,他二话没说就从座椅上跳了起来冲到了门口。阿尔乔姆也拴上了门跟上了他。
站台上一个人也没有,但是从走廊的方向传来了撤退的脚步声。自动电梯两侧椅子上的哨兵们安静地睡着。
当他们回到房间的时候,阿尔乔姆等着婆罗门继续讲这个故事,但丹尼尔刚从刚才一幕回过神来,只是闷闷不乐地摇了摇头.
“我们是被禁止涉及这些事的。”他厉声说道。
这时,阿尔乔姆突然明白了为何当婆罗门告诉他有关书的事情时他掌心都在出汗。他想起来了。
“但是那儿就没有这样的几本书吗?”他平心静气地问。
丹尼尔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你的意思是?”
“恐怖的事实真相都藏在了对开的古书里……古书中用金色的字写明了这些真相,煤黑色的书页并没有腐烂。”此时,波旁雾蒙蒙般阴霾的脸面无表情地逼近,出现在阿尔乔姆的眼前,阿尔乔姆想起了他的这一番话,说了出来。
婆罗门惊奇地紧盯着他。
“你是怎么知道的啊?”
“一个启示。并不是只有一本书……其他的书上写了什么呢?”阿尔乔姆看着那仿佛充满魔力的图书馆的画像问道。
“只有一本书被保存了下来。这本书有三对开,”丹尼尔终于屈服了,“有关过去的,有关现在的,和有关未来的。有关过去和现在的部分在儿个世纪之前就无可挽回地消失了。只有有关未来的也是最重要的那部分保留了下来。”
“那么这本在哪儿呢?”
“遗失在主档案室的某个地方了。有超过四千万字的内容。其中一本——一本看上去很平常的按标准捆好了的书——就是它。为了认出这本书,你必须打开书去浏览。据说,这本对开书的书页是黑色的。但是如果要浏览完遗失在主档案室的这整本书,你得不睡觉也不休息地花上整整七十年的时间。然而,人们无法在那里待上哪怕一天的时间,其次,没有人会让你安静地站在那儿来浏览保存在那儿的整本书。我想我讲明白了吧。”
他把床在地板上伸展开,在桌子上点嫩一根蜡烛,然后关上了灯。阿尔乔姆不情愿地躺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他已经记不起上一次休息是什么时候了,但他根本不想睡觉。
“我想知道,当你上去到图书馆的时候,你能看到克里姆林宫吗?”他仰面问道,因为丹尼尔刚刚打算睡觉。
“当然可以看到。只是,你不能去看。它会把你也吸引进去。”他喃喃道。
“你说‘它会把你也吸引进去’是什么意思呢?”
丹尼尔用胳膊肘撑着坐了起来,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他满脸的不悦之色。
“潜行者们说,当你在外面的时候,你是不能看到克里姆林宫的,尤其是在有星星的夜晚。只要去看,你就无法移开你的目光了。而且,如果你的目光徘徊了一小会,克里姆林官就可以将你吸引进去了。这也就是所有大门都是一直敞开着的一个原因。这也就是为什么潜行者们从来不独自上去进人大图书馆的原因。如果某个人碰巧看了一眼克里姆林宫,另外的人就会马上拉着他走开。”
“克里姆林宫里面有什么?”阿尔乔姆咽了一口唾沫,小声地问。
“没有人知道。因为进去的人从来都没有再出来过。如果你想看看,书架上有本有关星星和纳粹历史的书,里面就有克里姆林宫塔的一些故事。”他站了起来,从书架上摸出了那本书,翻开讲这个故事的那一页,然后回到毯子里。
丹尼尔不一会就睡着了,阿尔乔姆靠到蜡烛旁边开始读这本书。
