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乔姆死了。
阿尔乔姆一直都很好奇天堂是什么样的,还是说只有一片白光。不知道能不能和某人做个交易,回到他的童年。回到战争爆发之前,回到他母亲和地球还活着的时候。那该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天堂啊。
但死后的世界不是那样的。天堂感觉和人间也差不多,就是更干净一点,墙上刷的白漆还很新,如果生命是用颜料刷出来的,那天堂和地狱一定就是这个样子的。
除了墙以外,还有一张床。旁边还有许多床,但床上都是空的。阿尔乔姆感觉很奇怪,他不可能是唯一死掉的人。
身边还有一根金属杆,上面挂着一个透明的袋子,里面装了一些液体。一根橡皮管从袋子里通出来,接到了阿尔乔姆的手臂上,给他体内输入一些奇怪的液体。
看来,他还活着。
阿尔乔姆举起了自己的手臂,捏了几次拳头,动了动腿。他的手臂和腿都没有被绑起来。他抬起了身子,看了看自己,发现自己全身赤裸着,被子弹打中的伤口上涂了一层药膏。是谁做了这些?
阿尔乔姆挪了挪背,没有什么异样感。那些鞭子打出来的伤口已经恢复了一些。他看了看手臂上被香烟烫的伤疤,结的痂已经掉下来了,留下了粉红色的疤痕。
发生了什么?
阿尔乔姆慢慢回想起来了,他记得印了花的帘子,记得和萨沙交谈了一会儿,记得手里捏着一把左轮手枪。他们是怎么把他弄到一张床上,还用一种东西打点滴替换阿尔乔姆的血液?
阿尔乔姆把腿伸向地面,抓着那根金属杆做支撑。双脚站立的感觉很奇怪。他的头晕乎乎的。
他在一个方形的房间里,有一扇门。
阿尔乔姆吧金属杆当拐杖用,带着他的点滴袋,挪向那扇门。他推了推,门锁住了。他又敲了敲门,没人应答。
但在门的另一边,有着活生生的生活。穿过夹层板,阿尔乔姆听到了说话声,音乐声和笑声。有笑声?也许这就是天堂?而他还在接待室里?天堂的人要把他肮脏腐败的血液都除去,替换上纯净神圣的液体?
有人听到了阿尔乔姆的动静,把一把钥匙塞进了锁里,转动了一下。
阿尔乔姆想找个东西自卫,但他想了太久,来不及了。
一个女人站在门口,她穿着一件白大褂:一件非常干净而且平整的白大褂。她对着阿尔乔姆微笑。
“还好你醒过来了,我们已经开始有点担心了。”
“担心?”阿尔乔姆警觉地问,“你们?”
“当然了,你昏过去了那么久。”
“多久?”
“有一个多星期了。”
“至少我把以前没睡的觉都补回来了,”阿尔乔姆边说,边往那个女人身后的走廊看,“我甚至不知道死了以后该干点什么。”
“你就这么急着要死?”那个女人摇摇头。
她看上去很可爱,棕色的皮肤,黄色的眼睛,头发梳在后面,微笑着。阿尔乔姆意识到她经常微笑:脸庞真是精致。
“医生说我只有一到两个星期的时间可活了。”
“好吧,我也是个医生,我可不会这么仓促地下判断。”
“你的看法是?”
阿尔乔姆感觉到了希望。
“恩。。。在我看了,你大概吸收了五六戈瑞的辐射。什么时候的事?根据你的血液,大概是进医院两周前,是吗?”(译注:戈瑞是衡量辐射吸收剂量的单位,实际应用中一戈瑞可以理解为1000微西弗的剂量。吸收1戈瑞会出现恶心呕吐的症状,2戈瑞会内出血,脱毛脱发,4戈瑞会失去生育能力,5戈瑞皮肤出现红斑,3到5戈瑞有50%的死亡率,7戈瑞以上有99%的死亡率)
“进医院前?”
“如果在你吸收辐射后立刻开始治疗的话,我觉得你有五成的几率可以活下去。现在来看——我不想误导你。。。输液的疗效还不错,我们选对了抗生素。”
“抗生素?输液?”阿尔乔姆眯起了眼睛。
“还有其它的表现。。。我想你应该也感觉到了,你的伤口正在愈合。总之这不是一个礼拜就可以治好的。但有很大几率你会慢慢康复的,现在看来你的身体恢复得很好。”
“这些抗生素是哪儿来的?”
“你说什么?如果你是在担心保质期的话,我保证。。。”
“我在哪儿?这里是什么地方?是汉莎吗?”
“汉莎?外面的那个汉莎?你是说那个环线吗?”
“外面?什么外面?”
“你去哪儿?停下!你没穿裤子!”
阿尔乔姆推开医生,跌跌撞撞冲出了房间。
走廊延伸出去非常长,看上去样子很奇怪,好像是沿着一条隧道建造的。走廊的一边是弧形的墙,上面有隧道的横梁。横梁非常干净,上面涂了一层防锈的油漆,和地铁里那种被腐蚀的破破烂烂的横梁完全不一样。所有的一切都干燥整洁,天花板上吊着长明灯。这里是什么地方?显然不是一个车站。地铁里没有这样的车站。
阿尔乔姆能听到一个小交响乐团在演奏欢快的乐曲。
“我们这是在哪儿?”
“阿尔乔姆,你最好不要光着身子到处跑,我建议你先回病房。。。”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就写在卡片上。”
“我的卡片?”
