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生气地咳嗽了一声,然后大步向他们走去。
"萨莎,我必须和你谈谈。"
列昂尼德给姑娘使了个眼色,转身向后退去,然后站到一旁,假装服从地把她交给荷马。可现在萨莎脑子里想的全是这件事。这边老头向她解释,努力使她相信猎人还是有可能被说服的,不断地给她提建议甚至恳求她,而她的眼神却越过老头的肩膀瞅着乐手。乐手没有看她,但他唇间那种不易察觉的冷笑让她意识到他看到了一切,并且他还明白:这姑娘已经陷入了他的圈套。她朝荷马点了点头,准备向所有人妥协,她想的就是单独和乐手再待会儿,听完他的提议,也想努力使自己相信——药确实是有的。
"我这就回来。"她最后还是没忍住,打断了老头的话,飞快地跑到列昂尼德跟前。
"还想知道其他的吗?"列昂尼德问她。
"你得告诉我,"她不想再和他兜圈子,"到底应该怎么做?!"
"有点儿复杂。我知道有人可以治好这种病,我可以带你去见他们。"
"可你说过你就能……"
"你误解我的意思了。"他耸了耸肩,"我哪有这个本事?我只不过是个吹长笛的、四海为家到处流浪的乐手而已。"
"你说的那些人是什么人?"
"你要感兴趣,我介绍你和他们认识。当然,得去他们那儿。"
"他们在哪个站?"
"离这儿不远。想知道的话就自己去弄明白。"
"我不相信你。"
"可你心里却想相信我。"他说,"我现在也不相信你,所以不能全部皆诉你。"
"为什么要我和你一起走?"萨莎微微眯起眼睛问。
"我?"他摇摇头,"我无所谓,是你需要。我没有义务也不会救任何人。不管怎样,事情就是这样。"
"可你答应带我去见那些人,他们能帮忙,是吗?"她语气放缓,追问道。"我会带你去的。"列昂尼德毫不犹豫地回答。
"萨莎,你做了什么决定?"老头心里着急,又一次打断他们。
"我不和您一起走了。"萨莎紧了紧自己裤子的背带,"列昂尼德说有治疫病的办法。"她回头看着乐手回答道。
"他那是撒谎!"荷马不确定地说。
"看得出,您比我更了解这些病毒。"列昂尼德谦恭地说,"您研究过,还是您也被传染了?您也认为被感染的人全部被杀死才是防止病毒扩散的最好办法?"
"凭什么这么说?"老头有些谎乱,"你告诉他的?"他望了望萨莎,问道。
"您的朋友来了。"看见走过来的猎人,乐手识趣地后退了几步,"那好,急救小组成员都到齐了,我在这儿就多余了。"
"等等。"姑娘央求道。
"他撒谎!他就是想和你……即便他说的是真的,"荷马低声说,"你们一样来不及。猎人最迟再过一天就能领着帮手回来。你要留下来和我们一起,也许能说服……可是这个……"
"我别无选择。"萨莎不高兴地答道,"我觉得现在谁也阻止不了他,必须让他有选择,才能让他说实话。"
"让他说实话?"荷马皱了皱眉头问。
"我一定会在一天内赶回来。"她一边往后走一边许诺道。
★ ★ ★
为什么放她走?
为什么这么容易就屈服,让那个狂妄自大的浪人带走自己的女儿?老头越想越不喜欢列昂尼德。列昂尼德凸起的大眼睛,绿幽幽的,有时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当列昂尼德以为没人注意自己时,他那修长的脸上就会闪过一种让人无法捉摸的神情……
她为什么要相信他,乐手怎么会在乎她的纯洁无辜?往好的方面想,他可能会对她的青春魅力着迷,这种诱惑无人能抵。被欺骗耍弄的姑娘就这样调落了,可姑娘怎么忘了,流浪的艺人想骗到她?
那为什么还放她走?
