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乔姆一行三人刚才经过汉莎边境检查站的时候,汉莎边境检查站的指挥官一边用指甲抠着脸上的痘痘,一边说,“从这儿开始就是一条离开的单行道了。”
那时他们就在想下面的情况有多糟。
门捷列夫站灯光昏暗,空气中充满着水气。人行通道从新村站下到门捷列夫站的花岗岩地板上,但门捷列夫站就像一个湖一样:肮脏的水淹到脚踝。阿尔乔姆解开行囊,穿上了他的防水长裤,同时把AK步枪背到了肩上。荷马现在就穿着橡胶靴——一看就是一个有经验的旅行者。
“我不知道水漏得那么厉害。”莱约克小声抱怨。
地面上到处都是快烂掉的木头底座,它们可以把人抬高一点。那些底座就这样散落在各处,没有人把他们拼起来做成一个小岛或一条路。
“木头托盘!”荷马认出了这些底座,他艰难地在脏水中前行,想要尽快找到下一块底座。“他们以前用卡车运货的时候会用这些木头托盘。曾经莫斯科全城都有大幅广告写着:木头托盘大优惠!木头托盘交易市场规模非常大。现在它们被用来应付水灾。”
但木头托盘也已经被水淹没过几厘米了。泥水很浑,要靠得很近才能看到脚。从旁边看就好像所有人都像耶稣一样在水上行走。(译注:水上行走是耶稣神迹之一。)
“他们能在这儿走路就是个奇迹,”荷马笑了,看着车站的人踩着水来来去去。
交易员也意识到情况了,“这水太他妈多了。”
他们的瞳孔已经忘记了刚才汉莎的明亮,这里昏暗的油灯也凑合。有些油灯被塑料袋包起来了,塑料袋上的图案还没有完全褪色。
“挺像中国的纸灯笼的,”荷马说,“还挺好看的,不是吗?”
阿尔乔姆可没这个闲情逸致。
他们走到拱形走廊那里,发现了铁轨,这儿的铁轨跟其他站不一样。在门捷列夫站,站台和轨道间没有分界线,水已经淹没了轨道,淹上了站台,所以看上去都是平的。你得猜一下哪儿是地面,哪儿就会摔下去呛一口苦水。
但最重要的问题是:之后怎么走?
通往地面的出口已经崩塌了,被封死了。往回去是不可能了。隧道里是淹到脖子又脏又冷的水,很可能还带有辐射。如果跳进去,立马就腿抽筋,然后淹死在里面,像一根木头一样浮在水上。
车站的居民沿着看不见的轨道三三两两坐着,用渔网钓一些奇怪的水中生物,钓上来后立马生吃。
“你把我的虫子引走了!混蛋,把我的虫子还给我!”一个渔夫抓着另一个大喊。
他们没有船或者筏子,他们没法离开门捷列夫站,他们甚至不打算离开。阿尔乔姆和荷马该怎么办呢?
“为什么所有地方都被淹了?这儿比新村站低吗?”阿尔乔姆大声地问。
“这儿比新村站深八米。”荷马从记忆中找出了些信息,“所以新村站排出的水都流到这儿来了。”
他们稍稍走开一点,就有一群瘦小孩围了上来。这里的人不敢去惹汉莎的人,汉莎不知用什么办法把他们吓跑了。
“先生,赏颗子弹,先生,赏颗子弹!”
又瘦又狡猾的小孩,他们的小手已经伸到了你的口袋里,又快又熟练。你一注意到,贼手就缩了回去,你根本搞不清是哪个小孩在掏你口袋。
地铁附近有很多地下河流过,他们侵蚀着混凝土,想要进到车站里面。有能力的车站加固了墙,抽出了水,吹干了潮气。没这个能力的车站就被默默的淹掉了。
门捷列夫站的人太懒了,他们既不修补也不淹死。他们就用一些老办法临时应付一下,他们搜刮来一些脚手架搭在大厅里,一直搭到天花板,像一个小树林一样。还有人把自己的的地盘用塑料袋包起来,这样别人就看不到了。有钱人住在上面,最穷的人就住在最下面——大家都没什么意见。
曾经的门捷列夫站铺满了白色的大理石,非常的庄重,很适合拍婚纱照。但泥水已经把大理石从墙上冲了下来,短路了电力系统,熄灭了大吊灯,把住在这里的人变成了两栖动物。这里看上去应该没有夫妻了,他们得去高点的地方住,免得**的时候把后背弄湿。
没在钓虫子的人都无精打采地坐在自己的格子里,他们呆呆地看着黑暗,嘴里念叨着什么,还不时傻笑。显然这儿除了钓虫子和发呆就没其他事可干了。
“吃啥呢?”莱约克疑惑地问,他艰难地从水里走到干一点的地方,甩开那些小鬼,悲伤地看着自己的靴子。
他不停地问,搞得阿尔乔姆肚子都饿了。他们应该在和平大道站吃饭的:那里有猪肉串烧,还可以买到炖蘑菇。但这儿。。。
“赏颗子弹。先生!”
