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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局要越做越大,细节要越算越细

所属书籍: 大生意人1

常家车队经过霸州赶往山西,京畿附近的消息传得很快,这时直隶周边都已经传遍了政变的小道消息。

肃顺问斩,怡亲王与郑亲王两位王爷因为是皇室宗亲,所以赐白自尽,而顾命大臣中的其余五人却都加恩,除了丢官罢职,倒也没有大的处分。特别是六额驸景寿,旨意里说他是“受奸人胁迫,故恩施格外,不予加罪”。这一道“无罪开释”的旨意一发,立时就有人说景寿其实是慈禧太后安插在肃顺身边的一根暗桩,非但没有帮肃顺,而且通过他的举发,令那些想要救肃顺的人都没有机会得逞。这种说法本人不认,谁也无法证实,但慈禧太后的手腕却在这种传言下被越来越多的人所畏服。

女主临朝,雌声动天,历来不是国家之福。颇有些道学之士想起当年武则天篡李唐而改武周,不由得心里生出许多忧虑。还有一班熟读国史的儒生,谈起当年太祖皇帝提兵灭了叶赫部落,叶赫族的族长曾有遗言,叶赫即使只剩一女,也要向爱新觉罗报此仇,而慈禧太后正是姓叶赫那拉!

如此的巧合怎不让人心惊。在京里此般言论暗流涌动,尤其是连当初顾命大臣所拟的年号“祺祥”都被慈禧太后一手推翻,要军机大臣重新拟过。这样的霸气见诸一个女子身上,更是在各部官吏的私下聚会上成了酒后的热门谈资。

常四老爹当然不会知道这些朝廷大员才关心的机密事情,他现在忧心的只是古平原的身体和如何去还那笔印子钱。

随着车队绕过狼牙山进入山西境内,常四老爹的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家里现在怎样了,掐指算算,到家的日子正好是债款到期之时。常四老爹不敢耽搁,在路过省城太原时,按照古平原之前的指点,派刘黑塔带两个伙计赶着那辆装满“喜货”的大车进城去看行情。他自己则指挥伙计赶着盐车,直奔自家而去。

这样急着赶路还真对了。常四老爹原本住在太谷县城内,为了照料盐场,又在盐场附近置了一处小房子,但那处房子不值钱,常四老爹拿来做抵押的是太谷县城内的老宅。

要说这老宅,真正是好。常氏祖上出过财主,为了盖这所大宅院花了不少的钱。这宅院原本是常家一族所共有,后来常氏一族的其他各支渐渐老病死走,几十年下来,这偌大的宅院竟然都归了常四老爹。常四老爹一家人也住不了这么大的宅子,因此平日里只开两处院子,一处老爹与刘黑塔住,另一处是女眷住的地方,其余各处都封着。

这大宅院早有人惦记,出价到一千两银子的也不在少数,但常四老爹不愿卖祖宅,更何况家里吃用不愁,也不到卖房子的地步。这次不同了,常四老爹没办法才用宅院抵了高利贷。让他奇怪的是,整个县城里,除了一个叫陈赖子的人,没第二个肯将钱借给他。他隐隐约约觉得事情蹊跷,不过急着要到关外,只得定了契约。讲明三个月为期,到时本银利息全数缴回,否则就拿老宅抵债。

现在三个月已经到了,常四老爹赶着车一进自家所在的桃叶巷,就听到从前面传来一阵喧哗之声,里面还夹杂着女人的哭叫。他知道不妙,加了一鞭,盐车飞快地向常家老宅的方向驶去。

常家的老宅在这条巷子里算是气派非常,斗角飞檐的门楼前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几个地痞打扮的人正从大门里往外拖一个女人。这女人披头散发,一面挣扎一面大骂:“陈赖子,你个天杀的,光天化日就来夺屋,还讲不讲王法了!”有人认得这女人是常四老爹近几年出门做生意时,找来照顾女儿常玉儿的佣人李嫂,她与常玉儿感情极好,情同母女。

“王法?”一个穿黑衣短打,留着两撇狗油胡子的男子冷笑一声,抖了抖手上的字据,“我手里拿的就是王法!欠债还钱,这字据上写得明白,三月还不上钱,就拿宅子顶债。我陈赖子够意思了,之前来找过你们催要银子没有?没有吧。不过今日既然到期了,可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来,把老常头家里的东西都搬出来,人也拽出来,这院子从今往后不姓常了!”陈赖子一声吩咐,又有三四个人冲到院子里。

不过他们刚进去,就纷纷抱着脑袋跳了出来,只见一个年轻姑娘手里拿着门闩一阵乱挥,来到门前一手拽起爬在地上的女子,脆声道:“李嫂,不用怕他们。”

“哟,这不是玉儿妹子吗?上次见你还是三个月前到你家立字据时,这几个月不见,可真是越发水灵了。”陈赖子眼前一亮,对着站出来的漂亮姑娘觍着脸皮说道。

“你别在那里胡说八道,哪个认得你。你要收屋也得等我爹回来,没有硬闯女人家门的道理。乡亲们,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常玉儿转向围观的众人。

大家早就对陈赖子不满,但事不关己,陈赖子手上又有字据,倒也奈何不了他。现在见常玉儿一问,大家哄然一声,竟都是向着常家说话。

“喂,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欠债的倒有理了?”陈赖子没想到常玉儿竟如此机灵,避开债务不谈,只说男女大防,反倒赢得了众人的同情。俗话说“众怒难犯”,陈赖子情急之下道:“要照这么说,你爹一天不回来,我就一天不能收屋,那要是他死在外头,一辈子不回来呢?”

“你!”常四老爹一晃三个月没回来,常玉儿和李嫂本就在担心,此刻听陈赖子满嘴胡扯,只气得浑身发抖。李嫂叫一声:“你这无赖,我和你拼了。”一头就撞了过来。

陈赖子猝不及防,一闪身,推了李嫂一把。李嫂一头栽在地上,额角碰出好大一个口子,血流满面。

“啊!”一见有人血溅当场,众人一阵骚乱,陈赖子也是一愣。

就在这当口,常四老爹已经赶着盐车到了,最后这一幕,他全看在眼里。就是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但常四老爹实在是个忠厚人,尽管心里大怒,面上却不露出来,只是急急下了车,赶到李嫂身旁。

常玉儿乍一见爹回来了,又惊又喜,抱着李嫂的手不曾松开,眼泪已经止不住地落了下来。原本是个大姑娘家,被人逼得当场撒泼,传出去名声要紧,另一面又挂着李嫂的伤势,所以哭得格外伤心。

常四老爹顾不上安慰女儿,先查看李嫂的伤势,好在血流得虽然多,只是皮外伤,没伤在要害处。

常四老爹先叫常玉儿将李嫂扶进屋去,然后转过身对着陈赖子一抱拳:“陈老兄,为何要到我家中搅闹?”

常四老爹一出现,围观众人都觉得好戏要连台唱了,陈赖子也是心中一紧。但看看常四老爹风尘仆仆,面有忧色,不像是凑到了钱,再看他没敢发作自己,更是放下心来,笑嘻嘻道:“常四,你方才也看到了,是你家的佣人要来撞我。我一闪,她自己碰到地上,这么多人都看见了,你可讹不到我。”

常四老爹强压着火,绷紧了面皮道:“那是自然,她一时失足,怎么能怪到陈老兄头上。不过你带人来我家搅闹,这可没冤枉你吧?”

“嘿!常四,想不到你这老小子还是个泼皮!”陈赖子一下子把声音拔高了八度,又把那张字据拿了出来,“这上面的字是你签的吧,手印是你盖的吧,怎么着?想耍赖不成!要不你现在把银子还出来,我就带着弟兄们撤。不然我就要收屋!”

众人的眼光都聚在常四老爹身上,要看他如何应对。

常四老爹沉默一阵,低声说:“我没银子还你。”

“嗬。”众人一阵叹息,想不到传了几代的常家大宅就要易姓了。陈赖子乐得嘴巴咧到耳根上,叫一声:“都跟我进去!”就要往里闯。

“慢!”常四老爹拦在他身前。

“我说常四,你可不要搞不清楚,这一次就算知县大老爷来,也救不了你。欠债还钱,欠屋还屋,天公地道。”

“我没说不还。不过……看看你手上的字据。”常四老爹紧紧盯着陈赖子。

“嗯,字据,字据怎么了?”陈赖子把字据翻来覆去看了一遍,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看看那上面的日期,是不是八月初五戌正?”

“嗯,不错。”

“当然不错,你是在晚上送银子到我家,与我签了这印子钱的契约。当时正是戌正,而现在天刚正午,也就是说离你来收屋的时间,至少还有五个时辰!”

常四老爹一口气说到这儿,陈赖子不由得目瞪口呆。看看手上的字据,再想一想时辰,果然是如此,可谁能想到常四老爹能在这上面打主意。其实常四老爹当初签约时写上了时辰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只是他做生意一辈子谨小慎微惯了,想不到今日倒派上了用场。按照字据上写的,戊时未到陈赖子就不能收屋。

旁边众人也没想到常四老爹还有这么一手,眼见陈赖子张口结舌难以应对,大家哄然叫好。

陈赖子半天才结结巴巴道:“就……就算是还有几个时辰,这几个时辰你能干什么?”