那是因为底气不足,那是因为荷马不敢和猎人争论,哪怕是提出那些让他忧虑的疑惑,也是因为陷入爱河的萨莎变得胆怯而且不再有理智。不知道队长是否也会这么宽容地对待这个有些愚蠢的老头?!
荷马私下里还称他为队长,部分是因为习惯,部分是因为这样可以安慰队长!没什么可怕的,没什么不寻常的,他还是塞瓦斯多波尔北方巡逻队的指挥官。不,更确切地说,现在和荷马并肩前进的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冷漠的、心中只有胜利的士兵。老头开始明白,他的同伴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肯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过,试图去否认这一点是不明智的,也没有理由去逼迫自己……
这一次猎人又把他带上了,难道只是为了让他看看整个事件的悲惨谢幕?现在他准备摧毁的不仅仅是图拉站,还有潜藏在隧道里的那些异教徒,顺便也消灭谢尔普霍夫站的居民,以及被派驻该站的汉莎警备队,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人们怀疑他们会感染别人。同样,如果猎人认为病毒在塞瓦斯多波尔站出现了,那么等待它的将是同样的命运。
猎人杀人不需要理由,他只需要借口。
荷马吃力地追随着猎人,仿佛着了魔一样,仿佛一切都是噩梦,荷马就这样站在一旁见证猎人的每一次罪行。然而同时,他却在不断说服自己,试图让自己相信:他们是在拯救,与此相比,他们所犯下的罪行是可以被饶恕的。队长冷漠无情,就像残暴之神莫洛赫的化身,而荷马刚一直顺从命运的安排。
在这一点上萨莎与他不一样。事实上,老头也里已经接受了图拉站和谢尔普霍夫站将被摧毁这一事实,但萨莎却还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荷马已经绝望,认为不可能在猎人进行大规模杀戮之前找到药丸、疫苗和血清,可萨莎却打算坚持到最后一秒。
荷马没做过军人,也没做过医生。主要的是,他已经老了,这般年纪的人已经不再相信奇迹会发生,但其实他的心底还对奇迹的发生抱有一丝希望——从这点来说,他和萨莎一样。
荷马所做的只不过是把自己没勇气做的事托付给了女孩。
那样的话,在失败时,就可以给自己寻求一些慰藉。
一天后一切都会结束,那时候老头就离开猎人找个小屋,把自己的书写完。现在他已经想好要写什么了:机灵的小野兽找到闪亮的神奇陨星,吞下陨星变成了人,然后从神那里偷来火种,但他不知道如何使用火,最后烧掉了整个世界。作为惩罚,过了整整100个世纪后,小野兽的人性被收回,但他也没有变回小野兽,而是变成了一种更恐怖的东西,甚至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 ★ ★
小组长把递过来的一把子弹装进兜里,然后用力和乐手击了下掌,表示成交了。
"这就算是冲抵了车费,你们上车吧!"小组长说。
"让我们来一次浪漫的旅行吧!"列昂尼德响应道。
"瞧,我不能让你们两个人一起过我们的隧道。。小组长试图说服他,"要知道你们是和警卫队一起走,而且她没有证件,所以你须要乘特快列车去,那样的话就只有你们俩单独到那儿。"他压低声音补充说。
