轨道车经过了地板上和墙壁上用亮橙红色标出的宽条。驾驶员已经无法再装作没听到放射性计量仪发出的越来越大的咔嚓声。他推下手闽,用抱歉的声调含糊不清地说:
"上校同志……必须要有防护了……"
"再试着前进100米吧。"杰应斯·米哈伊洛维奇轻声要求道,转身面向他,"因为现在对你造成的伤害,之后一个星期你可以不用值勤,可以休息。我们用两分钟就能通过,而穿着密封防护服的人得用半小时才能吃力地通过。"
"这已是极限了,上校同志。"驾驶员发着牢骚,对是否提速仍犹豫不决。
"停下。"猎人命令道,"我们自己继续往前走。对,高放射地带已经到了。"
制动蹄吱吱作响,悬挂着的照明灯晃了一下,轨道车停了下来。队长和荷马本坐在轨道车的边缘,腿悬在外面,此时下了车爬上了路。沉重的全密封防护服是用铅布制作的,看起来像是真正的密闭飞行服。它们令人难以置信的贵重和罕见——在整个地铁系统里未必找得到20套——在塞瓦斯多波尔站,这两套防护服几乎从来不用。这种盔甲可以吸收残酷至极的射线,但是一且穿上它,哪怕是再稀松平常的行走都会变得困难不已,尤其是对荷马来说。
杰尼斯·米哈伊洛维奇丢下轨道车,跟着猎人和荷马又向前走了几步,他与猎人用短语交流着——为了不给荷马拆分和理顺的余地,他们故意说得仓促且毫无条理。
"它们你去哪儿拿?"他对队长含糊不清地说。
"会给的,跑不掉。"猎人直直望着前方。
"没人等你回去了,你对其他人来说已经死了。死了,懂吗?"
猎人停下来一瞬,既像是对指挥官又像是对自己,用很低的音量说:"如果一切都这样简单。"
猎人向上校敬了个礼,同时挥手斩断了无形的锚索。杰尼斯·米哈伊洛维奇也回了礼,留在了栈桥上,而队长和荷马则像是在逆流而上一般,缓缓地离开了岸边,开始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海洋中徜祥。
行礼完毕,上校给了驾驶员一个信号,示意他开动马达。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空荡荡的!他再也不能对谁下达最后通牒了,也不能同谁争吵了。他们的塞瓦斯多波尔是一座迷失在海上的孤岛,这座孤岛的军事将领现在只希冀着这支规模很小的探险队不会在海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希望有一天他们可以回家——从另外一个方向,用自己的方式向世人证明,地球是圆的。
最后一个岗哨位于卡霍夫站外的隧道内,那里几乎已是荒无人烟了。在荷马的记忆里,自东方从未出现过入侵塞瓦斯多波尔的敌人。
一条黄线将无尽的隧道截成了千篇一律的一段一段,而通过那些宇宙电梯相互连接的两个星球之间相距数百光年。在这条线之外,本是人类栖息家园的地球不知不觉间变了一个面貌,像死气沉沉的月球,它们之间任何相似之处都是虚假的。荷马集中精力迈着穿着数普特重的铁鞋的双脚,听着自己吃力的呼吸,这呼吸经过了复杂的波形板和净化器系统。他想象自己是一位宇航员,着陆在了一颗遥远的卫星上。他完全原谅自己这种孩子气的想象:这样他可以更容易地适应重力,也可以适应一个现实,那就是前面1000米之内,他和猎人是唯一有生命的生物。
荷马想,科学家也好,科幻作家也好,从来没能正确地预测未来。到2034年,人类理应成为银河系的主宰,就算不能,起码应是太阳系的主宰,荷马童年时期,大家都这样说。但科幻作家也好,科学家也好,他们都是基于人类社会理智且适度合理的发展而做出的预言,就好像人类社会不是由成千上万的懒汉、做事不计后果的人和自私的人组成的一样:好像人类杜会是一巢蜜蜂,充满了集体主义的智慧和统一的意志;好像为了征服全宇宙,人类社会做好了认真充分的准备,不会半途而废,不会在玩儿腻了以后转攻电子,而后又从电子转向了生物技术,因此在任何一个领域都没有获得什么可喜可贺的成就。除了一项,那便是核物理。