“你管我干什么,总之戌正之前,你要是再敢踏入我家一步,我就告官报抢。”说完,常四老爹要伙计将几辆大车赶入家中,狠狠地将家门关上。

陈赖子自觉面子上有些下不来,对着大门高喊道:“没想到你个老骨头还挺倔。好吧,大爷我本来就没什么事,就在你们外面坐上几个时辰,到时候一样收屋。”说罢又对围观众人道:“各位想看热闹就别散,一会儿看我怎么把常四撵出来。”

谁有工夫陪着他,再说大家都同情常四老爹,不愿看陈赖子的小人嘴脸,故此都一一散去。

常四老爹进了屋,先细看李嫂的伤情,拿来家中常备的金创药给她敷上,又要常玉儿扶着李嫂在屋中走了两圈,直到头不晕了,才让她躺在床上休息。

常玉儿把李嫂安顿好了,走到爹身边。女儿家受了委屈,本想埋怨一声:“怎么拖到这时候才回来?”但一抬眼看见常四老爹一身的尘土,满脸倦容,话到嘴边就改了口:“爹,你先坐坐,我去泡茶。”

“不忙,不忙。”常四老爹的眼神很复杂,方才闺女进去,没听到他说手中无钱那句话,看样子还盼着自己大赚一笔回来销债,这话真是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正想着,一班雇来的伙计也进了屋,为首的行了个礼:“常老板,东西我们都卸到了后院。”

“好,好,辛苦你们了。”常四老爹点头笑笑,见伙计们都不动,自己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看我,家里事情太多,一时昏了头了,脚钱还没付给你们呢。”说着把钱袋拿了出来。

“按说好的给你加一成的脚钱,只是我现在没有吊钱,干脆付给你们银锞,自己去找零均分吧,好不好?”

怎么不好?现在的市面银贵钱贱,别人都是想方设法给铜钱,只有常四老爹不计较这些。

脚夫伙计们领了银子欢天喜地地走了,常玉儿从后堂走出来,把沏好的茶给爹端来。

常四老爹无心品茶,看着女儿默不作声。常玉儿感到奇怪,开口问道:“爹,怎么了?是不是生意上出了什么事?”

常四老爹不答,仰着脸向四周看看,指着院里一处石头凿成的盆景道:“玉儿你还记不记得,你五岁那年,在院子里和爹蒙着眼睛捉迷藏,一不留神磕在了花盆的角上。磕破了皮,还流了血,你吓得大哭起来,怕破了相将来不好看。”

常玉儿抿嘴一笑:“女儿当然记得,爹把我抱起来,越哄我哭得越厉害。后来爹说要是真的留了疤,就把自己的皮割一块下来给女儿补上。”

常四老爹呵呵笑道:“你那时候小,听爹这么一说就不哭了。”

“那时候我淘气得很。”

“也难怪你,你从小没了娘,跟着爹,爹也不会教你女红,又不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带着你成天在骡马背上做生意,连骑马都学会了。好在这几年有李嫂来帮忙,爹也很放心家里的事。”

常玉儿越发诧异,爹千里迢迢赶回来,一坐下尽说些无关紧要的事。不过她很孝顺,不愿打断爹的话,只是脸上明显带出了疑惑的神情。

常四老爹问道:“小李和小吴呢?”

他问的这两个人是盐场的伙计。大的盐场要雇管事、把头、账房以及十多个伙计,常四老爹盐场不大,他自己就身兼多职,再加上干儿子在盐场帮忙,只另外雇了两个人。

这一次轮到常玉儿沉默了,常四老爹追问道:“怎么?难道盐场出事了?”

“那倒没有,只是外面传得很凶,说爹爹的盐场办不下去了。小李向我辞了工,小吴前儿也说家中有事,要回去照料,大概也不会回来了。盐场现在关门停工了。”常玉儿看着爹,眼里是生怕他着急的神色。

出乎常玉儿意料,常四老爹只是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站起来背着手走了两圈,又坐回到座位上,点着水烟袋,呼噜噜地抽起来。

常玉儿因为从小没有娘的宠爱,所以性子里带了几分坚忍刚强。又因为怜爹无人照顾,所以尽管有不少人喜爱她的美貌,托人上门提亲,都被她拒绝了。直到今年已经过了十九奔二十,还是待字闺中。女儿家到了这个年纪都有些敏感,看见爹说话吞吞吐吐,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的亲事。

“莫非爹这一次出门顺便把自己的亲事都定了下来?”联想到方才爹说起小时候的事情,那份依依不舍的感觉更是让常玉儿不得不肯定自己的想法,剩下来的就是“那一头”是谁?常玉儿素来知道爹的脾气,他要是不想说,你磨破嘴皮也甭想要他开口蹦一个字,那就只能等了。

常玉儿在那儿胡思乱想,常四老爹心里也在打着盘算。爷俩还真想到一起去了,他想的正是女儿的亲事。

常四老爹想的是,自己原本还想求陈赖子宽限几日,容自己凑一凑钱,看刚才那个样,他是不得这处宅院不肯罢手。既是这样的话,今天夜里一家人就要无处容身了。自己年纪大了,住到哪里去都无妨,可是女儿正在花季,如何能让她吃这般苦。想来想去只有把女儿尽早嫁出去才好。唉,去年“胜记”杂货铺的老杜掌柜托人来替儿子求亲,那户人家自己是深知的,最是忠厚善良,老杜的儿子也是挺棒的小伙子。当时若不由着常玉儿的性子,将这门亲事答应下来就好了,如今只好再想别的人家了。

常玉儿与常四老爹各想各的,想的虽然都是亲事,但一个想的是当下,另一个想的却是下一步的事情,脸上都带出古怪的神色。

常玉儿看见爹的脸色,心里越发的忐忑,只是这种事情,女儿家无论如何是不好开口问的。好在常四老爹总算是开了口了:“玉儿,你去把东西收拾收拾。”

这一张口,常玉儿的心差点从腔里跳出来。收拾东西?难不成这门亲竟急得很,可是再急也要告诉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家,也要问一问自己的意思。常玉儿急得几乎要奔到房里,把昏睡过去的李嫂叫醒,请她向爹好好问问清楚。

“你收拾要紧的东西就好,我的那几本账册你都知道放在哪里,一并收好。其余笨重的东西我待会儿找人来搬。”

这就不对了,带嫁妆万万没有把家里的账册也带出去的道理。常玉儿知道必是自己想岔了,壮着胆子问一句:“爹,干吗要收拾东西啊?”

“唉,玉儿,爹没用,这一次只带回了官盐,可是却没有钱去还印子钱,看样子这宅院过了今晚就要归那陈赖子所有了。”

“啊!”常玉儿吃惊不小,原以为爹一回来就万事太平了,想不到盐场虽然保住了,但家却没了。常玉儿难过得说不出话,想一想爹的心境只怕更苦,趋前几步跪下,抱着常四老爹的腿呜呜咽咽哭出声来。

常四老爹也是百感交集,当年自己就是在这宅院长大,在此娶妻生女,又在此抚养女儿,一柱一石都甚是难舍。有时候恍惚觉得妻子还活在这大院里,操持着家务,只是房多院深,难以相见罢了。想到这儿,他一只大手捂在脸上,两行老泪从指缝中淌了出来。

“爹,您别伤心了,盐场不是还在吗?总不能年年都是这个坏收成吧,我们今后省吃俭用,把钱攒足,再把房子赎回来也就是了。”常玉儿见爹伤怀,自己先止住眼泪,拧了把热手巾,递给爹擦泪,常四老爹默默点头。

“对了,爹,大哥呢?”这说的是刘黑塔,他虽然是义子,但比常玉儿只大一岁,又是从小一起长大,常玉儿始终叫刘黑塔为“大哥”。

“他,去太原城卖货了。”

“货?我们还有什么货?”常玉儿疑惑不解。

常四老爹刚要答话,忽然想起一事,失声道:“哎哟!”起身就奔后院而去。

常玉儿不知是什么事,也跟着来到后院。就见爹左右一顾,冲着廊下走去,常玉儿也随着来到廊下,一看不由得吓了一跳。

就见廊下躺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双目紧闭,身下铺着厚厚的铺盖,身上盖着一床大被。

“这是谁啊?”常玉儿脱口问道。

“先别问,来,帮爹把他抬到客屋中去。”说着常四老爹用铺盖裹着古平原的上半身向上使力。

“我?”常玉儿腾地一下红了脸,暗暗埋怨爹糊涂了,自己一个女儿家,怎好去抬陌生男子。

“快点。”常四老爹催促道,“这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没有他,你就见不到爹了。”

听这一说,常玉儿也顾不上许多了,学着爹的样子用被子包住古平原的脚,使劲向上一拽,与常四老爹一起将古平原架到了屋里。

架是架了,放手之后,常玉儿险些腿一软摔到地上。原因无他,常家虽然不是什么书香门第,但对礼教却也看得紧。常玉儿从小就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即使与大哥,互相递接之间也明白绝不能碰到肌肤。现在居然去抬一个男子,虽说隔着一层棉被,但那一股男子气息扑面而来,还是让常玉儿心头鹿撞,一半是害羞,另一半却又说不出什么滋味。

常四老爹却不能明白女儿的心思,还以为她是力不能胜,便说道:“你歇歇,我去打点开水来给他喝。”

常玉儿还是第一次与一个陌生男子同处一室,值得安慰的是这男人昏迷不醒,否则真不知如何自处。她犹豫一下,走前几步,端详了他的样貌,发觉这男子不似北方的粗豪汉子,倒像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

“爹说这人是他的救命恩人,难道爹在外面出了什么危险?”想到这里,她又担心起来。

好在常四老爹不多时便端着一碗水回来,小心地喂古平原喝下去。常玉儿才得空问常四老爹一句话:“这人到底是谁?怎会救了爹的性命?”

