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和恐惧并不是一回事。害怕是一种刺激,可以驱动着人行动、创造;恐惧却麻痹人的躯体,冻结人的思维,剥夺人的人性。荷马一生中经历了太多事情,才弄清楚了两者的区别。
他的队长,生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害怕,现在却突然陷入了恐惧之中。但让猎人如此恐惧的事物更让荷马感到惊悚。
那具刚刚被扯下面具的尸体十分不同寻常。黑色的橡胶下是发暗光亮的皮肤,嘴唇外翻着,鼻子宽阔扁平。二十多年前带有音乐频道的电视再也不播放电视节目了,从那以后荷马就再也没有见过黑人,但他毫不费力就看出来这个人属于另一个人种。情况有些可笑,但他却还处在震惊之中。
不过,猎人已经控制住了自己,他那有反常态的发作并没有持续几分钟。他再一次靠近轨道车,照亮了尸体扁平的脸,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开始粗鲁地给那具不听使唤的尸体脱衣。荷马用脑袋作担保,他听到了断指的咯吱声。
"太残酷了……他还是个人……"他用刚刚能被听到的声音指责。
是不是与什么人搞混了?难道他们与猎人有深仇大恨,猎人要这样与他们算旧账?老头暗暗看了队长一眼,强忍住内心的厌恶,去为另一具尸体扒衣——那是一具十分平常的尸体。
女孩并没有参与到将战利品大卸八块的工作中,何况猎人也不需要她动手。她走远一些,坐在铁轨上,用手掌捂住了面颊。荷马感觉到女孩正在哭泣,虽然那呜咽声透过面具传出来,听上去与笑声毫无不同。
荷马将尸体拖到门外,随意地堆到一起。不出一昼夜,他们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白天过后,城市的权力便会移交,那些残酷的夜晚,猛兽们深藏在洞穴之中,毫无怨言地伺机而动。
在深色的制服上,他人的血液并不十分醒目,那血迹很快就变干了。血迹紧贴向肚子、胸部,像是想要返回到鲜活的躯体当中,造成了皮肤的瘙痒,使人神智不清。荷马问自己,这样的乔装打扮对他们来说是否有必要?
他也只有这样安慰自己——这样在汽车厂站就可以避免别人更多的伤亡了。如果猎人的盘算得以实现,那么他们将被当作是自己人,毫无阻力地通过该站。如果他们被识破呢?猎人能不能尽量缩减在这条回家之路上无谓的伤亡人数?
猎人的嗜血特性并没有减退,反而感染了荷马。在他们所完成的所有杀人事件之中,有三分之一是无法用正当防卫解释的,但这并不是平常的暴虐狂。荷马经常被一个想法困扰——猎人前往图拉站是否并不是为了拯救当地的居民,而是纯粹为了获得杀人的快感?
就算是不幸落入图拉站陷阱的人们无法找到有效的方法来抵御这种奇怪的疾病,也并不意味着这种方法是不存在的!在地下世界中还有一些地方,在那里科学的智慧仍闪烁着微光,在那里科学研究仍在继续,人们仍在开发新的药品,生产血清。例如,大都会——4条动脉的会集点,地铁的心脏,最后一个与真正的城市相类似的地方,覆盖阿尔巴特站、博洛维特站、列宁图书馆站和亚历山大花园站之间的换乘通道,那里居住着活下来的医生和学者;还有靠近塔甘站的巨大掩体;还有汉莎所拥有的秘密科学城……
除此之外,图拉站并不一定是第一个感染病菌的车站,也许有人已经攻克了这一疾病。难道就这样轻易放弃拯救感染者的生命了吗?荷马不断这样问自己。当然,荷马现在也是一名病菌携带者,他从自己的利益出发,也不想就这样放弃与疾病的斗争。荷马尝试着让自己的理智妥协于将要来临的死亡,但他的本能驱使他去寻找一个出路,找到可以拯救图拉站的方法,这样故乡也能被拯救,自己也能得以保命。
猎人也准备找寻一种可以与疾病抗争的药。仅仅是因为他跟图拉站的守卫说了几句话,他便要惩罚这个站的居民,让他们通通去死,而且他现在已经开始了这一惩戒。他用一个十分明了的谎言——关于匪徒的谣言——迷惑了塞瓦斯多波尔站的高层领导们,将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他们。现在他冷酷地着手实现自己的这一计划,要将图拉站烧杀一光,夷为平地。