“俄国第一次革命后,作为争取政治权力和影响力的最小和最不发达的政治团体,布尔什维克党并没有被任何敌对势力当作一个有力的竞争对手。这是一群在瑞士的秘密学校里研究化学和精神援助的人,他们没有得到任何农民阶级的支持,只在工人阶级和列宁第六海军中有少数的支持者,他们也可以从世界的另一端找到同盟者。正是这一时期,五角星作为共产主义运动的象征,在红军中第一次出现。”……“众所周知,对于新人而言,五角星是最为广泛流行和最让人接受的门槛,它可以让魔鬼进人我们的现实世界。同时,如果它的创造者巧妙地运用它,那么被召唤到我们这个世界的魔鬼就会得到控制,而且这些魔鬼也必须服从五角星的创造者。通常,为了更好地控制被召唤的生物,五角星周围会画上一个保护圈,以防恶魔逃脱。”……“人们无法确切地了解,共产主义运动的领导者们是如何达到各个年龄段的最强大的黑衣魔术师的要求的:他们被要求与指挥着成群的手下弟兄的恶魔领主们建立联系。专家们确信,预见到即将发生的战争和人类历史上最可怕的流血事件的领主们,走近两个世界的边界处,并召唤那些允许他们收集人类生命的人。作为交换,他们承诺给予支持和保护。”……“有关布尔什维克领导层受到德国智者们资助的事情是千真万确的。但是,如果只是觉得‘多亏这个外国伙伴的帮忙’就是很愚蠢和肤浅的了,列宁第六海军和列宁的护卫者们也为他们放宽了限度。甚至,未来的共产主义领导者还有保卫者,是一群比凯撤大帝统治时期的德国军事情报员更加强大和聪明的保卫者。”……“通常来说,现代的研究者们是无法了解到与黑暗势力的契约细节的。然而,结果很明显:一段时间以后,五角星出现在了横幅上、红军士兵的帽子上,还有少数军队用的恺甲上。他们每个人都为进人我们世界的恶魔守护者敞开了大门,这些守护者守卫着来自外部暴力势力的五角星穿戴者。恶魔自然而然会出了他们血的代价。根据最保守的估计,仅仅在二十世纪,大约有三千万的国民惨遭杀害。”
“与被召集的这股势力签订的契约很快就被自身证明是具有合理性的:布尔什维克人找寻和团结一切势力,虽然列宁一直作为两国的中间人在调解,但他最终也无法忍受,在经历了炼狱之火的侵噬后,于五十四岁生日后去世了,后继者们毫不犹豫地继承了他的事业。不久之后,随着整个国家的妖魔化,学龄儿童在自己的胸口上别上了第一颗五角星。很少有人知道,从一开始,成为小十月党的仪式上就有意用徽章上的别针刺穿孩子的皮肤。这样,十月党的‘五星’这个恶魔就可以舔纸品尝它未来主人的鲜血了,并从此与它的主人一起,永远地成为这个神圣联盟的一员。随着年龄的增长,儿童们成为少先队员,此时他们又会得到一枚新的五角星,此时他们又在经历这一切的同时了解更多一些共产主义契约的实质:领袖的金色肖像环绕在火焰中间,那是领袖列宁被火化的景象。于是,成长的一代想起了自我牺牲的英雄之举。然后他们成长为共青团员。最后,一切思想都被净化了,他们便被选人这个特殊的阶层——共产党。”
“无数被召集起来的势力保护着苏维埃政权的每个人和每个物:大人和孩子,大楼和设备,而恶魔领主们为了他们日益增长的权力达成了一致,在克里姆林宫上的大五角星里住了下来。正是从这里,无形的力量向整个国家蔓延开来,这股力量保佑着这个国家免于混乱和崩溃,并服从了占领克里姆林宫的那些人的意愿。从某种意义上说,整个苏联变成了一个大五角星,大五角星的保护圈构成了它的疆域。”
阿尔乔姆合上书站了起来并到处看了看。蜡烛已经烧尽并开始冒烟。丹尼尔面朝墙壁睡得很香。阿尔乔姆伸了个懒腰,然后又开始看书。
“苏维埃政权的终极考验,是与国家社会主义德国的冲突。由于有比苏联更古老而强大的力量,全副武装的日耳曼人一千年来第二次深人了苏联的腹地。这一次,他们的横幅上刻着的标识,象征着太阳、光明和繁荣的倒转。为了这一天,也就是革命胜利五十周年,在博物馆里、在学生作业本撕下来的废纸上,到处都是炮塔刻有五角星的坦克和刻有纳粹党徽的坦克战斗的图像。”
