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运辉的这个春节,却是有生以来过得最热闹的春节,热闹得他都觉得要忙死。
宋季山夫妇在儿子家住得挺好,他们虽然来自农村,可知书达理,做事胆小而愿做无限牺牲,正好程开颜态度娇憨,个性随意,不计较小家庭里有别人进入,有人替她打理家务她来不及地欢迎,乐得不动脑筋。宋运辉忙,顾不上家,也正好扔给父母。于是家里的事都是宋季山夫妇与程开颜三个人商量,大家还都不是拿主意的主儿,总是彼此谦让。人家两代住一起鸡飞狗跳,他们两代住一起挺和美。
程家夫妇本来担心女儿吃亏,几天下来见女儿吃好睡好,脸蛋更是红润,这才放心。春节时候程开颜哥哥有了女朋友,也是厂子弟,不过女方父母乃是布衣。程厂长摆出一张大圆桌,初一那天把儿女亲家都请来,好好吃了一顿。掌勺的是程母与宋运辉。宋季山夫妇看见程厂长这么个大官非常拘束,尤其是宋季山坐在亲家旁边,以他一向听领导话跟领导走的个性,这一顿饭他吃得极其辛苦,程厂长夹给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奋力完成任务。好在程厂长还得照顾儿子的准亲家,否则宋季山得吃撑死。
其实程厂长儿子的准亲家更拘束,本来就是一个厂的上下级,而且儿女又还没结婚,处境非常尴尬。反而宋季山夫妇的拘束比较不显。
宋运辉初二早上与岳父一起去给水书记拜年,进去看到一屋子人,开总厂干部会议似的,有头有脸的都在,不由得大乐,那么多人在,他倒是不显了。可近中午时候,大家又都散去,个个奔赴婚宴,有些又得再次遇见。初二以后又是初四,一天中、晚两场,参加不尽的婚宴,送不完的贺礼,送得宋运辉荷包空空,心里吐血。贺礼雪片样地飞出去的时候,宋运辉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火车上虞山卿跟他说的那些话,以及那些真金白银的诱惑,可想归想,他依然我行我素。
因此他不得不问父母借点钱应急。他是领导,送礼当然得送大份,可是他与其他领导不一样,人家是家底厚实多年积累的老财主,他却是正需要花钱的时候。他送完存折上的钱,无奈之下只有伸手问父母借,心里很不是滋味。偏偏一月份的工资又是为了照顾春节提前发了,宋运辉上班后到了二月十日,习惯性地想到工资,兜里却只有问妈借的几块钱。没钱的时候再想到来自虞山卿的诱惑,再看着虞山卿每天潇洒地从他办公室门前走过,满腔都是不快。
在总厂,当他完成一件又一件任务,攻克一个又一个堡垒,他心中充满自豪。可是再多的自豪也无法让人屡屡饿着肚子唱山歌。饿着肚子唱一次两次,还算是革命豪情,可一再地唱,不免令人英雄气短。后面一个月的日子该怎么过?
春节后上班,最令人高兴的事,是在出口科桌面上一大堆来自四面八方的信中拣岀一份来自梁思申的快件。梁思申果然守信,说要给Mr.Song一个新年礼物,她果然将礼物送达。她把宋运辉给她的美国客户名单做了详细了解,给出一份略显稚嫩,却颇有章法的评价报告。她说,这是她在打工的公司评估生意对象时常用的办法,她照搬照抄。其中,她用红笔圈岀两家公司,在一片英文字母的海洋中特意用中文注明“皮包公司,哈哈哈”。宋运辉看了大笑,梁思申这是嘲笑他呢。可也惊讶,这红笔圈出的两家去年一年的生意额不小,可以说是金州总厂的大客户,从来都是讲究信用,一点没有所谓皮包公司的低级倒爷样。难道国外的皮包公司与国内的不同?梁思申在信的最后要Mr.Song猜猜她读什么系,宋运辉心说,会不会是现在国内最热门的经济管理,或者计算机?
他看看时间合适,就越洋电话打给梁思申。梁思申正在家里,接到电话,大约是非常意外,一句“Mr.Song”足足拖了十秒钟,从低音差点吊到High C。宋运辉哈哈笑道:“新年快乐。年夜饭怎么吃的?春节怎么过的?”
