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妈的在干嘛?”
勒太迦猛地打掉了阿尔乔姆的手电筒,光柱闪来闪去,一会儿照在人脸上,一会儿照到墙上,一会儿又在天花板和地板间晃来晃去。所以说他们还是在一个隧道里,大家都捂着眼睛,抱怨着。两个熟悉的人影肩并肩出现在前方。其中一个长着厚厚的嘴唇,秃头,银色的头发被精心修理过,穿着一件军官夹克。另外一个鼻子很尖,眼睛下面有重重的眼袋,头发剪得很整齐。阿尔乔姆在哪儿见过这个人?感觉好像在梦里见过。。。
当手电筒滚到角落里的时候,阿尔乔姆抬起了他的自动步枪,但还没等瞄准——其他同伴就抓住了他的手臂,一把夺走了步枪,灯光熄灭了。在一片漆黑里,几个保镖挡到了那两个熟悉的身影面前。
“他们是红线的人!”阿尔乔姆喊着,“放开我!我们把子弹送给了红线!他们是红线!”
“现在放松,放松,放松。。。”
“你在嚷嚷什么?”
一只脱了手套的手——勒太迦的手——捂住了阿尔乔姆的嘴——有一股枪油,柴油,火药和血渍混在一起的味道。阿尔乔姆还在喊着什么,但他嘴里已经被塞上了东西,没人能听清。用牙咬也无济于事,勒太迦的手上没有神经。阿尔乔姆的夜视镜被人摘了下来,什么都看不见了。
“别动他!”莱约克说话了,伴随着自动步枪子弹上膛的声音,“小萨,他们在打我们的阿囧。”
“放开!放开他!”萨维利亚开口了,“不然我把你们都干掉!”
“达米尔。。。欧米茄。。。”
黑暗中传来一声咕噜声,是那种脖子被勒住发出的声音,一阵子弹打到了天花板上——有个人急促地呼吸着,发出尖厉的嚎叫,想要挣脱开。
“我们搞定他们了吗?”有人在黑暗里气喘吁吁地问。
“你们特种部队有一点内部矛盾?”看不见的格列布咯咯地笑了起来,“是吗,伙计们?”
“没有,现在没事。把他们带到这里来,跟着我走。”勒太迦低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上校说如果他们有任何不安分的话。。。。”
“我知道上校的命令。把他们带上,给我走!”
“出什么事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不是格列布的——疲惫而又响亮的说话声。阿尔乔姆一听到这个声音,眼前就浮现出了萨沙的房间,帘子从里面拉上了。。。
“没事了。出了点小意外,不好意思。我们走吧!”勒太迦说。
几双手抓着阿尔乔姆把他往前拖。在他身后,莱约克和萨维利亚开始踢腿挣扎——但游骑兵的士兵都是受过良好训练的,你没法摆脱他们。
“把他们放到这儿,就这儿。好了,就这样了。我自己会解决的。你们先上去吧。至于你们,给我把脸贴到地上!”
“上校说如果他们闹事的话,就把他们都毙了。”
“把我们毙了?你们是失去理智了吗?”萨维利亚转过身来大喊。
“我记得,达米尔。我会处理的。你们搜过他们的身了吗?他们没武器了?”
“他们身上没武器了。”
“那好,你们走吧,我会很快搞定的。”
“好吧,伙计们。。。”其他人同意了勒太迦,“就让勒太迦来动手吧,这是他的专长。”
靴子摩擦的声音逐渐远离了——但还是让人感觉心烦。好像他们没有往上走,只是挪到了一边一样。勒太迦拿走了填在阿尔乔姆嘴里的东西。
“那个人是格列布!红线安全局的!我们刚把子弹送给红线了!我们给——红线——子弹!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兄弟,我有我的命令,”勒太迦轻声回答,“任务就是送货。把货送给谁不管我的事。”
“红线!是红线!子弹!我们两个!在D6堡垒和他们浴血奋战!我们的兄弟死在了那里!十号!乌尔曼!施列巴!红线杀死了他们!你还记得这些吗?红线差点把你也杀了!我也是!我们怎么可以?你们怎么可以帮他们?”
“我们的命令是从仓库取出货物,运送到这里,交给收货人。”
“你在撒谎!”阿尔乔姆大叫,“你他妈的在撒谎,混蛋!你背叛了战友!背叛了我!背叛了所有阵亡的人!背叛了我们的兄弟!你们两个!你和那个臭老头!你们俩背叛了所有人!为什么要这样?他们流血牺牲是为了什么?我们竟然?给红线?武器?弹药?”
“放松一点,放轻松。这些是人道援助,不是子弹。红线发生了严重的饥荒。他们会拿这些子弹到汉莎那里买蘑菇。他们的蘑菇已经全烂掉了。”
“我不信你!我已经不相信你们这些人了!”
“这解释真他妈扯淡,”莱约克对着地板说了一句。
“你自己呢?你相信这个说法吗?”
“我的任务是。。。”
“你的任务——是什么?你以为我没听到吗?你的任务是:如果我不老实的话,就干掉我,对吗?不安分是什么意思?我嘴里必须得咬着这团东西吗?你和我——两个人——给了红线子弹?”
“我很抱歉。”
“我永远都不会远原谅你。不是你!我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你这个混蛋。不是吗?你现在感觉如何?你怎么会信这些说辞,勒太迦?这些子弹是干嘛用的?给人当饭吃吗?”
“你。。。你不会是说。。。”
“得了吧!你知道,对不?我都无所谓。我马上就要挂了。开枪吧,畜生。执行你的任务,去你妈的A型血。放我的人走,让他们两个走。你留他们有什么用?他们不欠米勒什么。”
勒太迦一言不发,用鼻子大声地呼吸着。有一样金属做的东西在阿尔乔姆身边摇晃,但阿尔乔姆感觉不到即将来临的死亡。
“怎么了?”
