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乔姆以为晚上干完以后白天就可以休息,但这里不分什么白天黑夜,只有一班,从头干到尾。他们用一根管子让奴隶们喝水,守卫还会数喝了几口,不能把水带在身边。这里没有任何隐私可言。除了一条隧道外其他通道都被带刺铁丝网堵住了。要逃跑是不可能的,就算趴下也钻不过去。野兽一般的人们就在自己站的地方挖,男人站在女人前面,女人站在男人前面。新来的人第一天就要习惯这里,守卫会用鞭子和铁丝教训他们的。总有人被无情的枪杀,至于原因吗:有的是不想干活,有的是已经奄奄一息干不了活,还有的耍小聪明装死。工人们并不被珍惜,每天都会有两批新人进来,他们每天都要吃东西,但食物总量就那么多。
每次铁门打开,就有人被赶进没有尽头的,大洞窟一样的席勒站。每到这个时候阿尔乔姆都会紧张一下,也许迪特玛就进来了。阿尔乔姆骗不了他多久:他把气密门炸开了,红线会通过猎人商行站和剧院站之间的前庭通道运送士兵,一场闪击战会演变成阵地战,迪特玛会回来把阿尔乔姆吊死。
迪特玛什么时候回来?会很快吗?
守卫打量了一下阿尔乔姆,觉得他还有很多力气,就给了他一个手推车。阿尔乔姆得把那些挖出来的泥土石头装进手推车,运到通往库兹涅茨克桥站的隧道那里。枕木上已经铺了一层木板,阿尔乔姆要跑三百米到尽头,把石头泥土堆到一个快到天花板的大土堆里。
阿尔乔姆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工作还不错。守卫没有在他脚上拷链子,他没有被钉死在一个地方,他得来回走动,看谁挖的泥土最多。可惜没有地方可以逃跑。但另一方面,他还是找到了荷马。
老头在这里才待了半天,还穿着衣服。他已经明白了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他既不偷懒,也不退缩。不管和谁说话,他都看不到那个人的眼睛。如果你不看别人眼睛和他说话,就相当于白说了。在这个身体和泥土的世界里,离开一步远就听不清别人说什么了。
荷马或许很老了,但他还在坚持。他没有呻吟,也没有哭泣。他有节奏地挖着地面,不是太快也不是太慢,避免太快消耗体力。他浑身都湿透了,还沾满了泥,他肩膀上的衣服裂开了,露出红棕色的伤痕。
“我来找你的,尼古拉-伊万诺维奇,”阿尔乔姆说,“但现在我们都被困在这里了。”
“谢谢!你不必来的。不用麻烦,”荷马不时地回头,“那个两面三刀的混蛋不放任何人出去。”
“我们会想办法出去的,”阿尔乔姆答应他。
他们的谈话断断续续地进行着:阿尔乔姆不能老是跑到荷马那里去。守卫看到这种情况就会用鞭子打人。鞭子是用有弹性的钢线做的,上面还围了铁丝。有些刺就直接刺到了肉里面。
“你去剧院站了吗?”
“我去了。”
“你见到彼得了吗?”
“红线逮捕了他。有人告密了,因为他听到了外面的无线电。他们把他带走,在我面前枪毙了他。我没有机会和他说话。”
“太可惜了,他是一个好人。”
阿尔乔姆捡起了荷马的石块。然后他从一个驼背的人旁边搬走一堆泥土。他还在守卫发现之前,帮一个跌倒的女人站了起来。然后他又回到荷马那里。
“彼得不是唯一和外面有联络的人。其他人也有接触。有人从其它城市来莫斯科,也许是从极地曙光城来的。”
“其他幸存者。他们在哪儿?我一个都没见过。”
“红线把来访的人都抓了起来,全部枪毙了。他们把目击者都送到了卢比扬卡站的克格勃总部那里。”
“也许,他们怕了。他们怕外来的人会帮助汉莎击败他们。”
阿尔乔姆又从荷马那里拿了几块石头。然后他又跑到一个缺了几根手指,动作缓慢地年轻人那里,收拾了他的碎石块。然后又跑到一个高高瘦瘦的人那里,他看上去在努力不让自己倒下。透过雾气阿尔乔姆感觉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但他并不想靠近。
“你相信我吗?我和米勒说了,他不相信我。他说这都是一派胡言。”
“我亲耳听彼得说的。我相信他。我不是很理解。但我相信他。”
“谢谢,老爷爷。谢谢你。”
“也许那些来访者是间谍,某人的特工。”
“我不清楚。”
阿尔乔姆清理好东西,又继续跑了起来。有一个人朝他招手:示意他来把泥土运走。真是意外的惊喜:那个人正是交易员莱约克。他看上去很疲惫,但还是带着微笑。“所以你也加入了我们!”
“你,还活着?”阿尔乔姆对他露出了真诚的笑容,感觉好了一点。
“我是一个很有价值的员工,”莱约克开着玩笑。
“所以你没法加入钢铁军团?”
“那行不通!”莱约克谨慎地看着四周,帮阿尔乔姆把土倒进手推车。“也许那不适合我。我还是没能远离你的召唤。”他朝那堆土点点头。
一个守卫看到他们说话,冲了过来,抽了莱约克和阿尔乔姆两鞭子。
阿尔乔姆把头低下,保护自己。他跑回隧道,清空手推车,又跑回来。一个守卫叫阿尔乔姆过去,他走到那个之前扶过的女人那里,她只坚持了一会儿,还是摔倒了。守卫用手电照她的眼睛,但她什么也看不到。一个守卫把阿尔乔姆推到一边,另一个用自动步枪瞄准那个女人的头,像打鸡蛋一样爆了她的头。阿尔乔姆冲了上去,用肩膀顶住枪护木,守卫立刻对准了他的脸,一脚把他踢到在地上。守卫把枪口伸进了阿尔乔姆的嘴里。
“还想再试试吗,混蛋?你敢吗?站起来!”
他们让阿尔乔姆站起来,把那个女人的尸体扔进了他的手推车。“把她弄走。”
“弄去哪儿?”
他们把阿尔乔姆往背后的方向推了推,要他送这个女人最后一程。死人也被送到堆石头泥土的地方。这个女人在手推车里躺得不妥帖,脚挂在外面晃,破了的头滑到一边。再坚持一小会儿。
阿尔乔姆了解了如何处理这种情况。死人被运到那座堵住隧道的小山,和泥土石头堆在一起。有时碎石会滚下来,遮住死者裸露的身体,泥巴和沙子会堵住死者的嘴和耳朵。这就是他们的葬礼。
从那以后阿尔乔姆就不去荷马或者莱约克那里了:守卫已经盯上他了。阿尔乔姆帮另外几个人运石头和泥土,他们有些还有体力,有些已经精疲力竭了。有吉尔吉斯族人,有俄罗斯人,有阿塞拜疆人,还有塔吉克人。他们都把石头给阿尔乔姆,消耗着他的体力。没过多久,装石头的那段时间已经不够阿尔乔姆的腿休息了,推着车跑那段时间不够他的手臂恢复。每当门打开,他都会看过去:是迪特玛吗?他来找阿尔乔姆了吗?
阿尔乔姆坚持了一会儿,开始体力不支了。然后他就跑到荷马那里去。荷马在等他,同样是累的不行。
“为什么,红线。为什么除了他们没其他人知道?”
“也许红线没让其他人发现。你觉得他们在和极地曙光城联络吗?他们还在保密?”
“他们在对极地曙光城撒谎,同时控制言论。”
“什么言论?”
