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台的天花板都很低,是为人类量身打造的。但那些隧道显然不是为人类打造的:它们的直径足足有五米。
在遥远的地铁系统的另一端,住着一群相信大虫的野蛮人。他们奉大虫为神,他们相信大虫挖出了隧道,人类是从大虫腹部诞生,人类后来否认了他们的造物主,改造了这些隧道方便交通,人类为自己建造了金属列车,欺骗自己说大虫从不存在。大虫神也挺好的。虫子比人适合在地下生存。
隧道里面又黑又吓人,地表的积水渗透下来形成涓涓细流,好似要把铸铁的隧道腐蚀穿,淹没整个地铁。流水产生了水汽,形成了雾,手电在雾中也照不远。毫无疑问隧道不是为人设计的,当然人也不是生来适合住隧道里的。
就算在这儿,离开站台只有三百米的地方,周围的一切都很吓人。人们靠大声说话来壮胆。
潮湿的兵营外烧着篝火,冒出缕缕青烟。
隧道当然是活生生的:它把篝火的雾气吸进自己的肺,细细品尝,像在抽烟一样。烟气绕了几个圈,向上飘去,消失在通风管道里。
不远处停着那辆人力轨道车,守卫就在旁边。这里离站台有三百米。如果有人从北边隧道里的黑暗中冲向站台,守卫得不顾性命全力抵抗,然后派一个人去警告站台。小孩有时间躲起来,妇女会拿起枪加入男人,用血肉之躯挡住敌人。
每次他们都能挡住敌人,所以展览馆站还在,存活了二十五年。但在过去的两年里,如果有人闯进来,一般都是走错路了。黑族已经消失了,他们曾是这个车站和整个地铁最大的威胁。两年前一波导弹把他们彻底消灭了。
车站的所有人都记得是谁拯救了车站:阿尔乔姆。
现在在展览馆站的北边只剩一串寒冷的废弃车站,首先是植物园站。那个站离地面很近,原本用于隔开里外的密封门大敞着。在植物园站居住是不可能的,而且没人对之后的车站感兴趣。因此这个兵营的篝火能照到的地方标志着地铁世界的尽头。再往外就是未知世界。
哨兵坐在那里,和北方的黑暗隔着沙袋堆成的街垒。他们的AK步枪围成一圈架在一起。篝火上有一个老旧熏黑的水壶。
阿尔乔姆面对篝火坐下,背对着空荡荡的隧道。他让荷马在他身边坐下。阿尔乔姆故意把他带到这个没人的地方。他不想在众人面前听老头的故事。他没法躲开所有人,但周围人越少越好。
“你不该背对着隧道坐!”里瓦萨夫小声说。
但阿尔乔姆信任这条隧道,他已经学会了如何感受它。
其他守卫都面向隧道坐着。阿尔乔姆让荷马小声讲故事,不要引起大家注意,但荷马不知道怎么轻声讲这个故事。
“这个小城叫极地曙光城,远在克拉半岛上。城旁有一个运行良好的核电站。这个核电站有维持运行一百年的备用零件。核电站只给这一个城供电。这个城已经被改造成了一个堡垒。他们建了原木围栏还有其他防御。核电站附近有军队驻扎,他们负责保卫核电站,同时也调了一拨人去防守极地曙光城。城市附近环境恶劣,那可是很北的地方。但他们坚守了下来。核电站提供了照明和供暖,他们建立了温室农场。所以…”
“别再编故事了,行不?”里瓦萨夫在篝火的另一边喊道。他眼睛红肿,耳朵肥肥的,散乱的小胡子朝上竖着。“你在说什么他妈曙光城?植物园向北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些流浪狗!一个自大狂还不够,又来一个!”(译注:显然里瓦萨夫没听清荷马在说什么。以为是隧道北的城市。)
“他们马上要有自己的社团了,”阿门谢科边说,边用指甲挑着牙缝里塞着的肉,“就叫‘猩红白日梦社团’”。
“谁收到的信号?谁和他们交谈了?”阿尔乔姆看着老头的胡子和嘴唇,急切地想读出一些信息。
“是我…”荷马说,“我就来自那个地方,我出生在阿尔汉格尔斯克。所以我一直希望能找到一些那儿的幸存者,也许有的人活下来了。我不停地搜索监听。终于我找到了一些信号。阿尔汉格尔斯克没人活下来。但极地曙光城有!整个城市都幸存了下来,你能想象吗?就在地面上!那里有热水,照明…但最牛逼的是他们有一个完好无损的电子化图书馆。所有书都在硬盘和光碟里。世界上所有的文学艺术作品都有…你明白吗?他们电力充足…”
“波长是多少?频率是多少?”阿尔乔姆打断了荷马的描述,急忙问起来。
“极地曙光城就像是诺亚方舟,尽管没有救出一对对的动物,但就出了我们的整个文明…”老头无视他的问题,继续说着。
“什么时候联系上的?多久联系一次?你的无线电在哪儿?你用的什么型号的无线电?你的天线有多高?为什么我收不到任何信号?”