勒太迦又开口了。
“你们两个,都站起来,”勒太迦小声地命令,“我很抱歉,阿尔乔姆。”
一把手枪伸进了阿尔乔姆的耳朵,但又出去了。
就这样一下,两下,三下。
什么事都没发生。
在这乌黑一片里,你如何能区分生与死呢?
阿尔乔姆在嘴里尝到了血,柴油,火药,枪油混合的味道,他知道他还活着。
“互相拉住手!”勒太迦说,“如果有人敢乱跑的话,我立刻毙了他。”
他们没有无脑跑开,他们相信勒太迦最后一次。勒太迦握着阿尔乔姆的手,忙着往前走,其他人在后面连成一队跟着。
“嗨,下面怎么样?搞定了吗?”有人从自动扶梯那里喊话。
“跑起来,”勒太迦说,“如果他们逮到我们的话,他们会连我也一块儿杀掉的。”
他们就这样互相抓着手,在漆黑一片的隧道里奔跑着,要是手滑脱了,就意味着死神的降临。(译注:勒太迦是唯一还有夜视镜的人,可以带着他们跑。)
“你们去哪儿?”有人从上面咆哮着,“停下!”
看上去勒太迦并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他只是不停地跑着。就过了半分钟,他们听到了哨子声和靴子声。于是他们又转了个方向,四个人都撞在一起。
“那个费列克索维奇是谁?”阿尔乔姆边跑边问勒太迦。“就是那个贝索洛夫!那个贝索洛夫是谁?米勒把我们出卖给谁了?嗯?”
上方传来一道手电灯光。他们四个人立刻像蟑螂一样躲开光线。
他们跑到了一个死胡同,立刻又转了回去。那些靴子发出的跑步声忽远忽近。然后墙缝里又传来了那些低沉的嗡嗡声,就跟他们刚下到共青团站的时候一样。
子弹从他们身旁划过,打到了墙上,被弹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阿列克谢尔-费列克索维奇-贝索洛夫是谁?”阿尔乔姆还在问,“他是谁?你知道的,勒太迦!你一定知道的!告诉我!”
勒太迦停下了脚步,困惑不已:也许是因为四面都很黑,而且周围都没有什么热信号,怎么样才能找到出路呢?
勒太迦打开了手电筒。
“他们在那里!那儿!在那儿!”
他们四人正好站在一个铁条焊成的小门旁边。勒太迦用枪把门上的挂锁打了下来,另外三个把铁条往外掰,然后他们都钻了进去,趴在地上不停地向前爬,远离死亡的威胁。但愿那些人不会钻进来追他们。
“物物物物物物。。。。”
那咆哮声越来越响了,像是乐队在热身。那声音不停地扑向他们,阿尔乔姆的耳膜,心跳和脉搏都开始随着那声音的节奏跳动。其他游骑兵已经追了上来,想要完成任务,手电灯光在阿尔乔姆的脑后晃来晃去。他们想要找一个目标瞄准。
勒太迦在身下摸到了一块铁做的挡板。感觉挡板下面就像高压锅一样,随时都会爆炸。
勒太迦用力往下按挡板——没用。连接处早就生锈了,螺栓都被固定在了框架上。一颗子弹划过打中了队伍最后面的人——萨维利亚。
“快靠墙!”
勒太迦掏出手电筒对着后面,不停地按动开关,想要闪瞎那些追击者。阿尔乔姆朝后面打了几枪,感觉好像打中了,在这个狭小的通风管里很难不命中。
后面的追击者也不吝啬子弹地回击。
“来帮我一下!”
莱约克过去帮忙推,然后阿尔乔姆也去了,三人合力把铁板推开了。萨维利亚又中了一颗子弹,叫了一声,三人拖着萨维利亚,直接从隧道天花板跳了下去。他们砸到了一大群人身上,虽然是头着地,但也没有受伤。
现在可以听见这些人在咆哮什么了。
“食物物物物物物!”
(译注:第十八章开始都是用的声音描写,所以我解释一下剧情;勒太迦带游骑兵去给红线送子弹,阿尔乔姆听到了一些可疑对话,而且疑似看到了之前出现过几次的大魔王费列克索维奇(贝索洛夫),阿尔乔姆,莱约克和萨维利亚和其他游骑兵起了冲突,按米勒的命令要被枪毙。勒太迦故意支开其他人,保护阿尔乔姆,和他们一起逃跑,为了躲避追杀跑进一条通风管,萨维利亚殿后被打中,最后掉入一条隧道。)
阿尔乔姆从没见过有这么多人聚在一个地方。这条隧道很不寻常,非常宽,可以同时容纳两条轨道,天花板棱角分明。阿尔乔姆可以看到的地方都是人。
隧道里已经挤得人满为患,人群充满了愤怒。
他们跳下来的地方离车站大概有五十米,三人拖着萨维利亚,跟随者这群行尸走肉一般的人,走向车站灯光的方向。他们并没有检查萨维利亚被打中哪儿了。萨维利亚抓住阿尔乔姆的衣领,抬起了身体,对着阿尔乔姆的耳朵说了些什么。阿尔乔姆不以为然,说:“得了吧,说什么呢?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他们四人没办法停下来——整个人群在缓慢地移动,如果他们停下来的话,不是被压到墙上就是被踩在脚下。而且他们得尽快混到人堆里去:那些追击者随时都有可能跟上来。
这些人看上去都又瘦又累,皮肤松松垮垮的。阿尔乔姆感觉所有人都瘦的只剩一把骨头,挤过人群的时候就像是被去皮器刮过一样。看来是饥荒把他们从红线各个地方赶到了这里,但为什么要来这儿呢?
“蘑菇菇菇菇菇菇!”