阿尔乔姆想起了一些事。他记得两年前坐在纳粹的一个笼子里,等着明天的绞刑。那时他根本无法入眠,每当一打瞌睡,就会立刻梦到逃跑,梦到猎人突然出现,把所有坏人都打死,把他解救了出来。这个梦还不错,要是能不醒过来就好了。
阿尔乔姆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很想相信这一切:相信他有一定几率可以活下去。他以为自己已经死到临头了,但其实并没有,他的生命还能延续一段时间。
如果这只是一个梦的话,那他也不需要什么裤子了。
阿尔乔姆开始朝说话声走去。
他走进了一个天花板很高的大房间,在这儿阿尔乔姆看出了这里的建筑构造——这儿很像一个隧道,是一个非常巨大的隧道,天花板足足有三层楼那么高。有一座铺了红地毯的宽大楼梯通往楼上。在楼梯的上面是一个镶满了玻璃的大球,有某种发光装置照射着那个球,折射出来的光线发散向各个方向,有点像瞄准用的激光。那个大球像一个行星一样缓慢地转动着,五彩的光线在墙上划过。
那引人入胜的音乐是从二楼传来的,伴随着音乐还有人们的笑声。楼梯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旗帜,外围由明亮的红色和金色组成,里面是一个地球,地球上有一对交叉的镰刀和锤子。红线的标志也是镰刀和锤子。那个大球折射出的光线也缓缓从旗帜上扫过。(译注:阿尔乔姆这里看到的是苏联国徽。)
他是在红线的地盘?
为什么红线要给他治疗?
一定是在做梦。
“我要叫保安了,”那个女医生在阿尔乔姆身后警告他。
阿尔乔姆走上一级台阶,又离音乐近了一点。他的双腿非常虚弱,他得休息一会儿,然后再迈一步。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阿尔乔姆眯着眼睛,缓缓向二楼移动。他看到了一个拱门,白色的天花板,还有亮得像白天的灯光。
一座大厅出现在阿尔乔姆眼前。
这是一个宏伟的圆形大厅,水晶大吊灯挂在蓝色的穹顶上。地上铺了柔软的地毯,上面的图案非常漂亮。光是看着这一切,阿尔乔姆就感觉头晕眼花。大厅里摆满了圆桌,桌子上铺了略显陈旧的白桌布,上面放着还有剩菜的盘子,桌上的玻璃瓶里装着一些亮红色的液体。地上还散落着一些餐具。看来刚才这里有一场宴会。
大厅里还有许多人四散在各处。
人们围着一些还有食物的圆桌。有些人互相握着手臂,就像当时在隧道里阿尔乔姆和那个不知名的红线政治犯一样。不过他们不是因为悲伤而抱在一起,只不过是因为喝醉了。还有一些人在严肃地讨论着什么。这些人的衣着很奇怪:他们在外套里面还穿着皱皱的衬衣,有人还打着领带,就和那些战前的老照片里一样。
阿尔乔姆旁若无人地光着脚穿过人群,有人抬起头,惊奇地看了他一眼,但又立刻把注意力转回沙拉和酒上去了。
在大厅的远端,有一个寒碜的管弦乐团在演奏着。一个挺着啤酒肚,长着罗圈腿的胖子在跟着音乐跳舞,附近桌子的人尴尬地鼓着掌。
“阿尔乔姆?”
阿尔乔姆停下了脚步,寻找声音的来源。
“坐下,别害羞。好吧,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害羞。”
一个男人微笑着看着阿尔乔姆,他的深色头发梳理地很整齐,锐利的眼睛下有厚重的眼袋,他穿着一件解开了扣子的衬衫。他的身旁坐着一个秃头的胖子,那个胖子脸色红润,不时发出一些喘气声。
“阿列克谢尔。。。费列克索维奇?”
“哈!你还记得我?”
“我一直在找你。”
“那正好,你找到我了!阿尔乔姆,这位是根纳季-尼基季奇。根纳季,这位是阿尔乔姆。”
“很高兴见到你!”那个胖子含混不清地说着。
现在阿尔乔姆才意识到要穿条裤子。他突然开始怀疑这一切不是梦。虽然周围的一切很魔幻,但人在做梦的时候,是不可能思考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的。因为你一旦那么想了,就会立刻醒过来,不是吗?
阿尔乔姆在一张包着天鹅绒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拿一块餐巾挡住了自己的私处。这个样子他如何审问贝索洛夫?他的左轮手枪去哪儿了?他拿什么来威胁贝索洛夫说出真相?用牛排刀吗?
“我怎么会在这儿?”阿尔乔姆问,不想破坏这个梦。
“你的朋友说服了我。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
“什么?萨沙?”
“就是萨沙。她哭着求我。你知道,其实我是一个心软的人,我还想起了你是多么的有趣。当时我们聊得挺开心的。。。我感觉你就像是我的结拜兄弟。所以我就心软了。当时就是我把你从地上扶起来的。你还记得那时的事吗?我感觉你是吃虫子吃多了,有些晕,但活还干得不错。”
“这么暧昧!”那个胖子说了一句。
阿尔乔姆又朝桌布挪了一点,他突然感觉很羞愧。是萨沙求这个**救了自己?他们给阿尔乔姆做治疗就是因为萨沙说服了他?
“我不要这些。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哈哈,你又来了!当时你也是这么倔强的!你吃多了虫子,就开始宣扬什么世界范围的正义。我们聊到米勒的时候,你用了两根香烟把手臂上的纹身烫掉。你真的都不记得了吗?”
“我们这是在哪儿?我现在在哪儿?”
“我们。。。我们在一个地堡里。不是那个你浴血奋战的地堡。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要知道,莫斯科有很多这样的地堡。。。我们挑的这个还不错,有重新装修过,还是欧式风格的。其它的地堡就比较糟糕了,有的已经被水淹了,有的根本进不去,大门都锈死了。”
“扎克莱索!”