也许他知道一些荷马和手记主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在图拉站发生的事惰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猎人会从头到脚颠覆整个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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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辆冒着烟的轨道车对萨莎来说变成了父亲偶尔对她讲述的童话故事里的时光机。这辆车不是带她自科洛姆纳到达汽车厂站,而是让她从现在回到了过去,虽然她的现在就是那个近年来一直生活居住的石屋,这是时间和空间之中对她来说唯一有记忆的地方。
她对通往这个方向的路十分熟悉:她的父亲双眼被黑布蒙住,嘴巴被布条封死,坐在她的旁边,当时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她总是哭,一个士兵交叠着手指,指给她看各种猛兽,它们晃动的黑影投射在小小的黄色地带,在隧道的天花板上与轨道车争先恐后地疾驰着。
萨莎与父亲过了桥以后,父亲才被判了刑:革命法宽恕了他,死刑变成了流放,永久的流放。他们被重重地推到了钢轨上,有人抛给他们一把刀子、带有一个弹匣的机枪和一个老旧的防毒面具,人们把萨莎也放了下去。曾指给萨莎看马、狗的那个士兵,冲着小女孩挥了挥手。
他现在还在不在这些士兵之中?
她戴上了别人的黑色防毒面具之后,正呼吸着另一种空气的感觉越发强烈起来,那面具是光头从一具尸体上扯下来的。她每走一段路,都是以别人的生命为代价。也许那些死去的人就算不遇到她,碰到了光头和老头也是要死的,但她是他们中的一员,也就是说她是帮凶。
他的父亲不想回家的原因还有一个——他已经厌倦了去战斗。他说,他所承受的诋毁、所被剥夺的权利跟其他人比起来并不见得多很多,所以他宁愿自己忍受所有的痛楚,而不是连累他人。萨莎知道在父亲的心目中有一架天平,一侧装满了他往昔的生活,充满了罪孽的生活。这一侧已经重重地倾斜了下去,他父亲现在只是想竭尽全力让天平恢复平衡。
光头可以提前采取行动,可以只是吓唬吓唬轨道车上的人,不开一枪就能让他们解除武装,萨莎坚信这一点。死者之中没有一个人是他的敌人,就该去死。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童年居住生活的车站比她想象中要近:不到10分钟,前方就出现了亮光。没有人守卫着通往汽车厂站的通道,看样子站上的居民对密封门的防御功能十分信任。光头用慢速通过了到达站台的50米距离,他命令荷马站起来,自己也距离机关枪更近了一些。
轨道车在站内行驶得又慢又缓,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这样就为萨莎争取到了时间,让她看个够,让她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回忆起从前的事情。
有一天父亲将她交到了副官手中,并命令他在还未了结之前将她藏起来。副官把她带到了站台深处,进了一间办公室,但就算是在那里还是能听到成千上百的咆哮声。副官要时刻在自己的指挥官身旁,他赶回去了。而萨莎则跟着他在空旷的走廊中狂奔,突然跳进了大厅……
他们沿着站台向前,萨莎看到了宽敞的家用帐篷、用作办事处的车厢、玩着捉人游戏的孩子、爱搬弄是非的老头、忧郁阴沉的男人和被擦得锃亮的武器……