而他,一个无翼的航天员,没有了庞大的密封防护服就没有了生活能力,明明是在自己赖以生存的星球上,却像是一个外星人。他要研究的,征服的仅是卡霍夫站和卡希拉站之间的隧道而已。至于其他什么宏愿,对他来说也好,对地球上的其他幸存者来说也好,还是统统忘掉吧,反正在这里一颗星星都看不到。
奇怪的是,在这里,即黄线以外,他的身体承受的是半倍的超重,而心灵却处于一种失重状态。一昼夜之前,当他在前往图拉站之前与叶列娜告别时,他还认为自己可以活着回去。当猎人点了他的名字,连续两次挑选了他作副手的时候,荷马明白畏缩是行不通的。要知道他曾无数次地要求接受考验,终于等到这一天,这时候想办法躲避是非常愚蠢和丢人的。
他明白:他一生的事业绝不能只完成一半就草草了事,绝不能向命运谄媚,向它许诺下一次一定会全身心奉献……也许不会有下一次,如果他这次不做,那么他之后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难道要带着彷徨的微笑,以—个名叫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流着哈喇子说故事的城市疯老头的身份,默默无闻碌碌无为地死去吗?
要想从一个漫画般滑稽可笑的荷马变成真正的荷马,从一个痴迷于神话的人变成神话缔造者,要想自灰烬中重生,就要在一开始燃烧自己的过去。他认为,如果他继续怀疑下去,纵容自己继续纠结于儿女情长、思乡情结之中,不断地回首往事,那么他一定会错过一些在未来等待着他的重要事情。是时候抛下一切了。
他难以从这次任务中全身而返了,甚至不可能活着回去。叶列娜起初一直在哭泣,她不相信自己的丈夫会在一天之后活着,健康地活着回来,之后又嚎哭起来,为的是丈夫要去一个前所未知的地方。这次荷马没有给她任何承诺,最好以后叶列娜当这个丈夫已经死了,连他自己都觉得现在的自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她的眼泪是滚烫的,却没有被燃烧。他将叶列娜揽在怀里,拥抱她,却穿过她肩膀的上方看着表。是时候上路了。
荷马知道,这10年的生命不仅仅被截断了,它们或许还会成为他梦中的痛楚。现在他与过去一刀两断,好像他再也不记得叶列娜是谁,而这位女士也忘记了他,他跟塞瓦斯多波尔一点关联都没有,虽然10年里边个站俨然已成了他的故乡。
他也想过,他肯定还是会禁不住地去回首过去的生活,但一跨过那条黄色的粗线,他似乎真正死亡了,他的心挣脱了两片沉重的、束缚的外壳,飞上了云端。他解脱了,他释放了。
那沉重不堪的防护服似乎一点都没有对猎人的行动产生影响。宽大的衣服让他那全是肌肉、狼一般的体形更夸张了,让他变成了没有轮廓的巨人,但却丝毫不影响他的敏捷。他与气喘吁吁的荷马并排行走,仅仅是因为自纳西莫夫大街开始,他已决定严密监控他了。
有了在纳加迁诺站、纳戈尔诺站和图拉站的若干见闻之后,荷马答应继续与猎人远行不仅仅是一种妥协,他还找到一种方式说服自己:正因为队长一直跟自己在一起,他才有了一系列盼望已久的改变,这意味着他的重生。至于队长为什么要拉上他一起冒险——是为了让荷马走上一条正确的路,还是让他当储备粮,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对荷马来说最主要的是现在他不会放过这样的条件,他要努力利用各种机会,来思考,来记录……
还有一点就是,当猎人点名要他跟着走的时候,荷马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猎人确确实实需要他。不,不是因为想要荷马在隧道里面指路,也并不需要他预警危险状况。也许,在用自己的灵感栽培荷马的同时,猎人本身也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但他又需要什么呢?