那个女医生走了过来,带着几个保安。保安们穿着长到膝盖的无袖衫,好像是刚从一个派对上过来。他们在等着捉拿阿尔乔姆的命令。
“哦,你们这就要把他从我身边带走吗?”贝索洛夫很不开心,“让我和他聊一会儿。他也许有很多问题要问。”
女医生同意了,离开了。
“萨沙把我弄过来的?”
当时阿尔乔姆十分无助,是萨沙拯救了他吗?
“当然是。萨沙说,‘这个男孩吸收了很多辐射,都是因为他自己的原因。’萨沙猜出了你的念头,她说你非常想回到地面,所以受到了许多辐射。她还说你在巴拉希哈找到了一个无线电站,切断了那儿的干扰器!还要求人们走出地铁!她说你是个英雄!一个令人敬仰的年轻人!”
“这些都是萨沙告诉你的?”
萨沙背叛了阿尔乔姆吗?她出卖了阿尔乔姆吗?
“不全是她说的。我也有自己的信息渠道。我得承认,一开始我低估你了。当然当时你已经完全醉了。我就喜欢这样:和一个普通人聊聊天,告诉他一些真相,然后看他脑子转不过弯的样子。这里有许多人好多年都没去过地铁了,但我有强烈的好奇心。何况我的工作需要和人打交道。”
“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胖子朝阿尔乔姆喊了一句。
“我们是在莫斯科吗?”
“当然是。”
“一个地堡?那为什么这个地堡看上去这么奇怪?为什么有苏联的国徽?这。。。我不明白。红线真的是被汉莎控制的吗?还是说红线控制着汉莎?”
“有什么分别?”
“什么?”阿尔乔姆皱了皱眉:感觉眼前的光明在慢慢褪去。
“红线和汉莎有什么区别?”贝索洛夫露出了深邃的笑容,“你能说出红线和帝国之间的十个不同吗?”
“我不明白。”
“没关系。我会解释的。我们散个步好吗?看你还没穿裤子。。。嗨!服务生!”
一个戴着领结,灰色头发的服务员小步跑了过来。贝索洛夫命令他把裤子和衬衣脱下来给阿尔乔姆。阿尔乔姆想要自己的衣服,但被告知他的衣服已经被烧了。于是他同意穿上服务生的黑白衣服,但没戴领结。服务生站在那里,腹部起伏着。女医生把帮阿尔乔姆拔出针,用一块药膏贴住了针口。
阿列克谢尔-费列克索维奇站起来,用纸巾擦了擦嘴,离开了桌子。
“你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那个胖子向阿尔乔姆道别。
他们出发了,一路上贝索洛夫都在和其他人打招呼:有孔德拉季-弗莱米尔维奇,伊万-伊万诺维奇,安德烈-欧甘内索维奇,还有其他许多人。
“他们都是谁?这些人是谁?”
“他们都是精英!”贝索洛夫说,“他们是最棒的。”
他们走到了楼梯。
“好了。”阿列克谢尔-费列克索维奇指着上面,“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这里要挂苏联国徽?让我来回答。在战争爆发以前,这里是莫斯科冷战博物馆所在地。这是一个私人博物馆。但是!这个博物馆就位于一个真正的冷战时期的政府地堡,以前叫国家设施,在那个动荡的九十年代,不知怎么就变成了私人财产。当时这个地堡已经被废弃了,进了水,又脏。那时政府没有维护这儿,觉得再也用不上了。然后地堡的新主人按照怀旧的风格把这里重新装修了,挂上了那些国徽,红线,镰刀锤子什么的。总之是二战前苏联风格的。他们把地堡里里外外都整修了一遍,对于这点我们很感激。他们接手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地堡,修整完后简直就是焕然一新。他们收集了一些历史物品放在地堡里,供外国游客参观。但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的时候,政府的人一下子就想起了这个国家设施的真正用途,记起了谁是这里真正的主人,谁是临时住这儿的。只要来过这里的人都不会想去真正的地堡。其它地堡都很寒酸,毕竟私人的东西总比公家的保养得更好。这里的装饰简直太宏伟了。你看着那个国徽,就会想起我们曾有多么强大的实力,因此我们没有改动任何装饰。它们看上去新潮而且爱国。”
从玻璃球上折射出的光划过国徽。
“但红线。。。他们把人朝机枪那儿赶!。。。就以这些旗帜的名义。。。就在昨天,共青团站。不对,是一周前!我抱着一个小孩。。。他被打死了。。。不是我的。。。但。。。”
“那又怎么样,一个感人的故事?那起事件与我们无关。”
“是你逼米勒给红线子弹的,不是吗?你们就是汉莎!就在共青团站,把子弹给莫斯科温!”阿尔乔姆终于清醒了过来。
“首先,我们不是汉莎。其次,我们没有逼任何人。那些子弹是我们的。游骑兵不过是帮忙武装押运。因为红线被帝国攻击了,所以这些子弹是给莫斯科温的补偿。他们怎么用这些子弹是他们的事。更何况,我们阻止了战争。帝国的这次进攻并不是元首指挥的,而是一些中层军官私下策划的。就和那次红线对D6地堡发动的进攻一样。你真的想要一场地铁内战吗?”(译注:最后的曙光中红线是在安全局长的策划下进攻D6的,不是莫斯科温亲自下令。)
“红线在共青团站用这些子弹屠杀灾民!屠杀活人!你为什要用内战来吓唬我?人们正在忍饥挨饿,他们连冲向机枪都不怕。你能想象当时的场景吗?”