"我们不用单独两个人在一起!"萨莎坚决反对。
"我们可以这么想,这是一次光荣的护送,我们是出游的摩纳哥王子和王妃。"乐手作鞠躬邀请状。
"什么王妃?"萨莎没忍住,不禁问道。
"摩纳哥国。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王国,就在蓝色海岸边……"
"听见没?"小组长打断列昂厄德,"如果你们不想步行过去的话,就赶快准备好。军号响了,士兵们须要在晚上前赶到基地。嘿,拐杖!"他把一个捶号叫"拐杖"的士兵叫到跟前,"护送这两个人到基辅站,告诉巡逻队,就说他俩是被驱逐出境的。让他们在蓝线的基辅站下车,办完事情后一起回来。这样没问题吧?"他转过身问列昂尼德。
"没问题。"列昂尼德回答。
"下次有需要再来找我!"小组长暗地里给他使了个眼色。
汉莎与其他地铁站有很大的不同,萨莎留意到,在帕微列茨站到十月广场站的区间里到处灯火通明,墙壁上每隔50步就安装有电灯,两个相邻的电灯之间没有不被照到的地方,就连备用隐秘隧道的隧道口都能被看得一清二楚,隧道里没有任何让人感觉恐怖的东西。
要是萨莎说了算的话,她会在前面快跑,要知道时间多宝贵啊,但列昂尼德却劝她不要着急。他们过了杜布雷宁站后,他还是断然拒绝作任何解释,只是不慌不忙地踱来踱去,一副令人讨厌的神态。很显然,那些对普通人关闭的环形线上的地铁站对他来说也不是陌生的。
"我很高兴,你的朋友看待所有问题都有自己的一套。"他开始说。
"你什么意思?"萨莎蹙紧双眉。
"如果他和你一样非常渴望拯救全体市民,那就应该跟我们在一起。可现在呢?你在这儿,他在那儿,各干各的。他杀人,而你救人……"
"他不想杀任何人!"她有些激动地大声反驳道。
"也是,他的工作使然……"他吸了一口气,接着说,"是呀,我是谁?怎么有资格说他?"
"那你将来打算做些什么?"萨莎挖苦地反问,"玩吗?"
"我要和你在一起。"列昂尼德笑了笑,"幸福还需要什么?这就足够了。"
"你就是说说而已。"萨莎摇摇头,"你根本不了解我,又怎么知道我会让你幸福?"
"实现幸福的办法是有的。每天看看漂亮姑娘就足够了,心情会变好,要知道……"
"你以为你知道什么是美?"她瞥了他一眼,不屑道。
"我这一辈子最懂的就是美。"他认真地回答。
"那我什么地方美呢?"萨莎蹙紧的双眉舒展开。
"你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光芒!"
他的话听起来不像开玩笑,但乐手突然走近一步,双眼直盯着她。
"只可惜你喜欢穿这种粗制滥造、一点也不精致的衣服。"他补充。
"这种衣服怎么就粗制滥造了?"她慢声说,一边试图避开列昂尼德那让人不舒服的眼神。
"不透光,我永远像只扑火的飞蛾。"他搞怪地舞动双手。
"是怕黑吗?"她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拨弄着琴弦。
"我是害怕孤独!"他一脸忧伤,把手放在胸前。
依旧徒劳。在调琴弦时,列昂尼德调得过紧,眼看就能弹了,但是最纤细、声音最温柔的那根琴弦"嘣"一声断了。
隧道里吹来一股轻盈的风,让萨莎暂时放开了那些严肃的思绪,也让她抽出心思应付列昂尼德那些颇具挑逗性的暗示。突然的安静让她一下子晃过神来,也里责备自己竟然差点让他蛊惑。难不成就是因为受他欺骗,自己才离开了猎人,留下了老头?