阿尔乔姆把背包抓得更紧了,把小孩吓走。可又有一只小手熟练地伸到他的口袋里。小手摸到了点东西,这次阿尔乔姆抓到了那只手。结果这个小贼是一个大概六岁的女孩,头发打结在一起,每两颗牙就缺了一颗。
“小混蛋,把东西还回来,你拿了什么?”
他把女孩的手指一个一个拉开,装得很生气的样子。女孩看上去像是怕了,她装作没事的样子,想亲一下阿尔乔姆,让他放自己走。她偷了一个蘑菇。阿尔乔姆口袋里怎么会有一个蘑菇?这是一个刚从农场摘下来的蘑菇。这是什么鬼情况?(译注:此处应为安全局有人(很可能是毛衣男)偷偷把蘑菇放进阿尔乔姆口袋,这样边境检查站就有理由拒绝他们再次入境。)
“得了吧,把蘑菇给我们!你是个固执的混蛋吗?”小女孩尖叫地说。
阿尔乔姆猜是安娜把蘑菇放进去的。
她在告别的时候偷偷把蘑菇放进去:阿尔乔姆,你就是你,你有你的英雄本性和使命,不要忘了自己的内心,不要忘了我。
“我不会给你蘑菇的,”阿尔乔姆坚定地说,把小女孩的手捏得更紧了。
“好疼!好疼!你这个怪物!”她尖叫道。
阿尔乔姆松开手,把这个小兔崽子放走了。
“停下,等一下。”
小女孩正想从远处朝他扔一根铁棍,但停住了。看来她对人还是有一点信任的。
“给你。”阿尔乔姆掏出两颗子弹给她。
“扔过来,”小女孩命令阿尔乔姆,“你这个怪物,我不会靠近你的。”
好吧,也许阿尔乔姆是有那么一点点像怪物。
“我们怎么出去?怎么去花卉大马路站?”
“没有路可走!”她说,“如果他们想的话,他们会来抓你的。”
“谁?”
“想抓你的人。”
阿尔乔姆朝她手里扔了一颗子弹,又扔了一颗。她抓到了第一个,但第二个掉到水里了,立马又其它三个小孩像松鼠一样扑到水里找。小女孩生气地踩着这个人的鼻子还有那个人的耳朵,大喊,“滚开!这是我的子弹!”但已经有人走运地捡到了。她没有哭,她和大衰神说,“你这臭娘养的,我和你没玩。”
“听着,小姑娘,”莱约克叫住她,“这里有人有吃的吗?有什么吃了不会中毒的东西吗?带我去弄吃的,我再给你颗子弹。”
她疑惑地看着莱约克,然后说,“要吃个蛋吗?”
“鸡蛋吗?”