猎人表面的淡定再也骗不过荷马的眼睛。在他麻木冰冷的外壳下是炙热的岩浆在奔涌,偶尔岩浆会通过未封口的火山口喷发出来,那是冒着烟的双眼。他并不如看上去那般平静,他也在寻找着什么。
不,猎人并不适合当他未来书中的叙事主人公,荷马尝试都不肯尝试,但在他的身躯中,在他的欲言又止中,在他吝啬贫乏的姿势中,某种东西已完全侵占了荷马的想象力。猎人属于那种喜欢在案件中留下线索的人,他希望自己被掲露。荷马并不清楚,猎人当不当他是忏悔者、传记作家和捐献者,但荷马感觉,两人之间存在的这种奇怪的依赖是相互的。这种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已经掩盖住了恐惧。
荷马最近总被一种感觉困扰,那便是猎人在刻意回避一次重要的谈话。有时候猎人转身面向他,好像打算问他什么,但一次都没有问。如果猎人再一次欲言又止地回头,荷马想直接告诉他,在隧道里他完全可以把自己引到偏僻一点的地方,直接把他这个没用的目击者的脖子扭断就行了。
猎人的目光时常像是要射穿荷马的那个破袋子,要知道袋子最底部躺着那本倒霉的手记。他不可能看到这个本子,但像是猜到了,在荷马的背囊里藏匿着属于别人的东西,这东西让荷马牵肠挂肚。猎人对荷马的思想进行盯梢,好像一步一步按图索骥便可接近便笺本的真相。荷马尽力不去想这本手记,但这是徒劳。
出发前并没有给他准备的时间,荷马可以与便窠本独处的时间少得可怜。要想撕开被血水粘在一起的那几页纸,几分钟的时间远远不够,但足够荷马迅速浏览其他纸页上的内容。上面的字迹歪歪斜斜,潦草无章,一看就是主人在仓促中写下的。上面的时间顺序错乱,作者像是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这些滑不溜丢的词写在了纸上,因为他不得不写在那里。而到了荷马这里,他要想弄清楚这些词句的意义,就应将他们重置于正确的词序、句序当中。
"没有通信,电话无法使用,可能是被破坏了。是被放逐的人干的吗?为了复仇?"
"这是一种没有任何出路的境地。救援无处可寻。去求塞瓦斯多波尔站,求自己人。现在还剩下……多少人?"
"不会放我走的。他们认为我对我们的人是个威胁。他们疯了。如果不是我,那会是谁?应该逃跑!"
还有一些别的话。最后一句话号召放弃进攻图拉站,紧跟着印了一个章——个并不清晰的褐色火漆章。这个名字荷马不光听过,而且自己也常常提。这本手记属于商队的通信员,就是一个星期以前他们派往图拉站的那一个。
他们经过一段坡道来到了电力机车库,这样的地方要不是因为辐射值超标,一定早就被抢劫干净了。这一条黑色的干枯了的地铁线延伸到这里,不知为何被一些焊接零件隔开,杂乱无章。一块白铁牌子被金属线固定在一条杆子上,上面有龇着牙的骷髅,和用红漆标出的危险警告标志。因为日久失修,或是人为的破坏,字迹已磨掉了。
荷马向这口被拦上格栅的井里望去,又稍稍将视线抽出了一点,他觉得这条地铁线也许并不像塞瓦斯多波尔人想的一样,也许它并不是一直都这样荒无人烟。
他们途经华沙站,这个站是那样的恐怖骇人,到处都是红褐色的腐烂物,像是被打捞出的溺水者。从半开半掩的密封门内吹来了来自地面的冷风,像是一个巨人从外部降临到这儿,给这个早已腐烂的车站做人工呼吸。剂量检测仪歇斯底里地叫起来,他们必须毫不迟疑地加快脚步离开这儿。
到了接近卡希拉站的地方,一台检测仪突然罢了工,另一台上的数字仍维持在仪表盘的最大值。荷马感到舌头发苦。
"震心在哪儿?"