"装得倒是挺像!"萨莎打断他,转过身去。
★ ★ ★
不断蔓延的恐惧让谢尔普霍夫站显得有些阴森幽怨。
戴着防毒面具的士兵从两边切断车站到隧道的入口,封锁通向环行地铁线的道路。整个地铁站仿佛预感到灾难即将降临,痛苦地呻吟着。警卫队像护送高级长官似地护送猎人和荷马穿过大厅,每一个谢尔普霍夫站的居民都努力地想看他俩一眼。居民们知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知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想到这些,荷马一直看着地面——他不想记住这些人的面孔。
队长不会向他说明下一站将会去哪儿,老头已经猜到了,下一个目标是波利斯大都会——由4个车站姐成,连接许多隧道,是一个拥有数千居民的真正的城市,是整个地铁系统的首都——尽管地铁系统现在已经分裂成数十个互相敌对的封建王国,波利斯仍是科学基地和文化避难所,是没有人敢亵渎的圣地。
没有任何人,除了苍老的荷马——这个有点疯癫的瘟疫使者。
但前一天他感觉稍微有些轻松了,不再有恶心的感觉——一天就去了两次厕所;之前由于结核病,他会咳嗽不止,防毒面具上常会染上咳血,不得不经常摘下来用凉水清洗,而现在结核病症状减轻了。也许,是身体战胜了疾病?也许,自己根本就没有被感染?虽然知道自己有多疑的毛病,可是荷马还是担心得不得了。
过了谢尔普霍夫站,隧道阴暗无光,死气沉沉,这段隧道臭名昭著。荷马明白,在到达波利斯之前他们不可能见到任何人。有人居住的谢尔普霍夫和博洛维特之间的小站总会让朝圣者们感到毛骨悚然。地铁里流传着很多关于林地站[1]的传说,在这个车站很少发生谋害路人的事情,但人在这里会失去理性。老头以前曾有机会来过几次,但从没遇见什么诡异的事。荷马知道,关于这些诡异事件也有说法,现在他只祈祷这一次车站也像往常那样被人遗忘,不会发生任何事。
距车站还有100米的时候,老头突然觉得不自在。大理石墙壁上的白灯远远地反射过来第一束灯光,断断续续的"哎呀"声从前方车站飘过来,老头有种不样的预感。他清楚地听到了人的声音……不应该有的。更糟糕的是,在车站100米外的猎人没觉察到任何异样,还是完全冷漠无声。
他也没理会老头担忧的眼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好像一点没发现荷马觉察到的问题——这个小站竟然有人居住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荷马以前常常想,为什么生活在拥挤的波利斯的居民不把荒芜的林地小站合并过来,他认为这可能是因为迷信的束缚。但现在看来,这些迷信已皆不足以妨碍人们去打破这个小站的宁静了。
在还没有克服对它的恐惧并搬迁进来之前,先安装好照明设备……上帝,真是浪费电!从地铁隧道登上站台之前,老头不得不用手遮住眼睛——地铁站天花板上的水银灯发出的光实在是太刺眼了。
真奇怪,即使是帕微列茨站也没这样整洁而肃穆——墙壁一尘不染,没有任何烟灰的痕迹,大理石板闪闪发光,天花板也好像是昨天才粉刷的。荷马看到,隧道拱形门后面一个帐篷都没有——是还没来得及搭建,还是人们根本就不打算住在车站?如果是这样那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要把这儿变成博物馆?统治波利斯的那些怪人们……
站台上人越来越多,他们不须要做任何事情,不用担心端着武器、头戴钢盔的悍匪,也不用去关心步履蹒跚、衣着破烂的老人们。就这样看着看着,荷马感觉自己一步也挪不动了——他的腿软了……
每个登上站台的人穿着都十分光鲜,像是有人正在林地小站拍电影:大衣、雨衣、鲜艳的上衣、天蓝的牛仔裤……可是棉背心、破的猪皮外套,以及地铁里那种能抹杀一切颜色的刺眼的照明灯都到哪儿去了?为什么这里显得那么富饶?!
这是一些怎样的面孔……它们属于那些不会突然失去亲人的人,属于那些今天早些时候还看过太阳、冲过澡的人们。老头对此深信不疑。还有,荷马感觉,有些人竟然莫名其妙的非常熟悉……
这些怪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挤在站台边上但没有走下站台。很快,整个车站就挤满了衣着盛装的人们。仍然没人留意荷马,他们都随便打量着什么——墙壁、报纸,抑或偶尔对视,不管是因为熟悉还是因为好奇,不管神情是厌恶还是关心。但就是没有人注意老头,好像他是个幽灵。他们为什么聚在这儿?在等什么?