蜡烛烧到了最后,熄灭了。该去睡觉了。……如果你背对着纪念碑,你就可以看到高墙的一小段,还有在半毁的房屋裂缝中尖锐塔尖的轮廓。但是,就像丹尼尔对阿尔乔姆解释过的那样,你不能转过身来看这些。而且,离开而不看守着门也是被禁止的,因为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必须立即报警。但是如果你只是盯着看、好了,你就完蛋了,其他人也会跟着遭殃。因此,阿尔乔姆傻站在那儿,虽然转身去看的欲望一直折磨着他。同时,他观察了下纪念碑,那儿的底部已经长满了青苔。纪念碑描绘了一个暮年的老人,一只胳膊撑着坐在宽大的扶手椅上。一些厚厚的东西慢慢地从他凹陷的青铜学生那儿滴人他的胸膛,给人的感觉就是纪念碑在哭泣。
长久地盯着这个景象实在让人难以忍受。所以,阿尔乔姆一边绕着雕像走一边认真地观察着门。一切都很平静,一切都悄无声息,只有风在建筑物间来回地上升穿梭着,发出轻微的声音。那支小分队已经离开一段时间了,但是并没有带上阿尔乔姆。他们命令他待在这儿并且站着守在这儿,如果出现什么情况,就去地铁站报告发生了什么事情。
时间过得很慢,他绕着纪念碑,迈着步子一秒一秒地数着:一,二,三……当他数到五百的时候,吮当一声,身后他无法看到的地方传来一声嘶吼。某个东西靠近了,它足以在任何时候把阿尔乔姆推倒。他站住了,竖着耳朵听着,然后马上趴到了地上,压在纪念碑的底座上,并掏出了枪。
很明显,现在它已经近在咫尺了,就在纪念碑的另一侧。阿尔乔姆清楚地听到,这是动物沙哑的呼吸声。他来到纪念碑底座的另一侧,慢慢向那个声音靠过去。他努力让自己的手停止倾抖,紧盯着那个玩意儿即将出现的地方。
但是,呼吸声和脚步声突然间开始撤退。但是当阿尔乔姆往纪念碑后面看去,想寻找一个机会对着这个未知敌人的背上开上一枪的时候,他突然忘记了他的这个敌人,也忘记了其他的一切。
从这里望去,克里姆林宫塔楼上的星星清晰可见。被云遮住了一部分的月亮投下婆婆的月光,塔楼本身看上去仍像一个模糊的影子,但星星却在天空中格外明亮,完全有理由吸引任何一个人的目光。星星一直闪闪地发着光。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掏出了望远镜。
星光放射出炽烈而明亮的红色,照亮了周围数米的空间,当阿尔乔姆走近光亮处的时候,他注意到光线是不正常的。它就好像暴风雨中镶嵌着的巨大红宝石,时断时续地发着亮光,仿佛里面的东西是流动的、沸腾的、燃烧的……这种梦幻般的美丽景象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可能存在的,但它居然就出现在眼前。他必须过去好好看看。
阿尔乔姆把枪扛在肩膀上,跑下楼去,跳到街道的沥青地上,在一个可以看到整个克里姆林宫的城墙和塔楼的角落里停了下来。一颗红色的星星十分耀眼。阿尔乔姆屏住呼吸,再次透过望远镜看去。星星在燃烧着、沸腾着发着不规则的光,他真想永远这样看着它们。
在离它们最近的地方注视着,阿尔乔姆仍然十分赞赏这美妙的流动景象,直到他突然意识到,他好像看到了晶体表面下在内部流动的那个东西的形状。
为了更好地勾勒出那个奇怪的轮廓,他不得不再靠近一些。所有的危险都已经置于脑后,他在空地的中问停了下来,然后拿出望远镜开始观望,试图弄明白他刚才看到的一切。
恶魔领主们,他最后想起来了。被召集起来保卫苏维埃政权的那些灵魂已不纯洁的元帅们。这个国家,还有整个世界,已经分崩离析了,但克里姆林宫塔楼上的那个五角星却仍然保持原状:与恶魔们签订契约的政府人员已经死了很久了,而且后来也没有人可以释放他们……没有人?那么他呢?