贝索洛夫安静了一会儿,直到走下楼梯才开口。
“那又有什么办法?我们想要找到治疗蘑菇霉菌的解药。我们试了杀虫剂。但看起来地铁有自己的一套生态环境。我建议把这场瘟疫看做地铁对于人口的自我调控。”
“但你吃得像头肥猪!”
“你可以这么认为,”贝索洛夫同意,“但如果你以为大都会的那些高层,莫斯科温还有米勒都清廉正直,你就大错特错了。国家储备仓库没有足够的罐头食品喂饱每一个人。世界就是这样的。就算我出去用盘子里的剩菜喂饱一个可怜的小女孩,也改变不了什么。我的剩菜不是耶稣的面包。不过我确实经常出去给一个小女孩吃的,也没改变任何事。”(译注:这里的比方指面包和鱼的奇迹,圣经中说耶稣用一块面包喂饱了五千人。)
“因为你们的汉莎相比帝国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就直接告诉你了,本质上,汉莎就是帝国。”
“什么?”
“跟我走。”
阿尔乔姆一瘸一拐地跟在贝索洛夫后面。
他们走进了右手边的一个房间,头上有一顶红色的灯,照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42号地堡”。这里电力充足,可以照亮一切。他们沿着一条走廊前进,来到了一个没人的酒吧。吧台上的灯是一用一把AK47步枪改造的,枪管被换成了氖气灯。酒保不在,一些酒瓶就放在那里。贝索洛夫拿过一瓶贴着外语标签的酒,用牙咬开软木塞,喝了几口。他让阿尔乔姆也喝几口,但阿尔乔姆谨慎地拒绝了。
“说到冷战博物馆!”贝索洛夫边说边走进一条狭窄的通道:两边的墙都是用方形铆钉连接起来的钢板。
他们走进了博物馆:墙上挂着一幅老旧的地图,下面有灯照着。苏联的四个字母USSR在红光下投射出巨大的影子。地图上那些欧洲小国都挤在一起,地图上布满了虚线,导弹和战略轰炸机。一个穿着老式制服的人站在角落里,守卫着一个巨大的炸弹。
“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展品,是第一代原子弹的模型。苏联开发制造。”
那个原子弹的尖端有一块玻璃,像是让人从中看往地狱,当然现在里面没有东西,只有一些小灯。
阿尔乔姆没有看模型,把注意力都放在了而欧洲地图上。
“都是你们搞得,是吗?你们弄了那些干扰器。我正想找你,就是为了问你,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要被困在这里?困在地铁里?如果整个世界都还活着。。。”
“世界真的活下来了吗?”贝索洛夫惊讶地扬起了眉毛,“好吧,好吧,活下来了,我明白你的意思。”
“地图上标的那些导弹和飞机都是过去的事了,是吗。地图上还写着‘苏联’的字样,不是俄罗斯!这张地图有多老了,一百年?根本就没有什么敌人,是吗?那些米勒害怕的敌人,那些干扰器对付的敌人,根本不存在。战争早就结束了,是吗?”
“这要看你怎么想了,阿尔乔姆。对某些人来说战争还在继续。”
“西方没有进攻我们的计划!是吗?去跟米勒说清楚!”
“大家都相信有利于自己的东西。”
“那那些干扰器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要杀掉其它城市来的人?让人感觉世界都不存在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假装我们是唯一的幸存者?”
“因为,”阿列克谢尔-费列克索维奇像一条毒蛇一样狡猾地说,“离开了地铁我们就不能团结在一起了,俄罗斯将不再伟大。”
“什么?”
“我会试着给你解释的。你先别大喊,好好听我说。还有一点,我们没有建造那些干扰器。他们都是苏联时代留下来的,质量真不错!九十年代的时候那些天线被出租给了私人老板放音乐。”
那个服务生的宽大衣服罩在阿尔乔姆身上。阿尔乔姆身后有一个保安咳嗽了几下,像是在显示自己的存在。阿列克谢尔-费列克索维奇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块手帕,上面绣了他名字的首字母,他仔细地擦去原子弹模型上的灰尘。
“我们先从这个美人讲起吧。”
“你为什么要把这个东西放在这里?”阿尔乔姆感觉很恶心:好像贝索洛夫在轻吻一个死尸的嘴唇。
“一个人必须要了解自己的根在哪儿。”贝索洛夫微笑着转向阿尔乔姆,“所以我们没有变动这里任何一件展品。这个原子弹见证了我们国家的独立自强!”阿列克谢尔-费列克索维奇抚摸着炸弹的肚子,“本质上来说,多亏了原子弹,我们才能抵御西方的入侵企图,保卫我们独特的社会秩序,保卫我们的文明。要不是我们的科学家造出了原子弹,二战后我们的国家就会被摧毁。。。”
“但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时候我们就被原子弹攻击。。。”
“第三次世界大战?”阿列克谢尔-费列克索维奇打断了阿尔乔姆,“三战的时候我们有一点失控了,在我们自己的电视新闻里陷得太深了。人类很擅长用幻觉来替代现实,生活在一个自我想象的世界中。这是一个不错的特质。就拿地铁来说,它在一个幻想世界中运转得还不错。”
“地铁社会运转得很好?”阿尔乔姆靠近了贝索洛夫问。
“我是说所有事都运作了起来。每个人都参与其中。红线的人相信自己正在与汉莎和法西斯作斗争。帝国的人相信他们在与红线和变种人战斗。汉莎用红线来吓唬小孩子,把邻站的人都看成红线的间谍。所有人都很投入,好像这一切都是真的一样!”
“好像?我当时就在战争中心。”阿尔乔姆突然有了窒息的感觉,“我就在普希金和库兹涅茨克站之间的隧道里,那里爆发了红线和帝国间血腥的肉搏战。几十个人被赶到那儿互相厮杀。他们可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用稿子,刀,铁棍互相殴打。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明白了吗,**?这真正发生了!”