荷马回过神来,队长去了哪里?他怎么解释这奇怪的现象?为什么到现在一句话也没说?猎人站在稍远的地方,他对挤满车站的、多年以前的照片上才有的人们根本不感兴趣。他凝重地望着前方,好像有什么东西阻碍了他的视线,好像他几步之外同一高度的地方悬空挂着什么东西。老头走近队长,小心翼翼地瞧了瞧队长的面具……
忽然猎人开始挥拳。
紧握的拳头在空中疾速挥动,按奇怪的三角形路线从左到右,队长好像是在用隐形的带刀刃的皮鞭抽打一个无形的人。荷马闪到一旁,队长没有看他并继续挥动着拳头。击,劈,斩,猛然后退,像是试图用铁夹子钳住某个人,过了一秒钟他就开始沙哑地喘粗气,稍事休息后又开始攻击……
老头一直感觉自己前不久见过类似的情形。什么时候看到过?在哪里看到过?真是见鬼!队长是怎么了?荷马试图叫醒队长,可他却完全沉浸在那种幻境中。
站台上的人一点儿也没留意猎人,仿佛在他们眼中队长和老头一样都是不存在的。他们很明显在关心其他事情:他们越来越焦虑地看手表,不满地嘟起脸颊,不停地和附近的人交谈,不断地查对地铁隧道口上悬挂的电子表上的红色数字。
荷马眯起双眼,和其他人一样瞅了瞅电子表……这是一个计时器,上面显示上一班地铁离开之后过了多长时间。但计时器的显示板好像被拉长了:闪烁的冒号前共有8个数字,还有另外两个,是秒表,在最后面。红点在不断地跳动,计算着过去的时间,最后一个数额大得有些出奇,已经超过1200万了……
传来呼喊声……然后是一片呜咽。
老头将目光从奇怪的电子表上移开,猎人此时一动不动地脸朝下趴在钢轨上。荷马扑向他,勉强把他沉重的身体翻过来。队长的呼吸还正常,身上也没有什么伤口,虽然他的眼珠像死人一般直瞪着,紧握的右手也没有松开。这时候老头儿才发现,猎人在这场奇怪的搏斗中不是赤手空拳,原来他拳头里还紧握着一把黑刀的手柄。荷马拍了拍队长的脸,队长像醉酒一样呻吟着,眨了眨眼,抬起胳膊,目光呆滞地看着老头。突然他猛地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灰尘。
穿着体面大衣和鲜艳上衣的人群消失了,刺眼的灯光媳灭了,10年来积攒的灰尘又出现在墙上。车站漆黑一片,空旷没有生气——和荷马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 ★ ★
在到达十月广场站之前没有人说哪怕一句话,只听见跟他们一起的警卫们喘着粗气低声交谈,还夹杂着肩章摩擦的声音。萨莎己经不再责怪乐手,她开始怪自己:他……他怎么了?他只是做了他应该做的。最终,在列昂尼德面前,她甚至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她是不是对他太过分了?
但在十月广场站情况就变了。
理所当然,当看见这个车站时,萨莎忘了世界上所有的事。这些天萨莎到过那些以她都不相信会存在的地方。十月广场站的装饰使它和其他车站相比显得与众不同:花岗岩地板上铺着地毯——尽管地毯已经磨损了,但还是能看得出原来的花纹;大厅里泛着乳白色的灯光:人们坐在分散在各处的桌子旁,有些懒散地互相交谈,传递着报纸。
"这地方的生活真惬意!"萨莎有些羞涩地说,差点没把头低到脖子下面。
"环行线上的车站总让我想起铁钎串的肉串。"他低声对她说,"烤串渗出油……嗯,我们吃点东西吧?"