常四老爹尽量长话短说,把如何与古平原相识,如何得计能够无恙出关,古平原又是如何突发急病的事情讲述了一遍。听到常四老爹在关外被逼得要跳海,常玉儿心痛不已,哭泣着回头望向古平原,自然是感激无限。

“可是爹,既然你用了这位古大哥的计,也许大哥能将货卖个好价钱,那我们的祖屋不就有望了吗?”常玉儿忽想到此处,问了出来。

“哪有那么简单。”常四老爹苦笑一声,“我与黑塔在太原城外分手,随后就赶了回来。他去卖货,就算卖得顺手至少也要三五天才能将货抖干净,陈赖子岂会容我们。再说,三十两银子进的货,卖好了也不过赚上十两而已,就算是对半的利,六十两还不够还欠陈赖子的三成银子,实在是杯水车薪呐。闺女,就别想了。”

常四老爹一席话把常玉儿刚升起的一点希望也熄灭了,她知道离家已经不可避免了,眼下只能收拾好紧要的东西,跟着爹寻个住处。

住处是现成的,常四老爹在盐场还有栋小房子。虽是简陋,收拾一下也能住下。

李嫂也醒了过来,知道主人家要搬家,不肯再躺,坚持起身帮忙。就这样忙忙碌碌装箱子到了掌灯时分,东西大都已经打包。按常四老爹的意思不打算等到戌正了,因为那时天色太晚,不好雇车雇人,与陈赖子赌这个气,反倒自己不方便,何苦来哉。反正早晚都是让,不如早让出去几个时辰。

于是常四老爹打开宅院的大门,走了出来。一打眼就看到陈赖子和他的那帮手下正聚在不远处的树下。

陈赖子刚刚叫人买了几只烧鸡,弄了瓶烧酒,与几个狐党大吃大喝,边吃边拿着根签子剔牙。看到常四老爹出来,陈赖子向手下使了个眼色,一伙人慢悠悠地走过来。陈赖子讪笑道:“怎么,常四你在屋里憋闷得慌,出来透口气?我劝你还是回屋去吧,再过一会儿这屋就不是你的了,还不好好多瞧几眼。”说罢,便与手下狂笑起来。

常四老爹也不理会,拱了拱手:“既然是我立下的字据,没有反悔的道理。东西已经打好包了,我去雇车,拉了东西就走。”

“慢着!”陈赖子一脸的无赖相,“这会儿你想走,我陈某人还不答应了。”

常四老爹一皱眉,不知他又要出什么花样。

“你说东西都打好包了,那不行,要拆开了让我们看看。字据上写明这所大宅子整个归我,万一你带了什么砖头瓦块出去,我不是吃亏了吗?”陈赖子盯着常四老爹。

真是小人难惹,这分明就是冲着方才常四老爹那句“告官报抢”来的,想来陈赖子与手下商议一翻,要用这个法子留难常家,报复之前当众下不来台的一箭之仇。

箱子是一下午收拾好的,此时打开翻看,又要重新整理,费时费力倒是其次,常玉儿的箱子里有不少都是女人的应用之物,怎么能由着这群恶棍搜检。常四老爹气得咬紧牙关,半晌才道:“陈赖子,你不要欺人太甚!”

“就是欺负你又怎么了?你去打听打听,十里八村谁敢跟我陈某人说个不字。要不是你这老小子有这处宅子,就是在道上给我磕三个响头,都甭想我正眼看你一眼。告诉你,今天你的箱子,让看也得看,不让看也得看,否则我看哪个赶大车的敢拉你。等过了戌正,这屋里的东西全归我,你想拉都拉不走。”

常四老爹没想到陈赖子竟然如此横蛮不讲理,怒道:“我自己的东西,我当然拉得,你不许,我就去告官。”

“去吧,我去年打了十二场官司,还没输过呢。”陈赖子斜着眼,不慌不忙说道,那自然是他使了银子的缘故。

常四老爹气得没法子,转身往家里走,回手刚要关门,却被陈赖子一手把住。

“关什么门,难不成你闺女在里面洗澡,就让兄弟们看看能怎么样?”

语甚恶谑,而且辱及女儿,常四老爹再不能忍了,一伸手将陈赖子一推。他年轻的时候跑单帮,也学过武艺防身,石锁石担全都来得。现如今年纪大了,手上的力气却还不减。

这一推不要紧,陈赖子噔噔噔连退三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疼得直咧嘴。

“好哇,你个老小子敢动手。”陈赖子恼羞成怒,从手下那儿夺过一根棍子,冲过来就要照常四老爹打去。

突然之间,众人眼前一花,就听“咣当、哗啦”接连几声,陈赖子摔出去足有一丈多远,身子撞上了墙角一个放花盆的木架子,木架一倒,花盆碎了一地。

这一摔可不轻,手下赶过去相搀,扶了几次才扶起来。陈赖子疼得直叫:“哎哟,慢点慢点,可摔着我了,这他妈是谁啊?”

话音未落,有道人影闪了过来,一巴掌抽在陈赖子脸上,把他打得就地转了三圈。

打他的这个人边打还边说:“叫你骂娘,老子打死你!”

别人没看明白,常四老爹可早就看出来了,打人的正是干儿子刘黑塔。刚才陈赖子冲过来,刘黑塔从后边赶上来,拽着他的脖领子把他摔了出去。刘黑塔自幼丧了父母,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对着他骂娘,陈赖子那句“他妈的”犯了刘黑塔的大忌。

常四老爹最知道干儿子的性子,见他抡圆了胳膊又要打,生怕他力气大,把陈赖子打个好歹,赶忙过去一把抓住。

“黑塔,住手!”

刘黑塔除了老爹和常玉儿,谁的话也不听,见是老爹让他住手,只得悻悻然收回了巴掌,指着陈赖子道:“王八蛋,你要是再敢满嘴喷粪,我把牙都给你打下来。”

陈赖子早就抱头鼠窜到一边,他知道刘黑塔是远近闻名的硬汉,自己手下这几个人根本不是对手。见常四老爹拉住了刘黑塔,才稍稍放下心来,大叫道:“刘黑子,你敢打我!好,这笔账我们以后再算。现在你们统统给我滚出去,老子要收屋了!”

“收屋?嘿!做你的春秋大头梦吧!”刘黑塔恶狠狠地说,从随身的褡裢里拿出一包银子,往地上一掼,“老子还钱,快点点数。”

这下子奇峰兀起,在场的人俱是一愣。陈赖子满脸不相信的神色,走近来打开包裹一看,才铸好的拉丝元宝,五十两一锭,一共六锭,就摆在眼前,白花花一片,看上去叫人心里发馋。

“三百两银子,够还你了吧。”刘黑塔双手叉腰,得意扬扬地道。

这时候常四老爹简直是喜从天降,常玉儿也从门后走了出来,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刘黑塔,满脸都是惊喜的神色。

“你……你……你这穷鬼,从哪儿淘弄得三百两银子?”陈赖子的计划被全盘打乱,顿时手足无措。

“咸吃萝卜淡操心,管的事还不少,还不拿着银子快滚!不然我把你们的脑袋都拧下来。”刘黑塔眼睛一瞪,向前走了两步。

陈赖子吓得连连后退:“好,好,算你行。”说完看了一眼常氏老宅,眼里突露出一股狠色,他咬了咬牙,拿起银子招呼同伙就要走。

“等等。”常玉儿连忙叫着,“你只能拿二百二十四两,还有那字据要一并还给我爹。”

“还是妹子想得周到,险些让这王八蛋占了便宜。”一家人回到屋中,刘黑塔摸摸后脑,咧开嘴笑了。

“你没看到陈赖子走了之后,乡亲们在背后唾他,那才痛快呢。”常玉儿也笑道,一改先前的悲伤,整个家里喜气洋洋。

“唾他?那是轻的,我哪天非把他堵在巷子里狠狠揍一顿。”

常四老爹眼里也是止不住的笑意,劝道:“算了,咱不惹这麻烦。不过黑塔,你这银子是从哪儿来的?难不成是在太原府的票号借了钱?”

“嗨,爹,您老也糊涂了,我身上一没田契,二没房契,谁肯借钱给我?”

“对,对,那到底是……”

“就是那车货呀,全卖了!”

“全卖了?这么快?卖了三百两?”常四老爹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连声追问道。

“可不是。”刘黑塔坐在厅堂的侧椅上,一掌拍上大腿,脸上是那种办事办得意想不到得顺手的表情。

“爹,您想都想不到,我把那车货赶到太原府最大的集市上,一掀开篷布,商户都呼啦围了上来,那阵势简直像是要放抢,把我都吓了一跳。”

常玉儿在一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妹子,你笑什么?”