梁思申简单说了一下,就调皮地问:“猜到我读什么了吗?猜到有奖,猜不到罚请我吃顿饭。”
宋运辉道:“经济管理,计算机,或者跟我一样学化工?你女孩子不会读文科类吧?”
“No,全错。我学数学。接触数论后我喜欢上数学,很多人说我是疯子。”
“是不是你父母反对你选择学数学?”
“咦,你怎么总能猜到我想什么?对,我爸妈反对,这真是一件令人气馁的事,我原以为他们应该全力支持我的爱好,可他们说数学不实用,未来不容易找工作。可我天高皇帝远,我坚持自己的选择,半年下来我感觉很好,学得很轻松。Mr.Song,你当年为什么学化工?”
“我当时觉得化学反应很神奇,化学的世界很有趣,就那么稀里糊涂报考了化工系……”
“对对对,我也是,我也是,我跟你的想法大同小异,所以我说爸妈不理解我们年轻人,我们跟他们有那个什么……对,代沟。”
被梁思申说成是“我们年轻人”,宋运辉不得不憋住狂笑的冲动,他只能硬忍着一本正经地道:“你们不仅有代沟,还有因为所处大环境不同产生的思想距离。比如我厌恶皮包公司,没想到我有两家信用很好的客户却正是你给我圈岀的皮包公司,这就是两个世界不同地理人文环境造成的客观差异。你喜欢数学,你就坚持,大不了以后找不到工作也开家皮包公司,我提供最优惠的货色给你。”
宋运辉年前已经在考虑。他原先以为根据梁思申爸爸的说法,梁思申的经济条件应该不会差,得来的遗产可以买房子买车子,还可以接父母去美国看一趟。可年前梁思申来的这个电话言简意赅、精打细算花钱的样子,宋运辉就有点意识到梁思申那儿的经济条件并不如他所想象。再看今天他打电话过去,梁思申说话叽叽呱呱没个完,连代沟都挖掘出来了,因此更印证他的猜测。他很想帮帮这个独在异乡的坚强女孩,他如今太能理解一分钱憋死英雄的味道,料想梁思申也差不多,他很直接地解释道:“很简单,现在就可以做起来,那些公司的联络方式你已经都有。我可以做到的操作方式是,比如,我给他们的货定价一百美元一吨,给你的是九十五美元一吨。你可以用这个差价照着我给你的客户名单与他们联系。明白我的意思吗?”
梁思申惊道:“那不是太简单了吗?会不会是作弊呢?你这样做好吗?”
梁思申那来自大洋彼岸单纯而缓慢的声音却如冲击波正正地打在宋运辉的心上,他一愣之下,连忙道:“没关系,我们的出口价格有一定浮动幅度。我上面说的差价只是比方。不过你可能先得筹集一部分资金用来开信用证,或者你可以找一家公司合作,由他们帮你开信用证,你拿佣金。你看什么办法比较合适?”
梁思申果然笑道:“真没问题?我现在就可以开家皮包公司,我可以把我的房子抵押出去,既然不会坐吃山空,我也可以将小小一份储蓄也拿出来,而且我现在已经懂得怎么做进口。”
宋运辉这才嘘一口气,问道:“再有一个问题,你有时间吗?会不会影响你的学习?”
梁思申却加快了她原本慢如蜗牛的语速,笑嘻嘻道:“我不仅有时间,而且有精力。Mr.Song请相信我,立刻给我一份英语资料和报价。”
宋运辉也笑嘻嘻地道:“行,为了你伟大的皮包公司,我这两天整理一份专门给你这个门外汉的资料,尽快寄给你。你如果觉得为难,千万不要勉强,这不是游戏。我给你的只是建议,你一定要审时度势看可不可行。”
“Mr.Song,不行也得行,我一个人在美国,必须掌握我经济状况的主动权。我现在的工作很受好评,Mr.Song,请相信我会做好。谢谢你给我的这个机会,太棒了,我一定做好,我真感谢你。”
宋运辉虽然对梁思申的能力将信将疑,却一点不放松地抓紧时间就给梁思申组织资料。小家伙既然如此积极地自力更生,活得如此有理想有想法,他当然大力支持,而且是毫无保留地支持。组织资料虽然麻烦,可宋运辉毫无怨言,而且心态好得简直像是在做游戏,与梁思申玩一个跨国大游戏。即使以后梁思申临阵退缩,那也就算作给她一个锻炼机会吧,如果不给予小孩子机会,小孩子永远不会长大。
好在他回家做的家庭作业都是英语,程开颜肃静回避。
夜深人静时,宋运辉扪心自问,他为什么追着要帮梁思申,除了对梁思申缺钱生活的感同身受,他更是一种发泄吧。他就是缺钱,就是举债,他也不肯跟虞山卿同流合污。而他又不是不能手段灵活,他可以肥了梁思申。再说,等闵开始动作之后,他还有好日子过吗?他对事业,对金州,已经深深怀疑和倦怠。
不久,梁思申来电说,经过调查比对,这生意可以做,不过因为她在校,很多事需要委托代理公司办理,所以利润会被分摊得比较薄。宋运辉没任何犹豫,直接就在电话里告诉梁思申,给她每吨降下五美元。梁思申大喜,可又再次结结巴巴地问Mr.Song这么做会不会犯错误,宋运辉告诉梁思申,这在他权限范围之内,要她别担心。不过他自己心里清楚,给梁思申的价,是绝对优惠价,那是给大客户的最低价。当然,为什么不便宜梁思申?