“鬼知道红线要干什么。”
“他们正面临饥荒。。。蘑菇在腐烂。也许他们想要食物补给。嗯?如果是这样的话,说明极地曙光城的土地没被污染。”
“也许是。把那块石头拿过来。”
一个守卫走了过来,吹了哨子:“你,你,你,还有你,赶紧吃东西,轮到你们了。”他们抬来一个装汤的食槽,让人们用手舀着喝。阿尔乔姆根本就受不了那汤的气味,但其他人都尽可能地多喝。
至少荷马可以吃点东西了,他们有十分钟可以不用碰稿子和手推车。
“我上到地面去了。我沿着特维尔大街走去剧院站。在地面上。。。有人在追杀任何出现在特维尔大街的人。他们有一辆正宗的装甲车和一辆摩托车。他们杀死了四个纳粹的潜行者。他们也打算杀掉我的。。。但不知为什么他们没有下手。你要知道他们很快就发现我了。”
荷马耸耸肩。把手捧成一个碗的形状,舀起了一些汤,思索着要不要喝。
“然后我又回去了。。。已经没有人了,尸体也被清理了。我去了大都会。没穿防护服,你知道吗?我还赶上了一场雨。”
“在雨里不穿防护服?”老头看着阿尔乔姆问。
“在雨里。”阿尔乔姆笑了。
大家都推搡着挤到食槽旁边,像猪一样。阿尔乔姆眼前出现了高高瘦瘦带宽边帽的人群,他看到了晴空开始下雨,还有那些蜻蜓飞机。
“我真是太蠢了,”阿尔乔姆自言自语,“我一个人在雨里走,还幻想着那些东西。。。那些飞机有透明的翅膀,像特大的苍蝇,也很像蜻蜓,所有一切都很明亮。。。一切都是那种节日的色彩。还有那雨。都是我的想象。”他有些不好意思,压低了声音:畜生一样的人群在吃东西;阿尔乔姆不能用这些荒谬的东西打扰他们。
但那些人对阿尔乔姆的幻想根本不敢兴趣,食槽里东西越来越少了,但他们还要再活一段时间。不吃东西是绝对不可能撑下去的。
但荷马在听阿尔乔姆说,光在听,没有吃东西。
“路上没有车,都是一些微型的列车。。。”荷马清了清嗓子说。
“是的,”阿尔乔姆非常疑惑荷马怎么知道,“每个小列车有四个座位。”
“你看到他们了吗??你在地面上看到这些了吗?”
“我能看见。好像是我在回忆一场梦境,那种感觉。但。。。你怎么知道这些?”
“这是在我书里写的。我的笔记本里。这些都写在我的笔记本里!”荷马朝阿尔乔姆眨着眼睛,想弄清楚他是不是在搞笑。
“你拿走我的笔记本了吗?你看了我的笔记?什么时候看的?”
“我没有拿你的笔记。话说你的笔记本在哪儿?”
“他们立刻把它没收了。迪特玛收走了我的证件和笔记本。所有东西都没了。但你说没看过我笔记是什么意思?没看过你怎么知道?”
“我跟你说了,这是一场梦!”
“这不是你的梦,阿尔乔姆,这甚至不是梦。”
“什么?”
“我跟你说过那个女孩。叫萨沙的女孩。那个在图拉站被淹死的女孩。”
“有些东西。。。是的,我想起了一些东西,是我们在花卉大马路站逗留的时候。”
“是的。。。这是萨沙的想象。这是她描绘地面上世界的方式。她出生在地铁里,从来没去过地面。所以这是她独有的幼稚想象。”
“萨沙?你说是那个白头发的萨沙?”阿尔乔姆的头开始晕了,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摇晃。他揉了揉太阳穴,脑子都快炸了。
“吃一点。你为什么不吃?”一个吃得肚子都胀了的人离开食槽,提醒阿尔乔姆。他的胡子已经板结成一块,上面还滴着汤水,“别再闲聊了,他们一天只喂我们一次!”
那个人放了一个长长的屁。然后躺在地上看着天花板。他已经尽力帮助阿尔乔姆了。但阿尔乔姆根本不想看那个食槽——他一看就觉得恶心。
“她头发是白色的。她大概十八岁。。。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会知道?”荷马站了起来。
“我不明白。我不记得了,但我自己能看见这些幻想,我可以在眼前描绘出那景象。”阿尔乔姆抬起了手,好像是要抓住一架蜻蜓飞机。
“你拿了我的笔记本。你拿走了!”荷马肯定而且愤怒地说。“没有其它可能了。你为什么现在还要对我撒谎?”
“我他妈的没有拿你的笔记本!”阿尔乔姆生气地大叫,“我对你的历史记录不感兴趣!”
“你在捉弄我,是吗?你这个混蛋!”
还没等哨子声响起,阿尔乔姆就抓起了他的手推车。然后就后悔了。
吃饭时间结束了。一切要回到了原来的状态:装车,跑去隧道,倒掉。有石头,泥土和尸体,都堆在一起。阿尔乔姆的四肢先是热得发烫,然后就变得越来越弱,几乎动不了了。随后他身体中又激发出了生命力,顽强地坚持着。
阿尔乔姆开始犯困了——他已经二十四小时没睡觉了——然后守卫会用鞭子把他打醒。阿尔乔姆尝试着帮助那些倒下的人,守卫用锁链把他赶开。他也不再关注铁门的开关了,他已经忘记迪特玛了。他不想听其他人的抱怨,不想听他们讲是怎么落到这个境地的,因为什么样的身体异常而被归为变种人的。有些人还是在喋喋不休,不是对阿尔乔姆说,而是对所有人说。也许有人会听到一些,还能在他们死后回忆一下。阿尔乔姆已经没有脑力去思考那些线索了:红线安全局的格列布杀了彼得,大嘴巴的伊戈尔被抓去卢比扬卡站,米勒和贝索洛夫打电话,还有贝索洛夫给元首的信,元首和迪特玛的关系。所有这一切都无法理解。
阿尔乔姆不想再想那些线索,也不想看这个屠宰场,也不想回忆那个食槽,于是他从回忆中召唤出了那些蜻蜓飞机。这些飞机维持着他撑到“熄灯”那一刻。他已经沉浸在那个被淹死的女孩的想象里。但他肯定是亲眼看到过,什么时候?怎么看到的?
“熄灯”的时刻终于来了。
他们被赶到角落里,互相挤成一团。阿尔乔姆睡着了,期望能梦到萨沙心目中的城市。但他梦到了牢房,格列布复活了,然后自己不停地跑。在梦里他不是沿着一条走廊奔向自由,而是在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里绕路。
这个梦刚结束,新一轮工作的哨子声又响了。
阿尔乔姆已经分不清白天黑夜了——他已经学会了和其他人一起从食槽里捞汤喝;他在被打后也不会马上去找荷马;他再也不数埋了几具尸体。
他的衣服已经被带刺铁丝撕破了,被打得伤口总是流着一些脓液,但那些液体越来越透明,越来越没有用。Rh阴性的A型血像被稀释的糖浆一样流出来。没有人来补充阿尔乔姆流失的血液。勒太迦肯定还站在那里等,直到最后沉重地回去。没有命令勒太迦不能擅作主张。米勒只会下一道命令:把阿尔乔姆除名。迪特玛也没来找他,没把他带去绞架。他在前线很忙。
既没人来救阿尔乔姆,也没人来处决他。
然后又是一天一夜。
阿尔乔姆默不作声地把荷马的石头拉走,荷马也不说话。荷马看上去很糟糕:他脸色发黄,双腿打颤。阿尔乔姆想要去安慰,但荷马不接受。荷马觉得自己的历史被冒犯了,他以为阿尔乔姆会带来希望。
阿尔乔姆只能去和累得一塌糊涂的莱约克说话:“他们怎么建这个大厅?谁在指挥这些工人?”莱约克指向一个斜眼的人,“那个人,他叫法鲁克。他参与建设了莫斯科。他有自己的助手,阿普杜勒拉希姆和阿里,守卫信任他们。帝国已经找不到其他建筑专家了。”法鲁克不戴脚镣,和两个助手到处视察。但他也得从食槽里舀汤喝。法鲁克自信地指挥着建设工程,指挥一些人挖土,一些人搅拌水泥,一些人搭木头架子。
“我们得逃跑,”阿尔乔姆对莱约克说,“不然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死掉是唯一能离开这里的办法,”莱约克露出了疲惫的笑容。
“那你先死吧。”阿尔乔姆也笑了,“去探一下路。”
到了第四天迪特玛还没有出现,勒太迦也没来。阿尔乔姆已经没力气再想逃跑的事了。但他还想坚持活下去,每一个小时这种欲望都更加强烈。他已经不再想完成使命,复仇或者找出真相,只是简单地多活一会儿。
阿尔乔姆已经学会了不让铁刺在身上留下新的伤疤。那散发恶臭的汤让他的胃不舒服,但他还是逼自己去食槽吃,至少还可以获取一点能量。他已经学会了如何无视周围的东西,眼前只有蜻蜓飞机。
但他的麻木是有代价的,当你旁边的人被打死,而你什么也不说,那些话只会烂在你心里。每当守卫鞭打他的时候,他内心的冲动就会像血一样流出来。但等到伤口开始变干结痂,阿尔乔姆又会平静下来。
“熄灯”的哨子声响了。但阿尔乔姆睡不着:他辗转反侧,抓着伤疤,把痂揭开。
车站里热得要死,大家都挨得很近,阿尔乔姆感觉像是被扔在一个死人堆里,怎么也睡不着,他开始神游。谁和他说过关于结痂的事?谁想把那些伤疤冲洗走?