“我笑大哥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能让你吓一跳,当时的情势可想而知了。”

“就是啊,我一看不好,赶紧把车护住。那帮人像疯了似的往我手里递银子。我还没来得及接,他们又都走了。”

“怎么走了?”尽管知道事情已经过去,银子也拿到了手,但这一进一出之间干系太大,常四老爹还是忍不住把心吊了起来。

“藩司衙门的人来了,一顿鞭子把人都赶散。那个藩司衙门的采办过来,一张口就给我五十两银子,要把这车货都包圆。好家伙,一转手就是二十两的利,我于是就要答应。”

“大哥你不是拿回了三百两吗?”常玉儿问了一句。

“玉儿你别急啊,听我说完。”刘黑塔得意地笑笑,“亏得我晚答应一声,巡抚衙门的人随后也到了,也要买我的货,价钱给到一百两。过了一会儿,提督衙门也来人,也说要买货。这会儿我反倒不急了,趁着他们争来争去的工夫,我细一打听,原来同治小皇爷再过几日就要举行正式的登基大典,原本太原府的商家已经为这件事备好了应用的喜庆之物,就等着卖给各大衙门。可是前一阵子京里出了件大事,据说是杀了几个奸臣,为这事闹得是人心惶惶,都说这登基大典肯定要改在年后再办,于是商人就把货都卖给零散小户用作结婚、架梁、乔迁、开业之用。谁承想京里头根本就没改日子,这下可倒好,各个衙门都抓瞎了。你们想啊,小皇帝登基,要是衙门口的灯还是白的,蜡烛也是素的,那谁也担待不起。于是撒下人马去办‘喜物’,可是这种东西屯货本就不多,前一阵子卖光了,商人还没进货,把几大衙门的采办急得不得了。赶巧,我就是这时候赶着一车货进了太原。”

“那可真是奇货可居了!”常四老爹喃喃道。

“可不是嘛。我这么一听啊,就站在大车上对他们说,现在你们自己喊价,谁的价钱最高,就把货卖给谁。最后还是巡抚衙门有钱,把价抬到三百两,那其余的两个采办不敢做主,要回去请示大人。我心想,得了吧,哪有工夫等你,就一口价三百两,卖给了巡抚衙门。这不是,货也卖了,钱也拿回来了。”

“这件事情你办得好。不过黑塔你要知道,若是你沉沉性子,等那两个采办回来,就是一千两也能拿到手。”常四老爹不无遗憾地说。

“一千两,不可能吧。三百两我都觉得是天价了。”刘黑塔眨眨眼睛。

“这车货关系着几个大员的顶子啊,真要是办他们个‘大不敬’的罪,就都得丢官罢职,所以……”常四老爹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这货关键是看卖给什么人,卖得对不对路,要说为了乌纱帽,一千两又算得了什么。

“爹,要不是大哥及时把货脱手赶了回来,我们这会儿可都无家可归了,要我说大哥这件事做得恰到好处。”常玉儿不同意爹的说法。

常玉儿一语提醒,常四老爹连连点头:“看我,真是糊涂了,光想着赚钱。玉儿说得没错,黑塔这次是大功一件。”

说完,常四老爹自己一愣,缓缓站起身,向后屋望了一眼。随后他又坐了下来,把头低下,先摇摇头,再点点头,也不知想些什么。

常玉儿与刘黑塔对望一眼,都很奇怪,事情办得这么好,怎么常四老爹反而显得心事重重。

“爹,你怎么了?”常玉儿走到近前,轻轻问道。

“唉,我是在想,这次的事情全都亏了那位古老弟,要没有他,爹早就死在了关外,车队更入不了关,祖宅也保不住,他可说是咱们常家的大恩人。”

常玉儿默默点头,刘黑塔抢着问:“对呀,我光顾高兴了,古大哥呢,病好些没有?”

常四老爹摇摇头,接着道:“听你刚才所说,与这古老弟当初的猜想一般无二。这年轻人好生了得,人还在千里之外,居然能做成太原府的生意,真是天纵奇才。只可惜,我怕他过不了这一劫。”

“爹,我觉得咱们无论如何也要救他,做人当讲知恩图报,就算是素不相识,也不能见死不救,更何况他是咱家的大恩人。”常玉儿缓缓进言。

“我也是这意思。”刘黑塔痛痛快快地说道。

常四老爹欣慰不已:“能说出这番话,就是我常家的好孩子。我已经想好了,这方圆百里之内,只有鸡鼓山双阳沟的李神医医道最高,号称妙手回春。不过他是有名的不出诊,只看上门的病人,可古老弟的病实在经不起折腾了。黑塔你跑一趟,看看能不能求李神医出诊,实在不行,我再套车送古老弟去。”

“好嘞。”刘黑塔二话不说,站起来就往外走。

“大哥。”常玉儿叫住他,“可别空手去,带上四色礼物。”说着又从厨房包了几个杂面馒头,“赶路回来还没吃饭吧,带着路上吃。”

“嘿嘿,谢谢妹子,还是你想得周到。”刘黑塔拿过馒头,一口就塞进去一个,嘴里含糊不清地说。

常玉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心,别噎着。”

陈赖子没回家,打发走几个手下,就从县城东大门旁边牌楼的边上拐进了一处小巷,这里是整个太谷县最繁华的泗堂大街的后巷。他七拐八拐,来到一处商铺的后门,看看左右无人,轻轻敲了敲门。不大工夫,门一开,他像条鲇鱼一样,“哧溜”钻了进去。

开门的是个小伙计,陈赖子认识他,开口就问:“王大掌柜呢?”

“在后房过瘾呢。”

“带我去。算了,我自己去。”说完,陈赖子拔脚就往后房去。小伙计要拦,想了想还是没敢,把门插好,回前头铺面去了。

陈赖子来到后房,见门窗紧闭,知道王大掌柜此刻肯定正在里面吞云吐雾,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心想:“老子在外面办事,你这老家伙倒真享福,要是能换换位置,他妈的,给老子个神仙当,老子也不干。”

他想敲门,又怕打扰了王大掌柜,搓着手在外面打转。声音大了些,里面传来一声苍老的询问:“谁在外面?”

陈赖子堆起笑脸:“王大掌柜,是我,陈友三。”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那老人才发话:“给他开门。”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回道,接着,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股鸦片烟的味道混着女人身上的香粉气一下子扑了出来,把陈赖子熏得直愣神。

那女人体态丰腴,骚媚入骨,似笑非笑的勾了陈赖子一眼,扭着腰肢回到屋里,身子斜倚在榻上,隔着一张烟桌帮另一头的老头烧烟泡。

陈赖子知道,她就是太谷县最大一处票号“泰裕丰”大掌柜王天贵的宠妾,名唤如意,之前是驴士大街春香堂的头牌姑娘,身价不菲。听说王大掌柜为了赎她,花了足足一千五百两银子。陈赖子盯着如意看,慢慢挪着脚进了屋。

进屋之后,他立刻把眼光投向榻上正在吸烟的清瘦老头,这个人他可是一点也不敢得罪。整个县城没有不知道的,近十年以来,太谷县令上任的第一件事不是审案,也不是催征,而是投一张晚生帖到泰裕丰拜会王大掌柜,也只有这样,他这一任才能做得太平安心。

“我不是说了嘛,不许你到店铺来找我。你是放印子钱的,让旁人看到,会影响泰裕丰的声誉。”王大掌柜很是不欢喜。

“是,是。”陈赖子嘴上答应,心里骂道,“他妈的,老子放印子钱的本钱还不是你出的,得了利息你拿大头,真是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

但他没时间多想,接着就道:“王大掌柜,那事砸了。”

“什么事?”

“就是常家那处宅子。”

“嗯?”王大掌柜放下手中那杆翡翠嘴的镶金烟枪,稍稍坐起身,如意马上往他身后垫了个枕头。王大掌柜眼光瞟过去,对如意的伺候很是满意。但接着就沉下脸来,问道:“你方才不是还派人过来,说常四的那处宅子准定到手了吗,怎么这会儿又吹了?”

“是,不过那老小子的干儿子刘黑塔赶了回来,看样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凑到了三百两银子,居然把账还上了。”

“岂有此理!”王大掌柜一拍桌子,现了怒容,“我已经通知了这附近大大小小的同行,不许借给常家银子,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和我王天贵对着干?”

“这,小的也不知道。”陈赖子卑恭地低着头。

“哟,发什么火啊?”如意隔着烟桌伸过一条雪白的手臂揽住王大掌柜,“您要是真看中了常家的那处宅子,花钱买下就是了。大不了就是千把两银子,值得动气吗,可别气坏了身子。”

“你懂什么,”王大掌柜的脸色虽然和缓了下来,语气却是不减,“我是个商人,将本逐利,能花一两银子搞到手的东西,我绝不花一两一钱。”

说完,他又转向陈赖子:“去,查一查常家的银子是从哪儿来的,来路正不正?哼,要是被我抓住把柄,那就……”他的脸上现出阴冷的神情。

“小的明白。”陈赖子心领神会,见如意的手臂还揽着王大掌柜,便知趣地退了出去。

常四老爹叫玉儿给古平原熬药,同时因为李嫂受伤的缘故,要她回家歇息几日。李嫂却是不肯,只说家中左右无人,回去也是闲待着,不如在常家帮帮手。

按常四老爹的想法,从双阳沟到太谷县城,一来一回要大半天。刘黑塔去请李神医,第二天日落之前便能赶回来,就算是请不到,也应该回来报个信。可是第二天一整天,刘黑塔没回来,第三天过去,还是没回来。

这下常四老爹急了,无论如何也该回来了,莫非是路上出了意外?

当夜常四老爹就要去找,被常玉儿和李嫂死活劝住。大半夜黑灯瞎火就怕老爷子再出了什么事,剩两个女人在家可就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不去是不去,常四老爹却有一句话:“我别的不怕,就怕是陈赖子找黑塔的麻烦。”

“凭大哥的功夫,陈赖子那几个人近不了他的身。”

“这我倒是知道,可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就这么一句话,常玉儿也放心不下了,几乎一夜没睡,总觉得听到有人叫门,却又都是听错了。就这么迷迷糊糊到了天破晓,真的有人来叫门,而且“啪啪啪”接连不停地扣打常家的大门,那声音就仿佛是在大喊:“出事了!出事了!”

常家的三个人本来就谁也没睡实,一听叫门声,都紧张地起身来到院落中,相互张望一眼。常四老爹披着衣服来到门边搭问:“谁啊!”

“是不是老常家?开门,开门!”

