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莎跑到窗户那儿,打开百叶窗,让新鲜的空气和怯懦的灯光进入。木质窗框下便是无尽的深渊,充满了温柔的清晨雾气。随着太阳的第一束光线喷洒而出,雾气渐渐散去。从窗口望去,看得清的不仅有峡谷,还有远处那长满松树的山脉,以及那山与山之间延绵的绿草地,还有那散落的星星点点如火柴盒一般的房子、如弹壳一样的钟楼。
每个清晨都是属于她自己的时间,她总是能预感到太阳何时升起,赶在它前面半个小时醒来,爬到山顶上。从他们那简陋的、但冲洗得发亮的温暖舒适的小屋,向山顶延伸着一条呈现出亮黄色的石子小路。脚下总有些小石子滚下山去,有时在短短数十分钟里萨莎会跌倒好几次,胳膊肘和膝盖都出了血。
萨莎沉思着,用连衣裙的袖子擦拭窗框,那里因夜的呼吸而布满露水。她若在睡梦中看到了什么阴暗的、不祥的,将她那无忧无虑的现实生活一笔勾销了的画面,那么那碰触到她肌肤的第一缕轻快凉爽的微风能将这些不快一扫而尽。她懒得去想噩梦中让她不愉快的画面,现在对她来说重要的是爬到山顶去。她要抓紧时间爬到山峰上去,跟清晨的朝阳问好,之后便顺着羊肠小径滑下来,回家准备早餐,唤醒父亲,为他准备好背囊,打发他上路。
之后的一天中,父亲打猎,只剩下萨莎一个人。晚饭前,她驱赶那些在发黄的光线下行动缓慢的蜻蜓和飞着的蟑螂,那光线同车厢里糊墙的漆布一个颜色。
她踮着脚尖悄悄穿越咯吱咯吱响的地板地雷区,微微打开门,淡淡地笑起来。
父亲已经有好几年没在她脸上见过那种笑容了,他万般不想将她唤醒。那条腿肿胀起来,没有知觉,血怎么都止不住。听说,这种被流浪狗咬出的伤是无法愈合的。
叫醒她吗?已经超过一昼夜他没有在家里了,在出发前往车库之前,他决定去离车站两个街区远的板材白蚁穴一趟。他爬到了16层楼高的地方,在那里失去了知觉。在那段时间里,她一秒也没有合过眼。他想,就让她好好睡吧。他撒谎隐瞒了一切,似乎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一般。
他多么想知道女儿在梦中看到了什么。他为何在梦中都无法忘记现实中发生的一切?他的潜意识只偶然放他几个小时,让他可以漫步在平静的青年时代。他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游荡在这块被扫荡得干干净净的区域,对他来说,一个最好不过的梦就是他突然找到了一套还没有被人染指的公寓,那里奇迹般有保存完好的家电和书籍。
他睡着了,奢望可以回到过去,哪怕是回到那段刚刚与萨莎的母亲相遇的日子。当时他也只有20岁,但已经成了车站驻防军的指挥官。当时的车站对生活在其中的人来说仅仅是临时避难所,而不是他们要在其中为人生画上句号的苦役犯在矿山上搭建的公用简易房。
他如何回得到过去?他被抛到5年间的记忆碎片中,5年的时间改变了他的命运,更可怕的是连他女儿的命运也改变了。理智告诉他要向命运妥协,要认命,向这可怕的流放妥协,但每当他打盹的时候,内心都有一个复仇的声音在呐喊。
他重新站在了自己那队手持卡拉什尼科夫步枪的战士面前,而他作为军官,佩戴的是马卡洛夫手枪,战斗时也只适合在最后关头朝自己额头开一枪来结束自己。在这个站中,除了他背后的这20个战士,他已是职位最高的人了。
人群沸腾了,数十只手扒住障碍物来回摇晃,发出令人不快的嘈杂暄哗。突然间,他们又停止了喧哗,开始了和谐的合唱,就像有一根无形的指挥棒在指挥着他们。现在他们只是要求他退役,但数分钟之后他们就会要他的脑袋。
这场游行不是偶然的、无组织的,而是被派来此地的内奸们策划的行动。想要一个个揪出他们,消灭他们,现在看来为时己晚。为了平息这场暴动,保住权力,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下令向人群开火。这样也还不是太晚。
他的手指紧紧攥成拳头,瞳孔不安地在微肿的眼险下转动着,嘴唇颤抖,他下达的命令自己都听不清。他倒在一汪黑色的水泊中,那水泊越来越大,似乎要吞噬他那正离去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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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在哪儿?!"