“别装傻了!当然是鸡蛋!在村子的另一头有个人有一个鸡蛋。”
莱约克很开心,阿尔乔姆也在想象这个鸡蛋——煮熟了,蛋白就像眼睛一样,蛋黄就像小孩画的太阳一样,又新鲜又柔软。阿尔乔姆突然也想吃一个这样的鸡蛋了,甚至更棒的,三个用猪油煎的鸡蛋。展览馆站不养鸡,上次他吃到煎鸡蛋还是一年多前在大都会的时候。那时他和安娜间的火花才刚被点燃。
阿尔乔姆把他的告别蘑菇放在衣服的内袋里。
“我也去,”他告诉莱约克。
“他们要去吃那个鸡蛋了!”小女孩大声宣告。
这个消息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小骚动,小孩子都不再追着他们讨钱了,而是好奇地跟在他们后面。
整个一伙人跳过一个个木头托盘,像一群小鸡一样,前往站台的另一端,去鸡笼子那里。小孩子喜欢爬上脚手架往前跑,超过阿尔乔姆他们,但有时会不小心摔到水里。
屋子里的人呆滞地看着他们走路,一边还在讨论着什么。
“我们今天就去索拉扬卡俱乐部?我从海报上看到了,那里来了一个瑞典小伙子,很带感哦。”
“他是来找你的。他们瑞典那边全是基佬。昨天电视上说的。”
“他们吃虫子把脑子吃坏了”,小女孩边走边解释。
左边有一具尸体浮在一个木头托盘上。
阿尔乔姆看到一只老鼠把小脸抬得高高的,冲到尸体前开始啃。然后他大声地说,“只是八米的差距,就好像下到地狱一样。”
“别晦气!”莱约克给他鼓劲,“这说明地狱也有我们的人,神灵没有忘了俄罗斯人。还不错!”
他们一路走走跳跳,来到了这个被诅咒的村庄的另一端。
“在那儿!”小女孩说,“他就在那儿,把子弹给我。”
“嗨!先生!”那个交易员高声喊,“他们说你做鸡蛋生意?”
“差不多。”一个大胡子从脚手架上面荡了下来。
“给我子弹!给我子弹!你这个怪物!”小女孩开始发力了。
莱约克不情愿地叹了口气,但还是给了小女孩一颗子弹。旁边的小孩都羡慕地看着她。
“多少钱?”
“两块!”大胡子说,“两颗子弹!”
“我要练个。。。再来三个给我的同志们。这可是百年一遇的好生意啊,兄弟!”
脚手架上传来走路和喘气的声音。一分钟后一个小个子下来了,只穿着一件夹克。他用一条塑料袋做的围裙挡住了自己的私处。他的胡子很久没修过了,又脏又乱。他眼睛就像是着火的脂肪。
小个子一只手拿着一个沾了屎的鸡蛋,像是国王拿着权杖一样。他另一只手轻轻的抱着一只病怏怏的鸡。
“奥列格。”大胡子自豪地介绍自己。
“有什么折扣吗?奥列格。”交易员拍拍自己的钱袋子。
“所有东西都是明码标价,”奥列格冷静地说,“一个鸡蛋两颗子弹。”
“好吧。。。随你吧。拿来吧。煮熟了吗?”再来四个鸡蛋。给你子弹。。。一颗,两颗。。。五颗,十颗。”
“不要这样!”奥列格摇摇头。
“不要怎么样?”
“只有一个鸡蛋。给我两颗子弹就行,我不要其他东西。”
“一个鸡蛋是什么意思?”阿尔乔姆糊涂了。
“今天整个车站就一个鸡蛋。赶紧买了,不然别人就买了。这是生鸡蛋,我们这儿没有煮鸡蛋的条件。”
“那我怎么吃?”莱约克皱起了眉头。
“喝掉它。敲一下然后喝掉蛋清蛋黄。”奥列格演示了一下,“先给钱。”
“好吧,给你子弹。我不喜欢生鸡蛋。有一次我吃生鸡蛋拉了一个月的肚子,差点就挂了。我自己去找个地方煮了。”
“不行,”奥列格没有给鸡蛋也没有接过子弹。“就在这儿喝了,在我面前。不然我不卖。”
“为什么呢?”交易员彻底晕了。
“我来告诉你,莱芭雅需要钙质。你以为她靠什么孵蛋的?”
小女孩站在不远的地方,观察着,琢磨着自己的小心思。其他小孩从黑暗中爬出来,像是在等待什么。不止是小孩——住在附近的大人也开始靠近。
“什么意思?”莱约克问。
“蛋壳是由钙构成的。你上过学吗?她生蛋需要钙。在这个地方我上哪儿去找钙?所以你在这儿把蛋喝了,把壳还给我,她会把壳吃了,然后明天你可以再来买一个蛋。”
“两颗子弹就买这个?”
“都是明码标价!”奥列格坚持立场,“我又不是在剥削谁!我用一颗子弹买蘑菇给莱芭雅吃,另一颗买东西给我自己吃。每天一个蛋,精确地像瑞士手表一样。如果你不要,我就卖给‘特别支队’了。他们爱吃鸡蛋。怎么样?要买吗?”(译注:特别支队是二战纳粹集中营中由犹太囚犯组成的劳动队伍。)
“卖给谁?”荷马问。
“给我那个鸡蛋。”莱约克低声说。
“小心一点磕,别把蛋液掉外面。”
“这不用你教!”