"没时间。"她摇了摇头,心里希望他不要听见自己肚子饥饿的咕噜声。
"吃点吧!"乐手伸出手指着一个地方说,"这儿有个地方……你以前肯定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弟兄们,不反对吃点东西吧?"他问警卫,"萨莎,你别担心,两个小时后我们就能到达目的地。其实我是故意提起烤猪肉串的,因为这个地方就做这种烤串……"
他描述烤串的那些句子简直就像取自某一首诗,萨莎有些动摇,最终还是同意了。如果离目的地还有两个小时,半小时的午餐时间不会有什么影响……还有整整一天,谁知道下次吃饭是什么时候。烤串味道真的很不错,这还不止,列昂尼德要了一瓶店家自酿啤酒,萨莎出于好奇喝了一杯,剩下的被乐手和警卫们喝了。然后她忽然清醒过来,勉强用软绵绵的双腿支撑着站起来,一脸严肃地命令列昂尼德站起来。
但更让她懊恼的是,在他们吃饭的时候,由于喝了啤酒,萨莎头昏昏的,浑身无力,以至于没有立刻把列昂尼德故意放在自己膝盖上的手拿开。他当时用力轻柔,显得有些放肆。列昂尼德见萨莎开始责怪,马上举起手来作投降状——"我投降!"可萨莎感觉自己的皮肤上似乎还留有他手的温度。为什么当时这么快将他推开?萨莎又不禁问自己,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于是有些懊恼地掐了掐自己,想清醒一下。
多想无益,萨莎觉得现在必须找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把这个事情搪塞过去,把话题引开。
"我感觉这里的人有些怪。"她对列昂尼德说。
"哪里怪?"他把啤酒一饮而尽,最后终于从桌边站起来,问道。
"他们眼里似乎缺点什么……"
"缺少饥饿。"乐手指出。
"不,不仅如此,他们好像什么都不需要。"
"因为他们的确什么都不需要。"列昂尼德哼了一声,"他们衣食无忧,汉莎女王养活他们。眼睛又能是什么样?都是昏昏欲睡,死气沉沉的。"
"我和父亲一起生活的时候,"萨莎变得严肃起来,"我们今天吃的东西足够我们吃三天。也许,我们可以给别人带点食物?"
"他们把这些东西都喂狗了。"列昂尼德回答,"这里不收留穷人。"
"可以送给邻站的人!那里人们没有东西吃……"
"汉莎不是做慈善事业的地方,"一个警卫插嘴说,就是那个绰号叫"拐杖"的,"应该让他们自食其力,难道懒汉还不够多吗?"
"你出生在环行线上的地铁站里吧?"列昂尼德颇感兴趣地问。
"从我记事起就一直住在那儿。"
"那你可能不相信,不在环行线地铁站出生的人也要吃饭。"乐手说。
"让他们互相吃对方!难不成最好的办法真是,就像红线的人说的一样,把我们的东西都收起来然后平分?!"警卫大声说道。
"如果一切事情都能本着这种精神的话……"列昂尼德说。
"什么?少说些吧,傻大个儿,你说的这些足够把你驱逐出境了!"
"我以前这样的话说得多了。"乐手把手向上举起,"我们现在就是被驱逐的。"
"我可以随便找个地方把你关起来,就说你是红线的间谍!"警卫有些激动。
"我也可以投诉你执勤时喝酒。"
"你,你……"
"不!原谅我们,我保证他不会说的。"萨莎见状连忙说,一边紧紧抓住乐手的衣袖,把列昂尼德从生气地喘着粗气的"拐杖"手里拽出来。
她勉强拉着列昂尼德重新赶路,抬头看车站的钟表,她"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吃饭和吵架几乎用了两个小时!而事实上她和猎人正在进行时间赛跑,并且猎人恐怕一秒也不会停留。
乐手在她背后有些醉意地笑了起来。
在去文化公园的路上,警卫们时不时充满怨气地埋怨,列昂尼德偶尔反驳他们。因此萨莎不得不有时制止他,有时用他们之间的约定来劝阻他。列昂尼德的醉意一点没减轻,醉意反而让他变得胆子更大甚至更蛮横。萨莎只能勉强摆脱他不老实的手。
"你一点也不喜欢我?"他嘟嚷着,"我不是你喜欢的那种类型,对吗?你喜欢有肌肉还带着伤痕的那种是吗?那你为什么还和我一起走?""因为你答应我了!"她推开列昂尼德,辩解道,"我不是为了……""我没有这样想!"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总是这个话题,要是知道你这么经不住玩笑,我……"
"你怎么这样?那里可都是些活生生的人啊,如果我们动作不快一些,他们都会死的!"