“我很同情他们。但这又能证明什么呢?谁死在那儿了?红线的人?帝国的人?不是。一边是一些有基因缺陷的人,另一边是一些破坏者和传谣者。这是一场可控的战斗。如果你客观地看的话,这是一种高级的净化措施。就好像地铁是一个完整的器官。。。无用的细胞总是要死掉的。让我再重复一次:我们没有发动战争。是帝国情报部门的中层军官策划进攻了红线,来向元首邀功。他们根本就不知道红线帝国都是虚幻的存在。”(译注:应该是迪特玛在没有元首的命令下联合其他军官发动了帝国对红线的进攻。)
“虚幻的——你什么意思?”
“这些国家当然都确实存在!他们的名号都存在着,人们需要为自己安上名号,相信自己是某种人物。对于人们来说,有一个敌人是非常重要的,我们只不过是满足了他们的需求。我们不在地铁搞集权!我们给地铁里的人提供了许多选择:如果你想屠杀变种人的话,可以加入钢铁军团。如果你想要免费的食物配给和共同理想的话,可以加入红线。如果你什么都不信,只想做生意的话,可以移民去汉莎。要是你是个知识分子,可以幻想着翡翠城,在大都会谋个职位。你看,这是个多么好的体制。当时在花卉大马路站的时候,我就这么跟你说过了。你为什么要到地面上去?我们在地铁里给你提供了这么多的自由。你到地面上能得到什么?”
阿列克谢尔-费列克索维奇停在了出口处,扫视着原子弹的展台,打开了灯。阿尔乔姆还在想怎么回答。
“所以说你不是汉莎的人?这里不是汉莎?”
“什么汉莎?”贝索洛夫摇摇头,“我跟你说过了:没有什么汉莎。懂了吗?有的只是环线,那里的人以为自己生活在汉莎。”
“那你来自哪里?”
“就来自这儿。”阿列克谢尔-费列克索维奇抬头看了看地堡的天花板,“我就来自这个地堡。更精确地说,来自那边那个房间。跟我来。”
他们走出展厅,走进一个铺着木板的小房间,里面有一张书桌,桌上有一盏绿色灯罩的灯:这儿是一个保安室。穿着军官制服的守卫正在值班,他立刻站起来向贝索洛夫敬礼。这是某个大人物的接待处吗?有一座自动扶梯通向楼上。这个房间看上去像是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年代:不是来自浮夸的二十一世纪,而是原封不动的二十世纪初。
他们走上扶梯,有一扇门。
门通向一个办公室,里面有一个玻璃门的书柜,装满了厚厚的书,房间里有一个高出来的小台子,里面有一张摆满了干部职务表的书桌,就和格列布或者米勒的书桌一样,一个人坐在桌子后面。
那个人一动不动。
那个人朝后仰着,看着天花板,眼球泛着塑料光泽。
那个人穿着一件制服,肩章上有金星,嘴上有一撮小胡子。头发往后整齐地梳着。
“这位是。。。”
“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挺有魅力的一个人,不是吗?”
“斯大林?”
“这是真人大小的蜡像。你可以靠近看一下。”
阿尔乔姆走上了那个小台子。
斯大林瘦削的手摆在桌子上,捏着一支笔,好像是要签署一份文件一样。他的另一只手摊了开来。斯大林地笑容是用刀刻出来的,显得很僵硬。他的手边放着永不凋谢的假花。
阿尔乔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斯大林的鼻子。斯大林并不在意。他不在意自己被做成了蜡像,不在意在整个世界都化为灰烬的时候,作为一个假人躲到了地堡里。他也不在意别人在他脚边放花或是摸他的鼻子。斯大林心情很好,在他看来一切都很好。
“栩栩如生,是吗?”贝索洛夫说。
“他。。。也是博物馆的展品?”
阿尔乔姆走向书柜,用手指擦去玻璃上的灰尘,朝里面看去。书架里塞满了同一本书,上面写着一些不知所云的日期。在每本书的书脊上都印着:JV斯大林合集。第一卷。
“这里是干什么用的?”阿尔乔姆回头问贝索洛夫。
“以前这里是真正的地堡的时候,斯大林的办公室就在这儿。导游手册上说其实斯大林根本就没有在这个房间待过,他在地堡落成前就去世了。但他们还是为西方游客做了一尊斯大林的蜡像,重新布置了办公室。当我们搬进地堡的时候,斯大林的蜡像就在这儿了。我们把一切都保留了下来。一个人必须得尊重民族的历史!”
阿列克谢尔-费列克索维奇走上台子,挪开斯大林,坐在了斯大林的椅子上,晃着腿。
“这是历史的传承!他当年在这里,现在我们在这里。结果是他为了我们建造了这个地堡。他考虑了我们的未来,他是一个伟大的领导人。”
阿尔乔姆以前只在红线见过斯大林的画像,现在他摸到了伟大领导人的鼻子,什么感觉?蜡的感觉。
“为什么要传承这些?红线就是在传承苏联。”
“阿尔乔姆,动动脑吧!”贝索洛夫咯咯地笑了起来,“看来我得手把手地教你——红线,汉莎和帝国都是假的。他们只是表现地很独立,还互相竞争,有时还真的打仗。”
“那你是谁?”