声音很陌生,加之语气急促,常四老爹不由自主便伸手卸了门闩,向外一推。门开处,站着一个青衣大褂的中年人,一见常四老爹开门迎出来,先目光不善地瞪了他一眼。

常四老爹一愣,这人是谁?我不认识,为何好像对我十分不满?就见那穿着大褂的中年人向后一转身,原来身后还有一辆骡车,车厢外垂着布帘。中年人向车里一躬身:“大伯,常家到了。”

“嗯。”帘子一挑,从里面出来一个老者,瘦高的个子,衣衫整洁很有精神,一根旱烟不离手,正呼呼地吸着。中年人赶紧上前把老者扶下车,老者站在地上,用旱烟杆挑起车厢的布帘,往里面一指,对着常四老爹说:“看看,是你家的人不是?”

常四老爹一伸头,失声叫了出来:“黑塔!”就见刘黑塔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车厢里。他的个子高,身量长,车厢里放不下,一双脚还摆在外面。

“这……这是我干儿子,他怎么了?”常四老爹急问,几步过来向车内探身察看。常玉儿与李嫂在院内也听见了,只是外面有陌生人,尽管着急却一时不便出来。

“没事,没事。”老者不慌不忙道,“他不过是经满络虚,脉气上虚尺虚,是谓重虚也。”

常四老爹听得真真切切,却半句不懂,试探地看向一旁的中年人,那人没好气道:“这人是饿晕了,而且也是乏得狠了,没甚么大碍,做碗面片汤给他灌下去就好了。”

常四老爹更是疑惑,好端端自己的干儿子怎会饿晕在外面?想想这么着不成话,还是先请问来人的姓名。于是对着老者抱拳为礼:“请教老人家尊姓大名?”

“呵呵。”老者倒是很客气,“老朽李鸿铭,双阳沟人氏。”

“李神医,您是李神医?”常四老爹吃了一惊,想不到刘黑塔到底把李神医请来了。只是不明白他自己为什么会搞到这般模样。但此时也没有时间细问,待客要紧,赶忙将李神医向屋内请。

中年人“哼”了一声,李神医训斥道:“老三,不可无礼!既来了,哪有不进去的道理?”

常四老爹把李神医让进大厅,要李嫂去煮些丸子粥喂刘黑塔吃,常玉儿伶俐,早泡了香茶奉上。

这时常四老爹才能问上一问:“李神医能大驾光临,真是感激不尽。不过,我这干儿子怎么会……”

“怎么会?”中年人抢着说话,脸上还都是愤愤不平,“你问问那个黑大个,有这么不讲理的吗?我大伯不出诊的规矩已经立了二十年了,他可倒好,跑到我家门前,一跪就是两天两夜,硬要逼着我大伯出诊,这不是欺侮人嘛。”

“哎哟。”常四老爹这才明白过来,想必是刘黑塔的倔劲又犯了,这下好了,本来是请医生来看病,看样子却变成兴师问罪了。他立刻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李神医深施一礼:“我这义子是个粗人,不懂礼数,想必是一时着急,办了混账事。等他醒了,我要重重责罚他。”

“不必了,”李神医摇摇手,“老朽问令郎是家里什么亲人病了,他告诉我病的是非亲非故的一个人。可就为这么一个人,他居然硬是水米不打牙,眼都不合地跪了两天两夜。遇到令郎这样的人,老朽那规矩就算是铁打的,也要破上一破了。”

常四老爹做梦也没想到李神医会这么说,当下又惊又喜,搓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常玉儿也是欢喜无限,却又有好多说辞,都是善颂善祷,把李神医说得呵呵大笑。

“好了,我还是去看看病人吧。”李神医起身,常四老爹连忙在前面带路,来到后厢房。

来到房里,李神医先是细细地把过脉,然后详细地问了古平原自病发以来的情况,之后沉吟不语。常四老爹与常玉儿不敢打扰,站立在一旁等着。

“病人发病之前可曾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李神医又问道。

“他之前的那顿饭是与我一起吃的,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壶酒,两个家常小菜。”常四老爹回忆了一下。

“这就怪了。”李神医捻着胡须,皱眉看着古平原。

“难道不是风寒?”

“风寒只是表症,内里是中了毒。”

“中毒?”常四老爹失声道。

“不错,而且是很奇怪的毒。你再说说看,病人之前都做过些什么?”

常四老爹本来不想透露古平原的来历,此时也顾不得了,就一五一十把与古平原自相识以来的事情说了一遍。待说到古平原藏身水中,偷逃入关之时,本来一直闭目在听的李神医忽地睁开双眼,又一把扣住古平原的脉门,过不多时,把手一丢,身子向后一仰,重重出了一口气:“原来如此。”

“神医,请问他到底中了什么毒?”常玉儿问道。

“是火毒!”李神医抬眼看着常四老爹与玉儿,“盐有火毒,他在浓盐水里泡得太久,火毒从毛孔渗入体内。本来还不打紧,可是晚上又用了酒,接着受了风寒,最要紧的是急痛攻心,心火旺盛,内外交逼,将这股火毒逼了出来。之前的几位大夫都只见风寒之症,以为是寒气御府,其气不清,便下了大黄、柴胡这样的提升之药。风寒倒是治好了,可火毒却反被催发得越来越烈。”

“对了。”常四老爹一合掌,“之前我提醒过他,盐水杀得慌,要他买一罐鱼皮胶,到时涂在身上。可后来他没带来,我也就忘了。若是涂了鱼皮胶就好了。”

“不错,这个偏方确实可防盐火之毒。可惜却没有用上,不然他不会病得如此严重。”李神医颔首道。

他二人却不知道,古平原其实已备了鱼皮胶,但却由于变生意外,而没有来得及带出。

“那这位古老弟现下如何?”

“唉,现如今他的脉相是弦为阳运,微为阴寒,上实下虚,不能自还。这股火毒抑郁良久,在胸腹间盘桓不去,着实凶险得很。”

“还望李神医妙手施救,需要什么药,我立时去办。”常四老爹又是一揖。

李神医避而不受,说道:“现在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罢了。你只管放心,方子老朽尽心去开,你把药抓来,按时喂他吃下,三日内就见分晓。”

“是,是。”常四老爹捧来笔墨,请李神医开方。李神医开过方后,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常玉儿,对常四老爹道:“你去抓药吧,我坐上一坐,过一会儿再给他把把脉。”

“如此有劳了,玉儿,你帮爹招呼神医,爹一会儿就回来。”说着常四老爹匆匆而去。

等常四老爹走了,李神医向那侍立一旁的中年人发话道:“老三,方才来的时候我听左边车轮咯咯地响,你去瞧瞧,回去的时候别摔着咱们。”

“大伯,那车轮是刚换的,没毛病。”

“要你去你就去,多话!”

中年人不敢顶嘴,领命而去。李神医转过头又深深地看了常玉儿一眼。常玉儿聪明伶俐,早看出李神医是有意将常四老爹和“老三”调走,不知他有什么话要和自己说。

李神医支走了旁人,却是迟迟不开口,一口紧似一口地抽烟,低眉垂目不语。常玉儿心中好生奇怪,却又有些好笑,前日爹是这般模样,今天这位李神医也是如此。

“常姑娘。”李神医到底还是开口了,常玉儿赶忙答应一声。

“我是个看病的大夫,一辈子就是把脉开方,凡是于病人有益的事情,我一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常玉儿心中更是奇怪,应道:“远近十里八村,谁不知道李神医仁心仁术,活人无数,大家都叫您‘活菩萨’呢。”

李神医摇手道:“那是病人命不该绝,老朽何能贪天之功。只是今日有一句话,讲出来唐突了姑娘,不讲却又害了床上这位小哥的性命,老朽心中着实为难。”

常玉儿闻言诧异道:“老神医,他是我常家的大恩人,我家已经决定无论如何要救他的性命,有话您就请说,不必为难。”她也是着实不明白,为何治病救人却会唐突了自己。

“嗯,既如此,请姑娘走到窗前,面向窗外,不要回头,也不要开口。这话,老朽实在不方便当面讲。”

常玉儿心中疑惑,看一眼神医,慢慢走到窗前,背过身去。

“实不相瞒,这位小哥的毒中得太深,时间拖得太久。最难的是,误用庸药,此刻火毒已散入了五脏六腑,再用什么药,也难以见效了。”

常玉儿闻言大惊,只是有言在先,无法回头去看,也不能相问,心中却是惶急不已。

“但是他的病却并非无救,老朽开的药可以拔毒驱邪,保中理气,但还必须要有一个药引子,将火毒引出来,老朽的药才能发生作用。否则药效进不到病灶,纵是千年雪莲也是无用。”

李神医顿了一下,声音低了许多:“至于那药引子,就是在他服药之后,要有一纯阴之体,也就是处女之身与其相偎相依,同床共枕,彼此之间必须赤裸相对,不能着一缕衣物。这样纯阴之体才能将阳毒引出,药才能起效。”

常玉儿听到这儿,已是羞得满脸通红,恨不能夺门而出。幸好是背对着李神医,只得闭着双眼强自镇定。

李神医又道:“所以我说,这小哥一条性命,就系在姑娘身上,但是你若救他,于名节有亏。所以老朽只是将医理说出,此事还请姑娘自裁。救人,有救人的道理,不救,也有不救的苦衷。只有一事请姑娘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会有旁人知晓。将来这小哥要是病愈,只是老朽的药好,至于内中之事,老朽至死也不会泄露半分。”

李神医等了一下,见常玉儿没有任何表示,便道:“言尽于此,老朽告辞了。”说罢,起身走了出去,到院中喊一声:“老三套车,咱们回去了。”

“哟,李神医怎么这就走了,饭菜还没做好呢。”没过多一会儿,李嫂走了进来,见常玉儿一动不动地站着,奇怪地扳过她的身子。

“玉儿,怎么好端端地哭了?”她见到两滴眼泪从常玉儿的眼里流出来,不由得慌了手脚。

“没事,”常玉儿用手帕抹抹眼角,转而问道,“大哥怎么样了?”