"我又能做什么?我都走不动了,你知道我现在的腿有多沉吗?你试试……人,反正都会死,或者明天,或者10年后,你我都一样,我们又能怎么样?"
"这么说你跟我撒谎了?你肯定撒谎了!荷马告诉过我,也警告过我!我们去哪儿?!"
"没有,我没撒谎!你要我发誓吗?你会看到的!你还会向我道歉!你会很羞愧,然后对我说:'列昂尼德,我很惭愧……。'"他皱了皱鼻子。"我们这是去哪儿?!"
"我们踏上了一条艰……艰……艰难的路,我们去绿……绿……绿宝石城,这是一条不寻常的路。"他用食指指了指,然后唱起情歌来,但手里装长笛的盒子却掉了。他骂了一句,弯下身去捡,自己却差点儿摔倒下去。
"您,这位醉酒的先生!要不要你们自己去基辅站?"一个警卫喊道。"借您吉言!"乐手向他们鞠了一躬,差点又跌倒。"艾莉会回来啊……"他继续唱道,"从塔托什基站,艾莉会回来啊……嗨,嗨,回家来……"
★ ★ ★
荷马从不相信关于林地站的那些传说,命运这一次却让他明白有些事情是不能质疑的。
有些人称林地站是命运之站,并像神一样供它,有一些人相信在生命转折时期须要来这里拜谒,这样就可以预知未来;还有一些人……但所有的正常人都知道,这个车站从地下散发出一种有毒气体,它会让人产生幻觉。
让这些怀疑论者都见鬼去吧!
那他看见的幻影有什么意味呢?老头觉得自己离答案只有一步之遥,但思维马上又混乱了。前面的猎人又站起来了,任凭手里的黑锋刀乱舞着。代价无疑将会是高昂的——如果荷马想知道队长面对的究竟是什么,他究竟是在和谁打斗,如果决斗失败,除了死亡,最终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你在想什么?"
猎人突然问,这让老头有些发懵。以前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猎人一般不会跟他说话,传递命令时,一般都是圧着嗓子,用尽可能简练的方式说话。话说回来,怎么能期待和没有心的人推心置腹地交谈?
"没,没什么。"荷马结结巴巴地说。
"你在想什么事儿,我听见了!"猎人说,"关于我,你害怕?"
"目前还没有。"老头回答他。
"别担心,我不会把你怎么着的。你……总让我想起某个人。"
"谁?"沉默了一会儿后,荷马小心地问。
"我自己的某些特点。我忘记了我身上到底有哪些特点,而你总能让我回忆起我的这些特点。"他的话仿佛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的,说话的时候他的双眼凝望着前方的黑暗处。
"那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带我出来的?"荷马又失望又困惑,其实在心里,他在期待着什么……
"对我来说记住这一点很重要,非常重要。"队长回答,"对其他人也很重要,这样我才能……否则可能,一切就像发生过的那样。"
"你记性怎么了?"老头好像进了雷区一般提心吊胆地问,"你经历过什么?"
"我记性很好!"队长突然回答,"就是忘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害怕全忘了。你还要帮我回忆自己,行吗?"
"行!"荷马对他点点头,虽然猎人根本就没看他。
"过往的每一瞬都弥足珍贵。"队长艰难地说,"我是指做的所有事——保护地铁,保护人。任务很清楚,消灭每一个威胁。这很有意义,真的!"