阿列克谢尔了-费列克索维奇笑了。
“地铁是一个由多个部分有机组合而成的整体,就像九头蛇一样。你可以选一个适合你的头,和其他头打斗,把一个敌对的蛇头想象成一条巨龙,征服它。但你有想过心脏在哪儿吗?”贝索洛夫摸着桌面,“这里就是地铁的心脏。你们从没见过,而且一点也不了解。要不是我带你参观,你还是会去跟其它蛇头战斗,不是跟红线打,就是跟汉莎打。”
阿尔乔姆走向贝索洛夫。
“你会后悔给我看这些吗?”
贝索洛夫没有后退,也没有移开。他一点也不怕阿尔乔姆,不是他在阿尔乔姆的梦里,而是阿尔乔姆在他的梦里。
“你回去随便说你来过这里,把所有一切都告诉米勒。他会怎么回答你?他会说你在做白日梦。”
阿尔乔姆咽了咽口水,他当时喝醉的时候真的说多了吗?
“为什么,米勒来过这里吗?”
“当然没有。我们可不让每个人都来参观。这里是一个圣殿,一座庇护所。”
“那我呢?”
“你?你是一个圣愚,阿尔乔姆。圣愚是可以进入圣殿的,上帝甚至会为圣愚展现奇迹。”(译注:圣愚是俄罗斯东正教特有的人物。。有学者描述圣愚是一群“假装疯癫、愚蠢或故意以自身的不修边幅激起别人狂怒的人。”但这种行为仅在人们信仰这些人的实质是虔信的、道德的、理智的时候才会被认同为圣愚。东正教会认为这些人故意以自身的癫狂来掩盖其相对于世界来说的完美性并由此躲避赞美与称颂。他们可以是真的疯狂也可以是装疯。人们相信他们是受到了神圣的启发,由此得以说出人们不能说出的事情。这些事情通常是以寓言或者间接暗示的形式被告知的。)
阿尔乔姆瞬间明白了。
“你们是隐形的观察者。”
“大声一点!”
“隐形的观察者!”
“看来你还不是那么无可救药!”
“但隐形观察者只是一个传说,就和翡翠城一样。”
“完全正确,”贝索洛夫同意道,“一个传说,一个神话。”
“所有一切都在几十年前崩塌了。整个国家不到一个月就解体了,然后就是混乱。。。后面的事就妇孺皆知了。没人来管理我们。我们都只能靠自己。隐形的观察者只是一个传说。”
“你们为什么会认为这是传说?因为是我们告诉你们的。明白吗?我们给你们创造了一个幻象。你毕竟只是一个个人,而且非常感性。让我来帮你回忆一下,当时我说了隐形观察者的事,你一方面不相信我,另一方面又好像对我们很了解。你说这些都是谣言,仅次于电视上那些鬼话。”
“但你。。。以前的领导人们。。。政府,总统。。。你们都撤到了乌拉尔山掩体,是吗?政府解体了。。。国家。。。”
“用脑子想想:为什么我们要搬去乌拉尔山?为什么我们要搬到荒郊野外的几座地堡里去?孤零零地躲在冰冷的山洞里?我们在那儿可以干嘛?互相吃吗?我们要与人民在一起!”贝索洛夫伸了个懒腰,看上去像一只吃饱了的猫。
“这些年我们挨饿的时候,你们都在哪儿?我们互相残杀的时候,你们在哪儿?我们死在地面上的时候,你们在哪儿?”
“就在你们旁边。我们一直都在你们旁边。就在墙的另一边。”
“这——不可能!”
“我跟你说过了,这套体系运转良好。你没法无视这一点。”
贝索洛夫离开书桌,拔开了琥珀色酒瓶的塞子。
“我们为什么要待在这里?来,我带你去看我们生活的地方。当然我们的生活是很严肃的,你不要想入非非了。”
贝索洛夫小心地摆好斯大林的蜡像,从台子上走了下来。阿尔乔姆还呆在原地,消化着这些内容。
“你们都是**。”
“我们干了什么?”阿列克谢尔-费列克索维奇问,“正相反——我们在最大程度上不干涉地铁!我们只是在观察!只有系统开始滑向奔溃的时候,我们才会出手。”
“系统?人们太饿了,甚至易子而食!”
“那又怎么样?”贝索洛夫向阿尔乔姆投去带有敌意的目光,“又不是我们想吃你们的小孩。是你们自己干的。我们也不喜欢你们吃小孩,我们只是想观察你们。但如果我们在观察的话,就必须允许你们吃自己的小孩。”
“一派胡言!是你们把我们锁死在地铁里!你们把人当牲口!地铁里到处都是秘密警察。。。有的车站有安全局,有的有克格勃,有的。。。。到处都是格列布那样的人。。。你说的对,其它车站和帝国都没什么区别。。。”
“这是因为我们俄罗斯人民必须被这样统治,”贝索洛夫用坚定的语气回答,“我们天性就是这样,只要统治有一点松懈,就会立刻有叛乱!俄罗斯人需要被不停地监视。看看在共青团站发生了什么?那些人要求权利,发起了叛乱,结果就是血流成河!这有颠覆红线吗?一点都没有!为什么,因为安全局是上天赐给俄罗斯人民的礼物!还有那些机枪。。。为什么会有人不停地朝机枪挤?但至少一些有耐心的人活了下来。这就是一种自然选择的过程。我们的人们该如何被统治?你必须时刻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你必须规范他们的行为,给他们灌输各种各样的宗教或者意识形态。俄罗斯人总是需要一个敌人!没有敌人就活不下去了!没有了敌人,俄罗斯民族就是个失败品!他们无法定义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自己。两年前我们有一个很好的敌人——黑族人。你没法发明一种比他们更理想的敌人。他们在地面上活动,浑身漆黑,连眼睛也是黑的,就和魔鬼一样。我们的俄罗斯人民对黑族人无比的恐惧和憎恶。黑族人真是完美的敌人。大家立刻就明白:如果他们全身都是黑的,那我们一定是正义的。我们一直留着黑族人,为一个‘全人类收到威胁’的剧本做准备。但没想到有个**跳出来弄伤了游骑兵里的那个老**,他们就用导弹把我们豢养的宠物黑族人全部轰死了。你能想象吗?”