阿尔乔姆很奇怪这些人竟然还能站着。他们那瘦成竹竿的腿应该早就没力气动了。不是所有人都还能走路——阿尔乔姆时不时就能踩到已经倒在地上的人,他的靴子碰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也许是某人的肚子?——然后又踢到了一个硬硬圆圆的东西。但活着的人除了蘑菇已经什么都不想了。
阿尔乔姆很容易就能找到方向:所有人都在朝一个地方走。在咆哮声间隙,有人轻声念叨着“共青团站”。
四人也穿过人群朝共青团站前进,所有人都用后脑勺对着他们。有修理过的短发,也有散乱的长发,颜色有灰有白。好像所有人都没有脸一样。
阿尔乔姆朝后看了一样——看到一个穿着游骑兵黑色制服的人从通风管里跳了下来,就像一个玩具小人兵一样。紧接着又是一个。勒太迦没有执行米勒的命令,但其他人不敢违抗。人群很快就淹没了跳下了的追兵,现在他们要在这人山人海中寻找阿尔乔姆了。
阿尔乔姆放低了身子,以防自己的黑色制服被发现,他提醒另外两人也弯下膝盖。
他们没法对话:人群的哭泣和咆哮声淹没了一切。他们互相只能看见嘴一张一合,完全听不见在说什么。能听到的全是“蘑菇”。
他们终于来到了红线上的共青团站。
他们从轨道朝上看去,这个车站巨大,庄严,有点吓人。
这个车站和列宁图书馆站有一定的相似之处:车站大厅有两层楼高,有一种神秘感——天花板棱角分明,没有一丝圆滑的地方。高大的柱子支撑着天花板,柱子上端有小麦形状的装饰。
大家聚集在这里都是为了食物,这里曾是无神论者的丰收神殿。柱子外侧被喷上了红漆,轨道一边的墙上贴满了瓷砖,整个车站看上去就像一个行刑室。天花板下的铜制小麦装饰就像宝剑一样。
站台和轨道上都站满了人:轨道上的人在尝试着往站台上爬,已经爬上去的人在努力不让自己掉下去。他们边吼着饥饿之歌,边往前挤,往远处某个地方挤。车站里光线很暗,上方有手电筒的光束打下来,在大家的头上扫来扫去,像是在寻找海难的幸存者一样。
阿尔乔姆抬起头往上看。
共青团站有二楼——就是围了车站一圈的阳台,离站台地面有四米高。那些阳台上没有饥饿的人群,只有手持自动步枪的红线士兵站在那里,枪管都架在阳台扶手上。他们想要瞄准谁?想要同时向所有人射击是不可能的!
每隔几个士兵就有一个军官。军官们在用扩音器喊着什么,但人群的怒吼完全掩盖了喇叭的响声。
阿尔乔姆一行人踩着别人的头和肩膀登上了站台。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了人群中的黑色制服。追击者也立刻认出了阿尔乔姆。
阿尔乔姆蹲了下来,满头大汗。他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开始疼了:中了枪的肩膀,残废的膝盖,还有伤痕累累的后背。好像那些伤口都在叫,“不要再动了,够了。停下,待在这儿。”
在前方阿尔乔姆看到了大家都想去的地方。
车站大厅中央有一个大理石做的宽阔楼梯,从那儿可以上到二楼阳台。除了中央的楼梯,以前大厅两头还各有一个,但现在两侧的楼梯都被炸毁堵死了。所以现在中间的楼梯是唯一可以上去的路,这条路通往连接环线的人行通道,通往汉莎。人群是在往那儿挤。
楼梯台阶上有三层边境守卫,可移动路障上挂了铁丝网,中间的阶梯上精心布置了机枪。一条上去的路都没有留下。
“蘑菇菇菇菇菇菇!”整个车站都在怒吼,好像整个红线都在咆哮。
人群中有带着婴儿的母亲——有些婴儿已经没声了,有些还在哭。还有一些戴着护目镜的小孩坐在父亲的肩膀上,父亲们把小孩举得高高的,这样死神就不会抓走他们。所有人都想走上楼梯。他们都清楚在这儿没人会给他们蘑菇。他们必须得去环线。这是唯一的生路。
为什么人群在铁丝网前停了下来呢?大家已经在往前挤了,靠近铁丝网,用饥饿的眼神看着路障和红线的士兵。红线的人对人群挥舞着枪托,但两边的机枪还没有开火。
这么一大群人是怎么聚集到共青团站的?难道没人组织他们离开自己的车站吗?那些试着阻止他们的人如何了?阿尔乔姆不清楚,但人群还是不断从隧道里涌出来,踩着别人的肩膀爬上站台。车站上越来越挤,一平方米可能挤了五到七个人。
难道没人阻止他们离开自己的车站?
士兵和人群之间那道脆弱的防线随时都有可能奔溃。离大爆发那一刻已经不远了。
车站里的空气浑浊不堪,热得就像铸造厂一样——这里的空气已经不足以维持那么多人呼吸了。人群急促地呼吸着——车站里充斥了人们呼出的水汽。
阿尔乔姆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些追兵在哪儿?他发现了那些追上来的游骑兵,就好像他们可以感知到阿尔乔姆的位置一样。
二楼有了一些动静。
所有的人,几千人,开始一个个朝上看。
一队武装士兵正在沿着阳台飞奔,领头的就是身壮如牛的格列布。
阿尔乔姆看到这一幕,回想起了当年黑怪入侵展览馆站的时候,他们请来了一个牧师和他的助理举行宗教仪式,那场景现在想想还有些后怕。那些士兵拎着一些东西,每到一个架了步枪的地方,就停一下,格列布也给自己拿了一点。
阿尔乔姆脆弱的心像石头一样沉了下来,他意识到那些士兵在分发什么东西了:就是一个小时前他和勒太迦送过去的子弹。所以说这就是他们解决饥荒的办法。
“你给他们的援助就在那儿!”阿尔乔姆抓住勒太迦的肩膀,往上指了指。“就在那上面!”