“他呀,壮得像头牛,能有什么事。我喂他喝了三大碗子稀饭,他连眼睛都没睁,喝完放了一串响屁,倒头就睡,呼噜声比打雷都大。”李嫂见常玉儿不开心,有意逗她。

常玉儿此际哪有心思笑,只勉强牵了牵嘴角:“一会儿爹回来,我去熬药,李嫂你就去看火做饭吧。做好了饭,还回屋歇着,前儿刚受了伤,别干太多活。”

李神医开的药中颇有几味甚是难熬,药铺的人特别关照过,七分火,三分焖,隔水煎煮,等到一碗药熬好,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辰。

常四老爹小心翼翼地将药汤灌进古平原的口中,吁了口气:“唉,这下子总算好了,古老弟有贵人相助,看样子这条命是保住了。”

常玉儿侍立一旁,听到这儿,不由得悄悄低下头去。此刻她心里在想:“爹不知道,其实这个人的命是保不住的,除非……除非我救他。可是爹要是知道了,会让我救他吗?就算没有任何人知道,我救了他之后,这一生也是不能嫁人的了。不行,就算他是我家的大恩人,我也不能用女儿家的清白之躯去换他的性命,这实在是办不到的事情。”

常四老爹哪里知道女儿在想些什么,兀自兴高采烈地说:“这算是死里逃生。依着我说,也甭找什么仇人了,等他醒了,第一件事肯定是要急着回安徽去,他们母子分离足有五年了,这一厢见了面,必然是欢喜得紧。玉儿,我明天就去给古老弟多多买些礼物,让他带回去孝敬高堂。”

常四老爹的话听在常玉儿耳里如同钢刀剜心,她想到遥远的千里之外有一位白发老母在苦盼儿子归来,但儿子却要命丧异乡,今生今世母子再难相见。又想到自己自幼丧母,若是能再见母亲一面,就是死了也千肯万肯。一念及此,常玉儿再也把持不住,一捂嘴推开房门跑了出去。

“这孩子,怎么好端端地……”常四老爹摇了摇头,给古平原掖好被角,自己也走了出去。

这一夜,月白风高,满天云彩都被大风吹得干干净净。打过定更之后,常玉儿摸黑从自己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她走两步,又停一下,回头再看看自己的房间。就这样终于来到古平原所住的客房前。

常玉儿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件事情她想了一晚上,已经有了决断。但此刻伸手去拉房门,却还是经不住地颤抖起来。

房门到底还是开了,常玉儿走进去,反手带上了门。冷月无声,只有月光照见一道秀长的身影,常玉儿慢慢地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哎哟,可饿坏我了。”天边连鱼肚白都还没起,已有一个人跌跌撞撞从常家的西厢房走了出来。这人是刘黑塔,他这一觉足足睡了一天一宿,凌晨时分醒来,只觉得腹中十分饥饿。他自己也奇怪为何会回到了家中,但他是个大胃汉,一饿起来什么都顾不得了,先奔后厨找吃的。

去后厨的路上正好经过古平原所住的客房,刘黑塔想也没想就要迈步走过。忽听门枢一响,房门开了,从内走出一人。

这时候天还一点都没放亮,刘黑塔又是刚睡醒,也没细看便道:“古大哥,你病好了?”

“啊!”出来这人显然是没想到外面会有人,惊呼半声,又很快地掩住自己的嘴,僵立在当场。

刘黑塔听出是常玉儿的声音,再定睛一看果是如此。这一下把他也吓傻了,结结巴巴问:“这……这……妹子,你这么早到古大哥房里做什么?”

“不要问,不许和爹说!”常玉儿回过神来,知道不能久待,丢下一句话就往自己房间走。

刘黑塔此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什么饥啊饱啊的,全都抛在脑后。他见常玉儿衣裳虽然整齐,可是双颊通红,神色慌乱无比,头上簪横发乱。他可不傻,一见妹子这样,不由得怒喊道:“是不是姓古的欺负你了?”

“你喊什么!”常玉儿怕被爹和李嫂听见,没办法只得回身低低喝道,“没有的事!”

“那……你为什么?”

“不要问。别和爹说,也不许和任何人说,更不许再提,不然大哥你就是逼我去死。”常玉儿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法,一句话镇住了刘黑塔。刘黑塔与她从小一块长大,从没见过妹子这般模样,一时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我说的话,大哥你记住了!”常玉儿双眼直视刘黑塔,见他木木地点了点头,这才转身匆匆而去。

刘黑塔果真和谁也没说,一则他完全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二来常玉儿的语气的确是吓住了他。他知道自己这个妹子性子刚烈,万一把她惹急了,可不是闹着玩的。但这件事就此成了一个大疙瘩,憋在他的心里。

陈赖子再次见到王天贵是在半夜,王天贵的管家悄悄把他引到太谷城边的小南河畔。这条小南河的水是有名的好,附近人家做汾酒都用这里的水,酿出来的酒水甘郁清洌,口感甚佳。

不过陈赖子今儿可是没了喝酒的心情。他刚走到河边就听到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仔细看去,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正被人捆在河堤上,身上的衣裳破碎,处处都是血迹,看样子已受了好一阵子拷打。有两个人恶狠狠地按着他,其中一个把他的手按在一块卧牛石上,边上一个头戴歪帽的汉子正在用牛皮靴的硬跟,死力踩着那只不断抓挠着的手。

陈赖子是地痞,打架出血都不在乎,可看那年轻人被整治得活像屠宰场里待宰的猪崽,心里不由得也有些发寒。

王天贵其实早就发现他过来了,却装作没看到一般,咳嗽一声让人让开,自己走到卧牛石边,半俯身和颜悦色地说道:“小季,按说我王天贵待你不薄啊,我的私账都交由你来管,月份钱你比和你一起进店的伙计多一倍,你怎么还敢私拿柜银,你不知道这是票号的大忌吗?”

那小伙子气息微弱地嘟囔了一句什么,王天贵勃然变色。

“没拿?嘿嘿,我看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说罢,他把头一摆,旁边的“歪帽”又狠狠跺了一脚下去,小季惨厉的呼号在河滩上再次响起。

“别,别打了。我说了,是我干的。”

“银子呢?”王天贵眼里射出寒光。

小季抬眼看了一眼王天贵:“大掌柜,我说出来,您千万饶了我。”

王天贵放缓了语气:“那是自然,年轻人嘛,谁没办过错事儿?你既然认了,只要下不为例,养好伤还回票号里。”

“哎。多谢大掌柜。”小季艰难地点点头,“银子在我家后院的鸡舍里,你们去的时候可别吓着我妈,她年岁大了……”

王天贵不等听完转身就走,“歪帽”跟了两步,问道:“真的放了?”

“哧!”王天贵笑了,“怎么能放?你没听我说吗?他替我管过私账,要是他怀恨在心,那是甩不掉的麻烦。怎么办,你自己心里有数!”

“是!”

王天贵走到陈赖子身边,瞟了他一眼,道:“边走边说吧。”

陈赖子跟在王天贵身后,往后再看去,就见那“歪帽”指挥着两个人正在往小季脚上拴石头。

“沉河!”陈赖子惊恐地想,他再望向王天贵的背影,只觉得那背影越发的阴森。

“说吧。”王天贵的声音传过来,虽不大却把陈赖子吓了一哆嗦。

陈赖子小心翼翼地赔上笑脸:“听说刘黑塔拿回来的银子是在太原卖了一车的‘喜货’赚进来的。当时为了庆祝小皇爷登基,太原城里最缺的就是这批货,结果赚了大钱。”

“原来是这样……”王天贵沉吟着,“想不到还真让这老小子误打误撞碰上了好运气。不过这件事不能善罢甘休。”

陈赖子一听王天贵还要谋常家大院,他一想到刘黑塔,头就禁不住地疼,讷讷道:“大掌柜,您要好宅院,这太谷县城里还有好几家呢,都是软柿子,随便您捏。怎么就偏偏看上常家大院了呢。”

说着,几个人已经走到了无边寺白塔附近,王天贵先不忙答陈赖子的话,转头吩咐管家:“记着,明天到会馆里给小季立个无名牌位,然后送到寺里超度。”

等管家答应了,他才对陈赖子说道:“你知道什么,那常家大院往上数三代,出过鼎鼎有名的一位大商人,当年可称是晋商领袖。现在晋商不比从前,锋芒已然被各大商帮遮盖许多,要是再没人出来登高一呼,只怕过几年连我们本省的生意都保不住了。”

王天贵仿佛有些伤感,略停了停才说道:“京商有个李万堂,徽州是胡家父子,再加上洞庭商帮的陈七台、龙游商会的颜鹤年、十三行的伍钧林……这些人都是我晋商的大敌。可笑现在的晋商个个鼠目寸光,没人能看得清这个道理。”

“那是,谁能有王大掌柜站得高看得远。”陈赖子忙不迭地拍马屁。

王天贵“嘿嘿”一笑:“所以我必须要重振晋商,把上面说的这些人一个个全都打垮。这第一步就是要常家的宅子,那里的风水好,就是所谓的‘潜邸’,是我王天贵一飞冲天成为晋商龙头的地方。你明白吗?”