中午下班时,宋运辉被虞山卿叫住,虞山卿脸色不太好,像是有心事。即使骑在自行车上,也是悬悬地探过身来,轻轻地问:“听说没,下午总厂主要领导会议,要讨论到我们运销处,给透露点消息啊。”
宋运辉点头,看看旁边没太近的人,才道:“运销处其他科室有什么可以讨论的,还不是讨论你我两个科。”
虞山卿笑道:“拜托,晚上直接去你岳父家吧。回头有跟我有关的,千万先通个气,让我有点准备。”
宋运辉笑道:“你倒是急什么啊,今天的会议能具体到我们两个身上吗?最多是调整一下运销处任务和框架,我们两个,等往后温火慢熬吧。”
虞山卿长长叹一口气:“你有根基的人,才有资格等温火慢熬,我没根基的,恐怕会议结束调令就来喽。”
若是换作以前,宋运辉还会对这种话嗤之以鼻,而今在闵厂长的压力下,他已深有感触。毕竟,水书记之于虞山卿,当然是不同于程厂长之于他,关键时刻,是不是一家人,大不一样。
家里,父母已经回老家,幼儿园还没开学。宋运辉回到家,看到桌上已经有一盘炒好的菠菜,就放下包转到厨房,把正在水槽前忙碌的程开颜拖开:“自来水冷,告诉你了,菜等我回来洗。洗菠菜得手在水里泡多长时间啊,你。”
程开颜甩甩手上水珠,笑嘻嘻地让开,可还是贴着宋运辉:“我快开学了,可我也有点担心呢,小朋友撞来撞去没准头,万一撞到我肚子上……我想让我妈去医院打个病假条,这就休息起来行不行?会不会太特殊化呢?”
“不会,你情况特殊。”宋运辉脱口而出,却又忍不住笑了,小猫有什么特殊情况,哪个孕妇还不都是一样?不过他还是听出程开颜不想上班的心思,道,“让你妈去打假条吧,再说你一个寒假暖屋子蹲下来,开学每天去冻着会不适应。”
程开颜放心了,贴着宋运辉从水槽转战到灶台,她本来就是个被娇养的,可看着丈夫做事这么认真拼命,她都不好意思跟丈夫开口要特殊化,怕被宋运辉驳斥。
宋运辉却忽然想到一个大问题,大事不好,程开颜请病假减少收入,他们目前又是存折见底,而孩子又眼看着出生,正是急等钱用。他还没还问她妈借的钱呢。眼看着三月份孩子出生,到时手头只有他一个月的工资和程开颜一个月的病假工资,这日子……
宋运辉心中的摇摆幅度越来越大。
程开颜午睡后找她妈聊天要假条,晚上顺便赖在娘家吃饭,她妈还巴不得,立刻打电话给宋运辉让他晚上也过来。但程厂长很晚了才结束会议回来,见女儿女婿在,还以为宋运辉急着打探会议消息,脱下大衣就道:“今天讨论倒是有不少涉及你的工作。奇怪,闵这回有耐心,没大动作。”
“反常才麻烦。爸,给开颜请了一个月病假,等产假后再请几天,准备一直休到暑假结束,正跟妈商量呢。”
程厂长忙道:“好,这样好,最好你们还是搬来这里住,多点照应。她妈也退休了,正好两人做伴。”
宋运辉回头问妻子:“好不好?”