格列布巡视了一圈所有的步枪手,给每个人都打了气,然后走向了两层楼之间的沙袋堡垒:他的副官开始给机枪手搬运子弹。格列布对着机枪阵地的指挥官们耳语了几句,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人群原本是躁动不安的,但等大家意识到上面发生了什么之后,他们反而呆住了:吼叫声也戛然而止。
格列布开始用一种阴沉的语气喊话。
“同志们!”格列布扯高了嗓门,“我以红线领导的名义,要求你们遵守我国有关集会自由的法律。请大家散开。”
“蘑菇!”有人高喊着。
“蘑菇菇菇!”人群附和着。
“让我们过去!”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在怒吼声中脱颖而出,“让我们过去,你这魔鬼!让我们出去!”
格列布点了点头,好像是同意的样子。
“我们无权!允许你们!进入!另一个国家的!领土!我!要求你们!立刻解散!”
“我们快饿死了!我的女儿已经饿死了!救救我们!让我们出去!我已经快站不动了!我的肚子好难受!你却吃得那么胖,你这个肥猪。让我们走!让我们出去!”人群中又有人在呼喊。
“去汉莎!食物!”
他们不会让这群人去汉莎的,阿尔乔姆逐渐想明白了。他们永远都不会让这群人进入汉莎,汉莎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他们知道那些干扰器,知道那些子弹,知道帝国的情况,知道席勒站的工程。他们当然也了解红线的饥荒。他们绝不会让这群人进入汉莎。
“这是暴动行为!那些鼓动的人都是暴乱分子!”格列布缓缓扫视人群,说出了这句话。大家也都盯着格列布看。“我们不会和暴动分子浪费口舌!”
“我们都快死了!所有人!我们都快不行了!有点同情心吧!主啊,给我们点吃的!救救我们吧!别让这一切发生!别让我们白白死掉。一点蘑菇渣渣就可以!一点肉汤就行!不是给我,给孩子!你这个混蛋!让我们过去!”人群又开始了怒吼,“蘑菇菇菇菇菇菇!”
后面的人继续挤向楼梯,挤向格列布站着的地方。前面的人设法给自己争取一点空间。大家的呼吸就足以让这个象征丰收的车站颤抖。人们想走上楼梯,进入神殿,好像那里有面包和美酒等着他们。但其实那里没有吃的,只有一个祭坛和一把刀。
现在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所有一切都又湿又燥。
格列布没法说服这群人,他也不想。
必须要救救他们,不能让他们被。。。他们得走出这个地方。
为什么他们要死在这里?他们还可以活下去的。
阿尔乔姆必须得做点什么。
阿尔乔姆被人群挤来挤去——不断地被推向铁丝网。他感觉很难受,已经几乎无法呼吸了,他用最后的一点气开始说话:先是小声,然后又变大。
“那里没有给你们的食物。。。别去汉莎!没人想要你们过去!你们听得到我说话吗?大家都别去汉莎!求你们了!别去!”
没有多少人听到了阿尔乔姆的声音,但格列布听到了——他站得并不远。
“看到了没!那里没人在等你们过去!”格列布努力地喊着,支持者阿尔乔姆,“你们就该待在这里!”
“但我们能去哪儿呢?”附近的人激动了起来。
阿尔乔姆想起来了,他们还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吗?
他们以为出了地铁和莫斯科以外已经什么都不剩了。他们都被骗了,地球没有被毁灭,他们也不是唯一的幸存者。他们是被关在这隧道里的。没人给他们解释有关敌人的事情,他们就这样被关在黑暗的地下。
“到地面上去!你们应该朝上走!整个世界都还存在!我们不是唯一幸存下来的!你们听到我说的话了吗?我们并不孤单!莫斯科并不孤单!还有其它幸存的城市!我亲耳听到了他们的广播!你们可以离开这里,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住在任何你们想住的地方!去哪儿都可以!去星球上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
人们开始四处环顾,想要找到阿尔乔姆。阿尔乔姆意识到他现在一定要告诉大家真相。这样他们可以自己做出决定。有些人伸出手来扶他,有人用背或者肩膀支撑他到高处,这样更多的人能听见。
“你们都被骗了!那些城市都还存活着!圣彼得堡!叶卡捷琳堡!符拉迪沃斯托克!它们都还在!我们是唯一还生活在地下,活在猪屎里的幸存者!我们喝着粪汤,闻着臭气!阳光就在地面!但我们却嚼维生素片!它们把我们关在这里。。。关在这黑暗里!他们射杀我们!绞死我们!我们还。。。互相残杀!这些都为了什么?为了某些人的理念?还是为了这些车站?为了隧道?为了蘑菇?”
“蘑菇菇菇菇菇菇!”人群又骚动起来。
“你他妈的在干嘛?”勒太迦朝他喊,“你把我们都暴露了!现在他们都会追过来的。”
阿尔乔姆用红肿的眼睛看着大家。他要怎么样才能解释清楚呢?他要怎么让每个人都明白呢?
人群中黑色的制服像浮标一样浮了起来,那些米勒的快递员。他们会把阿尔乔姆从别人的肩膀上拖下来。但阿尔乔姆现在不能退缩。他得把之前在无线电站说过话再对大家说一遍。
格列布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看半死的阿尔乔姆能不能把大家劝走。士兵们正在等他的命令。
“我们在地铁里正在慢慢死去!我们长出了肿瘤!甲状腺瘤!我们的一切都是偷来的!我们从孩子嘴里偷抢食物,从死人那里偷衣服,我们在隧道里互相把对方打成肉酱!什么红线,棕线。。。都没有意义!所有的这一切!兄弟们!都没有意义!我们在这黑暗中吞噬自己!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所有人都骗我们!所有人!这都是为了什么?”
“那我们能去哪儿?”有人朝他喊。
“上到地面去!你们可以离开这儿!你们可以逃走!有一条路可以出去!就在你们身后!在隧道里!那里有个通风井!自由就在那里!爬上去!去哪儿都可以!去过你们想过的生活!”
“他不想让我们靠近汉莎!”有人恶毒地喊着。
阿尔乔姆看到人群中有两杆枪抬了起来,瞄准他。但他还没有把所有真相告诉大家,他得抓紧了。
“你们死在这里毫无意义!你们被杀,没有人会知道!上到地面后有一整个世界,但我们却在这里。。。被一个盖子闷在下面。我们之中每个人都会死在地铁里,没有其他人会知道!所有这些都毫无意义!离开这儿!不要再挤了!往回走!”