陈赖子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王天贵带着些嘲弄的眼神看着他:“这些事你不会懂,你要是真能懂,我也就不会说给你听了。不过下面这件事,你不仅要能听懂,而且要能办到,否则……”说着他有意无意地往河滩那边看了一眼。

“是……是,小的明白,一定办到。”

“那就好。”王天贵方才边走边想,已经想好了办法,此时一步步地向陈赖子吩咐着,末了说道:“官府那边你不用管,一切有我。其余的事情你都要安排妥当。”

“是。”陈赖子听了一身冷汗,暗道王天贵这老小子可真毒,看来这回常家是完了。

李神医的“药”真灵,古平原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到了第三日,已经能下地行走了。只是他卧病昏迷这么久,身子实在是太虚,要调养好至少也要一个月。古平原醒了之后,也不清楚自己为何竟会到了常四老爹的家。常四老爹就将事情的整个经过一五一十讲述一遍,古平原这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打了个转又回过来,对常四老爹自是感激不尽。

“老爹,您一而再、再而三地救我,对我真是如同再生父母一般。”古平原醒来后的第三天晚上,便在饭桌上当着刘黑塔与李嫂的面,给常四老爹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常玉儿没在场,这几日她只礼貌性地见了古平原一面,随后就躲在闺房中,尽量避免与古平原相见,常四老爹与李嫂还当是姑娘家不好意思见陌生人,只有刘黑塔隐隐约约明白一点儿。

常四老爹赶紧把他一把扶起来:“可别这么说,要说救,你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了我们常家,也是我们常家的大恩人。古老弟,你只管在这儿安心养病,等病好了,我帮你雇车回安徽。”

想到家,古平原百感交集,他醒后感念寇连材为己而死,心痛不已,又想到他当初劝自己的话,决定听这位已经不在人世的小兄弟的劝,不再到京城去寻仇,权当是用这种方法来告慰寇连材的在天之灵。

“我想尽快回去。”

“不急不急,你病才刚好,不养好身体,万一又在道上复发怎么办?至于长毛军的事情,我已经找人细问过了,长毛拿下武汉之后,顺流而下直奔杭州,目前大军正在围困杭州,安徽安然无恙,你不必担心了。”

这在古平原是个难得的好消息,他心情一好,身体也跟着大好。虽然每日遵医嘱只能在房前屋后走走,但精神自是大不一样。

隔天清早,古平原起床后从怀中拿出一根玉簪,定定地看着。这根簪子是当初他在家乡时,一个青梅竹马的女子送给他的。二人其实私下里已经有了婚姻之约,只不过古平原从龙门举子变成关外流犯,早已不敢再想这段姻缘。可是玉簪他却始终留在身上,再苦再难,没有动过变卖换钱的心思。就像这一次从关外私逃,他身上什么都没带,唯独把这根玉簪放在贴身的衣物中。

“古公子,我做了枣泥方糕和莜面栲栳。待会儿你可多吃点。”古平原正在出神,李嫂敲敲门走进来,笑呵呵地说。

说起栲栳的大小,有句诗形容得非常好“栲栳量金买断春”。栲栳是一种面食,配上羊肉臊子,再加上各种作料,不但让人食欲大开,而且制作栲栳用的莜面与羊肉,对大病初愈的古平原恢复体力也是极有好处的。山西大枣更是天下闻名,李嫂做的枣泥方糕香气四溢,实在是手艺不凡,古平原笑着点点头。

李嫂见他应了,笑着转身离开。一转过屋角,常玉儿正等在那里。李嫂笑道:“行了,人家古公子高兴得很。”

常玉儿脸上泛起红晕,一抿嘴就待转身而去,早被李嫂一把扯住。

“我说玉儿。”李嫂脸上似笑非笑,“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要是想些什么,可别瞒着我。”

“李嫂,你说什么呢,我不懂。”常玉儿大窘,甩手就往后走。

李嫂大乐,跟着后面说:“不懂?那为什么巴巴地做了好吃的给人家,还非得说是我做的?”

“你……”常玉儿又气又急,正窘得说不出话,前面大门处突然传来如山响般的敲门声。

山西虽然是北地,但靠近京师,礼仪上也都效仿京城,平素乡里来往都客客气气。常家大院的大门上有门环,一般来访不过轻叩几下罢了,从没有人这样疾风密雨地叩门。

李嫂与常玉儿都是女人家,彼此对望一眼,眼神中都带了惊慌之色。

古平原也听见了,披着衣服从屋中走出来。

叩门之声持续不断,又密又急,简直就像是官府来抓逃犯一般。古平原心里有“鬼”,暗道一声:“不好!莫非是奉天大营的人追来了?”偏偏这时候常四老爹和刘黑塔又到盐场去了,连个能出来打圆场的人都没有。

古平原心里也有些发慌,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赶快从后门逃出去。想了一想他又镇定下来,要真是官府来拿人,搞不好堵了后门,跑出去是自投罗网。反不如常家大院屋多宅深,真要是藏起来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找到。

“李嫂,你先不要开门,隔着门问问什么事?”古平原听敲门声持续不断,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个了局,便出了个主意。

李嫂犹豫着走向前院,古平原与常玉儿都跟在她身后,古平原看了常玉儿一眼,常玉儿发觉了,将头微微侧向一边。

“谁啊?”李嫂声音不大地问了一句。

“出来,出来,常家的人快点出来!”门外的人敲了半天正不耐烦,李嫂这一应声,他们顿时又高喊起来。

“到底是谁,我们家老爷不在。”

“我呸,常四这老小子也配称老爷,我们才是县大老爷派来的呢。快点开门,再不开门就要砸门了。”

古平原听门外果然是县衙门的人,脸“刷”的一下子就白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方才还想躲在常家大院,此时却又意识到这个主意极蠢无比,要是当街被抓到,他可以对与常四老爹相识一事矢口否认,可要是在宅子里被差役捕到,就真是害了常家了。

想到这里,古平原不敢迟疑,见李嫂要开门,连忙叫道:“先别开!”

李嫂一愣,转回脸看着他。

“李嫂,请你等一会儿再开门,我先从侧门出去。”

“古公子,你这是……”

“别问了,我不能连累你们家。”说着,古平原掉头就往外面走。

“等一下。”古平原的事情李嫂不知情,可常玉儿早就从父兄那里得知了,她一看古平原的脸色就猜到他想干什么了。常玉儿低头想了一想,先对李嫂说:“你先应付几句,拖住外面的人。”

说完也不等李嫂回话,又对古平原说:“请随我来。”

常玉儿迈步往后院走去,古平原莫名其妙地跟在后面,几次想问都咽了回去。一是与常玉儿不熟,二是虽然没打过交道,但古平原看人很准,一眼就看出常玉儿是个胸中大有丘壑的女子,不会无缘无故让自己跟来后宅。

果然,常玉儿三拐两拐,把古平原带到一处房前,眼睛并不看古平原,只是低声说道:“你进房中去躲,房后池塘靠近山墙的地方有个暗洞,是将小南河水引进来的活源。真是要逃,只要推开后窗跳出去,从暗洞出去便是。”

古平原恍然大悟,一揖到地:“多谢常姑娘。”

常玉儿闪身避开,不好意思道:“不能留李嫂一个人在前面,我走了。”

古平原看着常玉儿的背影消失,这才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一进门就有一股似麝似兰的香气扑鼻而来,说不出的好闻。再看房中摆设虽然陈旧,却处处流转着女儿家的婉转气息。窗前有一张玉梨雕花的梳妆台,上放剔红牙盒,里面不用问都是胭脂豆蔻。菱花铜镜抹得干干净净,丝毫不见灰尘。

古平原这才知道这间是常玉儿的闺房。他是客人身份,怎么好进云英女的闺阁,可眼下实在是顾不了这么多了。屋里前后两部分用一张六扇屏的屏风隔住,不用问后面就是常玉儿的香榻。

古平原犹豫再三,抬脚向后走,他要看看那扇后窗在哪里,以免事急慌了手脚。屏风后不远就是后窗,古平原仔仔细细看了看后面的情形,确与常玉儿所言相符,逃起来煞是方便,这才放下心来。

这后半间房里有不少女儿家的私密之物,古平原知道在此不妥,回身想要到门前去坐。谁知走得慌张,不经意间从床边带下一件东西,这东西落在地上,古平原定睛一看,不由得大是尴尬。

竟是一件薄如蝉翼的贴身亵衣。

古平原想了又想,不敢伸手去碰,可又怕常玉儿误会自己乱动女儿家的衣物,没奈何只得轻轻拿起。亵衣入手轻柔,一股香气幽幽传来,上面好像还留着常玉儿的体温。古平原并非登徒子,却也不由自主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镇定心神,将亵衣放好。他回身走到门前,拉过梳妆台前的枣木小凳坐下,眼观鼻、鼻观心,全副心神都放在耳朵上,一丝不敢轻忽地留神着前院的动静。

过了好长一阵子,也没人到后面来搜检,古平原心下奇怪,却又不敢贸然出去,只急得是心火上浮,恨不得有双千里眼顺风耳才好。

就这么等啊等啊,也不知过了多久,总算听到脚步声往后院来。没声音盼声音,有了动静古平原的心却一下子提了起来。他急忙起身,轻轻几步走到后窗旁,眼睛直盯着那扇屏风,若是有人进来却不开口,他便要顺着窗户跳出去了。

好在来人先是轻叩了几下门,接着方说:“古公子……”

是常玉儿的声音,古平原这才把心放下一半,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没有答话,因为他不知道门外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也许常玉儿受了什么胁迫,这也是不得不防的一件事。

常玉儿再敲几下门,见无人应声,这才推门走了进来。她转到屏风,见古平原张着眼睛看着她,知道他心里紧张,开口就道:“古公子放心,那些人不是来抓你的,而且都已经走了。”

古平原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只觉得虚惊一场,心里又有几分好笑,问道:“究竟是什么人?”