她还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他站在一小排恶狠狠的、惊慌失措的男人前面,他们试图包围制伏一个庞大的沸腾了的人群。她跑了过去,抱住了父亲的一条腿。他有些木然地向下看了一眼,将她抖落掉,然后用力掌掴了急匆匆赶来的副官。事情已经发生了。举着机枪一动不动的队列一直在等待,后来便退缩了。唯一的一枪是射向空气中的,她的父亲开始与革命者们谈判,想要和平移交该站的政权。
他的父亲坚信:人应当屈服于符号、信号。
但应该正确地解读这些符号和信号。
当然,如此慢速的行驶不仅仅是为了让她可以维续留在童年的最后一天。武装人员渐渐朝向轨道车而来,她看到了以前所有的人,她还看到光头如何用别人丝毫察觉不到的动作将手扣在扳机上,又是如何慢慢将枪筒对向那些吃惊的守卫。与荷马相比,她早就听过那沙哑的停车命令,现在她意识到:这里伤亡的会是平民,他们的呼吸足以让她多活好几年,但她可以阻止这场屠杀,保护他们,也保护自己和另外一个人免受这无法言说的残酷的荼毒。
守卫也取下步枪和保险装置,但手忙脚乱地组装它们用时过长,已落后于猎人好几步。
她只能按照当时能想出的办法行事。
她一跃而起,从后面环抱住了他铁块一样的身躯,他的胸腔一动不动,似乎没有呼吸。他抖动了一下,好像她用鞭子击中了他,他迟疑了……守卫们不禁有些慌甜,忙做好射击的准备。
老头却不需一言一语便理解了她的行为。
轨道车突然发动,疾驰起来,升起一团苦涩的乌云,汽车厂站已经被甩在了身后,留在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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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到达帕微列茨站[1]之前,再没有人多嘴说一个字。猎人挣脱了那个令他意外的拥抱。他摆脱姑娘的样子像是在卸下一个令他窒息的钢圈,但他既没有朝她发怒,也没有向荷马发怒。在通过最后一个岗哨的时候,轨道车全速行驶着,朝他们射来的子弹像风一样纷纷打入了他们头顶的天花板。队长甚至还用三枚子弹予以了还击。一个人似乎被击毙,其他的人连忙贴在墙壁上,与并不深的短管融为一体,这样才得以保命。
与此同时,荷马望着垂头丧气的女孩沉思着。他打算让自己作品的女主人公在亮相之后立刻发展一条感情线,但一切又发展得太快了。他不仅仅是还没来得及记下这一切,而是还没来得及弄明白这一切,情节已经这样发展了。
他们来到了帕微列茨站,纷纷站起身来。
老头曾到过这里,站台上的装饰雕塑都是哥特风格。帕微列茨站不只靠简单的立柱来支撑天花板,像莫斯科郊区的其他新建地铁站一样,这里还有一排空中拱门。对普通人来说,它们有些髙得离谱。同样,帕微列茨站也遭受了不同寻常的诅咒,这也完全符合传奇的精神。晚上8点整,刚刚还处于一片喧器之中的车站突然静寂下来,像是变成了一个幽灵。它的居民精力充沛且诡计多端,瞬间都躲了起来,只剩下几个胆大的人还在站台上,其他人——带着自己的孩子、家当,带着装满货物的笨重旅行箱、板凳及床——消失了。
人们藏进了掩体里,掩体占据了通往环线的通道1000米的长度。在那里,人们瑟瑟发抖了一整个夜晚。与此同时,在地面上的帕微列茨火车站,那些苏醒了的饥肠辘辘的怪物到处寻觅食物。知情人说,整个火车站和其周边区域都成了这种怪物的领地,甚至在它们睡觉的时候,其他野兽也不敢闯入。帕微列茨站的居民在这种怪物面前十分无助:在其他站里充当障碍物和保护屏障的那种扶梯在这里却没有,通往地面的出口在这儿也总是敞开着的。
在荷马看来,再没有比这个站更适合歇脚和投宿的地方了。但猎人却不这么觉得,一直将轨道车开到了大厅的末端,他才停了下来。
"明早之前我们在这儿。安置一下吧。"他扯下了防毒面具,用手指比画了一下车站。
他丢下他们走了。女孩目送他离开,然后在硬邦邦的地板上蜷缩成一团。老头把自己安顿得更舒适一些,才闭上了眼睛,努力想打个盹。但努力只是徒劳,他又开始想,他如何将自己身上的瘟疫带到了一个健康的车站。女孩也久久无法入睡。
"谢谢你。我以为你也是那种人,像他一样。"她开始说话。
"我不认为还有他那样的人。"老头回应。
"你们是朋友?"