“不好,等我不能自理了才过来。”程开颜大力反对,因为在妈妈家里她就不能总黏着丈夫。
程母立马从厨房持着锅铲跑出来扔下一句话:“你一个人待家里我不放心,明天就搬过来。小辉,这任务交给你。”说完又立刻冲回去。
宋运辉看着程开颜笑道:“听妈的,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妈退休了也闷,你正好陪妈说说话。”
程开颜做了好多鬼脸才答应。程厂长才放心,又有点气闷女儿嫁出去了不肯再听他的,只听她丈夫的。他喝了口宋运辉递来的水,道:“今天闵提出来,运销处在编人员越来越多,尤其是你们出口科和内贸科,每个科室才一个二十平方米的办公室,里面一塞就是十几个人,人均占用面积比坐牢的还不如,他提出不如运销处搬出总厂大门,另外造一幢新的。”
宋运辉有些惊奇:“太客气了吧。”说到这儿,程开颜早听得不耐烦,跑去小厅看电视剧去了,程开颜的哥哥也赶紧溜走,不爱听这个。程厂长以往从来在家无用武之地,总算现在有女婿可以商量。
程厂长哼了一声:“不见得,闵想扩充内贸,插入他的人手,直至替代虞山卿。但因为你那儿进入门槛较高,他暂时对出口没想法。”
宋运辉一时也搞不清了,闵和水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虞山卿的焦躁却是那么真实?
程厂长总结似的道:“走着瞧吧,不过从年龄看,这金州的天下总有一天会是闵的。小辉,你以前得罪过闵,以后还是收敛着点。我也是很快就要退休的。”
宋运辉有些无奈,虽然他目前的工作无虞,可与虞山卿感同身受。
闵厂长果然上台抓生产,抓技改,动作幅度很大。闵厂长年轻,有技术之外又有精力,一分厂和二分厂的两处技改一起上,一时论证会议开得轰轰烈烈。宋运辉工作繁忙,只看会议记录,倒是深刻感受到闵厂长带来的全新蓬勃活力,这是他喜欢的活力。但他按兵不动,他其实有很多有关一车间的技改想法,但以前可以提,现在他作为新车间主任却不能提了,那是捞过界不给人家一车间主任面子。这就跟以前闵厂长是一分厂厂长时并不见得雷厉风行,直到升上总厂,才大力出手一样,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位置不同了。
宋运辉的忙,还在他想出差多挣补贴,没办法,家中等米下锅。一趟东南亚两国回到金州,原想已经接近下班,就不去厂里了,不料却被通知闵厂长十万火急找他。宋运辉不知道闵厂长找他做什么,小心起见,先打电话问问岳父,知道没岀什么大事,才打电话给闵厂长。闵厂长建议他索性一起吃晚饭。
总厂厂长级别的没几个人,闵厂长家就在程厂长家那栋楼。宋运辉直接就穿着毛衣带上两包算是国外货色的芒果干过去敲门。闵厂长爱人出来开门,闵厂长则是在厨房忙碌。宋运辉不由得心里好笑,看来厂子弟不会做家务是一脉相承,闵厂长的爱人也是不烧菜。
闵厂长爱人一见宋运辉,就爽朗大笑道:“终于让我看到你了,呵呵。小宋,里面请,穿这么少不冷吗?”
“从丈人家过来,很近。一些芒果干,刚出差带来的小特产。”宋运辉把东西交给闵厂长爱人,对走出厨房的闵厂长道,“闵厂长,不好意思,让你辛苦。”
“有急事,不能让你休息,不过好在你是水书记御封的‘累不死’。为什么不见你的整改设想?”
“目前新车间需要做的是改进工艺,完善产品系列,设备改造方面暂时还不需要。只有工控方面国外发展太快,我们的设备虽然才上马两年,却已经稍有可以改进的地方,但暂时可以作为选项考虑。”
“哦,你一直在跟进国外的技术发展?”