我需要找到那扇门,他想。我需要找到进去的路…………“起来啦!你现在必须走啦。”丹尼尔推了他一把。
阿尔乔姆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他刚才的梦太有趣了,让人难以置信,但是醒来后梦立即就消失了,他已经记不起来梦里看到的东西了。地铁站里所有的灯都亮了,他能听到清洁女工欢快地打扫站台的声音。
他戴上了墨镜,然后洗了洗脸,从肩膀后拿过主人给的干净的毛巾擦干净。洗手间就在青铜板的同一端,排队来上厕所的人可真不少。阿尔乔姆排进队伍里,继续打着哈欠,试着从他的梦里回忆起哪怕一点点录象。
不知什么原因,排队的人也不往前走了,人们开始大声嚷嚷起来。阿尔乔姆到处张望着,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所有的人都望着铁门门。它现在是开着的,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门框里。看到这个男人,阿尔乔姆也忘记了他为什么站在这里。
是潜行英雄。
从他继父讲的故事里,从行商的道听途说里,他曾经想象过他们到底长的什么样。潜行者穿着染色的防护服,有的地方还被烧焦了,还穿了很长的重型防弹背心。他的肩膀很宽,右肩上随意挂着一杆轻机枪,而左肩上的配饰处挂着带油性的闪闪发光的弹药。他穿着粗糙,鞋带系在裤腿挽起的最高处,背上背着一个很大的帆布包。
潜行英雄脱下他那特种部队的头盔,脱下他的橡胶防毒面具,满脸通红地流着汗站在那儿,跟哨所指挥官交流着什么。看上去他已不再年轻。阿尔乔姆看到他脸颊和下巴上灰色的胡子,还有他黑色短发里的几根银发。然而,这个男人浑身散发出力量和自信,十分放松,好像在这个安静而快乐的地铁站里,他已经做好一切准备来应付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任何危险也不会令他措手不及。
到现在为止,只有阿尔乔姆仍然在毫不客气地观察着这个男人。他后面的人一开始还催促他往前走,后来干脆直接绕到他前面去了。
“阿尔乔姆!你在磨蹭什么!再磨蹭你就要迟到了!”丹尼尔向他走了过来。听到了他的名字,潜行英雄转向了阿尔乔姆,专注地看着他,然后突然朝他的方向走了一大步。
“你是从全俄展览馆站来的?”他用深厚而洪亮的嗓音问。
阿尔乔姆静静地点了点头,感到自己的膝盖都开始颤抖了。
“你就是在寻找梅尔尼克的那个人?”潜行英雄继续问道。
阿尔乔姆又点了点头。
“我就是梅尔尼克。你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啊?”潜行英雄看着阿尔乔姆的眼睛问道。
潜行英雄脱下皮手套,打开盖子,小心翼翼地从胶囊中摇出某个东西放在掌心。那是一张废纸团。是个便条。
“跟我来吧。我昨天没来得及见你。真对不起。接到电话时我们已经在去表面的路上了。”
匆匆地对丹尼尔表示感谢并道别后,阿尔乔姆马上跟着梅尔尼克上了可以到达阿尔巴特站的自动电梯。
“还有亨特的什么消息吗?”他笨拙地问,勉强跟着大步走着的潜行英雄。
“从来没有听过有关他的消息。要寻找他,恐怕你不得不问问你的黑暗族朋友了,”梅尔尼克回头对身后的阿尔乔姆说,“另一方面,你可以说说一些全俄展览馆站的消息。”
阿尔乔姆感到他的心开始更加有力地跳动了。
“什么消息?”他试着掩饰他的不安,问道。
“不是什么好消息,”潜行英雄毫无生气地回答说。“黑暗族又在进攻了。一个星期前发生了一场残酷的战斗。五个人牺牲了。而且那里好像出现了更多的黑暗族。人们开始逃离你所在的那个站。他们说,他们无法忍受这种恐惧。所以,亨特是对的,他对我说过那里隐藏着某种阴险邪恶的东西。他能感受到那些。”