阿尔乔姆的头躺在某个女人的膝盖上。“看这个人受了多少伤,不是吗?最好对他温柔一点,宝贝。。。”周围一切都很模糊,好像是透过脏塑料袋在看一样。但不是——这不是一场梦。这些事确实发生过。阿尔乔姆的头曾经躺在她的膝盖上。。。那个女孩的膝盖上。阿尔乔姆看着她的眼睛,女孩也看着阿尔乔姆,弯下腰来。从下面看她的胸部就像小的半月形。她赤裸着身子,阿尔乔姆也是。阿尔乔姆转过头亲了一下她柔软的腹部,那里有一些猩红色的伤疤,像是被香烟烫出来的点。看来女孩被折磨过。阿尔乔姆轻吻着那些伤疤。它们更加的柔软。“谢谢你,萨沙。”女孩抚摸着阿尔乔姆的头发,她的笑容非常模糊。所有的一切都在漂动。“闭上眼睛。你知道我是怎么想象地面上的世界的?”
到了下一班,阿尔乔姆不停地看荷马什么时候挖出足够多的石头。他忍不住要告诉荷马,带给他这个好消息——并且证明自己的正直。
但荷马挖得非常慢,好像一点也不急。荷马变瘦了,皮肤更加松弛,眼神游移不定。荷马一下下敲打着墙,但每次只掉一些碎屑下来,他完全敲不动那堵墙。
然后在他挖出足够多石头前,他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荷马背靠着墙坐下,伸开了脚,闭上了眼睛。
阿尔乔姆比守卫先发现,他向莱约克扔了块石头,引开守卫的注意力。阿尔乔姆把精疲力竭的荷马搬进手推车,推着他去隧道那里,好像是要埋了他一样。但他把荷马运到睡觉的人那里。阿尔乔姆被守卫打了几下,不是因为把荷马送去睡觉,而是因为守卫看见他推着一个空的手推车跑来跑去。
阿尔乔姆乞求上帝先不要带走老头。他要如何回报荷马?还好这次荷马没有死:他和另一班的工人一起醒过来了。
在食槽旁边阿尔乔姆终于碰到了荷马,他已经迫不及待要跟荷马说话。
“听着,老爷爷!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那些飞机是怎么进到我脑子里的。”
“嗯?”荷马还是不高兴。
“在花卉大马路站那次,你把我灌醉那次。我觉得我见过她。她就在我的眼前。影像很模糊。。。你不会再生我气了,是吗?”
“你看见她了?”
“我在花卉大马路站看见她了。她告诉了我所有这些东西。和你的笔记本没有关系。”
“她在花卉大马路站??怎么会。。。?她长得什么样。。。?”
“一个年轻的女孩。白头发,很柔弱。她叫萨沙。”
“你不会是在胡说吧?”老头的声音变弱了。他想要相信阿尔乔姆,他试着在相信。
“我没有说谎。我不是和你开玩笑。”阿尔乔姆肯定地回答。
“她还活着?但你。。。你吃了那些虫子。。。它们会让你产生各种幻觉。。。”
“我见到她了。我还和她说话。我都记得。我刚想起来。”
“等一下,萨沙?我的萨沙,她在那个妓院里?她。。。她在那里干什么?你看到。。。她在干什么了吗?”
“没事,老爷爷。她。。。她很好。一周前她还好好地活着。”
“但她是怎么。。。她怎么逃出来的?她现在怎么样?”
“那些飞机和雨的景象,都是她讲给我听得。当时她说,‘闭上你的眼睛,想象一下。。。’”
“但她在一个妓院里。她为什么待在一个妓院里?”
“冷静。。。冷静,老爷爷。你不能这么。。。沮丧。她是在一个妓院里,但看看我们在什么地方。。。明白了吧,也许妓院并不是最糟糕的安身之处。”
“我们得把她救出去。我们得把她带离那个地方。”
“我们会这样做的,老爷爷。我们一定会救她出来,在有人把我们救出去的前提下。坐下,坐下,你站起来干什么?”
萨沙给了荷马力量,希望注入了他的身体。但那股力量没能维持多久,老头又开始摇晃着挥动稿子,好像不是他在控制稿子,而是稿子在控制他,让他摇晃。荷马和阿尔乔姆逃不到其它地方,现在这个情况逃跑根本不可能。
去求守卫放过荷马只会让他被立刻枪毙。只有一样东西帮他们拖延时间:已经不再有新的工人进来了,所以守卫减少了枪杀工人的次数。荷马又撑过了一天。
然后有人来找荷马了。
“尼古拉!”有人在铁门那里用一个扩音器喊话,“尼古拉!”
荷马把头低了下去,开始更快地敲墙,想要在被枪毙前挖更多的石头。
阿尔乔姆推着手推车慢慢挪到门旁边,想要了解一下情况,门口站着的是那个老师伊利亚-斯特帕诺维奇,他身后有守卫,伊利亚惊恐地看着四周。他穿着制服,脸有点肿,但没有受伤。他举起了扩音器又开始喊:
“尼古拉!荷马!”
然后一个守卫想起来了,走近荷马看了一下,把他拖到了伊利亚的面前。伊利亚不喜欢老头身上的臭味,不情愿地走近一步,对着荷马的耳朵说了几句话。荷马没有看他,而是看着地板。阿尔乔姆因为停下来看被抽了一鞭,所以赶紧又去干活了。伊利亚站在那里,和荷马说了一会儿,最后对荷马摆出了无奈地手势,离开了。
“他要干什么?”吃饭的时候阿尔乔姆问荷马。
“他想把我带出去。他坐在那里写那本书,但没有任何灵感。他们给了伊利亚任何他需要的东西。。。给他安排了一间独立的书房。特供的食物。但还是写不出来。他说他看了我的笔记,他想要我去帮他,给他出出主意。他会把我永远带离这个地方。”
“跟他去!答应他!”
“答应什么?去写他的那本书?”
“这对你有什么影响?你会死在这里的!”
“用我的笔帮他写一本宣扬帝国荣耀的历史书?”
“你留在这里再也写不了书了!你会死掉,然后什么都留不下!”
荷马喝下了一口汤,现在感觉味道还可以将就,就像这里的生活一样。
“我跟他说我只跟你一起出去。”
“你能出去的,老爷爷!去吧!”
“他没法这么做。他只被许可带一个人去帮忙。他说上头不许他带两个人。”
“但。。。迪特玛怎么办?”