"我们两个就像一条鱼贴上了一头鲨鱼。"他苦笑着,他想到自己,想到了一个事实:猎人吞噬着人们,但人类的血液也溅在了荷马身上,因为他一直站在他身边。
"怎么说?"她半抬起身子。
"他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我想我离不了他,但对他而言……也许,他认为我能净化他。虽然事实上,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那为什么你离不了他?"女孩坐得离他近了一些。
"我想我和他在一起,就会一直保持创作的灵感。"老头眉头紧蹙。
"灵感——它的词根是'吸气'。"亚历山德拉说,她不十分明白,故而又确认了一遍,"为什么你需要这样吸气?这为你带来了什么?"
荷马耸耸肩。
"这不是我们的一呼一吸,而是激发我们、在我们体内所产生的东西。"他回答。
"我想,当你嗅到死亡的气息的时候,就再也不会有人去碰触你的嘴唇。人们惧怕尸体的气味。"她不知在脏兮兮的地板上划着什么。
"当你看见死亡的时候,你会对很多东西产生思考。"荷马随口说道。
"你不能每当想要思考的时候就将死亡唤来,你没有权利这样做。"她反驳。
"死亡不是被我唤来的,我只是站在死亡旁边而已,但实质不在死亡之中……不仅仅在死亡之中。"老头也反驳,"我希望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可以改变一切。我想让一个新的阶段降临,也想要在我生命中发生些足以震撼我的事情……然后我的记忆被清空。"
"你有过很不好的生活经历?"女孩关切地问。
"我的生活曾经十分空虚单调。你知道吗,每一天都跟第二天相同,不断地重复,光阴似箭,似乎生命的最后一天就在不远的前方。"荷马努力想要解释明白,"什么也不害怕,也不担心。那种生活中每一天都被各种琐事填满,完成一件事,喘口气,就开始为另一件奔波。而对那些重要的事情,则既没有气力也没有时间去做了。你想想看——什么都没做,然后明天就到来了。明天其实永远都不存在,永远都是无穷尽的今天。"
"你到过很多车站?"她似乎完全没听荷马刚才的话,自顾自地问道。
"我不知道。"他为难地答道,"也许是所有的车站。"
"我只到过两个。"姑娘深吸一口气,"起先我和爸爸在汽车厂站生活,然后我们被赶到了科洛姆纳站。我总是期待哪怕再多到一个站去看一看。这里很奇怪,"她用眼睛扫视了一排拱门,"这里像是有成千上万个入口,甚至入口与入口之间都没有墙壁。所有的入口都向我打开着,但我又不想到这儿来了。真奇怪。"
"你父亲怎么样了?也就是,第二个……"荷马犹疑着要不要说出口,"他被杀死了?"
女孩重新回到自己的小外壳之中躲了起来,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回答:
"是的。"
"跟我们一起吧。"老头说得十分肯定,"我与猎人谈一谈,他会同意的。我会对他说我需要你,为了……"他摊开手,不知如何向女孩解释,现在他需要她来激发自己的创作灵感。
"告诉他,他需要我。"她的话压过了荷马的最后一个词。
她跳到站台上,蹒跚着离开了轨道车,边走边看每一根立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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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马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虽然他换下了从别人头颅上缴获的令人发闷的黑色防毒面具,戴上了轻便的行进用口罩,呼吸却仍旧十分困难,还感到一个头箍正紧箍着他的头部。荷马将自己所有的老旧家什丢在了隧道中,却留了一小块灰色的肥皂用于将双手刮净。用油桶中发霉了的水洗净了手上的泥,他决定永远只戴白色的防护口罩。为了保障他身旁的人的生命安全,他还能再做什么呢?