“你知道都有谁牺牲了吗?”阿尔乔姆战战兢兢地问,并试着回想,一个星期前是谁在那儿站岗?今天是几号了?是振亚?还是安德里亚?可不要告诉我今天是振亚……“我不知道。没有牺牲的人还没有足够的时间爬到这儿,但是在和平大道站隧道周围已经发生了一些魔鬼般的事情。人们失去了记忆,而且有的人死在了轨道上。”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今天有一个理事会会议。婆罗门的长者们将在会上给出说法,但我对他们是否能帮上你的地铁站持怀疑态度。他们仅仅只是守卫大都会站,只是因为没有人敢于做出真正的尝试。”
他们从阿尔巴特站走了出来。这里的汞灯亮着,就像博洛维特站的一样,生活区坐落在砖砌的拱门里。哨兵站在那儿,而且放眼望去,这里的士兵可真够多的。白色的墙壁上,按军队阅兵的标准挂着绣上的金色的鹰,这金鹰好像不会随着时间褪色。到处都在举行活动。穿着长袍的婆罗门在周围来回走动着,清洁女工边清洗着地板边骂着那些试图穿过还未于的地面的人。这儿的人特别多,还有从别的地铁站过来的。这可以从他们戴着的墨镜和他们合手遮住眯着的眼睛的姿势看出来。只有生活和行政区位于站台上,购物商场和卖食品的小贩都在通道上。
梅尔尼克带着阿尔乔姆来到了平台尽头的办公室,让他坐在铺着木料的大理石长椅上,那椅子被很多人坐过,已经磨得不成样子,梅尔尼克让他在这里等着,然后就离开了。
望着错综复杂的粉刷过的天花板,阿尔乔姆在想大都会站是如何辜负了他的期望。这儿的生活是完全不一样的:这儿的人们并不热烈,并不恼怒,也没有像在其他地铁站那样充满了恐惧。知识,书籍,文化,好像彻底发挥着基础作用。
从博洛维特站到阿尔巴特站的路上他们经过了至少五个书摊,甚至还看到了预告明天晚上上演的莎士比亚戏剧的海报,就像在博洛维特站,某些地方他可以听到这样的音乐。
两个地铁站和中间的通道保护得完好无损。尽管在墙上可以看到明显的斑点和渗水的痕迹,所有损坏之处都被四处奔走的维修队立即修复了。出于好奇,阿尔乔姆看了看隧道,所有的一切都井然有序。这里很干燥,也很千净,在他视野所及范围内每隔一百米就有一盏亮着的路灯。不时地有装着箱子的手动车路过,偶尔停下来让乘客下车,或者停下来装上一箱书,那些书是大都会站分发到整个地铁站的。
“所有这一切可能马上就要结束了,”阿尔乔姆突然这样想,“全俄展览馆站再也不能承受这些怪物带来的压力了……难怪。”他自言自语道,想起自己站岗的一天晚上,当他击退了黑暗族的攻击后,所有的噩梦都来折磨他。
全俄展览馆站真的每况愈下吗?那就意味着他将无家可归。他想知道他的朋友们和他的继父是否已经设法逃离,如果是,总还有机会在地铁中再见到他们。如果梅尔尼克告诉他他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并且不需要再做什么的话,那么他发誓他立刻就要回家。如果他的地铁站注定要成为黑暗族前进道路上唯一的一股抵抗力量的话,如果他的朋友和亲戚们都誓死保卫地铁站,那么他宁愿与他们同生共死,而不会在这天堂一样的地方避难。他突然有种想回家的冲动,去看看一排排的军队帐篷,看看茶叶工厂……和振亚一起大吃大喝,跟他讲讲自己的冒险经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他是绝对不会相信这件事的。
“来吧,阿尔乔姆。”梅尔尼克喊他,“他们想跟你谈谈。”
他已经脱掉了他的防护服,换上了毛衣,戴上了没有徽章但让人眼前一亮的黑色海军帽,穿上了跟亨特一模一样的没有口袋的裤子。不管怎样,潜行英雄看到他就想起了亨特,不是因为他的这身打扮,而是由于他的举止。他模仿着亨特并尽量让自己伸缩自如,连说话都用发电报似的短句。