队长的嗓音听上去也很糟,像是把头伸入了充满水的浴缸。他微微站住——利用这个短暂的喘息空当向东南方挥了一下手套。
"在坎捷米尔站附近。我们想一想,是打破橱窗的盖子还是打破通风井,反正谁也不会知道。"
"这么说,坎捷米尔站也被废弃了吗?"
"早就废弃了。科洛姆纳站以南的地铁线都已经空了。"
"可我听说……"猎人欲言又止,对荷马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开始捕捉什么非常细微的声波。"你知不知道卡希拉站那儿发生了什么事?"终于他问出了问题。
"为什么这么说?"荷马不知道自己那因戴了呼吸净化器而发出的带有浓重鼻音的颤音中,能不能加入戏谑的口吻。
"我来吿诉你,那里的射线在一分钟内可以把两个人烧成炭,做任何防护措施都没用。不能去那儿,我们返回。"
"原路返回?回塞瓦斯多波尔?"
"是。我先向上爬,看看能不能从地面上走过去。"猎人再三衡量,想出了路线。
"你准备一个人上去吗?"荷马抖了一下。
"在那儿我救不了你,我连自己都顾不过来,而且两个人在路面上是过不去的,就算我一个人穿越也没把握。"
"但……"荷马抽搐着,极力寻找着理由,想要跟猎人一起行动。
"没事儿。我能搞定。"
在猎人的话中荷马并没有听到嘲讽的意味,也就是说猎人真的是在安慰荷马,荷马也是真也想要帮助猎人。虽然荷马清清楚楚地知道:其实这个防毒面具可以过滤掉所有杂质,可以从中通过的只有无味无苗的空气,还有机械冷酷的声音。
荷马一瞬间眯了下眼睛,将他所知道的所有关于不够长的卡霍夫线的东西都回忆起来,关于被辐射毁掉的扎莫斯克莱特线的南末端,关于自塞瓦斯多波尔至谢尔普霍夫站的道路……他回忆了一切他能记起的,只要别让他折回,别让他返回自己贫瘠的生活,回到虚假的小说创作灵感,和虚假的永恒传奇中。
"跟我走吧!"猎人的话甚至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他迅速一瘸一拐地向东方,向卡希拉站移动,向火焰最炽热的地方进发。
★ ★ ★
她用一把锉刀用力磨自己手铐和脚铐上的钢圈,其另一端被钉在墙上。锉刀发出刺耳的声音,滑动着。有时候她甚至觉得挫刀的铌齿已经深入了半毫米,但定睛一看,钢材上仅仅出现了一条浅浅的、刚刚能用肉眼看到的沟。
但萨莎没有绝望,她重新拿起工具,继续锯这顽固不化的金属。她遵循严格的节奏,用力锯着。重要的是不能乱了节奏,毫不妥协,哪怕是一秒钟都不停止。被箍住的脚踩肿胀起来,萨莎心中澄明,就算自己战胜了这金属,仍无法逃脱,因为她的双脚已不听使唤。
她吃力地抬起眼皮,睁开双眼。
铁链还在远处,手铐和脚铐将她的四肢连接起来。她躺在一辆破旧肮脏的采矿轨道车里,车子总是发出单调的哀怨的声音,以折磨人的慢速向前爬着。她嘴中被塞上了一块沾满油污的破抹布,太阳穴酸痛无比,额角还流着血。
还没被打死,萨莎有了意识。为什么没死……
从车斗里只能望见一小块天花板,在零乱的光班之中不停闪现的是铸铁短管的焊接处!轨道车正在站间隧道中运行。当萨莎尝试将被绑住了的手臂从背下面抽出的时候,短管突然被斑驳的白漆替代了。萨莎警觉起来:这是什么站?