“我出口与技术一起管,跟外商接触的时候就经常会向他们了解一下。”
“哦。这样,我们把新车间的问题先搁搁。听说你对一车间的改造很有想法,我以前也是一车间出来的,你跟我详细说说。”
宋运辉有些惊讶,他有关一车间设备改造的思路只很早以前与刘总工说起,闵厂长怎么会知道?难道是闵与刘深有接触?他有点保守地道:“从一九八四年开始做新设备,后来没回一车间,对一车间的情况已经生疏。估计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闵厂长端出最后一盘菜:“来,请坐,喝酒吗?”
“不能喝,对不起,一喝酒就倒下。”
闵厂长爱人笑道:“全厂好像都知道小宋不喝酒不吸烟,家务活什么都做,是个五好丈夫。”
宋运辉笑笑,坐到饭桌边。闵厂长倒是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客气地笑道:“我每天晚上喝一杯,你不喝就不勉强你了。我儿子在市一中住宿,平时只有我们夫妻两个吃饭。希望我儿子以后也能跟你一样考上大学,不过要像你一样初中就考大学是不可能了。”
“我虽然考进大学,不过大学不如虞山卿。”
“大学好当然要紧,但脑袋好最要紧,脑袋好之外还得有恒心有毅力。你进厂一年多点时间就把一车间所有资料全部整理出来,应知应会和岗位责任制也是你一手下来,对一车间的了解,这个总厂没几个人可以赶上你。所以,别人说对一车间情况已经生疏,我信,你说,我不信。”
宋运辉微笑:“总体还是记得的,但是没法像以前那样传感器在哪儿阀门是什么型号都一清二楚。可我记得当时对一车间的那些改造设想都不是很宏观……”
“小宋,不要跟我打马虎眼,有什么想法,你肯定都有记录。你是怕一车间上下不满吧,不用想那么多,你尽管跟我说。除了新车间,一车间是总厂的重中之重。我对一车间整改的要求你出差前已经了解了吧?”
“我现在很难说出个子丑寅卯,脑袋里比较没有头绪,回头我整理一份资料。”
“你必须尽快给我报告。一车间的产品现在在国内都叫不响,我们必须做出改进了。我们已经讨论岀一些方案,但是据说你有更全面系统的。你尽管做,不要有顾虑,一车间主任亲口推荐你。”
闵厂长如此紧催,宋运辉也只能答应:“我试试。”
“你不用谦虚,你看得多,不仅在国内看,还看出国,又有新车间的一手资料。技改工作很需要你来统筹。你推三阻四,会不会是对我个人有想法?我知道你是很坚持自己意见的人,你既然有好的想法,不拿出来你自己心里乐意?还是你现在锋芒磨钝了?”
宋运辉被闵厂长咄咄逼人的问题问得都不好回答,只得道:“感谢闵厂长赏识,我会尽力而为。”
“这就好嘛。以前我们因为工作有过冲突,但个人生活方面没有过节,我们就事论事,大家都不要有太多思想包袱,一起把金州的产品质量和生产效益提上去。现在社会物资极大丰富,可物价也跟着涨个不停,我们做领导干部的不能不看到职工工资慢慢贬值,我们得从技改中要效益,从效益中提取奖金,你说对不对?”
宋运辉没想到闵厂长说出这么实在的话,这又是与水书记不同的风格。他闻言点头。
“比如说你新车间,目前你那里的出口占了几乎所有新车间的产量,你知道你们的利润在总厂全部利润中占多大比例吗?”见宋运辉点头表示知道,闵厂长才继续说下去,“这就是技术的力量。现在的市场不再是两年前,两年前你大力抵制降低品质的决定,还跟我闹不愉快。你当时说什么?人不能如此堕落。对了,堂堂一车间也不能如此堕落,不能眼看着产品在全国排末尾。我们都是从一车间出来的人,无论如何,不能坐视不管。你说是不是。我希望你来做这个技改小组负责人,水书记也同意由你挂帅。”
宋运辉惊异,但极力推辞:“一车间的技改我没资格挂帅,对一车间的了解,我给刘总工提鞋都不配。”
“我会与水书记商量。你吃饭,别光顾着说话。”闵厂长自己倒是把一杯酒喝完了,他爱人给他盛来一碗饭,“一车间的产品如果做出口,可以卖多少价?”
“基本上卖不出去,没法说出确切价格。”
闵厂长显然不是很相信,但也没追问到底:“外贸难度大不大?”