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两块染色的橡木,两幅巨大的油画正对着挂在那儿。阿尔乔姆轻易地认出来,其中一幅画的就是图书馆,另一幅画了一个白色石头砌成的高楼。画下面的标签上写着“总参谋,俄罗斯联邦国防部”。
宽敞的房间中央放着一个大木桌子。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坐了大约10个男人,他们仔细打量着阿尔乔姆。其中一半人穿着灰色婆罗门长袍;另一半,穿着军官制服。事实证明,坐在“总参谋”那幅画下的是长官,而坐在“图书馆”那幅画下的是婆罗门。
坐在桌头严肃地坐镇指挥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人。他戴着眼镜,头顶秃了一大片。他身穿西装,打着领带,但却没有能辨认出他所属种姓的文身。
“开始说正事,”他并没有自我介绍,就说,“告诉我们你所知道的一切,包括从你的地铁站到和平大道站那段隧道的情况。”
阿尔乔姆详细地讲述了全俄展览馆站和黑暗族的战争情况,然后讲了亨特交给他的任务,最后,讲述了他徒步来到大都会站的经历。当他讲到在阿列西耶夫站、里兹斯卡雅站和和平大道站的隧道中发生的事情时,士兵军官们和婆罗门开始互相交头接耳,有的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有的觉得这简直就是胡说,而一个坐在角落里偷快地记录着的军官不时让他重复一下他讲的故事。
当讨论最终结束的时候,阿尔乔姆才被允许继续讲他的故事。但是直到讲到波利严卡站和那里的居民时,他的故事才真正引起这些听众的兴趣。
“你真是胡说八道飞!”一位军官愤怒地打断了他。这个军官大概五十岁,身体结实,头发梳在脑后,戴着一副陷进鼻梁肉里的钢框眼镜。“众所周知,波利严卡站是没有人居住的。那个地铁站被遗弃了很久了。确实,每天有不少人从那里经过,但是没有人可以在那儿生活。那儿不时的有液体喷发,而且到处是充满危险的迹象。当然,猫和废纸也早早就消失了。整个站台完全是空无一人的。根本没有人。别再编故事了。”
其他的军官也点头表示同意,而阿尔乔姆很困惑地陷入了沉默。当故事停在了波利严卡站,一个想法突然冒了出来,地铁站上普遍的宁静是不真实的。但是他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那些居民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
然而,婆罗门并不同意军官的说法。他们中最年长的一位秃顶留着灰色长胡子的老人,对阿尔乔姆很感兴趣,他用阿尔乔姆根本听不懂的语言跟身边的人交流着什么。
“这种气体,你也知道,当与空气按一定比例混合时,会产生迷幻作用。”坐在那位老人右手边的婆罗门和缓地说。
“关键是,我们现在可以相信他讲的故事的其他部分吗?”那位军官皱着眉头反驳说。
“谢谢你跟我们讲这些故事,”穿西装的那个人打断了这次讨论。“理事会将在讨论后告诉你结果。你可以走了。”
阿尔乔姆站起来朝出口走去。难道他与波利严卡站的吸水烟斗的居民的整个谈话真的只是一个幻觉?但那也就证明了他之前的看法——他履行他的命运时歪曲了事实——那只是一个他臆想的产物,一个企图自我安慰的产物……现在,即使在博洛维特站和波利严卡站之间的隧道里遇到再神奇的事情,他也不会觉得是个奇迹。气体?气体。
他坐在门边的凳子上,根本不去关心理事会会员们在那儿争论些什么。人们来来往往,手动车和摩托车穿行在地铁站上,时间就这么过着,而他只是坐在那儿想着这件事。他真的执行过任务吗?他真的都完成了吗?他现在该做什么呢?他该去哪儿呢?