荷马从黑暗的回忆海洋中惊醒,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抽搐地呼吸着,精神错乱般地目光凝视着队长。纳戈尔诺的守卫们,那阴森可怖的独眼龙庞大的身躯仍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那长长的、布满关节的手臂仍向他伸来,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扯下他的腿,压断他的肋骨。只要他闭上眼睛,那些怪兽就聚扰在他周围;当他重新睁开眼睛,它们也并不急着散去。
荷马尝试着站起来,但那只几乎压住他肩膀的手又重新变成了一把钢钩,正是这把钢钩将他从梦魇中拯救了出来。他稳住自己的呼吸,集中意念看着那张满是伤疤的面孔。在煤油灯昏暗灯光的照射下,他认出那双反射着光的眼睛……猎人!我还活着?老头小心翼翼地将头转向左侧,然后是右侧,生怕再一次察觉自己正处于那被施了魔咒的车站。
不,眼下他们正在空旷干净的隧道中央——那遮住了通往纳戈尔诺的路的浓雾,已经不见了踪影。荷马难为情地估算着,看情形,猎人拖着他走了不少于500米的距离。稍稍平复了自己的心情,他瘫软下来,以防万一地开始喋碟不休:
"它们在哪里?"
"这里没有别人,你已经安全了。"
"那些怪物……它们袭击了我,把我打昏了?"老头皱了一下眉,用粗糙的手掌摩擦着头顶。
"是我袭击的你。不得不这样做,得制止你那歇斯底里的行为,要不你会伤到我。"
猎人终于松开皮带上的搭扣,整个人直立起来,手滑过那条很宽的军官皮带。皮带的一端挂着装着手枪的枪套,另一端挂着不知作何用的匣子。队长啪的一声摁开按钮,拽出了扁平的铜质水壶。他晃了晃水壶,拔掉瓶塞,并不询问荷马,自顾自喝了一大口。他也满意足地眯起眼有一秒钟,荷马突然觉得有点冷,因为他看到猎人的左眼甚至无法好好地合上。
"阿赫梅特在哪儿?阿赫梅特怎么了?"荷马突然想起来了,又重新颤抖起来。
"他死了。"队长冷漠地说。
"死了。"老头茫然地重复着队长的话。
当那怪兽从荷马手中将阿赫梅特的胳膊拽走的时候,荷马心中就清楚:
没有一个人可以从这些怪物手中活着逃脱。荷马很幸运,因为纳戈尔诺没有选中他。猎人从不开玩笑,但荷马还是看了他一眼,说服自己去相信阿赫梅特已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这一事实。荷马盯着自己的手掌看,那双手伤痕累累,鲜血淋漓。他突然支撑不住了,他感到大脑缺氧,十分晕眩。
"阿赫梅特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他轻声说,"为什么它们把他抓走了,而不是我?"
"他年轻,生命还长。"队长回应"它们需要用人类的生命来供养自己。"
"这不公平,"老头晃着头,"他的孩子还小,他是有家室的人,而我是一个无牵无挂的流浪汉。"
"你要不要吃苔藓?"猎人打断他的话,猛地拉扯着他站起来,"够了,走吧。我们还赶得上。"
荷马用小碎步跟在大步流星往前走的猎人身后,他反复思索着一系列问题:为什么他们最后又回到了纳戈尔诺站?这是怎么发生的?这个站是不是就像食人兰一样,释放出一种瘴气将他们引诱回来?他和阿赫梅特从未转过身、掉过头,荷马百分之百确定这一点。他都开始相信一种空间的扭曲变形了,关于这一现象,他常常在巡逻时讲给那些容易轻信别人的伙伴听,但所发生的事情比这种现象好理解多了。老头突然停住脚步,拍了自己脑门一下:道岔!在纳戈尔诺站外几百米的地方,左右隧道拱口之间延伸出一条单向支线,是专门为列车转弯掉头铺设的。这条支线急转向右。他们在隧道中一直扶着墙壁摸黑前进,先是在一条与墙壁平行的路上行进着,之后一段墙壁倒塌了,他们就愚蠢地回到了车站。荷马也不是十分肯定,也许这里不存在任何玄妙的东西。若干疑点仍须弄明白。
"嘿!"他叫住猎人,"等一等!"