莱约克磕了一下鸡蛋。
“磕得真好!”人群中有人小声评论着。
“味道不错吧?”一个饥肠辘辘的小男孩羡慕地问。
“别喝那么快!慢慢喝,好好感受一下!”,一个看上去和男人毫无区别的女人建议莱约克。
“蛋黄,蛋黄已经出来了,看到了吗?”
“他喝这么快,感觉像是天天都有鸡蛋喝!”
莱约克不理会他的“粉丝”们。他根本没注意他们。
“你还说要把鸡蛋煮了?!鸡蛋生吃是最好的,蛋白就像液体玻璃一样,人类的灵魂可能看上去也是那个样子的。”奥列格抓抓胡子说。
“听着,伙计,”阿尔乔姆问奥列格,“我们怎么离开这里?”
“去哪儿?为什么?”
“去花卉大马路站的方向怎么走?”
“那里有什么好去的,又没有虫子抓!”奥列格肯定地说。
“假如可以这样的话,”莱约克吃完了鸡蛋,开始思考,“假如你每天去钓虫子给母鸡吃,然后把鸡蛋攒起来。把二十个鸡蛋一次性卖给汉莎,然后拿这些钱去再买一只母鸡。这样你就不只是保本了,不是吗?一个月以后就开始赚钱了。”
“用虫子来喂母鸡?母鸡是很脆弱的,她吃虫子会死掉的。你别在我面前装聪明!”
“那养小鸡怎么样?我借你钱去买一只公鸡?”莱约克把玩着他剩下的子弹,“或者我来投资买公鸡,我们合伙开一个股份合作公司?”
这个时候小女孩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职业冲动了。她冲过去从下面敲了一下莱约克的手,几颗子弹掉进了水里。“鸡蛋粉丝团”里一阵骚动。
“你这小兔崽子!”莱约克咆哮道,“我会把你的脖子扭断的!所有人都给我后退!”
“那就是你的资金把!”奥列格幸灾乐祸地说,“为什么要把我自己卖了做奴隶呢?”
“该死!”莱约克跪下来,试着在又脏又冷的水里摸他的子弹,另一只手里高举着还没喝完的鸡蛋。
小女孩爬到了一个看不到的高处,从破旧的塑料袋间往下看,生怕交易员会把那些子弹都打上来。其他人看到阿尔乔姆的突击步枪,都不敢惹麻烦。
“金钱买不到快乐,”奥列格说,“一个人不需要太多的物质。对我来说,一个鸡蛋和十个鸡蛋没有区别。我每天吃一个鸡蛋就可以了,十个鸡蛋会让我肚子疼。我一直是这么过来的,以后我也会继续这样过下去。”
仿佛是有巫师听到了小女孩的请求,他拔下一根胡子,念了一些咒语——莱约克的手摸到了一个碎瓶子,锋利的玻璃把他的手划破了,鲜血直冒。
“混蛋!你们都是混蛋!”,莱约克暴怒了,他把鸡蛋捏成一团,扔进了水里。
人们都惊呆了,鸦雀无声。
“你这个畜生,冷血动物,你。。。你做了什么?”奥列格看着蛋壳迅速地沉下去,已经语无伦次了,“你这个猪!你这个毒蛇!”