没有什么可做的了。现如今,就算他离开这里走进隧道,自己变成一堆发霉了的臭抹布也于事无补。但死亡的临近却意外让他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回到了他刚刚失去了自己所爱的人的那个时期。这给了他的计划全新的、真正的思想。
荷马要是有这个能力,会替他们树立一座纪念碑。对他们来说一个纪念碑也就够了。他们在不同的时间来到这个世界上,却于同年同月同日离开这个世界: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们、他的父母。
还有他的同班同学、学校里结识的朋友、他喜爱的电影演员和歌手,这些人在那一天要么还在工作岗位上,要么已经回到了家,要么深陷在堵车中动弹不得。
那些立刻死去的人,还有那些努力想在中毒了的几乎沦为废墟的首都中多活几天,用虚弱的身体去敲打地铁的密封门的人,那些靠近核爆中心瞬间化为灰烬的人,还有那些膨胀了以后又被核辐射活活撕裂的人们。
侦察兵们是第一批上到地面上去的人,执行完任务回到车站,他们几天几夜都无法入睡。在一些换乘车站的篝火旁边,荷马曾与他们交谈过。荷马看着他们的眼睛,在那里面,他看到了永久留在那里的街道的印记,像冻住了的河流,上面有很多死鱼。成千上万的死寂的汽车上坐着死去了的乘客,他们充满了莫斯科的大街小巷。尸体遍地都是。城市的新主人还没有进驻,没有人去收拾他们。
侦察兵们并不想费太多的力气,他们只是远远地绕过学校和幼儿园,但就算是偶尔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看到家用汽车后座上死人的双眼,也足以让他们吓得魂飞魄散。
百万人的生命在一瞬间一起消逝,百万个想法一起被尘封,百万个理想——未被实现,百万个误会——未能得以谅解。尼古拉的小儿子求他给买一套彩色泡沫塑料吸水笔,女儿极其不想去学习花样滑冰,妻子开玩笑地许诺除了苹果派还会有其他的甜品。他意识到,这些都是人生中最后的愿望和欢愉了,尽管它们如此微小,但对他来说具有极重要的意义。
荷马想为他们中的每一个都篆刻墓志铭,但一座全人类的将士阵亡公墓只需耍一个墓志铭就够了。现如今,他的生命也只剩下了30天,他认为自己有责任和义务为这墓志铭选取最为贴切的辞藻。
他还没有想好,用怎样的词序排列这些词语,如何固定它们,如何装饰,但他已经感受到了一点:在他眼前铺开了一整个故事,每一个不能瞑目的灵魂、每一种情感、他耐心收集的每一颗知识的种子,还有他自己,在这个故事之中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
当地面上黎明到来时,地铁中的商铺也会忙碌起来,他一定要从中寻觅到一个干净的本子和一支圆珠笔。为了买得起这些东西,他不得不至少卖掉一弹匣子弹。
他未来的小说在他的远方像海市蜃楼一般闪现出来,他要是不把它的大体轮廓记在纸上的话,那个故事很快就会在远方融化消失。谁又会知道他不得不坐在沙丘顶端,眺望远方,等待多长时间,才能在细小的沙粒和飘浮的空气之中再一次看到自己的象牙塔开始堆砌?
30天也许不够。
无论女孩说什么,荷马都知道自己的生命所剩无几,他应该将自己的事情维续下去。想到这儿,他微笑起来。一会儿他又想起了她那弯弯的眉毛——像两条白光趴在灰暗脏污的脸上,她微咬着的嘴唇,还有她那蓬乱干枯的头发,笑意又一次浮上了他的嘴角。
明天必须去集市中寻些东西,荷马想着,然后便睡着了。
帕微列茨站的夜晚总是喧器的。散发着臭味的火把发出的光投射在被熏黑了的大理石墙壁上,隧道不平稳地呼吸着,坐在掩体底部的人们低声交谈着。这个站上的人在渐渐死去,希望地面上那些饥肠辘辘的怪物最后不要被尸体的气息吸引而至。但有些特别好事的猛兽往往能找到那些隐藏在深处的洞穴,可以辨别出新鲜的汗水的气味,听出心脏跳动的声音,察觉到血液在血管中流动的声音,然后它们开始向下爬。
荷马终于睡着了,站台另一端的警报声很难进入他的意识。机关枪的响声将他从半梦半醒的幻境中惊醒。老头跳了起来,睁大眼睛,在轨道车的底座上摸索自己的武器。
震耳欲聋的机枪轰鸣声中又加入了几架冲锋枪的声音,守卫惊叫中的惶恐不安被真正的恐惧所代替。无论在那里大家正对着谁火力猛开,都不会给荷马带来一了点儿伤害。现在火力并不是只对着移动的目标了,而成了人们之间的乱射,人人只求保全自己的性命。