但猎人就像聋了一样,继续大步向前走着。荷马只好自己加快脚步,喘着粗气奋力追赶。他追上猎人,与之并行,试图看着他的眼睛,愤然道:
"你为什么抛下我们不管不顾?"
"我抛下你们?"
在那毫无感情、金属般冷冰的声音中,荷马听出了一丝嘲讽的意味,他咬紧舌头。的确,是他和阿赫梅特跑出车站在先的,是他们将队长留在了车站上单枪匹马跟恶魔搏斗……
荷马回忆着猎人在纳戈尔诺站的搏斗,那么愤怒和无意义。荷马总觉得,纳戈尔诺的恶魔们并不屑于与他们战斗,这场战斗是猎人强加于它们的。难道那些恶魔是害怕了吗,或是觉得猎人是自己人?猎人完全不像是人类……荷马鼓起勇气,还剩最后一个问题,最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猎人,请你告诉我,在那儿,在纳戈尔诺……它们为什么都不碰你?。经过了无比漫长的几分钟,荷马等得都要放弃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低沉到刚刚听能得清的声音,一个短而阴沉的答案:
"它们嫌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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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拯救世界,她的父亲开着玩笑。
萨莎红了脸,将画满图画的袋子从茶叶末儿下拽了出来,藏进自己那身工作服的上衣口袋。很久以前存放过绿茶的塑料方盒,现在仍散发出淡淡的绿茶清香,是她最宝贝的东西。同样宝贝的,还有那些关于世界还未被禁锢在这个车站——这个像无头生物一样的车站,这个带着4条被截断了的隧道的车站,这个开凿在莫斯科这个墓地一般死寂的城市下方20米处的车站——里时的回忆!还有那扇神奇的任意门,可以带领萨莎穿越10年的时间、数千米的空间;还有一些无限重要的事情。
在这样潮湿的环境中,任何纸张都像害了痨病的人,枯萎得极快。腐烂物和霉物啃噬的不仅仅是那些书籍,还有杂志,它们把整个过去都啃噬干净了。没有了图像和音像,就像瘸腿的人失去了拐杖,整个人类的记忆突然卡了带,散乱了。
但这个袋子是用塑料做的,腐蚀和时间没有将它啃噬干净。父亲曾对萨莎说过,上千年的时间后它才会分解,她觉得她的作品就可以当作遗产传递下去了。
虽然画作很微型,但这是一幅真正的作品。这个袋子一从生产线上下来就带着闪闪的金边,在这金光灿灿的画柜中有一幅令人赞叹的风景:陡峭的悬崖耸立在迷幻的烟雾朦胧中,枝叶繁茂的松柏几乎是悬挂在垂直的峭壁上,那就要升起的朝阳投射出鲜红的霞光……萨莎在自己年轻的生命中再没看过比这更美更动人的画面了。
她可以长时间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手上捧着袋子,痴迷地欣赏着。她的目光被黎明中被薄雾笼罩的远山吸引着。在父亲的藏书还没有被拿去换弹药之前,她全部囫囵吞枣地读过一遍。那些词句,恰恰可以说明她此时的心境,那是看着那几厘米高的悬崖峭璧,呼吸着画面上松柏枝杈的香气的心境,她怎么读都读不够。这是一种完全无法实现的对世界的想象,正因如此,它像具有魔力一般,十分吸引人。这是一种甜蜜的忧伤、永恒的期望,她总在第一时间看到那美丽的朝阳……那幅画戛然而止,她总是纠结那可恶的茶叶商标后面遮盖的又是什么样的风景。是一棵与众不同的树、鹰的巢,还是峭壁边上可以让她和父亲幸福生活的小屋?