“迪特玛在剧院站死了。不知怎么红线冲破了防线,把他打死了。还有好多其他纳粹士兵也被打死了。就在那一天。现在伊利亚直接为元首工作。元首很喜欢写历史书这个想法。”
迪特玛被打死了。
阿尔乔姆感觉自己已经被遗忘在空洞的隧道中。
现在这里没有其他人认识他了。阿尔乔姆不是一个人质,犯人或者是双面间谍——他只是一个无名的变种人,一个可以丢弃的奴隶。再等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已经没有什么可怕了。阿尔乔姆已经迷失在这无尽的生活区了,没有人会来找他了。阿尔乔姆已经把所有的体力都消耗在这隧道中了,随到了充斥了他的精力,但阿尔乔姆的体力正在下降,变得越来越虚弱了。他吃不下东西,嘴里有铁锈味,耳朵里有蜂鸣声。人在这里就是可消耗的资源。现在阿尔乔姆的生命之路快要到头了。
“去吧,老爷爷。去吧。”
“我怎么能把你丢在这里?你是来救我的。”
“你要是能出去,至少还有一些希望。他们已经不需要我了,但至少他们还需要你。如果你死了,我肯定也会死在这里的。让守卫把伊利亚叫回来,跟他出去。”
“我不能这么做。”
“如果你死了,如何救出你的那个女孩呢?别怪我,你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你已经站都站不稳了!”
“我不能。”
那一天荷马旁边的一个工人死了,阿尔乔姆运走了他的尸体。荷马敲了一天的墙,终于挖出可以装满手推车的石头。阿尔乔姆走了过来。
“如果我同意。。。我可以出去恢复一下,然后再来就你,是吗?”
“当然!”阿尔乔姆说,“这就是我的意思!”
“你觉得我应该去。。。”
“立刻去!”
“但你坚持的住吗?你可以坚持多久?”
“我可以坚持到最后一刻,老爷爷!”阿尔乔姆承诺道,好像他真的可以做到。“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叫守卫。”
之后他们就开始等伊利亚,守卫已经不再让荷马干活了,同时阿尔乔姆也沾了光——他们还可以坐下说说话。
“你能出去太好了,老爷爷。你可以恢复写作了。也许你不只是帮他写书,你还可以继续你自己的书,是吗?”
“我不知道。”
“你会写的。人死后总要留点东西。你的想法都很好。”
“别提了。”
“不,听着。。。我现在没法把所有的事都跟你说。。。我就想给你说最重要的事,有关黑族人的。你会在你的书里面写上的,你会吗?”
“黑族人怎么了?”
“黑族人,老爷爷。。。他们和我们以前想的不一样。。。他们不是魔鬼,不是对万物的威胁。他们是我们唯一的救赎机会。还有一件事。。。是我为他们打开进入地铁的大门的。那时我还小。我无法忘记那一天。。。”
当时,阿尔乔姆怂恿两个小伙伴,维塔立克和尤金,一起去玩潜行者的游戏,到废弃的植物园探险。尽管小孩是不许走进隧道的,但阿尔乔姆还是冲上了自动扶梯,打开了植物园站的气密门。怎么解释呢?他想见到自己的母亲,见到有小鸭子,冰激凌那天的母亲。他太想母亲了,于是跑去植物园见她。两个小伙伴犹豫地跟在后面,只是出于不想一个人待着。
黑族人。。。黑族人没有在意阿尔乔姆的外表,而是直接看透了他的内心:阿尔乔姆只是一个在他们地盘迷路的孤儿。黑族人看到他。。。把他当宠物养起来?不,他们没有驯养阿尔乔姆:他们领养了他。但阿尔乔姆以为黑族人想驯养他,给他戴上镣铐,训练他服从命令,利用他来对付人类。阿尔乔姆怕黑族人想做他的主人。但黑族人并不想这么做。他们只是同情阿尔乔姆,关心他。出于同样的同情,他们愿意拯救地铁里所有人。但地铁里的人已经变得太野蛮了。黑族人需要一个中间人,一个翻译。他们选中了阿尔乔姆。阿尔乔姆可以感知黑族人的语言——可以学会把它们翻译成俄语。这是他一生的使命:在新生人类和以前人类之间搭建一个桥梁。
但阿尔乔姆害怕了。他害怕信任黑族人,害怕头脑中的声音,梦境和图像。他不信任黑族人,其实是不相信自己,然后他开始了另一项任务——找到吧黑族人全部消灭的办法——只是因为他害怕让黑族人进入他的头脑,害怕做黑族人让他做的事。找到一些战前的导弹消灭每一个黑族人要容易的多。用一团橘红色的火焰烧毁一个全新的人种诞生的地方。烧毁植物园,这正是那个阿尔乔姆在四岁的时候和他母亲手牵手走过的地方。
在阿尔乔姆让导弹落下来之前,在他给米勒坐标之前,他还有那么一秒的机会。在那一秒里,他让黑族人进入了他的头脑:黑族人不是为了挽救自己,他们已经知道阿尔乔姆和米勒不会取消行动,他们是为了表达对阿尔乔姆的同情——黑族人最后给阿尔乔姆看的是他母亲的笑容,他们用阿尔乔姆母亲的声音告诉他,他们爱他而且原谅了他。
阿尔乔姆还可以挽回这一切,阻止米勒,切断无线电。。。但他又害怕了。
当导弹落下的时候。。。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来爱阿尔乔姆了。再也没有人可以让他乞求原谅了。而且他母亲的笑容永远地消失了。植物园变成了一片焦土:足足一平方公里的焦炭和木灰。阿尔乔姆的心灵家园已经消失了。
阿尔乔姆走下奥斯坦丁诺电视塔,回了展览馆站——他被大家当成了英雄,救世主。像是一名战胜巨龙的圣人。但他还是感到害怕:怕自己变疯,或是怕别人把他当疯子。所以除了安娜和米勒外,阿尔乔姆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这些。他没有告诉其他人他已经摧毁了人类回到地面的最后希望。他向两个人坦白了,但两个都不信他。
在这之后,过了一年,阿尔乔姆才开始回忆起来:当他和乌尔曼在电视塔顶上伸出天线的时候,在无线电耳机里有一些模糊的说话声。像是某种呼叫信号。。。但阿尔乔姆当时没戴那只耳机,他只能想象呼叫的内容。
但如果这只是他的想象的话,那么。。。
那么就没有希望了。一切都无可挽回了。阿尔乔姆亲手扼杀了自己和所有人最后的希望。这是就是他所做的。阿尔乔姆诅咒了地铁里所有的人一辈子都活在地下,包括他们的孩子,还有孩子的孩子。
但要是全世界有那么一个地方还有幸存者。。。
只需要有一个。。。
“一个就行。”
“尼古拉。尼古拉!”
“走吧!快点。我送你到门口。也许他们不会赶我回去。”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荷马紧握着阿尔乔姆的手臂,好像是阿尔乔姆在扶着他。其实是荷马在扶持着阿尔乔姆。
“是的。我已经尽可能快得和你说了。要在你走之前说完。”
“等我把你救出去以后,你再告诉我完整的故事,好吗?所有的细节?”荷马看着阿尔乔姆的眼睛,“这样整个故事都会被写进书里,不会有什么混淆的地方。。。”
“当然。到你救我出去的时候。但我已经把最重要的部分告诉你了。你相信我吗?”
“相信。”
“你会原原本本地写下来?”
“是的,我就照你说的写。”
“好的,”阿尔乔姆说,“非常好。”
伊利亚-斯特帕诺维奇不耐烦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些奴隶。也许他在想怎么样才能在教科书里不提起这些人。伊利亚看到荷马过来很开心,拿出一件打了补丁的夹克披到荷马肩上。荷马握着阿尔乔姆的手,做最后的道别。
“下次见面再细说?”