荷马找到了冲锋枪,但他不确定是不是要冲向站台大厅,他的意志现在仅可以抵抗他开动马达逃离的想法——逃向何方并不重要。他仍在轨道车上,伸着脖子,使劲想要透过一根根立柱看清楚交火地带的状况。
突然一个刺耳的声音划破了守卫们的叫嚷和骂声——这声音仿佛就在身边。机关枪停了下来,有人那样可怕地叫了一声又那样突然地住了口,像是有人扯掉了他的脑袋。激烈的射击声又响起来,但已不那么猛烈了。那尖叫声又一次响了起来——这次远了一些,突然,几乎在轨道车旁边,有一个声音发出了回应。
荷马数到了十,颤抖的双手放下了操作杆!现在,现在他等待同伴们回来,他们就可以冲出去了;这都是为了他们,并不是为了自己……轨道车发动起来,冒着呛人的烟,发动机热起来。突然,有个东西在立柱之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了出来,很快就消失无踪。它消失在人们视线中的速度超过了人的反应速度。
老头紧握着操作杆,一只脚踩在油门踏板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10秒钟内他们没出现,他会抛弃他们……然后,他问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自己要这样做?荷马一下子踏上了站台,将自己毫无疑义的枪伸向前,似乎在证明他已无法去救自己的同伴了。
荷马靠在了柱子上面,望着站台大厅……
他想喊出声来,却呼吸不到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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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莎一早就知道,世界并不只有她曾生活居住过的两个车站那么大,但她还是想象不到两个车站以外的世界是如此的美好。科洛姆纳站——地势平坦、空旷、色彩暗淡——任何微小的细节在萨莎看来都是一个舒适、熟悉的家的所在;汽车厂站则高傲、宽敞,有一些冷冰冰——这个站将她和父亲拒之千里,唾弃他们,这是萨莎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
与帕微列茨站的接触是从零开始的,萨莎在那儿度过的时间越长就越想要爱上这个车站,爱上它那分布不均的轻便立柱、巨大的很具有吸引力的拱门,和优美精致的带有细小纹理的大理石墙壁,墙壁看上去像人类温柔细致的肌理……科洛姆纳站是贫瘠的,汽车厂站过于冷酷,而这个站像是经女人的手建成的,淘气而又轻浮。10年过去以后,帕微列茨站都无法忘怀自己往昔的美丽。
在这里生活的居民是无法变得冷酷而又凶恶残暴的。莫非她与父亲忍受如此充满敌意的车站,就是为了来到这个充满魔力的世外桃源?是不是父亲哪怕再多撑一天就可以摆脱苦役,重获自由?因为光头没有朝伤者射击,她可以求情……
远处被守卫们围得严严实实的篝火忽闪着微弱的光,探照灯的光线摸索着天花板向前探去,萨莎并不想走到那儿去。在摆脱了科洛姆纳的往昔岁月之后,萨莎会遇到其他的人,她会获得幸福。但如今她只需要一个人——可以与之分享喜悦,分享她的惊奇——地球比她想象的要大三倍,也可以分享她的希望,一切都还不晚。而她自己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她不会去努力尝试接受荷马。
萨莎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在右侧隧道中隐藏了一列玻璃全部被打碎、门全部大敞着的破旧列车。她走了进去,跳过车厢之间的断裂处,仔细观察着第一节、第二节、第三节车厢。在第四节里她找到了一个奇迹般保存下来的沙发,她坐了上去,连同脚也一起放了上去。她环顾四周,想象着列车如何开动起来,将她带向远方,带向一个全新的车站——明亮的、人声鼎沸的车站。但她的信仰和她的想象力并不足以让这个数千吨重的列车开动起来,她的自行车操作起来则简单得多。
突然间,帕微列茨站上战斗的响声穿越了一节又一节的车厢惊醒了萨莎。
又来了?!