是他,在萨莎还不满5岁的某一天,把这个袋子带回了家。当时对父女俩来说,这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新鲜物件!虽然那真正的茶叶让女儿感到惊异,她喝下去的时候充满了男子气概,像吞药一样,但这个装茶的袋子却着实让女儿真真切切地感到吃惊。他甚至不得不向她解释,这只是一幅简单的版画。那是一幅老套的中国山水画,正适合印刷在茶叶的外包装上。但10年过去了,15年过去了,萨莎看着这幅画的表情仍那么的痴迷,就像她收到礼物的当天一样。
对父亲来说,这个袋子是女儿在青少年时期被剥夺的一切快乐的唯一替代品,而这全是他这个当爸爸的错。当萨莎沉浸在幸福的昏睡中时,她进入了那不太成功的艺术家涂鸦的幻想世界中,她的父亲察觉到,她似乎在责备他那短暂而又贫瘠苍白的一生。他有一种强烈的欲望,他总在试图驱赶它,但时间一长便克制不住,他不能掩饰自己的愤怒。他问过萨莎几百次,她在这从茶末里找到的小块包装上找到了什么瑰宝!
而萨莎总是急忙将这小宝贝藏进自己的工装口袋,唯唯诺诺地回答:"爸爸,它对我来说太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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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在去往纳加迁诺站的路上猎人一分一秒都不作停留,荷马会多花一倍的时间。他无法做到像猎人一样自信,敢于面不改色地穿越这些并不熟悉的隧道,它们总是会突然爆发,然后不加选择地将全部过路者都吞噬干净。
他们的队伍不得不向纳戈尔诺支付高昂的过境税,虽然三个人中只有两个人活了下来。若不是他们在浓雾中迷了路,三个人或许都能活着走出纳戈尔诺。这份过境税高得并不离谱,在纳西莫夫大街也好,在纳戈尔诺也好,没有发生任何不同于以往的事情。
也就是说那可怕的事故是发生在通往图拉站的隧道中的?他们沉默下来,那沉默有些不祥,充满了紧张。是的,猎人嗅到了几百米开外的危险气息,他心中清楚,在那些他们从未到过的车站,他们将面临什么。但直觉会不会出卖他,就像把那十多个最有经验不过的士兵出卖了一样?
是不是所有谜底都在纳加迁诺站里,他们现在一步一步靠近的车站才能告诉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在纳加迁诺站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健步如飞仍不能让他整理好自己的思绪,纳加迁诺站曾是他喜欢的车站。荷马作为一个十分喜欢收集各种传说的人,不费力气便能想象出传说中的撒旦的使团进驻纳加迁诺站的情形。那里也许有成千上万的老鼠,它们为了觅食,从那些人类无法进入的自己的专有通道迁徙过来。
荷马若是一个人在这里的隧道里赶路,他会格外小心,用最慢的速度前进,而且无论如何也不会扭头向后看。在塞瓦斯多波尔生活的岁月让他忘记了对死亡的恐惧,当他决定参加此次征程的时候,内心深处便一清二楚,这也许是他最后的探险。他做了十足的准备,要为此次探险献出所剩无几的生命。
在纳戈尔诺站上与那些怪兽的对峙统共过去没有半个小时,荷马已忘记了当时的恐惧。他仔细倾听内心的声音,发现在自己的心底最深处产生了一种不明不白的小骚动。那里产生了一种东西,或者说一种他日思夜盼的东西复苏了过来。那是他在最危险的行军中一直在寻找的东西,那是一个心灵港湾。
现在他千方百计想要与死亡抗争,他有一个伟大的原因:他只有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后,才能安心地去死。
最近的那一场战争最为凶险,那场战争非常迅速短暂。三代人的命运因第二次世界大战而改变。那些自战争中幸存的老兵早已永远地沉睡了,而其后仍活在世上的人的脑海中己经完全没有关于战争的真正记忆,也不存在对战争的真实恐惧了。丧失了人的属性的人类陷入了集体的精神错乱之中,战争又一次成了标准的政治工具。人类下的赌注越来越大,他们甚至没有时间去思考如何做出一个正确明智的决定。