老头只想要一次篝火旁舒适的聊天,而不是被审问。阿尔乔姆期待这一刻很久了,没有时间碎碎念,他首先要确定这件事是真的发生过。
阿尔乔姆知道很多这种海市蜃楼一般的地方。他不想远远地欣赏它们,他想到达那里。
“想起来了?”阿尔乔姆不愿放弃,继续问,他不能让这个老头溜走,“想想清楚!为什么我收不到信号?”
“我…”荷马说,翻动着嘴唇,看着远处的黑暗,终于说出了四个字,“我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自己受到的信号,怎么可能不知道?”
老头尴尬得扭了一下身子,坦白道,“我没有拿起那个听筒。我只是碰巧遇到了那个无线电操作员,他告诉我的这些。”
“在哪儿?你在哪儿遇到的这个人?哪个站?”
老头叹了一口气。
“在剧院站。”
“你是在哄我吗?那个地铁里战斗最激烈的地方?你以为我不敢去?”
“我认为你绝对敢去,年轻人”,荷马肯定地说。
“什么时候遇到的?”
“两年前吧,具体日子我忘了。”
他忘了。
阿尔乔姆只在无线电里听过一次说话声,那个微弱声音夹杂在电波的噪音和呼啸中。但这个声音已经刻在了他的脑海里,那个声音就像吹海螺发出的声音一样。怎么可能有人忘了如此重要的事件?
荷马为写历史书呕心沥血,他要让后代了解人类从前的文明,保持他们重回地面的信心。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忘掉这些细节?
剧院站?很可疑。
“你在撒谎,”阿尔乔姆非常肯定地说,“你只是和我搞好关系。”
“你误会了,我就是…”
“你想搞好关系,然后我会和你讲黑怪的故事。他妈的整个故事。你想耍我,对吗?你找的我的弱点然后一击致命,对吗?”
“绝对不是!这是个真事。”
“啊,算了吧!”
“哦,”鹰钩鼻的阿门谢科吸了吸鼻涕,“两个幻想家在争论谁的梦更虚幻了。”
阿尔乔姆被这个老骗子气坏了,他把头靠在沙袋上,闭上了眼。可怜的梦想家,当你心中的伤口快愈合时,总有人来揭开伤疤。
老头皱了皱眉,也没想去说服阿尔乔姆。
随他去吧。
值班的剩下时间里他们一句话都没说。他们回到站台,分别的时候阿尔乔姆看都没看老头一眼。
loc 760
“有可靠消息,我们收到了克拉半岛的无线电信号。那里有幸存者”,阿尔乔姆说,严肃地看着科利尔。
“真的吗?”
“千真万确!”
科利尔兴奋地跳起来。可他的肺还是不行,他开始剧烈的咳嗽。阿尔乔姆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递给他一块手帕。科利尔平复了一下,他从嘴里掏出手帕,用一种惊惧的眼神检查着手帕。阿尔乔姆看着揪心。
“你会恢复的,之后你还能去追老鼠。没什么事,只是一点血而已。”
“妈妈不喜欢我这样。别给她看手帕。你不会给她看的,是吗?”
“得了吧,我们是兄弟,我怎么可能打小报告呢?”
“向斯巴达发誓!
“我向斯巴达发誓!”
“认真点!”