他抱着母鸡光脚走进水里找蛋壳,但一只饥饿的老鼠先把蛋壳抢到,迅速地拖着蛋壳跑走了。
奥列格欲哭无泪。
他把母鸡放在一个桩子上,朝交易员走过去,搞笑般地挥舞着自己的手臂。他这么多年住在地铁里,并没有学过格斗。交易员一记左勾拳打在他的脸颊上,一下就把他打倒了。奥列格绝望地从木头托架上站起来。
“我的所有生活。。。你这个蠢猪。。。我的所有生活都。。。没了。。。他妈的抢劫犯。。。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人们开始凑过来看热闹。阿尔乔姆打开了步枪保险,紧握着枪。但没人急着要来干预。
“奥列格也遭报应了。”大家小声地说。
“我们要好好地处理他。”
“奢华的生活就这样结束了。”
“现在他和所有人都一样了。”
奥列格哭了。
“汉莎那里到处都是沙子!他们在修补新村站。让母鸡去吃点沙子。。。”荷马试着安慰奥列格。“这样也许她能每天多生一个蛋。。。”
“就你聪明!好像你很懂母鸡生蛋一样!你去汉莎要沙子?他们会把你打成沙子的。”
莱约克用另外一只手捏着他受伤的手,大家都清楚现在莱约克急需一些酒精来消毒。这浅浅的水里那么多垃圾,莱约克一天里就会因感染而死的。
“有人有烈酒吗?”阿尔乔姆向人群大喊,“我们要用酒洗一下伤口。”
人群像猴子一样咯咯地笑起来。烈酒?洗伤口?
“看看这里的样子!一半的车站都被淹了!你们肯定蒸馏出点什么东西了吧?”
“从屎里蒸出来的也行。”莱约克恳求道。
“他们吃虫子!”有人同情地说,“虫子会让人产生幻觉,但虫子体内没有酒精。”
“他们什么都干不了!”莱约克已经出离愤怒了,“都是一帮废物!”
“你去问一下那些汉莎士兵。”有人建议他们。
“是啊,是啊,汉莎士兵。”有人笑了。
“说得对!”阿尔乔姆把莱约克扶到肩上,“我们去找边境守卫。你回汉莎。我们还有签证。那个毛衣男早就离开了。他们会给你包扎,我们还可以一起上路。”
“去哪儿?”奥列格哭着说,“你们这是想去哪儿?我怎么办?我以后该怎么办?”
“我不回汉莎那里!”交易员蹬着地板不走。
“你们去哪儿?”奥列格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你们把我的计算都打破了!”
“好吧,伙计。。。”阿尔乔姆拿出一个弹匣,取出几颗子弹,但奥列格误会了。
“屠夫!刽子手!想杀了我?开枪啊!”他站起来,抓着枪管顶到自己肚子上。
枪口发出一下低沉的声音。
母鸡扑腾了一下,开始在托盘上走来走去。人们都傻了。那个声音在车站里回荡,消逝在地下河里。
“你干了什么?”阿尔乔姆问奥列格。
奥列格坐下。
“就这样了。”他回答。
奥列格肚子上的夹克被血浸湿了。
这太荒谬了。
“你干了什么,伙计?”阿尔乔姆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奥列格想找到他的鸡。
“我把莱雅芭留给谁呢?”他用虚落的声音说,“我把她给谁照顾呢?他们会把她吃掉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这个蠢货!”阿尔乔姆咆哮着,他为自己,奥列格还有所有人的无能感到出离的愤怒。
“别这么喊。”奥列格说,“那只母鸡快病死了,来吧,莱雅芭。。。到我这里来。”
“为什么,你这个蠢货,傻瓜!把他扶起来,我们去汉莎!”阿尔乔姆一边朝交易员喊,一边把奥列格抓起来。
但莱约克破了一个大口子的手什么都抓不住。阿尔乔姆把背包给荷马,让交易员背无线电。他扶起奥列格,把他朝人行通道拖。
“奥列格就这样死了。”人群中有人说。
“刚才还活着,一眨眼就没了。”
“那个鸡蛋也救不了他。”
荷马和莱约克跟在后面。莱约克傻傻地盯着自己的手掌上的伤口。那只母鸡开始在木头托盘间跳来跳去,想要追上她的主人。围观群众都跟在后面,不时发出笑声。
有一个人除外。
他们刚启程的时候,一个小身影已经跳到了水里,把脸贴到木头托盘上开始找子弹。他好像根本不怕水里的玻璃——下水道里所有伤口都有自己的恢复节奏,死神只想带走娇生惯养的小孩,对没人管的孤儿不敢兴趣。
他们到达大厅,走向那个从地下湖上升八米通往天堂的楼梯。身后的脚手架上挤满了门捷列夫站居民,大家很安静,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阿尔乔姆脱下防水长靴,拖着奥列格艰难地向上走。
“伙计们!”他向边境守卫大喊,“我们这儿需要急救!得把这个人送去急救站!你们听到了吗?”
门捷列夫站居民开始小声议论,好奇地看着事情的发展。
另一端没有任何回应。一片死寂。
“伙计们!能听到我说话吗?”