核弹头使用的禁忌就这样被轻易打破了,核战一触即发——这仅是悲剧的第一幕,一直到倒数第二幕,核战仍在持续。至于是谁先按下了那神圣的核按钮,已经不重要了。
地球上所有的城市几乎在同一时间变成了废墟和灰烬,那些曾启用反导弹系统的城市也散发出了一种死亡的气息,强烈的核辐射、战争毒气以及细菌生化武器已经将它们的全部居民都消灭干净了。所剩无几的人类将脆弱可怜的无线电通信维持了若干年,对地铁里面的居民来说,人类世界迄今为止都局限在那几条人口比较稠密的线路上。
往昔那熟悉的拥挤不堪的地球,如今又回到了一望无际的混乱与混浊的状态。在中世纪,地球也许也曾这般过,但谁又记得呢?人类文明仅存的微小片段一片接着一片地沉入无尽的深渊:没有了石油和电,人类飞速走向愚昧和蛮夷。
天灾人祸时代到来。
数百年间,科学家总是千方百计想要从发掘出的莎草纸和羊皮纸的碎片、法典和巨著的片段中织出完整的历史长卷。自人类学会印刷,出现报纸这一事物以后,印刷机开始在报纸这一编年史上继续编织这一长卷。近两个世纪的编年史长卷并没有开线裂缝的地方:那些改变世界命运的人的每一个手势、每一个感叹词都被完完整整地记录了下来。但突然间,世界各个角落的印刷都停止了,这项本领被永久地废弃了。
历史的织布机停了下来,在一个没有未来的世界,谁又会关心从前?布料耗尽了,保存下来的只有一条细细的线。
在惨祸发生后的最初几年间,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曾希望在各个人满为患的地铁站中找到一个家。希望破灭了,孤苦伶仃的他仍旧在昏暗的地铁中游荡,不知道在这冥间一般的生活里应该做些什么。要是上天能够指引他就好了,告诉他在这迷宫一般无穷无尽的隧道中,哪条才是他该走的路。
怀着对往昔的思念,他开始收集报纸,通过各种各样的报纸,他可以回忆过去,可以沉浸在幻想之中。阅读那些新闻简讯和报纸分析家评论的时候,他总在思索,人类到底能不能预先把这个末日之灾制止在摇篮中。之后他开始模仿报章新闻的语体,记载他在去过的地铁车站上的所见所闻。这样一来,他的人生路标发生了转变。他选择了另一条人生道路,决定当一名编年史撰者,成为一个现代史的书写者,记载世界末曰之后人类的生活,一直到他生命的终点。杂乱无章的零散材料让他有了另一个想法,他要修补那条被时间侵蚀的历史长卷,并亲手将它继续编织下去。
旁人认为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这一爱好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怪癖而己。他已经打算把自己所有的口粮都用来搜集这些旧报纸了。命运安排他去哪个车站,他便在当地设置一个小角落,像是一个真正的档案馆。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也去值勤,因为只有在300米开外的篱火旁,那些刚毅的小伙子才会像小孩子一样胡编滥造地讲一些小故事。从这些故事中,他可以提炼出若干十足可信的信息,让他去了解地铁的另一端发生了什么。他往往要对比几十条流言飞语,从中甄别出事实,然后将其小心翼翼地订在一本本练习册中。
工作的时候他偶尔出神,他也中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他现在所做的事情是毫无益处的。在他死后,他费劲整理在那些像标本一样的练习册上的心血会因为得不到妥善的保护而化作灰烬。如果某天他去了岗哨就再没回来,用火烧光他的心血么作根本就不需要很多时间。
因岁月的流逝而日益发黄的纸张终归会化作烟和尘,原子会重新进行组合形成新的事物,获得另一种形状。布料几乎是无法分解的。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想把所有稍纵即逝、无法捕捉的瞬间都为后代保存下来。
这世上有一种人,书本上的知识在他们的脑子中只能保存到毕业考试。考试一结束,那些死记硬背得来的知识便被忘得一干二净。忘记了以后,他们会感到无与伦比的轻松。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认为人的记忆就像是沙漠中的沙子,所有的数字、日期和第二等国家活动家的名字在记忆里保存的时间不会长于木棍在沙丘上划出的记号,之后一阵风过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些使人心跳加速、刺激人左思右想、使人感同身受的事情,激发人想象的事情往往可以奇迹般地保存下来;那些主宰人类历史的伟人和他们的爱恨情仇往往可以贯穿整个人类的文明,总有病毒侵蚀着人类的大脑,但这些伟人的事迹却一代又一代由父及子地传递下去。