这里情况很糟!不仅仅是安静沉寂,而是荒无人烟的死寂,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一片漆黑。萨莎总是以为,只要过了那座地铁桥,所有的站都是人声鼎沸,任何地方都会熙熙攘攘。现在看来,她想错了。
萨莎上方的天花板一动不动了。劫持她的那个人一边咒骂,一边爬上了车站站台,钉了铁掌的靴子咯吱作响。他四处看着走着,似乎在熟悉周围的环境。之后听得出他已经摘下了防毒面具,用低沉的声音和善地说!
"我们到了。好久不见!"
他从肺中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狠狠地打了一下——确切地说是用靴子端了一脚一个体积庞大的东西——一个被塞得满满的袋子?
萨莎用牙齿紧紧咬着那块散发着恶臭的抹布,她的身体完成了一条令人惊异的弧形。冰雪聪明的她猜到了这个身穿防护衣的胖子把她带到了什么地方,他现在正在与谁交谈。
★ ★ ★
荷马意识到原来想要从猎人身旁逃离的想法有多么可笑。猎人用雄狮一般的奔驰两三下就追上了他,他紧紧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晃了一下,荷马立刻疼痛难忍。
"你怎么了?"
"我还能再支撑一会儿……"荷马挤出这句话,"我想起来了!这条坡道直接通向扎莫斯克莱特线,我们离那儿很近了。原先华沙一线只是绿线的一条分支,卡霍夫线已经建好了,但坡道应该还保留着。不用再去卡希拉了,从这儿走应该也不用走多远了。请吧……"
他打算迅速前往坡道,却被自己裤子的喇叭阔裤腿绊倒,跌倒在铁轨上。他爬起来,重新向前走去。猎人不费吹灰之力便拉住了荷马,像拉住了一只拴在绳子上的老鼠,扭着他的身子,让他面向自己。他弯腰低下身子,让两个人面具上的玻璃处于同一水平线上,盯着荷马看,几秒钟过后松了手。
"好。"
猎人开始拖着荷马走,一秒钟都不停歇。血液撞击耳膜的音量盖过了剂量检测仪的疯狂警告,双脚变得像木头一般麻木,快要不听使唤,肺部因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几乎要炸开,而且奇痒无比。
终于,他们到了。老远就看到了直线间昏暗的洞,上面蜘蛛网密密麻麻。猎人松开了荷马:
"你原来去过那儿?"
荷马贪恋可以换口气的说话空当,仅是摇了摇头。他确实没有到过这里,但他听到过各种关于这条隧道的传闻,可现在未必适合吿诉猎人。
将机枪倒到另一只手上,猎人从背囊的最深处拽出了一把军用直角双锋短剑,很像是自己做的砍刀,用它刺破那难缠的白色蜘蛛网。风干了的飞行蟑螂的骨架还挂在上面,嘶哑的铃铛前后摇晃沙沙作响。被刺破的半透明的蛛网边缘几乎又要重新合拢起来,猎人把它完全扯下来,将灯伸进洞中,照亮了隧道的一侧。清扫前进的道路需要数小时的时间:充满黏性的多层蜘蛛网占据了整个隧道,凡是光线照射到的地方,它们无所不在。
猎人查对了一下剂量检测仪,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喉音,开始疯狂地与墙与墙之间的长纱线作斗争。蜘蛛网投降的过程很漫长,占据了他们太多的时间。10分钟他们仅向前移动了30米,而蜘蛛网却织得越来越密,一团白色棉絮几乎完全堵塞了通道。
终于,在废弃的通风井旁,他们发现了一具可怕的双头怪物的骨架,猎人啪的一声将双锋短剑掷在了地上。他们身陷蜘蛛网动弹不得,和那些蟑螂一模一样,就算是织出这网的消失已久的怪物,在这儿也会死得很快一一死于射线辐射。
猎人用屈指可数的几秒钟作决定,荷马继续回忆着关于这条闻所未闻的隧道的信息。他单膝跪地,取出备用弹匣中的几颗子弹,用折叠小刀帮助自己,将粉末倒入手掌。