“我们到哪儿去找蘑菇?”
“骗子!”有人大喊,“他和那帮人是一伙的!大伙儿别听他的!”
“等一下!”阿尔乔姆挥着手,这时有人从人堆里朝他开了火。
子弹偏离了阿尔乔姆的心脏,击中了他的肩膀——又是左肩。阿尔乔姆晃了一下,失去了平衡,摔进了人堆里。他一不讲话,人们就立刻忘了他说过的话。
“蘑菇!”有人用惊恐地声音嚎叫着。
“蘑菇菇菇菇菇菇!”人群呼喊着。
勒太迦艰难地把阿尔乔姆拖了出来,扶着他,用自己的身体掩护着他——人群立刻又开始向前挪动。
“最后警告一次!”格列布大喊,但后排的人听不到他,也看不见他。
阿尔乔姆用余光看到格列布拍了拍一个机枪手的肩膀,跑上了二楼,离开了车站。他可真是个忙人,得去处理重要的事情。他可不想死在这里。格列布跑了,所有一切都在他不在场的情况下发生了。
“让我们过去!”人群对着那几个机枪手喊。
勒太迦拉着阿尔乔姆,逆着人潮往后挤——远离路障,远离机枪。勒太迦已经拼尽全力了,但人潮还是把他们往路障铁丝网那里拖,机枪子弹已经饥渴难耐了。
“开火!”
一挺机枪发出了怒吼,打了一个扇形的扫射,把最前排的人都击倒了。他们用阿尔乔姆送来的子弹屠掉了一排人。
“发发善心吧!”有人尖叫了起来,“主啊,请大发慈悲吧!”
“发发善心吧,天哪!”又一个女人咆哮着。
“我们会死在这儿的!发发善心吧!”
“上去!快去!到地面上去!你们可以不用死在这里的!上去就自由了!”阿尔乔姆朝他们喊着,但他的声音立刻就被淹没了——大家都在喊“发发善心吧!”
伴随着这悲伤的口号,几千人开始向路障和机枪进发。
“大发慈悲吧,主啊!”
他们没有彩排过,每个人都用自己的调子唱着这几个字。车站变成了一个大教堂,这唱诗声听上去古怪且让人感觉不安。有人的手被铁丝网卡住了,他们努力地想挣脱开,但拉不出来。手被子弹打断了,但他们还是踩着前人的尸体前进,丝毫不吸取教训。
“大发慈悲悲悲吧!”莱约克紧握着自己的十字架,嚎叫着。
最前面的人不断地倒下,第二排也有人中枪,但子弹已经打不到后面的人了。阿尔乔姆,勒太迦,莱约克和萨维利亚都想回去,远离机枪阵地,但人群想往前进,因为后面的人根本看不见前面发生了什么。
二楼的自动步枪也开火了,不断有人被击中,但在这拥挤的人群中他们倒不下去,就算死了也还是站着。这里没人害怕死亡,也许他们期待子弹打中自己,为了给他们这可悲的一生画上一个句号。他们只是吟唱着“大发慈悲吧!”,不停涌向通往二楼的楼梯——他们只知道一个方向——朝着子弹的方向。
机枪终于没子弹了,就在那换子弹的短短几秒钟里,一百双手瞬间把路障拆了。就一小会儿的时间,他们已经戳瞎了机枪手的眼睛,把指挥官大卸八块,弄死了机枪堡垒里所有的红线士兵。然后他们开始朝上爬,死人活人一起上,像爆发的火山一样。他们甚至没时间带上那些死掉士兵的武器。
剩下的士兵很有默契地跑回了楼梯上方。阿尔乔姆在朝隧道的方向前进着,朝通风井走着,带他还是被人潮带向通往汉莎的人行通道。还没被人群淹没的红线士兵开始撤退,他们向人群乞求着原谅。但他们说话声音太小了,立刻就被人群弄死了。萨维利亚摔倒了,再也没起来过。与此同时可能有上百人,甚至上千人再也起不来了。
有人拉了拉阿尔乔姆的袖子。
阿尔乔姆回头,看见一个青灰色皮肤的妇女。
“小伙子!小伙子!我支持不住了!他们会把我儿子挤死的!”她朝阿尔乔姆喊着,“他们会挤死他的!抱住他!把他举高!不然他会被挤死的!我支撑不住了!”
阿尔乔姆朝下看,看到一个大概六岁的小男孩,有浅黄色的头发,鼻子下有一块血迹。他及时把男孩抱了起来。
“好了!我带他去哪儿?你叫什么名字?”
“科利亚。”
“我叫阿尔乔姆。”
一开始科利亚用双手抱着阿尔乔姆的脖子,这样他就不会滑下去。但他还是被人群挤来挤去,于是他想办法爬到了阿尔乔姆的肩膀上。科利亚的妈妈拉了一会儿他的手——然后就放开了。阿尔乔姆焦虑地环顾四周:她去哪儿了?她还站在那里,但倒不下去,但她的头已经中弹了,低垂在那里。
“走那边!那边!”小科利亚在阿尔乔姆的肩膀上喊着,他还没注意到妈妈已经被打死了。
勒太迦走在前面,颇有一股势不可挡的气势。阿尔乔姆和科利亚跟在后面,莱约克殿后,手里捏着十字架,像是失事的船员紧抓着一块木板,他嘴里念叨着只有他知道的三个单词。不知如何,他们几人成功地聚在了一起,顺着人流往前走,离汉莎的边境越来越近。
“妈妈!妈妈!你在哪儿?”小男孩想起了妈妈,叫喊着。但他们分别的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人了。
所有红线的士兵都被挤到墙边踩死了。人行通道的黑暗里浮现出了几面旗帜——白底上有一个棕色的圆圈。
“往上走,”阿尔乔姆求着大家,“不是这条路,到上面去!”