伊利亚的脸抽动了一下:他知道不会有什么下一次了,但他不想跟荷马争辩。
阿尔乔姆也明白,他也不想争辩。
“伊利亚-斯特帕诺维奇!”阿尔乔姆叫住了那个老师。
伊利亚不情愿地回过头来。守卫又来了精神,举起了鞭子。
“你妻子怎么样了?她生了小孩吗?”阿尔乔姆用清晰的声音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伊利亚脸变得灰白,一下子就老了许多。
“是一个死胎,女孩,”伊利亚的声音轻得听不见,但阿尔乔姆看他的嘴唇,还是懂了。
铁门被关上了,阿尔乔姆的肩膀上挨了一鞭。血流了出来。很好,让它流吧。让积压在身体里的一切都释放出来吧。
到了吃饭时间,阿尔乔姆一点胃口都没有。
迪特玛的死就已经让他感觉饱了。
还好阿尔乔姆看到了荷马被放走的那一刻。
还好阿尔乔姆说服了荷马还是有机会救自己出去。
还好阿尔乔姆自己没有相信还能活着出去。铁门关上那一刻,他已经不再激动,已经不再抱任何希望,也不再计算日子了。忘掉时间可以让人轻松一点。
更棒的是他已经把最重要的事,有关他和黑族人的事,告诉了荷马。荷马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来把故事写下来。阿尔乔姆被人遗忘在这里也无所谓了。
外面的其它车站发生着一些事,也许是在打仗。但这些都没有影响到席勒站。这里的一切都按部就班:车站不停地扩大,尸体和泥土被堆到通向新库兹涅茨克站的隧道里,越堆越多。阿尔乔姆越来越虚弱了,但还在想方设法活下去。莱约克已经瘦的像是行走的骷髅了,但还是坚持着不在阿尔乔姆之前死掉。
阿尔乔姆和莱约克不再说话了,没什么好说了。有一些人想逃跑,用稿子攻击守卫——他们都被打死了。守卫还随便挑了几个人枪毙来警告所有人。自那以后没人敢逃跑,他们不敢说要逃走的事,甚至想都不敢想。
阿尔乔姆独来独往:每天熄灯以后,他会把头枕在某人的身上,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正枕在可爱的萨沙的膝盖上,他摸着自己的头发,感觉像是萨沙的手在抚摸。他想象着萨沙带他去看地面上的世界。没有萨沙阿尔乔姆早就死在这里了。
睡了四个小时以后,阿尔乔姆就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摔倒了,再站起来。已经过去多少天了?他毫无概念。现在他只推得动半个手推车的石块。多亏那些恶心的食物,工人的体重也都掉到了以前的一半,不然阿尔乔姆就没法把他们的尸体搬到手推车里,推走埋掉了。
下午的时候阿尔乔姆还有一项秘密娱乐:他知道有一面墙没有人会敲,因为隔壁就是通道里的福利住房。他算出了伊利亚和娜琳的小公寓在哪里。每天阿尔乔姆都会趁守卫不注意,跑到那边敲几下::嗒嗒塔。守卫没有听见,伊利亚没有听到,阿尔乔姆自己也听不见。但每次这么做阿尔乔姆都会放肆地,无声地大笑。
在这无休止的劳作中,他们已经放弃了等待任何变化。但终于有一天,有消息传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战争把触手伸向了这个小世界。
不停地有人进进出出,席勒站里站满了穿着制服的钢铁军团士兵。工人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呆滞地看着这些来访者。他们已经生锈的脑子慢慢转了起来,开始从士兵的谈话中了解情况。
“红线已经占领了新库兹涅茨克站!”
“他们从卢比扬卡站调来了军队!他们会从这里突破的!”
“命令是立刻封住隧道。”
“爆破队在哪里?爆破队还在磨叽什么?”
“在通往新库兹涅茨克站的隧道里装上炸药!尽可能远离席勒站!”
“炸药在哪儿?爆破队在哪儿?”
“红线在往这儿推进!他们的先锋和重机枪手快到了。赶快!快搬开路障!”
“快剪开!把铁丝网都剪开!在尽可能远的地方埋炸药。”
“快去!现在!”
满头大汗的爆破兵跑了进来,拖着沉重的炸药箱。工人们还没搞清楚情况,阿尔乔姆看着这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
“我们没时间了!红线的前锋太近了!!我们得争取时间!时间!”
“那我们怎么拖延时间?他们马上就到了!精英部队!我们会丢掉车站的!这一定不能发生!”
突然某人有了主意。
“把这些变种人赶进隧道!”
“什么?”
“这些变种人。把他们赶进隧道!他们可以用稿子和铲子抵挡一波进攻!他们会拖延红线的部队。到时我们就有时间装炸药了!”
“他们根本没法战斗!看看他们。。。”
“那就当他们是人墙好了!我们把他们赶进去。。。斯洛约夫!伯曼!尖牙!把他们赶进去!快点!多一秒都好。你们这些吃屎的,赶紧走!”
守卫开始挥舞他们的鞭子和链条,把那些已经在墙边石化的工人赶进隧道。就在几分钟前那里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三层铁丝网。但现在网都被剪开了,一个隧道入口出现在面前。这里是另一条去新库兹涅茨克站的隧道。在隧道深处有可怕的东西正在发酵。
已经傻了的工人们犹豫地走进隧道,用无助疑惑的眼神看着守卫:他们到底要这些人做什么?每个工人都拿着自己日常的工具,有人拿稿子,有人拿锤子。阿尔乔姆原来是推着他的手推车进去的,但车子挡到别人路了,而且没法越过那些睡着的工人,于是守卫命令阿尔乔姆把手推车扔掉。他就这样两手空空地走进隧道。他的双手有奇怪的感觉,他想找个东西握着。他的手指已经僵硬在一个弯曲的形状,长出了老茧。一个手推车的把手或者一把铲子的木柄会很合适。
不停地有人进进出出,席勒站里站满了穿着制服的钢铁军团士兵。工人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呆滞地看着这些来访者。他们已经生锈的脑子慢慢转了起来,开始从士兵的谈话中了解情况。
“红线已经占领了新库兹涅茨克站!”
“他们从卢比扬卡站调来了军队!他们会从这里突破的!”
“命令是立刻封住隧道。”
“爆破队在哪里?爆破队还在磨叽什么?”
“在通往新库兹涅茨克站的隧道里装上炸药!尽可能远离席勒站!”
“炸药在哪儿?爆破队在哪儿?”
“红线在往这儿推进!他们的先锋和重机枪手快到了。赶快!快搬开路障!”
“快剪开!把铁丝网都剪开!在尽可能远的地方埋炸药。”
“快去!现在!”
满头大汗的爆破兵跑了进来,拖着沉重的炸药箱。工人们还没搞清楚情况,阿尔乔姆看着这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
“我们没时间了!红线的前锋太近了!!我们得争取时间!时间!”
“那我们怎么拖延时间?他们马上就到了!精英部队!我们会丢掉车站的!这一定不能发生!”
突然某人有了主意。
“把这些变种人赶进隧道!”
“什么?”
“这些变种人。把他们赶进隧道!他们可以用稿子和铲子抵挡一波进攻!他们会拖延红线的部队。到时我们就有时间装炸药了!”
“他们根本没法战斗!看看他们。。。”
“那就当他们是人墙好了!我们把他们赶进去。。。斯洛约夫!伯曼!尖牙!把他们赶进去!快点!多一秒都好。你们这些吃屎的,赶紧走!”
守卫开始挥舞他们的鞭子和链条,把那些已经在墙边石化的工人赶进隧道。就在几分钟前那里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三层铁丝网。但现在网都被剪开了,一个隧道入口出现在面前。这里是另一条去新库兹涅茨克站的隧道。在隧道深处有可怕的东西正在发酵。
已经傻了的工人们犹豫地走进隧道,用无助疑惑的眼神看着守卫:他们到底要这些人做什么?每个工人都拿着自己日常的工具,有人拿稿子,有人拿锤子。阿尔乔姆原来是推着他的手推车进去的,但车子挡到别人路了,而且没法越过那些睡着的工人,于是守卫命令阿尔乔姆把手推车扔掉。他就这样两手空空地走进隧道。他的双手有奇怪的感觉,他想找个东西握着。他的手指已经僵硬在一个弯曲的形状,长出了老茧。一个手推车的把手或者一把铲子的木柄会很合适。
走在最后的人被守卫用自动步枪赶着,守卫后面是爆破兵在拖着炸药箱,铺着导线。
“我们去哪儿?去干什么?”工人们看着前方的黑暗和周围守卫的手电灯光。
等他们越走越深,隧道深处传来叫喊声,隧道顶上还不时有水滴下来。
“怎么回事?那里面有什么?”
“我们这是去哪儿?他们要放了我们吗?”
“他们说我们自由了!有人说了!”
“闭嘴!你们都闭嘴!快走!走,你们这些蠢货!”