猎人不须要解释。几分钟过后,他们回到隧道入口处,他们在棉团中堆起了一座灰色小山,并用打火机引燃了它。
粉末噗的一声着了起来,浓烟滚滚。突然间,发生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火焰立刻蔓延至四方,墙壁上、远处的天花板上都烧了起来,整个隧道内的空间都成了一片火海。蜘蛛网已被吞噬,火焰向更深处蔓延。熊熊火圈呼啸着,照亮熏黑了的隧道内短管,留下一片灰烬,火焰桀骜不驯地向前烧去。火圈到达科洛姆纳站,像一个巨大的活塞不断吸入空气。之后的隧道转弯了,火焰消失在了转折处,拉出一条红褐色的火光。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声非人般绝望的尖叫掺杂着一半嘶哑的咝咝声穿透了熊熊烈火燃饶的声音,被眼前所见催眠得有些昏昏欲睡的荷马似乎也隐约听到了那个声音。
猎人重新将双锋短剑扔进背囊,又摸索着从里面掏出了从未开启过的新防毒面具罐。
"返程要节省着用。"他更换了自己面具里的净化器,并给了荷马另一罐,"一场火过后这里脏得像是刚结束了一场战斗。"
荷马点了一下头。火苗突然向上扬起,搅起了放射性微粒,这些微粒长年累月隐藏在蜘蛛网里,躲在网上的每一根线里。黑色真空的隧道现如今充满了地地道道的致命分子。空气中悬浮着成千上万的"水雷",这些"水雷"将通道封住了。从它们当中穿过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不得不硬着头皮勇往直前。
★ ★ ★
"现在你爸爸能看见你了。"胖子嘲弄地对她说。
萨沙坐的地方正面对着父亲的尸体,他仰面向上,满脸是血。萨莎工装裤的两条背带均已自肩上滑落下来,露出的污迹斑斑的背心上有一个活泼的小熊图案。那个强盗不允许她看到他的脸,每次萨莎抬眼想要看他的时候,他都用强光去射她的眼睛。他已将她口中的破抹布拽了出来,但萨莎并不打算跟他交谈。
"你长得并不像你母亲,真遗憾。我还以为你会像你母亲。"
穿着沉重的橡胶靴的双腿笨重得如象腿,靴子上全是血污,他绕着柱子踱步,柱子旁坐着萨莎。现在他的声音从萨莎的背后传来。
"你爸爸也许以为,任何事情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淡忘。但某些犯罪却没有失效期……比如污蔑中伤,比如背叛。"
他那臃肿的侧影又从另一侧的阴影中闪了出来。他在萨莎父亲的尸体旁停住脚步,用靴子侮辱性地踩踏着他的尸体,重重地吐了一口痰。
"真遗憾,这个老头竟然没有我的帮助就蹬了腿。"胖子用灯光扫了一遍这个令人沮丧的枯燥单调的车站,这里填满了一堆堆毫无用处的各种破烂儿,他站在一台没有轮子的自行车旁,"你们在这儿小日子很舒坦啊。要不是有你在,你爸爸也许早就上吊了。"
灯没照着萨莎的时候,她努力想爬到另一边去,但一秒钟过后那盏灯的光线又重新自黑暗中打到了她的脸上。
"其实我很理解他,"那个强盗纵身一跃,跳到了萨莎旁边,"他有了一个女儿,可惜她长得并不像她的妈妈。我想,他应该觉得十分失望,但这也没什么。"他用靴子尖让她翻到另一侧,"我穿过了整个地铁来到这儿,没有白来。"
萨莎猛地开始晃起脑袋来。
"你看,一切都不是天注定的,彼加。"他又一次走到萨莎爸爸的尸体旁,"你曾把你的情敌都送上了审判庭。谢天谢地,你没施刑惩罚他们,只是无期地驱逐了他们。但人生那么漫长,风水总是轮流转,你不会永远都春风得意。我回来了,虽然为了回来,我比我原计划多抗争了10年。"
"回归都不是偶然的。"萨莎在父亲身旁悄声说。
"精辟。"胖子挖苦地评价道,"唉,谁在那儿?"