常玉儿刚要答话,眼波一转看见自己之前搭在床栏的亵衣,此时却被放在了床上,不用问必是古平原动过了。她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心中又羞又气,想瞪古平原一眼,却又实在不好意思看向他。

古平原随着常玉儿的眼神看过去,心里叫声“糟!”想开口解释却担心越描越黑。正迟疑间,常玉儿已经一转身向门外走了出去。

古平原心里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他随着常玉儿走到前面堂屋,意外地看见常四老爹和刘黑塔都在,担心常玉儿向父兄告状,这可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的麻烦事。

好在常玉儿什么都没说,只是向常四老爹点点头,示意她已经将古平原带了来,便从侧门走了出去。

古平原这才看清,常四老爹与刘黑塔脸上都有烦忧之色,他知道这肯定和方才前门的吵闹有关,问道:“老爹,您不是和刘兄弟一起去了盐场?”

“唉,这不是有邻居赶去报信,才赶了回来。”常四老爹愁眉不展。

“方才来的是什么人?听他们说好像是县衙门的差役。”

刘黑塔“嘿”了一声,接口道:“不只是差役,什么人都有,都是买了我们家运回来的盐的客人。”

不是债主也不是捕快,古平原大出意外:“难不成是生意上出了事?”

“古老弟。”常四老爹接二连三受到打击,精神已有些支撑不住,他微微颤着音道,“我们拉回来的盐出了问题。不管是交给官府的官盐,还是零售出去的盐都被人退了回来,说是奇苦无比,无法下咽。我方才尝了一下,可不是嘛,这……这可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怎么会呢?”古平原见被退回的盐都堆在当院,他也拿起一把细细拈着,看上去是细白上好的食盐,可放一点在嘴里,果然苦不堪言。

古平原皱着眉头吐了出来,回头问道:“难道卖货之前,老爹没尝过这盐?”

“老爹尝了,我也尝了,是好盐没错。可就不知为什么,现在全都变了苦盐。”刘黑塔闷闷的声音传来。这件事简直要把这莽汉的头都气炸了,可偏偏众口一词,就仿佛当初常家是故意卖的苦盐。

“除了卖出去和上缴官府的盐之外,我们手里还有没有这一批的存盐?”古平原急急问道。

常家父子对视一眼,摇了摇头。忽然常玉儿的声音响了起来:“有,我留了些放在厨房自家用。”她忧心家里,躲在隔间一直都没离开。

常玉儿很聪明,不等古平原再说话就直奔厨房,将那瓶咸盐取了来。开瓶一尝,果然是好盐。

刘黑塔这下子可逮着了,咧开嘴就喊:“怎么样,我说咱们家卖的是好盐吧!”

古平原直摆手:“刘兄弟,这没有用。你自家拿证据根本就没人会相信你。现在要搞清楚的是,为什么卖出的好盐变了苦盐。”

“就是搞不清楚这一点才为难,别人家卖出的盐都没有事,唯独我们家的盐变了味,这到底是……唉!”常四老爹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老爹,您现在准备怎么办?”古平原一边想一边问。

常四老爹的声音很痛苦:“卖宅子,还钱!”旁边的刘黑塔与常玉儿听了,脸上都是一片惨然。

“对了,就是这么回事!”古平原思索着点了点头,“就是为了这处宅子,所以有人下了黑手!”

“古老弟,你把话说清楚一点,我怎么听不懂?”常四老爹张惶着看向他。

“其实几句话就说明白了。上次您说找人借钱,没人肯借,只有陈赖子肯借给您,然后他就心急要夺这处宅院。现在您还上了钱,没几天就又来了这么一出儿,分明是有人不甘心,一定要得这处宅子而后快。这才买通了官府和客人,硬说您的盐是苦盐,非要逼您卖宅院不可!”

常四老爹是老实人,想不到背后有人会这样坑害自己,听了个目瞪口呆。常玉儿却是个明理的,两下一印证,就觉得古平原说得不差,开口道:“那么多买盐的,只要找出几个肯说实话的不就……”

古平原摇头打断了他的话:“要谋这处宅院的人既然能买通官府,必然势大,恐怕不会有谁敢为了你们常家出来做证。”

这话不假,常四老爹一听,刚刚点亮的心又绝望了。刘黑塔鼓着腮帮子道:“这么说,还是陈赖子捣的鬼,我找他去!”

“刘兄弟,我听你说过,那陈赖子不过是个泼皮无赖,要说用高利贷占些便宜这说得过去。可现在这情势,背后捣鬼的人分明是要借机压价买下常家大院,这就说不过去了。他一个放印子钱的无赖铁了心要这么大的宅院做什么?要依我看,陈赖子不过是个马前卒罢了,我们还是要弄明白谁才是幕后黑手。”

常家人现在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古平原身上,一家三口都看着他。古平原尽管见事明白,但仓促之间哪能就想出什么好办法,一时间不由得紧皱双眉。

几个人正在互相呆望的时候,天空中传来几声尖利的哨响,从常家大院的上空飞过几大群白鸽,鸽群整齐划一,白羽闪闪,煞是好看。

古平原在关外的时候就帮军营养过信鸽,尽管这时候满腹心事,也不由得赞了一句:“好俊的鸽子!”

常四老爹见古平原为自家事劳神,心里老大过意不去,主动接口道:“是街上的赌局养的,开白鸽票用的。”

“白鸽票?”

“是这几年才流到山西的赌博法子,关外可能还没有。”刘黑塔平素也喜欢到赌局去小玩两把,见古平原感兴趣,索性说给他听。

这白鸽票是从广东开始,逐渐传至全国的博彩术。其实就是从《千字文》里取八十字,从“天地玄黄”到“鸟官人皇”,每个字都可以下注,开彩时用白鸽衔纸团的方式以示天意公平。投买者圈十个字为一票,开彩开出来,以中字多少决定是否中彩及彩金等级。

“你看,我昨天还去买了一注,不知道今天能不能中?要是真中了一注大的,老爹就不用卖房子了。”刘黑塔从身上摸出一张盖着赌局印戳的纸票。

常四老爹心里烦恼,却还是教训义子:“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赌要是能发家,母鸡也能变凤凰!”

常玉儿劝道:“爹,大哥这不也是为了家里。”常四老爹摇摇头不响了。

古平原拿过“白鸽票”反复看着,眼前忽然一亮。

“有办法了!”

古平原这一句话,对常家人来说无异于金声玉音,常玉儿张大眼睛看着他,眼里满是希冀。

刘黑塔更是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古大哥,我就知道你一准有办法。快说,快说!”

“别急,我先问问老爹。”古平原说着转向常四老爹,“我有一计,弄得好就能让那幕后主使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要是弄得不好,也能把常家大院卖出个高价,免得让人低价买走。老爹看怎么样?”

“这……”常四老爹思来想去,终于下了决心,“行,就这么办,反正没有你这一计,我终究还是要把这宅子卖了。”

“那我可就说了,我们只要这么办……”古平原身子前倾,将自己想到的办法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等他说完,刘黑塔大是兴奋:“古大哥,真有你的。嘿嘿,这一次饶那厮奸似鬼,也要吃咱的洗脚水。”

常玉儿听他说得不雅,脸上一红,插口道:“只是……”

古平原忙道:“常姑娘有话请说。”

“那人要是不上这当,而白鸽票又没有卖出去那许多,搞不好常家大院就要低价易主了。”

古平原此时越想越觉得有把握:“这幕后黑手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地来跟常四老爹谈买卖,却非要使这鬼蜮伎俩,说明其人贪心。而一而再、再而三地谋夺常家大院,说明其人必欲得之而后快。就凭这两点,我断定他非中我的计不可。”说完他目视常玉儿。

常玉儿不敢看他,点点头又将视线落在脚下。

常四老爹嘴角总算露出一丝笑意:“黑塔,你平时总说我不让你做这个,不让你做那个,现在你既然跟赌局熟,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做。古老弟还是不方便出门,至于我……不愿进那劳什子地方。”

刘黑塔答应一声,古平原忙跟了一句:“一定要找一家通省都有分铺的大赌局。”

“好嘞。”刘黑塔取了房契与地契,甩开大步直奔赌局而去。

太谷别看只是个县城,却是山西出了名的钱柜,赌局在这儿是不愁没有生意做的。最大的一家赌场称作“大昌赌场”,就开在县衙附近的宝齐街上。

刘黑塔其实赌瘾很大,只是碍于身上银两不多,所以平素强忍着只隔三岔五来个一两趟。这一回赌得这么大,他心里除了患得患失之外,还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

等来到“大昌赌场”近前,刘黑塔从十级台阶下往上看,就见大开扇的黑漆门嵌着铜铆钉,被来来往往的人群摸得个个发亮,不断进出的赌客如同长流水,挡住大门,一眼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嘿,这群王八蛋生意可真好!等将来老子有钱了,也开它一爿赌局好好过过瘾。”

每家赌场里都少不了有群不入流的混混痞子专给豪客打下手,事后等着抽条子。刘黑塔虽然不是豪客,不过他为人大方不吝啬是出了名的,也就有人愿意给他捧场。一见刘黑塔进来,好几个混子都围了过来,点头哈腰:“刘爷,您来了,好长时间没见了。”

“这不是到关外做买卖去了吗?”

“哟,瞅您这气色必是发了大财,恭喜恭喜。这场儿刘爷好几个月没来,路子不太熟了吧,我这儿有画好的路图,您要不要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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