老头终于想通了,他开始有意识地从一名自以为是科学家的科学家向一名炼金术士转型,从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转型成了荷马。在无数个夜晚,他不再执著于收集史料,而是寻找幸免于死亡的方式。那些经久不衰的情节是他格外留意的,例如《奥德修纪》里,奥德修斯一直可与吉尔咖美什相提并论。在这一故事情节中,荷马将自己储备的知识都穿插了进来……在现在的世界里,所有的纸张都被人类拿去取睡。人类为了一时的舒适,以牺牲宝贵的历史资料为代价,而这些英雄的颂歌却可以感染人类,将他们从蔓延的失忆症中拯救出来。
英雄的事迹、英雄的传统没有被继承下来,这个时代没有出现英雄。长年累月捜集报纸的习惯并没有教会他创造神话,让幻想比现实更引人入胜。被撕下来揉成一团的废纸,上面都是未完成的第一章,上面的人物形象既不鲜明也不感人,这样的一团糟让他的写字台看上去像人流室。彻夜不眠的唯一收获就是惊人的黑眼圈和咬破了的嘴唇。
荷马并不想放弃自己最初的使命。他极力克制自己不再去想自己的使命是什么,忽略自己生来就不具备创造的才能这一事实,那是上天没有赋予他的。没有灵感——他这样为自己开脱。
他为什么就生活在了这个无比沉闷的车站中,在做作的下午茶、农业劳作和因为上了年纪都不怎么去的值勤中苟且偷生?他需要的是精神亢奋、奇遇和炙热的情感。这样,他那堵塞住了的灵感源泉才能继续源源不断地喷涌出来,这样他才能从事创作。
就算在最艰难的时间里,人们都没有完全放弃纳加迁诺站,虽然这里不适宜人类居往——这里不能生长任何植物,没有通往地面的出口。但这里又特别适合某些人,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躲藏在这里,等待惩罚过去,毫无挂念地与自己的爱人在此生活。
现在这里空空如也。
猎人沉默地踏着不可避免发出吱吱声的楼梯飞快地上了站台,并停在了那里。荷马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跟在猎人后面,忐忑不安地环顾四周。站台大厅十分昏暗,空气中悬浮着灰尘,在手电筒灯光的照射下形成一束银白色的小光柱。那些过路者用来过夜的破布和纸盒在纳加迁诺站的地板上肆意散乱着。
老头后背贴着柱子缓缓地向下滑去。曾几何时,纳加迁诺站拥有由各种等级、各种花色的马赛克拼成的精美拼版画,这是荷马在这条地铁支线上最喜欢的车站。但现如今这里的昏暗和死气沉沉与往昔的光彩动人已经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比墓碑上的陶瓷照片与死者本人的差别还要大。
"没有一个人。"荷马失望地说。
"有一个。"队长斜着眼看他,反驳道。
"我是说……"荷马开口想继续说,但猎人却用手势制止了他。
在大厅的另一头,已经没有立柱的地方,猎人的探照灯差一点就照不到的地方,一个什么东西缓缓地浮了出来。
荷马斜倾倒在了地上,他用手撑住地板,吃力地爬起来。猎人的手电筒熄灭了,他本身也像突然蒸发了一样。因为感到恐惧,荷马冒出一身冷汗。他在黑暗中摸索到了枪上的保险,将机枪架在肩膀上。远处传来两声枪响。荷马壮起胆子,从立柱后面走了出来,向前冲去。
在站台中央直挺挺地站着的是猎人,他的脚边蹲着一个惊恐不安的形体,无精打采,垂头丧气,满是可怜相。这像是纸盒和破布攒成的东西,不像是人的躯体。这躯体年龄不详,性别不辨,脏得出奇,脸上能看得清的只剩下眼睛。这躯体哀怨地哭泣着,试图从高耸在他面前的猎人身旁爬开,他的两条腿都中过弹。
"人都在哪儿?为什么这里没有人?"猎人将靴子踩在那发臭到令人作呕的破布条上。
"都走了……我被不管不顾地扔在这里,就我一个人留在了这里。"那不明事物用沙哑的嗓音说。他用手掌扒着光滑的花岗岩,但并没有移动半分。
"都跑到哪儿去了?"