“外贸难度其实就在于我们能不能随时跟进世界范围的技术潮流,随时调整产品系列。如果墨守成规的话,恐怕产品会越来越难外销。”宋运辉沉吟一下,终于道歉,“闵厂长,我以前年轻气盛,说话做事有些少年得志,请你别放在心上。”
闵厂长道:“过去的问题解决就解决了,谁还记着那些,都是对事不对人。小宋,以后你也别放心上,你这是记性太好,这种垃圾信息也记。我炒的菜怎么样?都说一流。”
闵厂长爱人笑道:“难得下厨呢,说是你小宋来,要好好招待你。”
一顿饭吃得高高兴兴,闵厂长说宋运辉才岀远门回来,就不再留,亲自送出门去,还帮开亮楼道灯,等宋运辉进了程家门才关灯关门。弄得宋运辉满心都是疑问:闵厂长用得着这么客气吗?
回到家与岳父程厂长说起,程厂长说,闵刚上台,总得团结一帮有用的人,找到他宋运辉是再合理不过的事。但是等闵上台坐稳之后会怎么做,就不清楚了,那得看闵为人是不是包容。说这话的时候,宋运辉感觉到程开颜靠在他背上的分量一下加重,意识到程开颜听得发闷睡着了,只得悄悄与岳父说声抱歉,扶程开颜回屋睡觉。程厂长看着挺无奈,他还有一肚子的话呢。
宋运辉本来是不想捞过界,而现在与闵一顿谈话下来,更觉事情复杂,怎么看似掺和了刘总工?他不知道闵厂长究竟是什么打算,总厂里面,谁不知道水书记与刘总工是公开翻脸?宋运辉欲待不掺和,可看样子由不得他,而且他自己也是年轻好胜,早就对一车间的设备想入非非,他很快做出两份方案,一份注明是小改小闹,但影响有限;另一份注明是大改,需要进一步组织班子进行论证,预期效果较好。一式三份,一份给水书记,一份给闵厂长,一份交生技处。方方面面都拜到,免得不小心得罪尊神。
方案上去三天,闵厂长便问水书记要人,一定要把宋运辉要去专门负责技改第二方案的落实,事先并没与程厂长或者宋运辉打个招呼。程厂长为此黑了脸,宋运辉也因此看到闵厂长隐约的势头,闵已经不把程厂长放在眼里。他不免想到,闵若是真有重用他的意思,那么必定尊重他,拉拢他,软化他,而不会是现在这样的表现。宋运辉即使再喜欢摆弄设备实践技术,也不免裹足再三。总觉得技改这事儿的表面之下,是无穷的权力重新洗牌。
可是闵厂长并没因为水书记的一次拒绝而放弃,他声称,根据方案将有不少设备可能需要引进,而一车间的改造又是一场抓时间抓成果环环相扣的战役,必须抓紧在隔年一次的大修前完成所有前期准备,到明年春天大修期间打一场漂亮的安装攻坚战。这场战役,需要一个有设备引进、安装经验,又充分彻底了解一车间设备的人来统筹指挥,这个指挥人选,全金州舍宋运辉其谁?
两年之前,宋运辉或许真会以为一车间改造舍我其谁,但是经历新车间建设的复杂战役之后,宋运辉已经很清楚,一车间的改造绝非单纯,其中牵涉太多太广,他一个小小副处不仅协调能力不够,即使技术方面也无法做到全面总抓,他离刘总工毕竟还有一段距离,那段距离,就叫“经验”。即使他在新车间安装期间功记一等,可他必然会在一车间改造中遭遇技术经验缺乏的陷阱,除非有类似刘总工那样的经验人士倾力帮扶,有过去水书记那样的全力包容瑕疵,就像岳父程厂长曾经的提携帮扶一样。但是现在的闵厂长会吗?连程厂长也认为,闵厂长如此委以重任,对宋运辉是揠苗助长。
宋运辉虽然带着满心疑问,却还是几乎手把手地教梁思申做成第一笔生意。不过梁思申也争气,居然能说服客户接受来自她的订单,在产品装运前,她已经在美国确认买家,签订合同。有第一笔就有第二笔,等货物到港交付,接踵而来就是第二笔的时候,梁思申就有了熟门熟路的味道,而且提货数量也是大增。宋运辉都不知道梁思申这个小姑娘是怎么做到又找到下家,又说服银行扩大信用证的规模的,问梁思申,梁思申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实说,原来差价决定业务,业务取信银行,就是那么简单。宋运辉心里嘀咕,美国的生意真容易做,哪像这儿还有平价议价、平改议、议改平、价格双轨、计划收购、关系户等无数规矩。