“妈妈!妈啊啊啊啊!”
那个小男孩想要跳到地面,去把他妈妈拉出来。但阿尔乔姆立刻抓住了他:他会被立刻踩死的。
阿尔乔姆脑中浮现出一个想法,他不能抛弃这个小男孩。阿尔乔姆得把他当成自己的小孩,在有生之年全力保护他。但阿尔乔姆要怎么抚养他呢?突然,他想象出了自己和安娜,还有这个小男孩在一起的场景,他们生活在一起。。。是在大都会吗?还是在展览馆站?他突然想过一分钟这样的生活。
边界堡垒顶上的探照灯一下子亮了起来,想要让大家看不清,但人群还是知道往哪儿走。
“蘑菇菇菇菇!”
“这里是汉莎的边境,”有人朝人群喊,“这里是环线车站联邦!对于擅闯边境的人杀无赦!”
“发发慈悲吧!”
汉莎开火了:之前在楼梯上幸存下来的人也倒下了。
阿尔乔姆把小男孩抱到自己怀里——这样子弹就不会打到他。小男孩想要挣脱开来,阿尔乔姆想:该死,真是个重大的责任——我得带着他到处跑了。
苏霍伊。。。苏霍伊就是这样把阿尔乔姆带大的,和现在的情况一模一样。苏霍伊能做得到,但阿尔乔姆呢,他做得到吗?
嗒嗒嗒嗒!机枪正不停地开火。
冲在前面那些最勇敢的人倒下了:后面的被绊倒了,但他们还是不停往前挤:第三排,第四排,后面足足有一两百排的人。阿尔乔姆把背对向机枪,保护科利亚。
“妈妈,”科利亚说。
“安静,”阿尔乔姆说。
他们走过了一具穿着黑色制服的游骑兵的尸体。
承担起抚养一个六岁小孩的责任是有些吓人的。你一辈子就要带着他了。。。阿尔乔姆你要怎么做呢?
科利亚的身体放松了下来,不再挣扎了。
阿尔乔姆往下看——那个小男孩已经死了。手臂和脚耷拉在那儿,他的头仰着,胸口有一个子弹洞。他中了一颗流弹,他帮阿尔乔姆挡住了那颗子弹。
“我就是个懦弱的混蛋!”阿尔乔姆对自己说,“我就是个臭懦夫,狗屎。”
阿尔乔姆擦了一下血迹,想找一个地方吧小男孩放下来,但并没有什么空间。而且他们三个人正在被推向汉莎的机枪阵地。那些机枪和红线的长得一模一样。也许子弹也是一样的。他们用一样的方式屠杀人群。
枪管喷吐着死亡,慢慢转向他们。但勒太迦想起了自己手中的狙击步枪,打死了那个机枪手。结果机枪阵地一下就被拆了,那个机枪手的尸体在地上被拖来拖去。
阿尔乔姆尽可能地握住科利亚的手,但还是丢掉了他。
人群中充满了愤怒。
死人双眼无神地躺在那里,还活着的人可没这个工夫。他们喊着慈悲,继续前进。还有子弹在飞向人群,死去的人就结束了和上帝的对话。
突然大家互相拉起了手,组成一条人墙,以免被冲散。阿尔乔姆两边的手都被陌生人抓住了。那是温暖,充满热情的手。但他们没坚持多久,就走了几步,左边的人被打中了,然后右边的也是。
他们已经把汉莎的边境守卫踩在脚下了,人群的前锋开始穿过铁丝网,他们已经到了环线上的共青团站。此时,喷火兵从他们身后跳了出来,像是地狱来的恶魔一样。
阿尔乔姆,勒太迦,还有其他所有人被赶到了一个宏伟的大厅:天花板上铺着马赛克,大吊灯闪耀着美丽神圣的灯光。穿着整洁的小孩尖叫着四散跑开,饥饿的入侵者像老鼠蟑螂一样,迅速跑进了隧道里各个阴暗的角落,他们得在被一锅端之前赶紧散开。
在他们身后的人行通道里,火焰喷射器正在咆哮。被烧到的人哀嚎着,一股烧焦肉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阿尔乔姆,勒太迦和莱约克互相勾着手臂,跑进了黑暗的隧道,都没有看身后发生了什么。
有人在他们后面大喊,命令他们停下。刚赶到的汉莎安全人员已经开始逮捕那些人,把他们送回红线。难民在这里不受欢迎。
阿尔乔姆一行三人都没有说话。
没有足够的氧气让他们交谈。
快到库尔斯克站的时候,有一条通道连接着3号线。在打伤守卫之后,阿尔乔姆他们成功地穿过通道来到了3号蓝线,也就是阿尔巴特-波克罗夫卡线。勒太迦记得那里有一个通风井通往地面。他们爬了上去,穿过一片废弃房子的后院,教堂的金顶和商店橱窗的碎玻璃交相辉映。
他们坐了下来,喘口气。之前那些尖叫和咆哮已经快让他们变聋了。
勒太迦一言不发;莱约克敲打着自己的面具,困惑不已;阿尔乔姆吐了。他们点了根烟。
“你现在对这件事有什么感觉?”阿尔乔姆问勒太迦,“明白了吗?”
勒太迦耸了耸宽厚的肩膀。
“他们把那个小孩打死了,当时我正抱着他。”
“我看到了。”
“他们用的是我们送去的子弹。”阿尔乔姆说,“格列布,那个畜生,用的是你的子弹。他一定是用完了自己的储备。他们等着我们送子弹。然后他就溜了。那么多人都死了,他还活着。他还会活下去。”
“我只是在遵守命令。”
“格列布也是在听从命令。我很肯定这不是他的主意。他们都是在听从命令。”
“你为什么要把我和他相提并论?”