“我郑重地向斯巴达发誓绝不给她看手帕。”
“快点。都和我说说。”
“好吧,”阿尔乔姆说,“消息非常肯定。从北方收到了一个信号。是从克拉半岛来的。一座核电站完好无损地存活了下来。核电站旁有一个小城,叫极地曙光城。名字挺好听的,是不?所以我们并不孤单。你知道吗,科利尔?我们不孤单。还有其他幸存者。我们已经找到他们了。感觉咋样?”
“哇呜,太棒了!”科利尔说,用他的灰白大眼睛盯着阿尔乔姆,“但这真是真的吗?”
“这绝对是真的。那座核电站有足够的电给那个小城全年供暖。他们在城市上方建了一个巨大的玻璃半圆顶。你想象的出来吗?”
“不太能。”
“就像一个超级大的玻璃碗一样。”
“建这个干嘛?”
“用于保持内部的温暖。在圆顶外面,是暴风雪,但在里面,温暖如春。里面有茂密的树木,就和你那本书里画的一样。果园里面种了苹果和番茄。人们在街上走路只穿短袖。山珍海味堆成了小山。他们有各种各样的新式武器。可不像你的这样,子弹都是用废弹壳做的。”
科利尔眯着眼睛,极力地想象这些场景。他轻轻咳嗽了几下,极力地控制自己。他长出一口气,看来是想象不出来了。其实阿尔乔姆自己也想象不出来。
“到了夏天,这个圆顶就会打开。他们都生活在开放的空气里,不是在地下,是在地上,在带窗户的房子里。透过窗户他们可以看到其他房子和树林。这就是他们过的生活。一切都是那么的干净,整洁,新鲜。他们就在太阳下生活,在那么新鲜的空气里没有病菌可以存活,所有病菌都死了。人们在街上来来往往,不戴防毒面具。”
“所有病菌都死了?肺结核杆菌也死了?”科利尔一下来了精神。、
“所有,肺结核杆菌第一个被杀死。”
“所以我可以去那儿呼吸一下空气,病就好了?”
“我是这么觉得的,”阿尔乔姆说,“没错,隧道里潮湿厚重的空气适合结核杆菌生长。但新鲜空气立刻就能把它们杀掉。”
“哇呜!我要告诉妈妈!她会很开心的。你要去那儿吗?”
“现在看来,这个极地曙光城非常非常远。要去那儿不容易。你得积蓄体力。”
“我会的!我需要多少体力?”科利尔问。
“你需要很多很多。你知道去那儿要多久吗?如果坐全地形运兵车的话,估计得…六个月!穿过平原,森林和沼泽。沿着损毁的路走。”
“那又怎样?我还是会到那儿的。”
“不行,我不会带你。我只和斯巴达的其他战士去。”
“啊?为什么?”
“你妈妈说你不吃东西。我们的武装运输队可不带一个体弱的胆小鬼。你不过是个累赘罢了。这是一段艰难地旅途。有许多困难需要克服。每走一步都要好多怪物。我们必须历经许多冒险。你不吃东西,如何挺的过去?你第一场战斗就会挂掉。不行,斯巴达旅需要战士,而不是弱逼。”
“我看到蘑菇就想吐。额…”
“那蔬菜呢?你妈妈给你弄来了一些蔬菜。你看到那些番茄了吗?它们可是从塞瓦斯托波尔一路运过来的,就为了你。”
“啐。”
“这种番茄和极地曙光城种的那种一模一样。赶紧,吃一个,里面有很多维生素。”
“好吧。我会吃番茄的。如果和曙光城是同一种的。”
“现在就吃,就在我面前吃。”
“吃的时候再给我说说那个城和玻璃圆顶。”
科利尔的妈妈,娜塔莉亚,站在外面,透过帐篷听到了他们所有谈话,每一句话。她脸色变得阴沉,手指拧成一团。
“我让他吃番茄了,”阿尔乔姆笑着对她说。
“你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无稽之谈?他会天天来烦我的。”娜塔莉亚说,笑也不笑。
“别急着说这是无稽之谈。也许极地曙光城真的存在。让他想象一下。”
“汉莎的医生昨天来过了。”
阿尔乔姆忘了他该说什么。他怕娜塔莉亚接下来要说的话,他想都不敢想。他竭力不去想,怕一语成谶。
“他只剩三个月可以活了。就那么多。去你的极地曙光城。”
娜塔莉亚的嘴已经变得扭曲,阿尔乔姆意识到了她听他们说话时的心情。
“你是说,无计可施了?”