血从楼梯上淌了下来,像是健康的新村站在给重病的门捷列夫站输血一样。阿尔乔姆可以听见远处汉莎守卫的说话声,他又往上走了一步,叫他的伙伴一起上来。莱约克和荷马还在通往天堂的楼梯下站着,一动不动。
“我不去!”莱约克固执地摇头。
“操!算了吧。”
阿尔乔姆想:“怎么会这样,在汉莎大家过着衣食无忧,干净整洁的生活。但就在八米深的地方,一群原始人过着茹毛饮血的日子?他们之间无法交流?怎么可能。。。?”
那些守卫都还在检查站。指挥官揉着脖子,不停地看手。两个士兵在抽烟,这一点让阿尔乔姆安心了一些——抽烟说明他们还有点人性。
“这个伤员需要急救。。。是枪伤。。。是意外。。。”,阿尔乔姆气喘吁吁地把奥列格放到沙袋上。
阿尔乔姆想:看看这里有多少沙子,奥列格为什么要寻死觅活呢?
“新村站已经关闭了。不许进入。”指挥官说,“现在是检疫隔离,我警告过你了。”
阿尔乔姆上前一步,士兵们举起了枪。
“等下,”指挥官说。
他在被什么东西困扰?阿尔乔姆仔细地看。
看清楚了,指挥官已经把痘痘剥下来了,痘痘里流出了脓血,指挥官擦一下,脓血又会出来,还要再擦。
“我们有签证!签证!刚才我们就在这儿!”
“我的莱芭雅呢?”
“退后!”
指挥官看都没看阿尔乔姆和奥列格,他就关心自己的痘痘,他扭着头像是想看自己的脖子。
“可以谈个价钱吗?我们付钱,就送他去医疗站。我来付钱。”
士兵们根本不关心:烟让他们可以保持冷静。他们静静地等着指挥官的命令——开枪还是不开枪。奥列格丝毫没能打动他们。
“你拖了一个野蛮人过来?”指挥官问。
“莱芭雅。”
“看,是那个鸡蛋男,我记得他穿得这个塑料袋裙子。”一个守卫开心地说。
母鸡在荷马手里,她扑腾着翅膀,想要跟随主人去“天堂”。
“野蛮人?你说他是野蛮人?”
“退后!”
“但他马上就会死的!”
“他有签证吗?”指挥官想起了什么,他掏出一块纸巾堵上了痘痘的伤口。
“他没有签证。”
“退后。一。。。我数到三。”
“临时措施也可以!把伤口缝上就行!”
“二。”指挥官看着纸巾上的血,不太开心。
“那个鸡蛋太烦人了,我讨厌它。”
“让我们进去,你个混蛋!”
“听着,堂吉诃德,这些人就像苍蝇。”一个守卫对阿尔乔姆说。
“你想把他们都救了吗?你的救援设备根本不够!”另一个守卫吐出香烟,笑着说。
“求你们了!快点,求你们了!”
“三。向边境入侵者开火!”指挥官皱皱眉,痘痘伤口还在流血。
他终于看了一眼奥列格,就为了瞄准他。
一声轻响过后尘土飞扬。汉莎为了保护士兵的听力,给冲锋枪上都装了消声器。
在米勒身边服役的经历救了阿尔乔姆,他的身体本能地趴到地上躲开子弹。他拖着奥列格往回爬。又有一枪打向他们,但灰太大了,没法瞄准。
“你这个混蛋!”
这时又来一枪,打在混凝土墙上。
那些守卫在身后发出怪叫声,
“来试试我们的厉害。”
“那些子弹给你撒了点灰吗?”
“你以为你很牛逼?”
“来啊,再来试试啊?”
阿尔乔姆待在这儿只会不明不白地死掉。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拖着奥列格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奥列格吃力地呼吸着,想要不流太多血,但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坚持住,伙计,你不会死的。我们怎么离开这个地方?花卉大马路站肯定有人。。。那里一定有些东西。呃,老头?”
“那里有一个妓院,”荷马回忆起来。
“对,有妓院的地方肯定有医生。我们开船过去,快点。别睡着,你这个混蛋!会有时间让你睡的。。。醒一醒!”