闵厂长最终还是获得水书记认可,一把抓宋运辉过去,对宋运辉提出的增加补贴要求一口答应。宋运辉不得不开始忙碌。但既然已经被迫上手,宋运辉还是愉快起来,他本来就喜欢技术革新,喜欢开拓新的领域,再说闵厂长非常配合,要人给人,要钱给钱,使得宋运辉工作非常顺手。后来,闵厂长索性把一分厂所有技改工作全都交给他,让他系统指挥,闵的唯一要求,就是必须抢在明年大修前完成所有筹备,力争大修期间争分夺秒完成设备技改。
宋运辉是个越忙碌越兴奋,越兴奋就越能岀成果的人,再加岳父倾力指导,闵的倾力配合,他成功指挥起一分厂,甚至总厂的相关人员一起忙碌地围着技改工作转,就像当年新车间建设时期。而一分厂技改金额虽然没新车间建设时期大,可细碎工作一点不少,一分厂的技改不仅占据一分厂全体职工的精力,也牵动着总厂上下许多人。宋运辉依然不能确认闵对待他的思路,可随着工作的开展,他都没时间再想其他。而程厂长主管基建,也是因此投入忙碌的工作。
其间,程开颜生了,生了个女儿。程开颜推进产房后,宋运辉和他告病退的爸,以及原本就退休的妈都因宋运萍的意外而在外面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连程厂长夫妇都没他们急。直到程开颜折腾了半天被推出来,宋运辉提了九个月的心才终于放下来,程开颜痛得哭,他就坐床边抱着安抚,还得他妈抱着孩子过来他才有时间看上女儿一眼。他跟程厂长说,他要学岳父对待程开颜一样地对待女儿。可说实话,看着红皮老鼠一样的女儿,他心里怪怪的,什么感觉都有,就是没强烈地感觉自己也是个爸爸了。
宋程两家人都围着程开颜和小囡囡转,程开颜觉得自己真幸福。出院回家后,妈与婆婆继续围着她俩转,程开颜都不用自己动手。三个月产假过后又是暑假,她真心觉得宋运辉为她换的工作真是好。
五月时候,很多五月新娘。程开颜的哥哥结婚了。宋运辉家外面前后小院的花草开得姹紫嫣红,他却没时间信守诺言,抱小囡囡赏看鲜花,小囡囡几乎都不认识这个不着家的爸爸。
梁思申却带来令宋运辉感慨的消息,小姑娘告诉他说,美元对马克与日元等主要货币大幅下跌,她拿出一半钱去炒日元,因为她来自亚洲。操作下来,她发现自己瞎猫撞着死老鼠,竟然是日元相对美元升值最多,她赚了。宋运辉心说他是掌管着出口才知道一些外币汇率之类的情况,好奇梁思申只跟他做单一中美贸易,怎么会知道这些情况,梁思申说她中学时就和同学一起学习投资操作了,现在既然手里有了钱,怎么可以眼看着坐吃山空,当然得让钱生钱,实现增值。梁思申又说了他们几个中学同学的交流沟通情况,听得宋运辉眼界大开,才真正明白自己这做出口赚的美元是怎么回事。他积极要求梁思申给本有关汇率的入门书,梁思申一下寄来好几本。宋运辉仿佛看到梁思申一日千里的进步,终于意识到梁思申嘴里信里常常提到的赶超Mr.Song不是戏言,他心里开始有了危机感,如闻身后追赶的脚步声一声紧似一声。
这一回的国外设备订购,宋运辉因为已经有丰富外贸经验,做得游刃有余,核定合同时,他还咨询了一下炒汇的梁思申,确定合适币种。当时一家日本公司可以提供相对价廉物美的产品,而且还附加后续服务,唯一要求是日元付款。水书记和闵厂长一致看好那家贸易代表态度可亲的日本公司,但被宋运辉否定了,他以《广场协议》与最近日元相对美元的升值曲线来说明付款时实际支出货币肯定比购买其他国家设备的实际支出多。水书记和闵厂长都被他煽得一愣一愣的,同意他的意见。
反而是在国内订购设备千难万难,要求确定一个供货日期,有时简直要求爷爷告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