像是一部最悲惨的电影。
“妈咪,阿尔乔姆要带我做武装运输队去北方!你会让我去吗?”
loc 827
他觉得安娜现在应该已经睡了,或是在装睡。反正她会尽力避开他的。但她却盘腿坐在床上,抱着一个500ml的瓶子,瓶子里有些絮状的东西。看样子像是怕别人把瓶子抢走。他闻到了酒精的味道。
“给你,”安娜说,把瓶子递给阿尔乔姆,“来一口。”
阿尔乔姆照做了,高度的私酿酒烧过喉咙,让他感到窒息。酒精让他颤抖了一下,感觉暖和了一些。然后呢?
“坐下,”安娜拍打着身旁的毯子,“请坐。”
阿尔乔姆在那儿坐下,转过半个头看着她。
她穿着一件普通的吊带背心。
她手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是太冷了吗?
她还是和两年前一样。男孩子一样的黑色短发。薄而无色的嘴唇。精致的脸庞上的鼻子显得有些大,还有些歪。但没了这样的鼻子整个脸就显得无趣了。她的手臂青筋暴出,像是一个解剖学模型,一点都不像女孩子的手臂。她的肩膀肌肉发达得像肩章一样。脉搏在她的细长脖子上猛烈跳动。她的锁骨突出。阿尔乔姆看到这对锁骨,就想要爱他,呵护她直到灯尽油枯。白色的布料下显出了激凸的**。为什么婚姻开始时候充满激情,之后就消退了呢?
“抱住我。”
阿尔乔姆伸出手围住她的肩膀,像是在和哥们拥抱一样,又像是在抱一个小孩。安娜朝他靠近了一点,像是要靠在他身上一样,但她浑身都不自在。阿尔乔姆也放松不下来,他又喝了一口酒。
他怎么也做不好,他已经很不习惯了。
安娜抚摸着他,然后用嘴唇划过他的脸颊。
“好扎。”
阿尔乔姆猛灌下一口酒。他的脑子里满是遥远的北方和全地形运兵车。
“我们…我们得试一下,阿尔乔姆。再来一次。我们必须从头再来一次。”
她把冰冷粗糙的手指伸向他的腰带,熟练地打开了扣子。
“吻我。快点。吻我。”
“好,我…”
“快过来。”
“等下…就一下。”
“怎么了?把…把这个脱下来…它太紧了…我要你脱我的衣服。你来。”
“安娜”
“怎么了?很好…安静…我很冷。”
“好,我…”
“过来。很好…快点…快点…把这件脏衬衫脱掉…”
“好。马上。”
“天哪,让我喝一口。”
“拿去。”
“啊,就这样,像你以前那样。你记得吗?你还记得吗?”
“安…安娜”
“怎么了?你在干什么?”
“你…你真是太…”
“你在干嘛?快点。”
“我已经不太习惯了…不好意思。”
“那让我来…”
“安娜…”
“恩?快点…就在这里…你感觉到了吗?”
“是的…是的”
“我已经等了太久了。你已经完全…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难道你不明白吗?我需要的是你。明白吗?”
“好的。就一会儿。只是今天…不太顺。”
“闭嘴!让我来试一下…你躺那儿就行。”
“今天我…”
“闭嘴。闭上眼睛。就是这样,很好…你怎么回事?怎么会?”
“我不知道。就是不行。”
“怎么不行?”
“天知道。不对,我的脑子里全是…”
“全是什么?你脑子里全是什么?”
“抱歉。”
“放开我。滚远点。”
“安娜…”
“我的背心呢?”
“等一下。”
“我的背心呢,我好冷。”
“别这样,这不怪你。这不是因为你…”
“到此为止。别再假惺惺的。”
“不是这样的…”
“放开我,听到没有?放开我。”
“好吧。我…”
“那条该死的裤子在哪儿?在这儿。如果你不想要的话,你就直说。还是说辐射已经把你的蛋蛋照干了?”