"图拉站……"
"那里出了什么事儿?"荷马迫不及待地打断他。
"我怎么会知道?"流浪汉轻蔑地说,"去那儿的人都一去不复返了。你去问他们啊!我没有力气在隧道里面迁徙了,我就在该儿等死了。"
"他们为什么离开?"猎人逼问。
"他们怕了,长官。车站上的人越来越少,人们决定孤注一掷。谁都没回来过。"
"谁都没回来过?"猎人抬高了枪筒。
"谁都没回来过。只有一个人。"流浪汉发现了对准他的枪筒,突然改了口径,像显微镜下的妈蚁一样挣扎着,"那人去纳戈尔诺了。我当时在睡觉,也许是去那儿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没有表。"那人摇了摇头,"也许是昨天,也许是一个星期以前。""我再没有问题了。"荷马还未对发生的事情做出反应,猎人已经两次扣动了扳机。
黑色的血液从被射穿了的额头中涌出,流进流浪汉睁着的眼睛,他被子弹射倒在地,重新变成一大堆破布和硬纸。猎人迅速用4颗子弹填满了斯捷奇金手枪的弹夹,继续前行。
"很快我们就能自己弄清楚了。"他冲着老头喊。
荷马俯下身子,忘记了对那块破抹布生理上的厌恶,扯下一块来盖在那破了一个大洞的头颅上。他的双手不住地颤抖着。
"你为什么要打死他?"他无力地追问猎人。
"我让他昏睡而已!"猎人恶狠狠地回答。
老头站起身来,仔细地盯着自己的同伴,琢磨着他那奇怪的回答。突然间他猜到了,猎人指的是让谁昏睡。他用刚刚能被听得见的声音问道:
"会昏睡多久?"
★ ★ ★
现如今,就算是用尽全力攥紧拳头,他能做到的也只有放下眼皮、抬起眼皮。奇怪,他完全苏醒过来了在他昏迷的一小时内,冰冻般彻头彻尾的麻木包裹了他的整个身体。他的舌头上似挂了一个一普特重的秤砣,还有一个这样的秤砣压在了他的胸部。他甚至无法与女儿告别,这是这世上唯一值得他挂念的东西,唯一能让他苏醒的动力。
萨莎不再微笑了。她梦到了什么让她害怕的事情,蜷缩成一团,用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眉头紧皱。童年以来,每次父亲看到女儿这个样子,知道她被什么噩梦困扰着,便一定会将她叫醒。但现在,他仅剩的气力只够眨眼。
眨眼眨得都厌倦了。
为了撑到萨莎醒过来,他不得不继续斗争。他二十多年来一直在斗争,每天,每分,他真他妈的厌倦了。厌倦了坚持,厌倦了掩护,厌倦了狩猎,厌倦了证明,厌倦了装作满怀希望,厌倦了撒谎。他厌倦了战斗。
在他渐渐消失的意识中只剩下两个愿望:他想要再看萨莎一眼,看看她的眼睛,以及他想要归于平静,想要安息。但两个愿望都没有实现……与现实交替的是他过去时光的片段,它们不断地在他眼前回闪。他须要做出最后的决定,征服别人还是投降,复仇还是忏悔。
……近卫军们整好队伍。他们都要听他的指挥,他们每一个人都下了必死的决心,做好冲破人群,向手无寸铁的人们开枪的准备。作为最后一个还没有战败的地铁站站长、同盟军的首脑,他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威性。他的决定无懈可击,他的任何命令都须毫不犹豫地被执行。他为所有的事情负全部责任,他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他若现在退位,这个车站将进入无政府状态,之后就会被并入不断扩张的红色帝国。他们不断外移自己的边界,将越来越多的领土控制在自己的权力之下。如果下令向起义者开枪,那么权力还会留在他的手中——或许是暂时的。这样也许他就不会被大众施以酷刑,和处决。
他猛地举起了枪,一秒钟后,他的队伍几乎同步地举起了枪。从瞄准镜中可以看到人群变得疯狂起来,那不是数百人的集会,而是千篇一律的人的面孔,万头攒动。龇着的牙齿、瞪大的眼睛、紧攥的拳头,他们还是人类吗?