"可现在……"
"现在?我不知道现在到底是怎么了,我希望一切和从前一样。我不是土匪,不是杀人凶手。我这么做是为了人们。塞瓦斯多波尔站的人欢迎我,那里有我的家。我要拯救车站,帮助他们,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认为,如果我做到了——我清除了所有威胁一一那将是真正伟大而有意义的事业。也许那时就会回想起来了,应该会的。所以我要快点,否则,病毒传播得越来越快。剩下的这一天我一定要快点,快点赶到波利斯把人聚起来,然后再回来。这一路上你要不断地提醒我,让我想起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听到没有?"
荷马服从地点点头。他不敢想象,队长完全忘了自己的话将是什么样子。当以前的猎人永远地睡着了,那又是谁留在躯体里?难道是今天他在幻象中与之搏斗并被其打败的那个东西?
林地小站远远地落在了后面:猎人快速向波利斯行进,就像挣脱了镣铐的囚犯,或是嗅到了猎物的狼狗,或是摆脱了猎人的狼。
隧道的末尾出现一束光亮。
★ ★ ★
总算到了文化公园。列昂尼德试图改善和警卫队的关系,于是邀请大家去一个"无与伦比的饭馆",但现在警卫们十分警戒地提防着他,就连去厕所也要费很大劲才能得到他们的批准。警卫中的一个人负责看守他们,另一个人小声和他说了儿句话后就走掉了。
"还有钱吗?"这个警卫在门外守着,直截了当地问乐手。
"还有一点儿。"他张开手掌倒出5粒子弹。
"来这边。'拐杖'要把你们交出去,他说你是红线的人派来的间谍。如果他猜到这里是通向你们地铁线的通道,你知道会怎么样。如果猜不到,你可以在这儿等等,直到反间谋组织赶过来,你自己跟他们说明白吧。"
"揭发我了,对吗?"列昂尼德忍住不打嗝,"好吧!随他去吧……我们一定回来!谢谢你这一路的陪伴!"他做了个敬礼的姿势,"这条道能到隧道对吗?"
拉着萨莎,虽然差点摔倒,乐手还是迅速跑了起来。
"好!"警卫自言自语,"这就是去你们那儿的通道,都不想上去吗?40米深啊,好像他不知道那里早就被堵住了。"
"我们这是去哪儿?"萨莎己经彻底迷惑了。
"什么去哪儿?去红线的人那儿!你没听见他们要揭发'奸细'?"列窗尼德回应。
"你是红线的人?"
"姑娘!现在什么也别问我!我还得思考,还得逃跑。我们要快点逃跑。现在他们提高了警惕……逮捕了就要枪杀……我们钱不多了,我们还需要一个勋章。"
他们钻进隧道,将警卫们留在外面,贴着墙朝基辅方向往前跑。无论如何是赶不到基辅站了,萨莎明白。如果乐手判断正确的话,第二个警卫现在已经告诉其他人他们逃跑的方向了……
突然列昂尼德向左转,跑进明亮的隧道辅道里——非常确信不疑,就像回到自己的家一样。几分钟后远处出现了一些旗子、栅栏、乱七八糟的袋子堆起的机关枪战壕,传来了狗叫声。边防哨卡?难道己经通知哨卡他俩要逃跑了吗?他为什么打算跑到该儿?栅栏另一边是谁的土地?
"我是阿里别尔特·米哈伊洛维奇派来的。"乐手把一本奇怪的证件递给跑过来的哨兵,"请让我们通过。"
"交通行费。"哨兵检查完证件后说,"这位小姐的证件呢?"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列昂尼德掏出最后一些子弹,"这位小姐的证件就算了,行吗?"
"别来这套!"哨兵严肃起来,"你为这是集市吗?这是法治国家!"
"看您说的!"乐手假装害怕,"我以为既然是市场经济就可以讲价,不过不知道还有差别。"
5分钟后,颧骨处踏破了皮、鼻子流血、衣衫凌乱的萨莎和列昂尼德被扔进了一个小房间。
铁门叮当锁上了。
他们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1] 《地铁2033》译作"波利严卡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