站台另一端传来沙沙声,一个重物落了下来,接着便响起巨型猛兽般的脚步声……一种不真实的撕裂了的寂静又重新笼罩了整个车站。萨莎跟那个强盗一样,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个未知的东西正向他们逼近……
胖子单膝跪在萨莎旁边,将枪栓弄得当啷响,他将枪托架在肩膀上,把摇摇晃晃的光斑投射在邻近的圆柱上面。听着,一个尘封数十年之久的南隧道是如何渐渐苏醒过来,这并不比正碰见市中心地铁站中的雕塑苏醒可怕很多……光线中闪现出一个泛着油光的阴影,这确实不是属于人类的身形——轮廓不像,动作的敏捷度也不像……光线一暗,刚才谜一样的怪物又无影无踪了。一分钟之后,那心急火燎的光线又一次捕捉到了那个身影——位于仅距他们20步的地方。
"熊?!"胖子扣下扳机,仍在迟疑中。
子弹射中了立柱,转而弹到了墙上。那只猛兽似乎有灵性,没有一颗子弹射中目标。胖子突然终止了毫无意义的射击,他失手把枪掉在了地上,手电简滚到了另一边,伏在地上的光锥从底部照亮了那具佝偻着的肮脏躯体。
半明半暗中,一个人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他穿着如此沉重的靴子,却以惊人的轻缓无声无息地踏着步子。在对他这种强壮的身躯来说还略显宽大的防护服里,他的确容易被误认为是一只熊。他没有戴防毒面具,光头和一条条的伤疤让人想起烧焦了的荒原。他脸部线条的一部分——勇猛、粗犷而且轮廓清晰——是美的,但却犹如己经坏死,萨莎看了以后甚至无法停止冷颤;他的另一半面孔确实像一个不折不扣的魔鬼:纵横交错的伤疤将它变成了一个异形人的半截面具,但就算是这样,这张脸看上去也并不骇人可怕,而是透漏出一种冷漠。要不是他的眼睛,他的外表也许会令人厌恶,而不是令人害怕,但他那凌厉的疯疯癫癫的眼神却点亮了他整张毫无表情、毫无生气的面孔。点亮了,让那张脸生动起来,但并没有让这张脸看上去具有了灵魂。
胖子尝试着站起来,但又扑通一下重新摔到了地板上,因为疼痛,他忍不住叫起来,他的膝盖已被打穿。那个人在胖子旁边半蹲下来,用长长的安装了消音器的机枪筒抵住了他的后脑,然后按下了扳机。一瞬撕心裂肺的爆发后,回声在几秒钟内盘旋在车站拱口下,像是魂魄失去了躯壳,在四处游荡。
射击使得强盗的下巴翻在了上面,他正对着萨莎躺在地上……萨莎看到的不是人的面孔,而是一个湿淋淋的红色窟窿。萨莎将头埋入肩膀,因恐惧小声地啜泣着。那可怕的人思考着缓缓将枪口转向,对准她。
在死去的胖子留下的手电筒可以照亮的范围内,出现了另一个人:那是一个喘着粗气,扶着墙边儿向前走的老头。
他跟杀手穿着一样的防护服,看上去特别的滑稽。他一追上自己的同伴,就立刻疲惫不堪地倒在了地板上,甚至没有察觉周围血流成河,有的血是新鲜流出的,有的已经凝结。过一会儿后,他才缓过劲儿来,立刻看到了两具残破的尸体和蜷缩在尸体中间沉默的、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女孩。
★ ★ ★
骤停的心脏又重新跳动起来。荷马没来得及组织语言表达出自己的想法,但心中已澄明:他找到了她。在多少个夜晚,他无法入眠,心中苦苦思索着自己小说的女主人公的样子,她的嘴唇、手碗、服饰和气息,她的一颦一笑和她的思维。终于,他看到了这样一个鲜活的人在他面前,完全符合他所有的想象。这女孩是他心目中最为理想的主人公。但不对,从前他完全没把女主角设想成这个样子——女孩更精致,更淡定,而且更年长。女孩看上去刚毅无比,她身上有太多的棱角,他直直地看到她的双眼之中,那里没有暖人心扉的含情脉脉,老头却被两把冰刀刺伤。她与众不同,但荷马知道!这也许是他自己看错了,他如何能读懂这个女孩?