“。。。乌拉啊啊啊。。。”(译注:乌拉是俄语“万岁”的意思,二战时红军冲锋的时候常喊这个口号。)
“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吗?我们离那些家伙不到一百米了。。。他们还在往这儿跑!”
“这里!这里!把炸药装在这里!”
“把那些变种人往那头赶!让他们冲锋!”
“。。。乌拉啊啊啊。。。”
“我们没时间了。就放这儿!放在这些前面!”
爆破兵停了下来,忙着从箱子里拿出一包包的炸药,安到隧道的墙上。
有人用枪管从后面推了阿尔乔姆一下。他加快了脚步,把焦虑的爆破队甩在了后面。守卫挥舞着鞭子,刺眼的手电灯光穿过人群,射向前方的黑暗——在他们身前投下了佝偻的身影——有人用一个高音喇叭催促他们前进。
“你们所有人听着!你们有重要的任务!你们要拯救帝国!一群变种人正在向我们进发!他们是不怕死的红线食人族!今天,现在,你们可以得到救赎!你们可以为正义而战,成为真正的人类!红线会摧毁帝国,然后是整个地铁,除了你们没人能阻止他们!他们想从背后捅我们一刀,但他们不知道有你们在后面保护帝国!他们装备更好,但你们也有武器!你们已经一无所有了,所以也没什么好怕的!”
“我。。。去哪儿?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我不会打仗!”
有人开了一枪,枪声伴随着着尖叫声在隧道里回响。在大家反应过来前,守卫立刻开始枪杀落在后面的人。有人一下就被打死了。还有没被打死的人在哀嚎。一个女人开始尖叫。阿尔乔姆旁边的人正在左顾右盼,一颗子弹穿过他的喉咙,他立刻倒在了地上。
“往前冲,你们这些混蛋!不准停下来!”
“他们要杀我们!别停下!他们在开枪!快跑!”
阿尔乔姆挤过人群,弯下腰,扶起一个摔倒在地上的男孩。他警惕地瞄着身后的守卫,开始往人群中间挤,那里更安全。
“向前冲!向前冲!”
有人倒在了铁轨上,他们的死让其他人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往前冲,有人跌跌撞撞,有人全速往前跑,朝着那模糊又可怕的喊声前进,那喊声像是矿道里的地下水一样朝他们涌来。
“我们不是懦夫!”前面有一个人突然喊了起来,“我们不能就这样放弃!”
“快点!我们不会投降!”
“杀死他们!”
“杀了他们!”人群中另外一个人喊着。“前进!前进!”
慢慢地,像是火车头启动那样,这群拿着稿子和锤子的奴隶开始越跑越快,从身体中聚集出最后一点力量把工具举过头顶,这样就可以在死之前先干掉一个人。
“杀了他们!我们不会投降!冲啊!”
“冲啊!”
一分钟后所有人都大吼着往前冲。守卫放慢了脚步,不再追赶他们。阿尔乔姆身后的手电灯光越来越暗:守卫撤退了。前方的隧道一团漆黑,人群的影子也淹没在其中。
阿尔乔姆还是两手空空,但他不能停下:在潮水般人群中一停下准会摔倒。阿尔乔姆赶上了莱约克,他表情夸张得看了阿尔乔姆一眼,显然是没认出阿尔乔姆。然后阿尔乔姆就超过了他。
“冲啊!”
红线的人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迷雾终于被打破了,两方人马一下子就面对面地相遇了。现在是一场肉搏战。
“啊。。。”
就像席勒站的工人一样,红线的人也没有任何手电筒:他们毫无组织地从隧道里冲出来,前排的工人刚好有时间挥舞他们的稿子。。。
从席勒站方向传来一声巨响。。。嘭!
整个大地都在摇晃!
剧烈的冲击波把后排的人震倒了,巨响还在隧道中回荡,所有的手电灯光一下就没了,所有的枪声都停下了,除了黑暗什么都看不到,到处都是一片漆黑,好像整个世界突然就消失了。绝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阿尔乔姆现在又瞎又聋,前后的人都是如此。有些人跌倒了,但立马爬起来,在黑暗中挥舞着他们的稿子或锤子。
尽管他们听不见也看不见,他们身上的每一寸皮肤还是能感觉到死神正在靠近。他们必须站起来,用手上的工具保卫自己,最好挥一下稿子就可以弄死一个人,然后就不停地挥。
再也没有人赶他们往前冲了,但所有人都还是向前走,因为死神正在召唤,坐在这里等死更吓人,他们想在敌人动手前先发制人。
没有人开枪:红线的士兵也没有任何枪支,他们手上拿着一些看不清的东西,也是来打肉搏战的。
阿尔乔姆伸开手臂,抢走了一个人的稿子,也冲了上去,他用恐惧和激情驱赶着自己,冲过那些裸体的工人,冲进这片混乱,他没有其他的选择。
两边的人在隧道里野蛮地厮打在一起,他们不知道在杀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没人再喊“去死吧!”或者“乌拉!”,因为他们已经不会讲人话了,所有人都像野兽一样发出奇怪的咆哮声。
空气中都是武器挥动的声音。
有人猜错了敌人的位置,稿子打到水泥上发出叮当的声音,有人猜对了,稿子刺进了身体。
一件金属工具在阿尔乔姆面前挥过,还有一根尖尖的铁棍从他身旁刺了过来。阿尔乔姆开始往后缩——但他是在朝自己这里退还是敌人那里?这里有他的自己人吗?血闻上去是铁锈味,人闻上去像屎一样臭。
这里只有像野兽一样的人,还有就是人形的野兽,两边的人都冲向对方,用最后一点力气试图杀死彼此,做一个最后的了解。至少现在他们不再害怕了。
阿尔乔姆挥了一下稿子,一下,两下,他不停地挥动着稿子,有几次还打中了人。一声刺进身体的声音,然后就是血喷了出来。稿子卡在了一个人身上,阿尔乔姆向前摔了一下:这可救了他一命,有一个可以把头打爆的东西在他头顶挥舞了一下,但没打中。
然后有人击中了阿尔乔姆的膝盖,他一下子摔在铁轨上,他站不住了,他在地上爬了一段,想躲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后面,但那坨东西不停地推开他,还把又热又黏的液体喷得阿尔乔姆满身都是。
过了好久好久,但战斗还是没有停下,大家还是在厮打——一旦有人发出叫喊或是哀嚎声,立马就有人会冲过去。如果他们打在了铁轨上会发出很大的声响。阿尔乔姆注意着这些声音,同时自己不发出任何声响。他把头枕在某人的尸体上,假装是躺在萨沙的膝盖上。他又抓了一具尸体盖在自己身上。
又过了很久,一切终于安静了下来。
他们停止了杀戮,因为没人还站得动了。
没死的人开始挪动,说话。阿尔乔姆捂着受伤的膝盖,做了起来,低声地说:
“够了。。。够了。够了。我不打了。我不想杀人。你们是谁?”阿尔乔姆用手指摸索着四周,“谁在这里?有席勒站的人吗?”
“我是席勒站的。”有人回答。
“我们是从卢比扬卡站来的。”有人说。
“卢比扬卡站?”
“你们是法西斯吗?钢铁军团?食人族?”
“我们是从席勒站来的,”阿尔乔姆说,“我们是变种人,囚犯。守卫把我们赶在他们前面,他们把隧道堵上了。”
“我们是从卢比扬卡站来的,”又是那个声音,“我们也是囚犯,政治犯。他们把我们赶到前线,像是牲畜一样。。。让我们帮真正的部队挡子弹。。。”
“他们也想赶羊一样把我们赶到这里。。。”阿尔乔姆说,“因为我们是‘变种人’”。
“这里的人都是卢比扬卡站监狱的囚犯,”有人说,“他们在我们后面开枪。。。督战队从后面打我们。。。逼我们。。。”
“我们也是。。。那些守卫。。。朝我们开火。”
“红线的军队没有跟过来。。。他们都守在后面。。。”
“纳粹把后面的隧道炸塌了。从那儿回不去。。。我们哪儿都去不了。。。他们没有跟上了。他们把我们抛弃了。。。”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你们为什么要对我们这么做?为了什么?呃?”