“要是我们能干掉幕后黑手就好了,”莱约克说,“干掉那个指挥的人,那个该死的畜生。这样以后就不会有这种命令了。”
“当时我以为他已经挂了。我打了他两枪,我应该打他头的。”
阿尔乔姆的左臂已经麻了,他的肩膀被血浸湿了,但他现在没时间来关心自己的肩膀。
“干掉一个少校有什么用?”莱约克反对,“红线有一堆少校。干掉一个少校,你只会让一个上尉开心。你得把总指挥干掉。”
“要是我当时就解决了格列布呢?这能改变什么吗?他们还是会给机枪装上子弹的。我和大家都说过情况了,但他们什么都不懂。我告诉他们,大家都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到地面上去。他们什么都不听!没人听!就算是快死的人也不听。他们宁愿冲向机枪,也不愿意上到地面!你能怎么办?”
勒太迦用手擦了脸上的血迹,又用裤子擦手。他揉着自己的前额。
“操!你没法改变他们前进的方向。他们就像一群动物一样。我能去哪儿?”勒太迦问,“我这是叛逃,我无处可去了。”
阿尔乔姆看着勒太迦,这个人是防火的吗?他没有任何烧伤,因为他心中没有任何火焰。阿尔乔姆想要是自己也是这样就好了。
阿尔乔姆的耳朵逐渐恢复了过来。
他肿胀的耳膜开始往回收缩。
然后,从每一个地表裂缝,每一个下水道口,每一个排水沟,每一个通风井里,传来地下的哭泣和哀嚎声。那声音经过无数的管道和莫斯科的泥土,已经变得很轻和了。人们逃不出地铁,但他们的声音可以。
这就像是生小孩一样,莫斯科就像一个已经死去的母亲,但肚子里的孩子们还活着。他们想要来到这个世上,但现在他们却在肚子里哭。莫斯科不让任何人出来,她把自己的肚子封死了,掐死了所有腹中的孩子。被折磨过后孩子们都安静了,再也不会出来了。
烟抽完了。
天已经黑了。
莫斯科被黑暗笼罩了起来,黑夜就像是一桶用来洗干净血迹的脏水。浑浊的晚上结束后,还会有浑浊的白天,到了第二天就没人会记得前一天发生了什么。所有一切都在晚上被洗干净了。谁会去找那个大家用稿子互相残杀的隧道呢?没人会关心。谁会去了解干扰器呢?没人会。谁会想去纪念那些祈祷着冲向机枪子弹的人群呢?谁会去想他们为何而死?
“勒太迦。勒太迦。那些西方的敌人真的存在吗?美国人?他们还在吗?告诉我实情。”
勒太迦朝他挤挤眼,但在黑暗中他的眼神看上去很真诚。
“他们必须存在。”
“我们他妈的要这些敌人做什么?”莱约克说,“没有他们我们一样也过得挺好!”
“如果美国佬想的话,他们会把我们彻底消灭的,来个最后一击。他们是很怕我们的。你想过这种情况吗?”
“没有。”
“那其他城市呢——圣彼得堡,符拉迪沃斯托克,还有那些小城——为什么美国人不轰炸它们?你有想过吗?或许是因为那些城市已经都被占领了,我们是唯一没被征服的?”
“没有!我有没有想过又怎么样?”
“重点是其实没有任何敌人。那些所谓的敌人根本不会搭理我们。没人需要我们,你们以前都信了那个说法,我也是。我们都觉得有人一直想消灭我们,我们就是宇宙的中心,最后的幸存者,最重要的幸存者。全世界的命运都维系于地铁。操。这个鬼地方根本就无关紧要。我们建立了一个个的国家,用机枪杀人,在建筑工地把人累死,把奴隶扔去喂狗,还有所谓拯救人类命运的行动,这一切都被掩盖了起来。我们所有的挣扎,牺牲和勇气都被盖住了。我们不过就是小小的蚂蚁而已,死不足惜,没人听得到我们的声音。把那个盖子拿走吧。。。”
“防护罩!那是个防护罩,不是盖子!”
“就算把盖子拿走,我很确定不会有任何变化。我们的敌人不需要我们,勒太迦,是我们需要敌人。”
“我很确定,”勒太迦激动地争辩道,“我确定米勒说的是对的。”
“那他就是一个蠢货,”阿尔乔姆回答,“他就是一个混蛋,你的脑子都被他搞坏了。我也是个蠢货,在巴拉希哈那里还信了他。现在都晚了。当时我们就应该把所有的干扰器全都推到,一个不留。然后看会有什么事发生,是吗,萨维利亚?”
“对啊,”莱约克替被踩死的萨维利亚回答了。
“你这么做没有用的,”勒太迦说,“莫斯科四周有许多那种干扰器。而且人们也不会信你的。”
“那是因为你们连续二十年给他们洗脑!人们怎么可能信我呢?这不怪他们,是吗?”
“我没有给谁洗脑。”
“哼,你把不符合你的故事的人都干掉了。”
“那些是敌人,我是在保卫家园!况且如果不是我把你救出来了,汉莎的部队会把你们都就地正法!你甚至都反应不过来!”
“不是你把我弄出来的!是米勒安排的!不是因为他同情我!只是为了保护他的那些该死的干扰器!就是如此!他还让你干掉我!我!动脑想一想!我是他什么人?是他的女婿!他女儿的丈夫!但他还是想判我死刑!”
“但我没干掉你。”
“好吧,那我还得谢你了。”
“不客气。”
“为什么要干掉我?就因为我知道干扰器的事?因为我知道他们是如何对大家洗脑的?还是说因为我反对给红线送子弹?整整两万发子弹!两万!红线可爽了。醒醒吧,别犯傻了!”
“至少这样红线和帝国会停战!这是莫斯科温答应的条件!”
“这就是米勒说的不管多大代价?!他说要给好处才行!就是这两万发子弹?”
“那付出牺牲我们游骑兵兄弟的代价吗?再来一场堡垒战?”
阿尔乔姆把头转开了。
“当时莫斯科温在那儿,对吗?我认出了他的身形。另一个人是贝索洛夫。这个汉莎的贝索洛夫是谁?”