她那躲闪的眼神,还有因恐惧扭曲了的面部线条、铐着手铐的双手驱使荷马去探索。任凭他是讲故事的高手,他也无法表述发生在这个姑娘身上的荡气回肠的悲剧。她的无助、她必死的决然神态、她的恐惧,以及她的命运自然而然地与整个人类的历史交织在一起的过程,都坚定了他的想法:他找到了一条正确的道路。
就算她到现在为止还一言未发,他已预先准备好相信她的一字一句。要知道,别的不说,女孩金色的剪得参差不齐的蓬乱头发、尖尖的耳朵、被火熏得满是烟尘的颧骨、线条清晰白哲纤细的锁骨,和孩子一样被咬伤肿起的下嘴唇,一切的一切都散发着一种独特的美。
他不由自主地怜香惜玉起来,还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柔情。
老头接近女孩,在她旁边蹲了下来。她躲避着,眯起了眼睛。是个腼腆的姑娘,他想。他拍拍她的肩膀,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说一些平庸的套话……但时间并不多。
"该走了。"猎人突然说。
"那她怎么办?"荷马充满疑问地朝女孩的方向点了一下头。
"什么都不做。这不是我们的事情。"
"我们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儿!"
"对她开枪也许简单些。"猎人斩钉截铁。
"我不想跟你们走,"女孩出人意料地开口说话,"但求你们帮我把手铐取下。钥匙应该在他身上。"她指着那具面容模糊的尸体说。
猎人三下五除二搜遍了尸体,从其内口袋中拽出了一串白铁钥匙,哗啦一下抛给了女孩,瞟了老头一眼:
"这下你满意了吗?"
荷马仍企图拖延与女孩告别的时间,他问她:
"这个恶棍对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女孩回应道,一边将钥匙插进锁眼里,"他还没来得及对我做什么。他不是恶人,只是一个普通人,残酷、愚蠢、记仇的普通人,像其他所有人一样。"
"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老头的反驳并不十分理直气壮。
"所有人都这样。"女孩说得直截了当,她皱着眉,用肿胀的双脚支撑着自己,"这没什么,活着的人都不简单。"
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她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恐惧!她的双眼不再空洞,她板着脸说话,言语之中充满了挑畔。她走向一具尸体,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脸翻向上,抚平弯曲的手臂,亲吻尸体的额头。
之后她转身面向猎人,眯着双眼,嘴角牵动了一下:
"谢谢。"
她没有随身携带物品和武器,向下滑到路面上,迈开脚步,微瘸着腿向隧道尽头走去。猎人皱着眉头,望着她的背影,他的手犹豫不决地在腰带上别着的小刀和水壶之间滑动。终于,他下了决心,直起腰,叫住了女孩:
"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