“当然不是,你…”
“你就是不想和我**…不想有我的小孩…”
“我跟你说过了…今天很不顺。”
“我们没有一个孩子,大家都知道,是你不想要小孩,你更本不在乎小孩!”
“不是这样的!”
“我…阿尔乔姆!我为了你离开了大都会。就因为你和我爸爸闹翻了。我爸爸他…经历了这些战争…和红线的冲突…他坐在轮椅上!他再也不能走路了!他的一条手臂已经被截掉了…你真的明白这些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吗?他就是一个废人了!我还离开了她,我的亲生父亲——就为了和你在一起。我违抗了他的意愿!”
“我能怎么办?你爸爸觉得我不是一个男子汉。。。我曾试图告诉他所有真相。。。但他。。。他是那个要拆散我们的人。这又不怪我?”
“为了有你的孩子。你懂吗?你的孩子。。。为了保持生育能力,我已经很久不去地面了。。。那些器官就像海绵一样吸收辐射。。。你又不是不懂!我天天照看那些该死的蘑菇,就是为了融入这里,融入你的这个站!你以为这就是我想要的未来吗?我离开了游骑兵,就为了给猪唱儿歌?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可你还是固执己见!你已经在上面把自己烧废了。你明白吗?也许这才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就像现在这样不行。我已经求了多少次不要上去了?你爸爸已经求了你多少次了?”
“苏霍伊他并不。。。”
“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你就不想要小孩,不是吗?你不想和我有小孩!你根本就不想要小孩!你根本就不在意。你就适合拯救世界。但我怎么办?我现在在这儿,但你让我伤心绝望!你想赶我走,对吗?”
“安娜,你怎么会…?”
“我不能再过这样的日子了。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我不想求着你和我**。我不想天天梦想着怀孕的那一刻。我不想怀上一个怪物!”
“够了!闭嘴!”
“你自己也会变成一个怪物的,阿尔乔姆!你也是一个吸辐射的海绵!你会为每一次上地面的行为付出代价的。你明白吗?”
“走吧,阿尔乔姆,别再回来了。”
“我会走的。”
“很好。快滚。”
所有的对话都是小声的。小声地咆哮,小声地怒吼,然后是小声地哭泣。
周围一切都是那么安静,想蚂蚁窝一样。
邻居都假装睡着了。
其实所有人都听到了。
loc 913
阿尔乔姆把防护服叠好扎紧,上面挂着他的AK步枪。值勤用AK步枪按规定是不能带出站的。防护服里包了六个弹匣,它们被两两用蓝色胶带绑在一起,一袋干蘑菇也被打包进去。最上面的防毒面具像一张脏脸一样盯着阿尔乔姆看。阿尔乔姆噌得一下收紧带子,把扎好的包袱甩上肩,像是背上了西西弗斯的巨石。(译注:西西弗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角色,他被冥王哈迪斯惩罚。受罚的方式是:必须将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每次到达山顶后巨石又滚回山下,如此永无止境地重复下去。阿尔乔姆这里的打包方式应该类似于以前中国人民解放军的那种方法,把武器弹药,衣服,头盔,餐具扎在一起,以方便机动。解放军可能是从苏联学来的这种方法。)
“老爷爷!快起床!收好你的行李!别太大声。”
老头好像是睁着眼睡觉一样,立刻醒了过来。
“我们要去哪儿?”
“你和我说的剧院站的事是真的吗?那个无线电操作员?”
“真。。。真的。”
“那好。。。你可以带路吗?”
“去剧院站?”荷马犹豫地问道。
“你以为我会退缩,不是吗?去你的,老头。对某些人来说,剧院站就像地狱一般,但那里是我们斯巴达战士的荣耀之地。还是说,你在撒谎?”
“我没有撒谎。”
“和我一起去剧院站。我得亲眼见见你说的这个人。问他所有问题。让他把那台无线电给我。。。确定极地曙光城是真的。”
“已经过去两年了。。。”
“我们来订个君子协定。你带我去找那个无线电操作员,我把我所有的故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不管是什么黑族人,白族人,脏族人,我通通给你讲。我会告诉你我所有的英雄伟业,包括很多我都不跟别人讲的事情。我会把那整个他妈的希腊悲剧从头到尾讲给你听。成交?君子一诺千金,来握个手。”
荷马疑惑而犹豫地伸出他的手,像是怕阿尔乔姆往里吐痰一样,但他还是紧紧地握了握阿尔乔姆的手。
当荷马在收拾细软的时候,阿尔乔姆一下一下地给他的手电筒充电,电筒发出滋滋的声音。这是阿尔乔姆现在唯一感兴趣的事。
阿尔乔姆突然开口说,“给我说说你的那本历史书,干嘛用的?”