“某种大人物。我不清楚。”
“你在撒谎,”阿尔乔姆很肯定地说,“你知道的,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滚一边去。”
“他通过米勒给帝国元首送信,还给红线送子弹。一切都是他安排的,米勒还向他汇报,不是吗?向这个阿列克谢尔-费列克索维奇-贝索洛夫汇报!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有掌控米勒的能耐?就靠那些装甲越野车?”
“那有怎么样?汉莎帮我们重建了游骑兵。堡垒之战后你就跑了,你带着安娜离开了我们。我们能怎么办?D6堡垒之战后我们还剩多少人?也许只有一半了?而且都是重伤。如果不是汉莎帮忙,我们游骑兵就已经分崩离析了。米勒已经尽力了。没有其他人愿意帮忙。米勒已经残废了,他还能怎么办?吊死自己吗?你以为我们想当雇佣兵吗?”
“雇佣兵都要比现在的游骑兵正直!”
“歇会儿行不?”
“你知道我们为那些越野车,狙击枪和子弹付出了什么代价吗?战友的生命!是汉莎故意陷害我们的!勒太迦!我们在堡垒里的时候请求他们的增援!但他们来了吗?汉莎是在用他们的人来填补我们战友死去留下的空缺!因为汉莎我们的兄弟才送命的!米勒出卖了他们!他把我们都卖给了汉莎!”
“这不可能。一定有其它原因。”
“那为什么要枪毙我呢?”
“万一你是间谍或者破坏者呢?你想要破坏防护罩!要是你在跟我们作对呢?要是你还偷偷地回到那里去呢?米勒说,如果你想要破坏和平协议。。。或者破坏快递行动。。。那就。。。”
“给谁当间谍?帮谁搞破坏?”
“美国人,或许你在高楼顶上和他们联系上了。。。”
“怎么破坏?再引导一次导弹吗?对着我们自己人?对着我的妻子和岳父?对着你这个混蛋?你被出卖了,我也是,我们所有人都被出卖了!这就是现实!明白了吗?”(译注:阿尔乔姆这里暗指之前引导导弹炸植物园。)
“你才被洗脑了!美国佬一直在蠢蠢欲动!他们想把我们从地球上彻底抹去!”
“我们那些兄弟都做出了牺牲。红线的事。。。一定要搞定。这个决定很艰难,但是必须的。阿尔乔姆,现在是时候联合大家了。我们有一个完全不同的敌人,一个全新的敌人。我知道要忘掉兄弟们很难,米勒自己也无法释怀。你也看到了他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
“他不是在和死去的兄弟们喝酒,他只是酗酒而已!他要酗酒,因为他以前是一个英雄,现在却被人摆布,而且还残废了。要是他真以为和西方的战争还没有结束的话。”
“战争还没结束!”勒太迦咆哮了起来,“你怎么就不明白这一点呢?”
“这个贝索洛夫有什么证据吗?他怎么证明战争还没有结束?你们都被洗脑了。他怎么就能把你们玩弄于鼓掌之间?”
“你才是被洗脑了!美国人一直在鬼鬼祟祟地想要把我们都消灭!”
“混蛋!”阿尔乔姆靠那条没受伤的腿站了起来,“你什么都没法证明!你没法对任何人证明任何事!”
“你又想向我证明什么呢?如果没有敌人的话——那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
“有什么意义?”
“回答啊!”
“我不知道!”
“那就别来烦我!”
阿尔乔姆思索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开始摇摇晃晃地走开。
“你要去哪儿?”勒太迦在身后喊。
“你说的对,”阿尔乔姆没有回头,自言自语地回答,“这一切一定是有原因的。只是我们还不清楚。米勒也不清楚。格列布肯定也不知道。我得问问某人。”
“等一下!阿尔乔姆!阿尔乔姆!”
勒太迦在卢比杨卡站追上了阿尔乔姆,把自己的防毒面具递给了他。
“拿着,我路上不需要这个。”
阿尔乔姆没有推脱。他用口水擦了擦面具的目镜,戴了上去。他朝勒太迦点点头,“多谢。我应该不会在预计时间前挂掉了。”
阿尔乔姆艰难地拖动着自己的身子,从卢比杨卡站走向一条下坡路,经过了莫斯科大剧院,一辆小面包车撞上了剧院的台阶。阿尔乔姆路过了干涸的喷泉,只有死人住的酒店,曾经满是野狗的大街,还有那沉寂的议会和克林姆林宫。那黯淡的红星让阿尔乔姆感觉莫斯科正在装死,提防着不存在的敌人。
阿尔乔姆停下了脚步,太黑了。
他是怎么一路走过来的?他现在在哪儿?
血从阿尔乔姆中了两枪的肩膀上流了出来,好像他体内有无尽的血一样。阿尔乔姆已经开始感觉虚弱,但他还是在努力地回忆这一带的地形和道路。他往一个方向走一小段,又换个方向。
暗淡的月光没帮上什么忙。黑夜中什么都看不清。阿尔乔姆趴下来四肢着地往前爬,用手摸索着地面。他摸到了一只鞋子,还摸到了一个被扔到路当中的门把手。
莱约克和勒太迦走了过来。
“你在找什么?”
“答案,”阿尔乔姆开了个玩笑,苦笑了一下。
阿尔乔姆发现了他在找的东西。
在一丝月光的照耀下,那样东西朝阿尔乔姆闪着光。
格列布的那把纳甘左轮手枪躺在地上。阿尔乔姆把它捡了起来,那是一把沉重粗糙大威力的手枪,正是阿尔乔姆现在所需要的。他就是来找这把手枪的。毕竟在地铁里没有枪是没法协商的。
阿尔乔姆要把这把镀了铬的手枪顶到贝索洛夫的喉咙上,这样他就可以透过这把枪呼吸一会儿,然后给阿尔乔姆解释一下为什么要把大家都关在地铁里。
“你就只找这个?”莱约克问阿尔乔姆。
“不,还有要找的!”阿尔乔姆看着他说,“现在我们去那个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