有人痛苦地朝阿尔乔姆的声音挪动,像是一条断了腿的虫子一样。阿尔乔姆听到了,但他不能再挥稿子了。阿尔乔姆也朝那个人爬去,抓紧了那个人的手,把他拉了过来。
“老天啊,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原谅我们。。。原谅我们。。。上帝啊,宽恕我们。”
他们靠在了一起,阿尔乔姆拥抱了那个人——感觉是一个成年人——他们的额头碰到了一起;那个人开始哭泣,颤抖。阿尔乔姆也抽动了一下,流出了眼泪。当那个人哭干了眼泪之后,叹了一口气,死了。阿尔乔姆把他的尸体放了下来。
阿尔乔姆躺了一会儿。
他突然想起来了什么。
“卢布扬卡站的。。。还有谁是卢比扬卡站的?”
附近有些人又动了起来,想要挪动断了的手臂,用磕伤的脑袋开始思考,嘴里嘟囔着一些奇怪的话。
“娜塔莎。。。烧一壶水,亲爱的。。。我带了一个蛋糕。”
“等我从土耳其回来,我立刻给你打电话!”
“我是莫斯科的建筑师!我建造了莫斯科!”
“这里怎么这么黑!我怕黑!把灯打开!谢廖扎!”
“天哪,奶奶,你在这儿干什么?你来干什么?”
“我们要扩展生活空间!这样每个人都有地方住!”
“给我点水。。。我要喝水。。。”
“阿廖卡,阿廖卡,你这个淘气的姑娘!”
“我是卢比扬卡站来的,我是。”
阿尔乔姆用一个膝盖和两个手肘朝那个回答他的人的方向爬。
“谁?谁?告诉我,别害怕!你!你在哪儿?”
“你是谁?”是个女人在回答。
“伊戈尔。伊戈尔和你们一起来了吗?”
“什么伊戈尔?没有人。。。”
“伊戈尔!”阿尔乔姆大喊,“伊戈尔-佐伊夫!伊戈尔,你还活着吗?佐伊夫!”
阿尔乔姆靠着墙,用一条腿站起来,抓着隧道墙上的管道。
“伊戈尔!这里有来自猎人商行站的伊戈尔吗?从马克思站来的?”
“别喊了!别喊了!不然他们会来的!他们会过来的!”
“我们今晚去看电影怎么样?嗯?天气这么好,待在家里可惜了。”
没人回答阿尔乔姆。
也许伊戈尔的就躺在这里,但一半脑袋被削掉了,所以没法说话。也可能是聪明的魔鬼把他藏了起来,不想让他被人找到。
“伊戈尔!佐伊夫!有谁和伊戈尔一个牢房的?伊戈尔是那个知道其他城市幸存者情况的。。。知道极地曙光城。。。见过那些来到莫斯科的人。。。谁见过伊戈尔?”
“什么?”
“伊戈尔经常吹嘘他见过其他城市的幸存者!他说他们是专程来莫斯科的!”
“你不知道席勒站浪费了多少屎,伙计们,你们肯定不敢相信!”
“他不在这儿。啊。。。啊。伊戈尔不在这儿。”
“什么?是谁?谁刚才说话了?”
“伊戈尔不在这儿。他们把他交给汉莎了。”
“等下。再说一遍。你在哪儿?你在哪儿?操!快点,告诉我。别遮遮掩掩!”
“你为什么要找他?他是你的朋友吗?”
“我必须得知道。我得知道他说了什么!那些是什么人?他在哪儿出现的?他们从哪儿来?和汉莎有什么关系?”
“那些人,啊啊。。他们不是从极地曙光城来的。操他妈的极地曙光城,那些都是胡编的。。。他们是我们自己的人。。。他们是从罗科索夫斯基大街回来的。啊啊啊,是我们的工人。。。他们被派到去修路。。。通往巴拉希哈的路。。。他们就从那里回来的。从巴拉希哈回来。”(译注:巴拉希哈是莫斯科东部的一个小城。离三号线东段的五一站和晓尔科沃站不远。)
“等下。你在哪儿?”
阿尔乔姆朝前挪了一步,突然墙上空了一块——这是一条走廊吗?阿尔乔姆跌倒了,又爬起来,开始朝那个说话声移动。
“喀山是个很漂亮的城市。他们那里有一个很漂亮的清真寺。”
“我可以靠建那样的寺庙赚大钱,如果我能拿到合同的话。”
“我是从喀山来的。我奶奶是那里乡下来的,她叫海鲁林,她甚至不会说俄语!”
“你在哪儿?那个说有外来幸存者的人,是你吗?巴拉希哈幸存下来了吗?极地曙光城呢?那些来访者都被杀掉了吗?我不明白!”
“你的茶里要点奶吗?”
“谁知道那里有什么幸存者?只有蠢货才会谈论极地曙光城。啊啊。。。那是一个美丽的传说。在巴拉希哈。。。有一个哨所。那个哨所在地面上,还有无线电。。。是一个无线电中心。。。如果需要的话。。。他们可以联系其他城市。。。伊戈尔是这么说的。。。”
“什么?伊戈尔说什么?”
“今天谁去幼儿园把女儿接回来,你还是我?”
“滚开,魔鬼;别碰我。走吧,请你走开。我不属于你,他们在天堂等我。”
“一个哨所?在地面上?谁在造?我不明白,什么无线电?”
“啊啊啊。。。”
“你在哪儿?告诉我,为什么要建一个无线电通讯站?”
“那些法西斯都是真正的混蛋。他们无缘无故地折磨人,什么都不考虑。”
“红线。。。红线在建造那个哨所。。。在地面上。。。在巴拉希哈。。。建一个秘密基地。。。一个无线电哨所。。。所以。。。那里有个地铁站。。。他们把工人都往那里赶。。。”
“巴拉希哈有一个地铁站?什么样的地铁站?”
“他们从罗科索夫斯基林荫路站派出工人。。。他们自己回来。。。啊啊,啊。。。”
“他们收到信号了吗?他们在那儿可以收到信号吗?”
“啊。。。啊。。。”
那个人的声音消失了,好像他从来没存在过。他从黑暗中出现,又消失在黑暗中。阿尔乔姆试着摇动周围还活着的人,想要说服他们开口,但一切都是徒劳的。
“在巴拉希哈!”阿尔乔姆不停地对自己重复,所以他不会忘了这场谈话,不会以为这些话都是他想象出来的。“在巴拉希哈!巴拉希哈!巴拉希哈!”
阿尔乔姆现在决不能死。他得从这个死人堆里爬出来,找一条离开这个坟墓的路,获得重生。他要治好身上的伤,走到那个希望之地——巴拉希哈,不管那里有谁。
阿尔乔姆又站了起来,抓住了隧道墙上的管道,像是抓着母亲的手一样。席勒站的路被切断了。红线驻守在新库兹涅茨克站。也许他们不会过来了,他们也听到隧道被炸塌了,但阿尔乔姆不能往那儿走。
阿尔乔姆想起了墙上的那个开口。也许那是一条车站间的通道。他靠一条腿跳着,摸索着路。。。跳进了那个开口。。。老鼠四散跑开,吱吱叫着。。。阿尔乔姆希望自己也是只老鼠,老鼠就算是被蒙上眼睛也不会迷路。
一阵微风吹过。阿尔乔姆的头发动了动,好像是萨沙的抚摸。
阿尔乔姆用他的眼睛朝上看。
又是一阵风轻轻吹过,像是母亲对婴儿的呼气。
阿尔乔姆用手指在黑暗中摸索着,摸到了金属。
一条铁栏,又是一条。这里是一个竖井,有一个梯子。这是一个通到地面的通风井。那些空气是从地面上吹下来的。
“嗨!”阿尔乔姆大喊,“嗨!嗨!你们都过来!所有人!走这边!这里有一条出去的路!一条通往地面的路!这里有一个通风井!我们可以爬出去!你们听到了吗?我们可以从这里上到地面!”