“那本书?好吧,情况是这样的,我们生活在这里,但时光已经停滞了,你懂吗?已经没有历史学家了,已经没人记录我们的存在和生活了,好像我们的生活已经失去意义。所以我要记录下这一切。”荷马停了下来,手里拿着一个灰色的皱枕套,“他们会在一万年以后把我们挖出来,但找不到一行字的记录。他们会研究我们的骨头和汤碗,试图找出我们的信仰和生活方式。然后后他们必然会错的离谱。”
“谁会把我们挖出来,老爷爷?”
“考古学家,我们后代里的考古学家。”
阿尔乔姆沉重地摇了摇头。他舔着嘴唇,试图压制自己心中的怒火。但愤怒还是从嘴里喷涌出来。
“我不想让他们把我们挖出来。我不想变成一个乱葬岗里的骨头和碗。我宁愿自己来挖,而不是被人挖出来。已经有无数人想苟且活在这个活人墓里了。我宁愿在地面上被辐射至死,也不想在地铁里活到白发苍苍。地铁不是给人住的,老爷爷。操他妈的地铁和后代。我可不想让我的后代终生都活在地底下。我不想他们个个都得肺结核,不想他们为了最后一罐吃的互相厮杀,不想他们和猪一起吃住。老爷爷,你想给他们写一本历史书,但他们根本看不了,他们的视力会因为黑暗而退化,你懂吗?但他们的嗅觉会进化得像老鼠一样灵敏。他们不会再是人了!我们要抚育那样的怪物吗?就算只有百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要找到那个地方,在太阳下自由地呼吸,懂吗?我们要在那儿建立全新的生活,养儿育女!我们必须为了那一刻而奋斗!我们不能把自己活活困在这地底——绝对不能!”
荷马震惊于阿尔乔姆的决心,话也说不出来。阿尔乔姆在等着荷马反驳他,他已经等好再被打脸一次。但老头只是露出残缺的牙齿,欣慰地笑了起来。
“我这一趟没白来。我有预感不会白来。”
阿尔乔姆刚倒出了心中所有的苦水,嘴里还感到一阵酸涩。不知怎么老头的笑容让他觉得放松和愉快。这个老头看上去笨拙又滑稽,但阿尔乔姆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们俩是一边的。荷马也有同样的感觉,他朝阿尔乔姆挥挥手,像一个充满活力的年轻人。
“我准备好了。”
他们偷偷地溜除了地铁站。隧道上方的墙上挂着一个钟,这可是站里最神圣,最重要的东西。钟上显示现在是晚上,所以对所有人来说现在就是晚上。阿尔乔姆是唯一有能力反对这个时间的人,但他要离开这个站了。(译注:阿尔乔姆天天都上到地面,知道真正的时间。)大厅里基本没有人,有几个人在厨房里喝茶。红色的公共照明灯被调暗了。大家都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里,打开LED小灯。每个帐篷都变成了皮影戏舞台。每个舞台上都有不一样的表演:他们路过苏霍伊的帐篷,看到一个身影靠在桌子上;他们路过阿尔乔姆家的帐篷,安娜手抱着头,坐在那里。
老头小声地问:”你想去道个别吗?“
“没什么人可道别,老爷爷。”
荷马没有反驳。
“去阿列科谢耶夫斯科站,”阿尔乔姆对南隧道入口处的守卫说,“苏霍伊知道我们的行程。”
守卫敬了个礼,如果阿尔乔姆说苏霍伊知道,那就当苏霍伊知道吧。还好他不是要去地面。
他们从铁梯爬下站台,踏上轨道。
“隧道,”阿尔乔姆走进了黑暗,伸手抚摸着隧道壁上的铸铁固定条,打量着五米高的天花板和前方无尽延伸的铁轨,“隧道在召唤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