她把腿放下,迅速向回奔去——朝着唯一一个还能体现她价值的地方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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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卫们残破的身体连同熄灭了的探照灯散落在玻璃亭旁边、熄灭了的篝火之中以及大厅中央。士兵们已经不再反抗,而是转身逃跑,在换乘通道里他们请求避难,却在半路被开枪打死。
一个佝偻着身子、预兆不幸的非自然躯体矗立在一具尸体前。荷马与其相距甚远,无法仔细辨别那到底是什么,但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怪物白色光滑的皮肤、不时抽动的粗壮脖颈。它不耐烦地踱着步,不少关节弯曲得厉害。
与它们交战,人类必输无疑。猎人在哪儿?荷马第二次探出头去,立刻呆住了:距他10步的地方,柱子后面,两米高的地方有一张鬼脸似乎在戏弄着他,或者是在与他做小孩子的游戏。
那张脸上耷拉着的下嘴唇是鲜红色的,沉重的头颅一刻不停地扭转着,嘴中发出瘆人的咀嚼声,削尖的额头上空空如也。这张面孔上没有眼睛,但却丝毫不影响这怪物迅速移动和发起进攻。
荷马跳着闪躲开来,按下扳机,机枪没有发出声音。那巨怪长啸了一声,一下子就蹿到了大厅中央。老头来回摸索着被卡住了的枪栓,心中已然澄明,一切都来不及了……
但突然之间,那巨怪像是丧失了对他的兴趣,转而去了站台边缘。荷马立刻转身,用完全盲着的视线追踪着目标,心脏一时停止了跳动。
女孩因受惊而四下张望,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快跑!"荷马大叫,声嘶力竭。
白色的巨怪向前一跃,一下子就越过了好几米,来到了女孩面前。女孩迅速抽出一把刀子,那个饥肠辘辘的怪兽难道可以任遭宰割?女孩首先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巨怪挥舞了一下前爪作为回应,女孩应声倒地,伤痕累累的手上开始流血,刀子飞出好几米远。
老头却已经站在了轨道车上,但他已经放弃了独自逃跑的想法。他喘了一口粗气,架好机关枪,在瞄准线中看到了淡白色的侧影。他看到巨怪贴近了女孩,像是站在一只苍蝇面前。这个巨怪在短短几分钟内就将几个在荷马看来危险十足的守卫撕成了碎片,现在它突然对撕碎人类丧失了兴趣,开始跑到两个并不强壮的人类面前,在吃掉他们之前先跟他们玩一玩。
怪兽逼近女孩,伸出爪子想要给她一下子,却挨了女孩的攻击!巨怪猛然闪躲了一下,拿爪子挠了挠后背,怒吼了一声转过身去,准备吃掉那个得罪了它的人。
突然站台里响起了并不十分有力的脚步声,猎人一只手里握着机关枪,另一只手像鞭子一样耷拉在身体旁边,迎着巨兽走了过去。可以看得出,他的每一步都伴随着巨大的困难和痛楚。
猎人对着巨怪又是一阵猛烈的射击,但巨怪的生命力格外顽强,它微微晃动了几下,重新找到平衡向前蹿去。子弹用完了,猎人奇迹般地躲了过去,并搬起半吨重的肉体,将它甩到了自己短剑的剑刃上。巨怪瘫倒在他身上,把他压在身下,猎人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
第二个巨怪也不给他任何活命的希望,它飞了过来,在自己同类抽搐的躯体旁愣了一会儿,笨拙地抓了抓它白色的皮肤,像是极力想要唤醒它,然后缓缓地抬起没有眼睛的脑袋朝向了老头……
荷马却没有放过机会,他用大口径的枪撕碎了它的躯体,砸碎了巨怪的头骨。巨怪倒下了,它背后的大理石砖纷纷变成了碎片和灰尘。过了好一会儿,荷马的心脏才恢复了跳动,他紧握在一起的手指才松开来。
他闭上了眼睛,摘下了口罩,寒冷的空气进入他体内,掺杂着新鲜血液的铁锈味儿。所有的英雄都阵亡了,交火地带只剩下了他一个。
他的小说还未开始,已经结束。
"死者身后留下了什么?"
[1] 《地铁2033》译作"帕夫莱特斯卡亚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