他扣下了扳机,他的队伍也同时开了枪。
是命悬一线的关头了。
他抬起枪筒,按下扳机,石灰从枪口处四散开来。人群在一瞬间沉寂下来。他命令士兵们放下武器,解除武装,自己向前走了一步。这是他最后的选择。
记忆终于放过了他。
萨莎仍沉睡着。他提起最后一口气,想要尝试唤醒女儿与她告别,但实在无力抬起眼皮。与此同时,那永远一成不变的黑暗变成了蓝蓝的天呈现在了他面前,那蓝天是何等的明亮,就像他女儿的眼睛一样。
★ ★ ★
"站住!"
毫无心理准备的荷马差一点就跳了起来,他举起双手。带着浓重鼻音、通过扩音喇叭发出的吆喝声从隧道深处传来,让他措手不及。队长丝毫不感到吃惊:他蜷缩起来,像一条蛇做好了猛扑的准备,缓缓地、动作幅度极小地从后背把沉重的机枪拽了下来。
猎人不仅没有回答荷马的问题,并且完全不再与他谈话。纳加迁诺站到图拉站的1.5千米在荷马看来像通往各各他[1]的道路一样漫长。他也知道,这一段站间隧道可能会成为他的葬身之地,强迫自己加速前进不那么容易。至少现在还有时间准备,荷马陷入无尽的回忆之中。他想起了叶列娜,因自己的自私,他抽打着自己,祈求她的原谅。带着淡淡的愁绪,他在那神奇的一天又回到了特维尔站,天空中飘着细细的夏雨。他又开始觉得遗憾,在死之前没有对自己的那些报纸作出安徘。
他做好了必死的淮备——被怪物撕碎,被巨鼠们哨噬,被废气毒死……图拉是一个黑洞,它将外界的一切都吸进去,不会放走任何一个。
而现在,当他渐渐靠近谜一般的图拉站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平常的人类的声音,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现在这个站被正常人类控制着?但又是什么人可以将塞瓦斯多波尔的突击队消灭得一干二净,又是谁将从隧道涌入站台的流浪汉们都干掉了,连女人和老人都不允许进入?
"前进30步!"远方的那个声音命令道。
这个声音惊人的熟悉,给荷马一点时间,他可以确认这个声音属于什么人。是来自塞瓦斯多波尔的某个人吗?
猎人小心翼翼地端着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数着自己的步数:猎人的30步荷马走了足有50步。远处隐隐约约有一个街垒,像是用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随意垒砌的。这些防御人员不知为何并没有开灯……
"把手电筒关上!"街垒后面有人指挥道,"你们中间派一个人再往前走20步。"
猎人啪地关上手电筒,继续向前走去。荷马一个人孤零零的,不敢违抗命令。在降临的黑暗中,荷马决定远离是非之地,他小也翼翼地扶着墙,坐在了枕木上。
猎人走到了指定地点,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有人漫不经心地询问着他,他用断断续续的骂腔回答着。局势有所升级,克制、紧张的声调被脏话和威胁所取代。似乎猎人在向看不见的边防人员要求着什么,但对方拒绝了他的要求。
双方都提高了音量,现在是互相在向对方喊话,荷马已经可以分辨出他们的话来……突然他认出了一个人的声音:
"惩罚!"
突然谈话被打断了,机枪的声音传来,一阵佩彻涅格机枪的连发向他射来。老头立刻趴在地上,扣动枪栓,犹豫着要不要向对方开枪。但想要不要开枪这个问题还为时过早,因为他的子弹卡住了。
机枪的莫尔斯电码停顿了一瞬,在隧道深处传来冗长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荷马无论如何也不会将这声音与其他声音混淆。
那是密封阀关闭的声音。几吨重的钢质大门重重合上的声音更是证明了荷马的这一猜测,门一关上就一次性地隔绝了所有的枪声。
通往大地铁的唯一通道被关闭了。
塞瓦斯多波尔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1] 各各他,耶路撒冷近郊的一座小山,基督教传说耶稣被钉死于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