“可以。”
“我们曾经尝试通过大都会议会进行干预。我们暗示了议会黑族人不会造成什么危险。然后剧本就不受控制了。我们还得安抚你们那个米勒。我可不想事事都亲力亲为。要是地铁是独裁统治就好了。你还来吗?”
阿尔乔姆还没回过神来,步履蹒跚地跟在贝索洛夫后面。他们有路过了那个守卫,他再次站起来敬了个礼。然后贝索洛夫带阿尔乔姆走进了一条狭窄的通道,两人踩在钢铁地板上的脚步声回荡在空空如也的走廊里。他们又回到了了那个通往餐厅的开口。那个巨大玻璃球折射出的光线又射进了阿尔乔姆的眼睛。阿尔乔姆的头和那个大球一样转得很晕,阿尔乔姆的头脑中曾经装有一面镜子,照映出世间万物。但现在这面镜子被击碎后又重新粘了起来,阿尔乔姆自己已经看不清镜子中的映像了,这些隐形观察者还在调侃他取乐。
他们走过了那个开口,继续向前。
“你们是怎么控制住米勒的?你们是怎么操控那些领导人的?”阿尔乔姆迟疑地问,“你们用钱收买了他们吗?莫斯科温?元首?”
“怎么说呢,这没法一概而论。每个人都有他的弱点。莫斯科温贪财,还毒死了他的表兄。至于叶甫根尼-彼得洛维奇,他有一个先天缺了手指的小女儿。他是一个很感性的人。他制定了所有与畸形人战斗的法律,但自己却没能遵守。所以我们给他送去了一些照片。看,叶甫根尼-彼得洛维奇,这是你抱着你女儿的照片,还有你妻子在旁边,证据确凿。遵守你的规则吧,叶甫根尼-彼得洛维奇,鼓起勇气,你的人民得信任你。不能让你的任何一个公民怀疑帝国的纯洁性。元首必须做好为帝国牺牲的准备。”(译注:叶甫根尼-彼得洛维奇就是帝国现任元首的名字。)
“帝国已经不存在了。他们把自己的车站都淹了,你的那个元首已经跑路了。”
“我们会把他找回来的,再次恢复他的地位。我们会帮他成立一个新的帝国,比之前那个更好。我们已经找到了他的妻子和女儿,元首一定会合作的。”
“为什么还要让他归位?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魔鬼!”
“我来告诉你这个好奇宝宝为什么,我们习惯和叶甫根尼-彼得洛维奇合作。而且我们知道怎么控制他。这些证据还没有被公开。为什么我们要费劲去找一个新人,还要找到他的弱点,用一点诱饵引他上钩,我们哪里还能找到这样现成的选择?他确实把事情搞砸了——我们会作出相应处罚的。没了帝国,地铁会变成什么样?”
“帝国的人都是**!**!有些是**,有些是懦夫!”
“不只是帝国有**,整个地铁都充斥这样的人。看地铁这样一个封闭环境是多么适合他们。**般的人会从各处投奔帝国。就像他们加入钢铁军团,与变种人战斗,发泄自己的嗜血本性。要是没有帝国,这些人能去哪儿?照顾平民吗?肯定不是,所以让他们去为帝国或是红线作战吧,或者加入游骑兵也行。挑一个符合你口味的。这就是自由!”
“这不是大家需要的!”
“这正是大家所需要的。这样他们就不会无聊。他们会有事可干,能够做出选择。我们在地下构建了一个真实的,自给自足的小世界!我们不需要其它地面上的世界。”
“可我需要!”
“好吧,就你需要,其他人不需要。”
“也许有人的家人还活着某处!至少为了家人也要回到地面!”
“他们的家人现在都在地铁里。都是真实活生生的家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的所作所为只是伤害了自己的健康。他们差点就没能把你救活,你这个小傻瓜。你到地面上去能找到什么?”
“我们是在地面上出生的。我们属于那里,属于开阔的空间。地面上的空气呼吸起来都不一样!换个角度想,地铁太过狭小,我只能向前或向后走。我感觉很憋屈——你能体会吗?你自己有这种感觉吗?”
“没有,你要知道,我的感觉正和你相反:到了地面我会头晕。一到地面我就会立刻想回到舒适的地堡。好了,这里就是我们的住宿区,有一个个小公寓。”
他们转了个弯。
他们转过了一个角落。
两人走进了一条幽暗的长长的走廊,房间一个接一个。这个地堡到底有多大?走廊还在往前延伸。
现在应该已经很晚了,地堡的居民拖着醉醺醺的身子,从餐厅挪回家里。阿尔乔姆透过门缝向一个公寓里瞄了一眼,又瞄了另一个。没错,这些公寓都很舒适。
给人住已经相当好了。
“为什么你要带我看这些?说这些话?”
“因为我喜欢。一点小争吵让我开心。你很叛逆,不是吗?但是你坐在萨沙的房间干什么?等我吗?真是浪漫。你想用你那把左轮手枪打死我吗?你以为打死我可以拯救其他人吗?我能做什么?我只负责内部事务。把我打死了,明天就会有一个接替我的人上位。当时在花卉大马路站的时候,我曾试着跟你讲道理。但看来你全忘了。”
“在花卉大马路站?”