但他们没法开船去哪个妓院。奥列格或其他居民都不行。他们什么船都没有,“隧道运河”的岸边空空荡荡。
“没意义了。他就是死人一个了。”交易员同情地看着奥列格。
“等一下,”阿尔乔姆说,“等一下。”
“让我死吧,”奥列格肯定地说,“我的鸡蛋没了。我不想再活下去了。”
“把你该死的嘴闭上!找点东西让我们划出去!”阿尔乔姆用枪口捅着一动不动的莱约克,“你,奥列格,让我检查下伤口!”
肮脏的皮肤上有一个洞,液体从里面涌出来。一切闻上去都很恶心。荷马看了一眼,耸耸肩。只有全能的上天能决定他的死活了。他很可能会死。
莱约克抓着他的耶稣项链,像抓着开降落伞的把手一样。到处找可以当船用的东西,找一条离开这个鬼地方的路。
怪谁呢?阿尔乔姆想要理清思路。是这个鸡蛋男的错,我又没有朝他开枪。他死了是他自找的。
“话说,他说过如果死了就把母鸡给我。”一个乳房松弛,眼睛肿胀的妇女悄悄对阿尔乔姆说,“我们关系很近。”
“滚开,”奥列格虚弱地说,“老巫婆。”
“别有负罪感。你到了天堂就不用这只鸡了。趁你还能说话,让他们把鸡给我。”
“滚开。让我想一会儿上帝。”
“把鸡留下再想上帝。或者,直接把鸡给我。。。”
荷马怀里的母鸡闭上了眼睛,她才不关心呢。
“我们怎么出去,阿姨?”阿尔乔姆问那个妇女。
“为什么?你们要去哪儿?去干什么?人们在这儿也过得下去。我们可以一起养着鸡,奥列格死了。。。你和我就可以做点事了。”她朝他挤着那只还能动的眼睛。
阿尔乔姆决定了:不是我杀的他。
“嗨!嗨!”
阿尔乔姆听见有歌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是一首进军曲。
“嗨!在那儿!”
“什么?”
“有人在开船,从隧道里开出来。”
莱约克站起来,惊讶于耶稣显灵了。
阿尔乔姆背起奥列格。他们跑向隧道。
真的有东西出来了。一个木筏子?是一个木筏子!
筏子上有个大灯,有人在撑杆,筏子上的人唱着进军曲,歌声不太整齐。他们从萨维奥洛夫站划向花卉大马路站。
阿尔乔姆探出身子去打招呼,差点和那个女人一起掉到河里。
“停一下!嗨!停一下!”
撑杆的人停下了。但阿尔乔姆还是看不清谁在筏子上。
”别开枪!别开枪!带我们去花卉大马路站!我们有钱!”
筏子靠近了一些,上面伸出枪管。五个全副武装的人坐在上面,阿尔乔姆看到筏子上还有地方可以坐几个人。
所有人都靠到轨道边上:阿尔乔姆带着那个快死的人,荷马带着那只母鸡,莱约克带着他受伤的手。手电灯光在他们脸上划来划去。
“看上去不像是变态!”
“一颗子弹!上来吧。。。”
“老天保佑。。。”阿尔乔姆激动地想唱出来。
阿尔乔姆感觉就像是自己的兄弟被赦免了,他把奥列格拖到筏子上,自己也坐了上去。那个筏子周围绑了许多塑料瓶,不可能沉的。
“从现在起小心一点!到花卉大马路站前千万别咽气!”阿尔乔姆对奥列格说。
“我哪儿也不去,”奥列格抗议道,“为什么要去其它地方。没有意义。”
“别带他走!别让一个女人伤心!”那个妇女眨着眼睛说。
“你没法带他去任何地方,”脚手架里传来一个声音附和道,“别折磨那个人了,他生是这里的人,死是这里的鬼。”
“为什么不能带他走?你想趁他没断气就把他吃了吗?”
“你血口喷人!”
已经没时间争吵了,该上路了。
“那只鸡!把那只鸡留下来!我咒你两眼全瞎!”
门捷列夫站逐渐远去,前方是通往世界另一端的路,那儿生命的信标在朝他们眨眼。
“伙计们,你们自己要去哪儿?”莱约克问那个撑船的人。
“我们去第四帝国当志愿兵。”他们回答他。(译注:地铁里的纳粹称呼自己为“第四帝国”,因为纳粹德国也叫“第三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