“去地面?!你他妈的脑子坏了吗?”看不见的人抱怨着。
“上去!”阿尔乔姆朝他们喊,“跟我走!跟我走,你们这群人!”
其他人都害怕了,他们不信阿尔乔姆。他们不知道地面上是风和雨,上去一次并不会立马死掉。阿尔乔姆得先做个示范。
阿尔乔姆用弯曲的手指抓住一条铁栏,铁栏和他的手非常配。他跳了一下,提起了那条断了的腿。两手交替地向上爬,一下,一下,又一下。
阿尔乔姆开始头晕目眩。
他的手老是滑下来,但他又立刻抓住。他感觉不到废了的膝盖和伤痕累累的背部。他挣扎着,充满希望地向上爬。
阿尔乔姆向下看了一样——有一个人在跟着他爬。
至少他没有浪费时间提醒其他人。
阿尔乔姆偶尔停下来休息几秒——然后又继续。如果他现在不爬出去,就永远出不去了。
不知过了过久,阿尔乔姆终于爬到了竖井最顶上的小房间,那是一个盖着铁皮的小亭子。一个门从里面拴上了,门闩已经都锈了。阿尔乔姆的手被磨得血肉模糊,但他还是拉开了门闩。他推开门,倒了下去,翻了个身躺在地上。现在正是清晨:古铜色的太阳正缓缓升起。
阿尔乔姆就这样躺在地上。是在地面上,不是在地底下。不是阿尔乔姆的头在转——是整个地球在转。
有一个人倒在了阿尔乔姆身边,躺下了,就一个人,没有其他人上来。
“你是谁?”阿尔乔姆问他唯一的追随者。阿尔乔姆微笑地看着粉色的天空,眼睛慢慢闭上了,“你是谁,你是人吗?”
“我是莱约克,”那人回答,“那个交易员。还会有其它蠢货跟你上来吗?”
“你以前只是一个交易员,”阿尔乔姆能活到现在,感觉很高兴,“但现在你会成为第一门徒。”(译注:第一门徒特指耶稣基督的第一个门徒,叫圣安德烈。俄罗斯,苏格兰和罗马尼亚有安德烈日。)
然后阿尔乔姆昏了过去。
“喀山是个很漂亮的城市。他们那里有一个很漂亮的清真寺。”
“我可以靠建那样的寺庙赚大钱,如果我能拿到合同的话。”
“我是从喀山来的。我奶奶是那里乡下来的,她叫海鲁林,她甚至不会说俄语!”
“你在哪儿?那个说有外来幸存者的人,是你吗?巴拉希哈幸存下来了吗?极地曙光城呢?那些来访者都被杀掉了吗?我不明白!”
“你的茶里要点奶吗?”
“谁知道那里有什么幸存者?只有蠢货才会谈论极地曙光城。啊啊。。。那是一个美丽的传说。在巴拉希哈。。。有一个哨所。那个哨所在地面上,还有无线电。。。是一个无线电中心。。。如果需要的话。。。他们可以联系其他城市。。。伊戈尔是这么说的。。。”
“什么?伊戈尔说什么?”
“今天谁去幼儿园把女儿接回来,你还是我?”
“滚开,魔鬼;别碰我。走吧,请你走开。我不属于你,他们在天堂等我。”
“一个哨所?在地面上?谁在造?我不明白,什么无线电?”
“啊啊啊。。。”
“你在哪儿?告诉我,为什么要建一个无线电通讯站?”
“那些法西斯都是真正的混蛋。他们无缘无故地折磨人,什么都不考虑。”
“红线。。。红线在建造那个哨所。。。在地面上。。。在巴拉希哈。。。建一个秘密基地。。。一个无线电哨所。。。所以。。。那里有个地铁站。。。他们把工人都往那里赶。。。”
“巴拉希哈有一个地铁站?什么样的地铁站?”
“他们从罗科索夫斯基林荫路站派出工人。。。他们自己回来。。。啊啊,啊。。。”
“他们收到信号了吗?他们在那儿可以收到信号吗?”
“啊。。。啊。。。”
那个人的声音消失了,好像他从来没存在过。他从黑暗中出现,又消失在黑暗中。阿尔乔姆试着摇动周围还活着的人,想要说服他们开口,但一切都是徒劳的。
“在巴拉希哈!”阿尔乔姆不停地对自己重复,所以他不会忘了这场谈话,不会以为这些话都是他想象出来的。“在巴拉希哈!巴拉希哈!巴拉希哈!”
阿尔乔姆现在决不能死。他得从这个死人堆里爬出来,找一条离开这个坟墓的路,获得重生。他要治好身上的伤,走到那个希望之地——巴拉希哈,不管那里有谁。
阿尔乔姆又站了起来,抓住了隧道墙上的管道,像是抓着母亲的手一样。席勒站的路被切断了。红线驻守在新库兹涅茨克站。也许他们不会过来了,他们也听到隧道被炸塌了,但阿尔乔姆不能往那儿走。
阿尔乔姆想起了墙上的那个开口。也许那是一条车站间的通道。他靠一条腿跳着,摸索着路。。。跳进了那个开口。。。老鼠四散跑开,吱吱叫着。。。阿尔乔姆希望自己也是只老鼠,老鼠就算是被蒙上眼睛也不会迷路。
一阵微风吹过。阿尔乔姆的头发动了动,好像是萨沙的抚摸。
阿尔乔姆用他的眼睛朝上看。
又是一阵风轻轻吹过,像是母亲对婴儿的呼气。
阿尔乔姆用手指在黑暗中摸索着,摸到了金属。
一条铁栏,又是一条。这里是一个竖井,有一个梯子。这是一个通到地面的通风井。那些空气是从地面上吹下来的。
“嗨!”阿尔乔姆大喊,“嗨!嗨!你们都过来!所有人!走这边!这里有一条出去的路!一条通往地面的路!这里有一个通风井!我们可以爬出去!你们听到了吗?我们可以从这里上到地面!”
“去地面?!你他妈的脑子坏了吗?”看不见的人抱怨着。
“上去!”阿尔乔姆朝他们喊,“跟我走!跟我走,你们这群人!”
其他人都害怕了,他们不信阿尔乔姆。他们不知道地面上是风和雨,上去一次并不会立马死掉。阿尔乔姆得先做个示范。
阿尔乔姆用弯曲的手指抓住一条铁栏,铁栏和他的手非常配。他跳了一下,提起了那条断了的腿。两手交替地向上爬,一下,一下,又一下。
阿尔乔姆开始头晕目眩。
他的手老是滑下来,但他又立刻抓住。他感觉不到废了的膝盖和伤痕累累的背部。他挣扎着,充满希望地向上爬。
阿尔乔姆向下看了一样——有一个人在跟着他爬。
至少他没有浪费时间提醒其他人。
阿尔乔姆偶尔停下来休息几秒——然后又继续。如果他现在不爬出去,就永远出不去了。
不知过了过久,阿尔乔姆终于爬到了竖井最顶上的小房间,那是一个盖着铁皮的小亭子。一个门从里面拴上了,门闩已经都锈了。阿尔乔姆的手被磨得血肉模糊,但他还是拉开了门闩。他推开门,倒了下去,翻了个身躺在地上。现在正是清晨:古铜色的太阳正缓缓升起。
阿尔乔姆就这样躺在地上。是在地面上,不是在地底下。不是阿尔乔姆的头在转——是整个地球在转。
有一个人倒在了阿尔乔姆身边,躺下了,就一个人,没有其他人上来。
“你是谁?”阿尔乔姆问他唯一的追随者。阿尔乔姆微笑地看着粉色的天空,眼睛慢慢闭上了,“你是谁,你是人吗?”
“我是莱约克,”那人回答,“那个交易员。还会有其它蠢货跟你上来吗?”
“你以前只是一个交易员,”阿尔乔姆能活到现在,感觉很高兴,“但现在你会成为第一门徒。”(译注:第一门徒特指耶稣基督的第一个门徒,叫圣安德烈。俄罗斯,苏格兰和罗马尼亚有安德烈日。)
然后阿尔乔姆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