“就像我说的,你都忘了。但这也不奇怪,我说的太抽象了。你们记性不好对我们来说当然是好事,你们就像一群短命的蜉蝣,好像从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而且没人想要考虑未来。所有人都活在当下。”
“什么未来?如果今天连饭都吃不饱,怎么会去思考未来?而且有饭吃就已经很幸运了。”
“这就是我们的技巧所在。应该一直有刚刚够的食物,差一点都不行。饥饿是理想的控制人群的方法。我们必须得保持平衡。要是每个人都吃得饱饱的,他们就会消化不良,而且开始自尊心膨胀。要是食物太少了,人们就会破坏整个系统,至少打破他们理解中的那个地铁体系。你会为我们的技巧喝一杯吗?”
“不!”
“这就不对了,你该多喝点。伏特加是人类的救赎,而且酒精有助于减轻辐射。”(译注:酒精能治疗辐射从未被证明过,一般医生认为无作用。)
多谢提醒。
那纯净的伏特加像胶体一样流过阿尔乔姆的血管,让他头疼欲裂。阿尔乔姆感觉还是以前他喝的浑浊的家酿酒好,他觉得任何不是这个地堡里的东西都更好。就算阿尔乔姆只有一个礼拜可活了,他也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而不是依靠别人的施舍苟活下去。
“你把地铁那些人说成那个样子。。。但你,你自己。。。你来自哪里?”
“你说的没错。。。听上去好像我不喜欢地铁里的人。或是我瞧不起他们。但正相反,我的心与他们在一起。我深爱着他们,你相信吗?看,我会去地铁,和大家达成一片。我就是这么认识你的。爱人民,就要了解他们的一切。我必须得诚实,不能欺骗自己。是的,我们的人民就是这样的。我必须得掌握我统治下的人民的感受。我必须得爱我的人民。必须有人来教导他们,赶走恶魔。”
“你统治?还是什么其他人统治?就像艾洛伊人统治摩洛克人?你是什么贵族吗?”
“我?”贝索洛夫笑了,“我算什么贵族?贵族老早就被枪毙了!我甚至不是莫斯科来的。我的第一份工作是电视记者。因为午餐不好吃,我又改当了政治评论员,从此就开始发迹了。”
阿尔乔姆突然意识到了:让那些伏特加在血管里流淌吧。这能让他稍微冷静一下,为重要的事做准备。
阿尔乔姆环顾四周,发现并没有很多警卫。当然他得穿过整个地堡寻找,万一有一条隧道通往军火库呢?是谁为他们的统治提供武力支持?
“那条路通向哪里?”
“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去看看。第三条通道通往我们的仓库。第四条是空的。那个新主人没能在战争爆发前把那条隧道改造好,我们也没时间整修。依你看,我们该怎么做才能达到最好呢?”贝索洛夫朝阿尔乔姆挤挤眼,“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收你为徒。”
“我觉得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我该在这儿继续逗留。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也许地铁的情况时好时坏,但所有人都生活在地下。这算什么事?以前整座城市都是在地面上的,还有森林和农田,甚至大海!”
他们走到头了:面对着一条巨大的隧道,里面已经淹了不少水。没法再往前走了。一个水泵发出嗡嗡的声音,像是一个人在用力把痰挤出喉咙。
“但你怎么知道地面上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也许和地铁里差不多,只不过头上没有天花板盖着。好了,无线电里是提到了一些情况,但他们有生活在天堂吗?地面上的人都无比自由,亲密无间?别说笑话了。地面上的人到处乱跑,在无政府的状态下过得像野人,逐渐遗忘如何阅读和写作。我是在跟你讨论卓越。是地体让我们变得卓越!整个地铁系统里有五万人生活,只有保持这样的人口密度才能保持文明和文化的传承。是的,只有这样做才行。把他们放到地面,他们立刻就会变成野蛮人。到了地面他们就会立刻忘掉为人的意义!但具有信仰和理智的人都在地铁里!”
“信仰?你是说那些吃小孩的人吗?”
“鲁滨逊-克鲁索可没有立刻把星期五吃掉。我们不想过快干预,但早晚会解决。。。。”(译注:鲁滨逊漂流记中鲁滨逊所在的岛附近有食人族,星期五是他就出来的奴隶。)
“你为什么不让我们自己做出选择呢?我们可以自己来选住在地面上还是地下。为什么不征求我们的意见?”
“我们已经征求过你们的意见了。”贝索洛夫微笑着,“而且我们一直在问。”
“你们无法给地铁提供足够的食物!现在正在闹蘑菇瘟疫。让他们到地面去吧!至少他们不会全部饿死在地面上!”
“我们这个伟大的民族曾经经历过比现在更严酷的考验。他们会挺过去的。你知道他们有多么坚韧吗?简直让人不敢相信。”
“让他们上到地面!至少给他们一个机会!”
“上去?你以为上面的土地流满牛奶,到处都是蜂蜜?你去过地面!就拿巴拉希哈来说,他们去那儿可以吃什么?”
“他们能找到填饱肚子的办法。”
“你真是个不可救药的幻想家。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你这样的傻瓜身上?”
“好吧,那就让我走!我没要你这样的人来救我!”
“然后呢?你以为我让你回去了,整个地铁就会立刻起义支持你?你可以把我们赶走,告诉大家真相,带领大家上到地面?你以为你回去后能改变什么?”
“会有改变的!”
“那就去吧,”阿列克谢尔了-费列克索维奇用平淡的口气说,“去吧,我还会把你那把代表革命的左轮手枪还给你!地铁里没人会相信你,就像你不相信我一样。你意识到你回去之后只是在告诉大家有关隐形观察者的传说吗?现实一点吧,阿尔乔姆!”
阿尔乔姆微笑着点点头。
“我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