有人拍了怕他的肩膀。是那个在他讲叙述时做记录的军官。
“理事会成员们说大都会站不可能以任何方式对你的地铁站提供帮助。他们对你提供的地铁系统的详细报告表示感激。你现在自由了,你可以走了。”
没错。大都会站是不可能提供任何帮助的。它是一无所有的。他做了一切他所能做的事情,但并没有能改变什么。接下来只是要回到全俄展览馆站去和那儿的守卫们并肩站岗。阿尔乔姆长叹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地,就慢慢地离开了。
当他就要到达通往博洛维特站的过道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安静的咳嗽声。阿尔乔姆转过身来,看到理事会的一位婆罗门,那位坐在老人右手边的男人。
“等一等,年轻人。我相信你,而且我想问你点……私事,”婆罗门礼貌地笑着说,“如果理事会并不能为你做些什么,那么也许你听说的仆人可以给你更多的帮助。”
他拉起阿尔乔姆的胳膊肘并带他来到了一处砖砌的拱形住宅处。这里没有窗户,没有电灯。只有昏暗的烛光,映照着几个已经聚在屋子里的人。阿尔乔姆看不清这些人的面孔,因为带他进来的婆罗门迅速吹灭了蜡烛,整个房间顿时陷人了黑暗中。
“有关波利严卡站的故事是真的吗?”他用模糊的声音问。
“是的。”阿尔乔姆坚定地回答说。
“你知道我们婆罗门把波利严卡站叫做什么吗?命运之站。刹帝利觉得是气体带来了这悲观的魅力,我们不会抗议。我们不会去管离我们最近的敌人的目光。我们相信,人们可以在这个地铁站遇到普罗维登斯的通行者。普罗维登斯没有对他们中的很多人说什么,所以他们只是简单地路过这个空无一人的被遗弃的地铁站。但是,在波利严卡站见过某人的人们就会对这样的通行者更加注意,而且会想起他们在波利严卡站听过的一些话。你想起什么来了吗?”
“我已经忘记了。”阿尔乔姆撒谎说,他并不信任这些人,他们让阿尔乔姆想起了某个教派的成员。
“我们的长者确信,你不是偶然间来到这里的。你不是个普通人,你的特异功能一路上救过你很多次,这特异功能同样可以帮助我们。作为交换,我们会向你和你的地铁站伸出援手。我们是知识的守护者,那些知识里有能够拯救全俄展览馆站的信息。”
“这和全俄展览馆站有什么关系呢?”阿尔乔姆大声喊道,“你们不要只说全俄展览馆站!好像你们根本就不明白,我来这儿不仅仅是为了拯救我的地铁站,也不是因为我的不幸!你们,你们所有人,现在的处境都很危险!全俄展览馆站将会第一个崩溃,随后整条线都将失守,然后整个地铁站就将毁灭……”
没有任何回应。更加寂静了。除了在场的人的呼吸,什么也听不到。阿尔乔姆等了一小会,觉得不能再这样一言不发了,就问:“我必须做什么呢?”
“上去,去主档案室里找到属于我们的权利,然后就在这儿把这些权利还给我们。如果你能找到我们一直在寻找的东西,我们会告诉你那些知识,来帮助你消除威胁。我发誓,如果我撒谎,大图书馆将付之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